第二十一章 真相

马健走进茶楼,向前台服务员询问了几句,随后就被带往二楼尽头的一间包厢里。一进门,就看到骆少华蜷缩在沙发里,呆呆地盯着眼前的茶杯。

“少华,这么急着找我,什么事?”马健脱下外套,坐在骆少华对面,刚细细打量对方,他就愣住了,“我靠,你这是怎么了?”

骆少华头发蓬乱,眼眶发青,双眼布满血丝,脸上的线条如刀削般深刻,整个一个瘾君子的形象。

“你小子,该不会他妈的吸粉了吧?”

“你扯哪儿去了?”骆少华惨然一笑,“老马,你最近怎么样,挺好的?”

“还行。”马健的气色不错,头发略长了些,整齐地梳向脑后,他拍拍肚子,“就是胖了—天天闲着嘛。”

骆少华扫了他一眼,起身在他的茶杯里倒满茶水。

“要不要来点儿吃的?”

“不用,刚吃过。”马健端详着骆少华,“你上次半夜打电话给我,我就觉得奇怪。说吧,找我什么事?”

骆少华长叹一声,向后跌坐在沙发上,用手捂住脸。

“说啊!”马健看他颓唐的样子,心里颇不耐烦,“你怎么还是这么婆婆妈妈的?”

骆少华沉默了一会儿,似乎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说不说?”马健有些恼火,作势要起身穿衣,“不说我走了。”

“老马,”骆少华终于鼓起了勇气,“还记得许明良的案子吗?”

“当然记得。”马健起身的动作做了一半就停住了,他半扭着身子,怔怔地看着骆少华,眉头渐渐皱起,“你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当年,我们都觉得这是个铁案,只有杜成认为我们抓错了人。”骆少华点燃了一根烟,垂着脑袋,额头几乎要碰到膝盖,“其实,他是对的。”

马健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双眼死死地盯着骆少华,半晌,他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说什么?”

“凶手另有其人。”骆少华抬起头,脸上是混合着恐惧和绝望的神情,“而且,他回来了。”

“谁是凶手?你怎么知道的?”马健再也按捺不住,抬手揪住骆少华的衣领,“他回来了—你什么意思?”

骆少华的身体随着马健的动作无力地摇晃着,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这,说来话长。”

1992年10月28日。

时值深秋,清晨的时候,气温接近零度。天色已然大亮,草叶上的霜冻却没有褪去。骆少华盯着泛白的绿化带中的黑色塑胶袋,心中的石块越来越大,越来越重。

这是东江街和延边路交会的路口,已经被警方用警戒线彻底封锁。由于道路变窄,出现了暂时的交通拥堵情况。缓慢经过此地的车辆都好奇地打开车窗,远远地向这边张望着,试图通过那群忙碌的警察看清绿化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现场勘查正在进行中。中心现场里,勘查人员一寸寸地搜索着地面。一个法医蹲在地上,面色凝重地盯着黑色塑胶袋。在绿化带外缘,一个环卫工人正在对两个警察紧张地描述着他发现尸块的经过。

相机的闪光灯不断亮起。勘查人员清晰而简短的指令与回应不停地传进骆少华的耳朵里。他咂咂发干的嘴巴,小心地踩着通道踏板,走进中心现场。

塑胶袋在一丛灌木中,旁边的草地有滑蹭痕,看上去,应该是被人从道路左侧扔进去的。塑胶袋的表面被灌木枝刮破,露出一块青白色的人体皮肤。据报案人讲,他当时不知道那是什么,凑近了一看,皮肤上的一颗黑痣让他意识到那是人体。

骆少华看着袋口上缠绕的黄色胶带,下意识地抬起头,恰好遇到马健阴沉的目光。

拍照固定证据完毕。法医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打开胶带,提取后,他拉开袋口,从塑胶袋里捧出一截人体残肢。仔细查看一番,他转头对马健说道:“右大腿。”

马健没有说话,示意勘查人员检查塑胶袋。后者捏住塑胶袋的提手,用勘查灯对内部来回扫视了几遍,又将袋子举起,在自然光下反复观察,最后,对马健摇了摇头。

“初步看,没留下手印。我回去再仔细查查。”

马健沉默了几秒钟,低声说道:“先提取吧。”

这时,一个年轻的制服警察匆匆跑了过来,径直冲到马健面前:“马队,城建花园正门,又发现一个黑色塑胶袋。”

他咽了口唾沫:“好像是躯干。”

马健紧紧地闭了一下眼睛,旋即睁开,转身冲骆少华挥挥手:“走吧。”

被害人梁庆芸,女,29岁,生前系本市第一百货大楼售货员,1992年10月27日晚九时许下班后失踪,次日凌晨,死者的右大腿在东江街和延边路交会的路口处被发现,随即,其余尸块在本市各地区陆续被找到。死者生前被性侵,死因为机械性窒息。尸块均由黑色塑胶袋包裹,袋口缠绕黄色胶带。现场没有发现死者的衣物,也没有提取到手印或者足迹。

“10.28强奸杀人碎尸案”的案情分析会足足开了一下午。散会后,马健又被叫到局长办公室,闭门密谈。

半小时后,马健一脸阴沉地走出来。在门口等候多时的骆少华急忙迎上去。

“马队,怎么样?”

“暂时封锁消息,拒绝媒体的采访要求。”

“就这些?”

“什么叫‘就这些’?”马健的表情颇不耐烦,起身朝办公室方向走去,“你还想要什么?”

“是他干的?”

“不是。”马健否定得斩钉截铁,目不斜视,大步向前走着。

“怎么不是?”骆少华急了,一把拽住马健,“那手法……一模一样啊!”

“不是!”马健甩开骆少华的手,继续向前走,“那王八蛋已经被枪毙了。”

“马健!”骆少华快步追上他,“我们在自欺欺人!”

马健突然停下脚步,低下头,双眼紧闭,两颊的肌肉在突突跳动,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

“马队,”骆少华看看四周,低声说道,“也许杜成说得对,我们真的抓错……”

“没有!”马健骤然大吼一声,转身揪住骆少华的衣领,把他牢牢地按在墙壁上,“我们没抓错人,就是许明良!”

“那你怎么解释这个案子?”骆少华拼命撕扯着,脸憋得通红,“强奸后杀人、机械性窒息、黑色塑胶袋、黄胶带……”

几个路过的警察闻声向这边望来,露出或好奇或疑惑的神色。

马健看看他们,松开手,站在原地,不住地喘着粗气。

“是模仿犯罪。”马健的声音中还带着急促的呼吸,“许明良的案子被媒体渲染得太离谱了,难免有人会效仿,所以这次要封锁消息。”

骆少华伸手抚平被弄皱的衣领,死死地盯着马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所以,我们得尽快抓住他。”马健叉着腰,看着地面,既像是说给骆少华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冷不防地,他又扑过来,伸手揪住骆少华刚刚抚平的衣领。

“你听到没有?我们要抓住他!尽快!”马健的眼神仿佛一只狂暴的野兽,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抓住他,就知道我们错没错了!”

同样的黑色塑胶袋。指纹。白色厢式小货车。车厢里的血迹。许明良的口供。

这些就是警方向检察院移送的主要证据。如果仔细推敲的话,黑色塑胶袋乃家用常见之物;车厢里的血迹经过清洗,并且和猪血混合在一起,虽然证明其存在,但由于受到污染,已经没有勘验价值;至于许明良的口供,骆少华很清楚那是用什么样的手段获取的。

想来想去,除了那个指纹之外,其他的证据都不能直接将凶手指向许明良。

那么,许明良的指纹为什么会出现在包裹尸块的塑胶袋上?

两种可能:第一,凶手就是许明良;第二,凶手是和许明良有接触的人,其中,曾购买过许明良猪肉的人嫌疑最大。

许明良所在的春阳农贸市场毗邻一片很大的居民区,可能购买过他的猪肉的人数以千计。逐一排查所需时间难以估量,而马健等人只有区区二十天的时间。

所以,马健选择了第一种可能性,而第二种可能性,在骆少华的心中,越来越大。

杨桂琴没有出摊,站在摊床后面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正在奋力劈开一扇排骨。骆少华走上前去,问道:“杨桂琴呢?”

“她没来。”年轻人放下菜刀,“现在这个摊床归我了。”

“她怎么了?”

“病了快一年了。”年轻人好奇地打量着骆少华,“你是哪个饭店的?以后买肉就找我吧,一样的。”

骆少华没作声,掏出警官证在他面前晃了晃。

“你是警察啊。”年轻人垂下眼皮,重新拎起菜刀,“我哥的事儿不是都完了吗?”

“许明良是你哥?”骆少华又问道,“你是谁?”

“我是杨桂琴的外甥。”年轻人显然对骆少华充满敌意,劈砍排骨的动作也骤然加重。

骆少华看看被他砍得七扭八歪的排骨,转身离开。

十五分钟后,骆少华把车停在许明良家楼下。刚熄火,就看到杨桂琴摇摇晃晃地从楼道里走出来。

一年没见,杨桂琴几乎瘦脱了相。原本夹杂着几根银丝的头发现在已经变得花白,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整个人看上去老了十几岁。虽然还没进入冬季,杨桂琴却已经穿上了厚厚的羽绒服,帽子和围巾也一应俱全,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她的手里拎着一个布包,里面不知道塞了什么东西,不过对她而言显然是过分沉重了,以至于她不得不走几步就把布包放在地上,歇口气才能继续向前。

她的目标是一个公交站。此刻,一辆公交车缓缓停靠在站台上,几个乘客下车后,公交车关闭车门,准备驶离。杨桂琴有些急了,奋力拎起布包,想快步去追赶公交车,不料身体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骆少华急忙跑过去扶起她。杨桂琴颇为感激地抬起头,一看是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是你?”她甩开骆少华的手,“人也死了,钱也赔了,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骆少华无语,拎起地上的布包,发现里面是几本书。

“你这是干吗去?”

“不用你管。”杨桂琴夺过布包,转身就走。然而只走出几步,又气喘连连。骆少华见状,快步追上去,一手拿过布包,一手搀住她的胳膊。

“我送你吧。”他带着杨桂琴走向路边,“你这个样子,恐怕走到半路就得趴下。”

杨桂琴还在挣扎。骆少华不由分说,一直把她拽到车里。关上车门,替她系好安全带后,杨桂琴才放弃了反抗,一脸不情愿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你要去哪里?”骆少华发动汽车,扭头问道。

“我儿子的老师家。”杨桂琴目视前方,语气冷淡,“他有几本书落在我家了,我整理明良的遗物时发现的。”

骆少华看看那个鼓鼓囊囊的布袋:“这么重,你一个人怎么拎得动?”

“再重也得还给人家!”老妇扭头看向窗外,“我们家不欠别人东西!”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四名被害人家属同时提出了刑事附带民事诉讼,要求赔偿的金额达十几万。杨桂琴拿出了全部积蓄,变卖了小货车,才勉强还清。

骆少华看看她一脸倔强的样子,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踩下了油门。

目的地距离许明良家不远,同在铁东区之内。骆少华一边开车,一边瞄着杨桂琴。老妇始终一言不发,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瘦削的脸藏在帽子和围巾后,看不到她的表情。

“许明良平时和什么人接触比较多?”

杨桂琴没有回答。

“经常去肉摊买肉的人,你能记得多少?”

老妇转头看看他,又扭过脸去。

“你问这个干吗?”

这次轮到骆少华无言以对了。想了想,他又问道:“你的外甥—就是接手肉摊的那个人—和许明良的感情怎么样?”

“你去找我外甥了?”杨桂琴突然爆发,“明良已经偿命了,你们还想怎么样?株连九族吗?”

骆少华不再发问,专心开车。经营肉摊的年轻人的确有替表哥继续报复社会的动机和可能,但是,即使骆少华不了解他和许明良的关系如何,仍然觉得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从年轻人劈砍排骨的手法来看,完成分尸对他而言太难了。另外,也是更为重要的一点,在他的眼睛里,骆少华看不到那种深不见底的邪恶。

十分钟后,两个人来到绿竹苑小区。这里是绿竹味精厂的家属区,住户自然多是工厂的员工。骆少华正在揣摩这个所谓“老师”的身份,老妇已经拉开车门下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骆少华急忙也跳下车,追上杨桂琴,不由分说就夺过她手上沉重的布包。杨桂琴大概已经领教了骆少华的固执,倒也没有过多纠缠,只是跟在他身后慢慢地走。

在她的指示下,骆少华走到22栋4单元楼下,杨桂琴还在几十米开外一步步地挪过来。说实话,这个装满书的布包分量不轻。别说是年老体衰的杨桂琴,骆少华拎着它都觉得吃力。他想把布包放在地上,缓一缓酸麻的手,又怕弄脏了布包,惹得杨桂琴不高兴。左右瞧瞧,楼下停着一辆白色东风牌皮卡车。骆少华把布包放进车厢里,斜靠在车身上,等杨桂琴走过来。

皮卡车的驾驶座突然开了门,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来,皱着眉头看向骆少华。

“暂时放一下。”骆少华指指杨桂琴,“等等这老太太。”

中年男人哦了一声,缩回头去。

好不容易等到杨桂琴走到楼下,得知她要去5楼之后,骆少华又从车厢里取回布包,大步向楼上走去。

501室的铁门紧锁。骆少华在门上敲了几下,却毫无回应。他扭头看看正艰难地爬上来的杨桂琴:“家里没人。”

“有人。”杨桂琴已经气喘吁吁,满脸都是汗水,“我来之前打电话了。”

她挪到门前,抬手敲门,边敲边说:“赵师父,我是明良的妈妈。”

门忽然开了,一个老妇露出半个身子,神色颇为警惕。

“桂琴,快进来。”老妇看到杨桂琴身后的骆少华,愣了一下,“这位是?”

“送我来的。”杨桂琴显然已经没有多余力气解释,转身指示骆少华,“帮我拎进来吧。”

进入室内,老妇的情绪显然放松了许多。她搀着杨桂琴坐在沙发上,忙活着帮她挂衣服、倒热水。

“桂琴啊,你也真是的。”老妇坐在杨桂琴的身边,握着她的手,“几本书嘛,何必还特意送过来,我让国栋去取不就得了。”

“林老师那么忙,怎么好意思麻烦他。”杨桂琴虚弱地笑笑,“再说,都在我那儿放了一年多了,也不知道耽没耽误林老师的工作。”

“没事,不耽误的。”

“你也别怪我。”杨桂琴的眼泪流下来,声音也开始颤抖,“我不敢看明良的东西,脑子里全是这孩子。所以,拖了一年多才整理他的遗物……”

老妇急忙揽住她的肩头,连声安慰着。

骆少华站在客厅里,默默地听着。从她们的交谈中,渐渐弄清了杨桂琴此行的目的。许明良并不甘心做一个肉贩,曾于两年前参加了成人高考,却因为英语基础太差而名落孙山。这家伙倒没有气馁,打算好好复习一年,重新再考。杨桂琴挺支持儿子的想法,还找来旧同事的儿子—就是那个所谓的“林老师”—来给许明良做家教。她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归还当时林老师借给儿子的几本参考书。

两个老太太的聊天重点自然是杨桂琴这一年多来的生活。说到伤心处,杨桂琴又是泪水涟涟。老妇起身去拿毛巾,这才发现骆少华还站在门口。

“哎呀,我都忘记问了。”老妇急忙招呼他,“您是?”

骆少华不知道该怎样自我介绍。杨桂琴先开了口:“你先走吧,待会儿我自己回家。”

“我等你吧。”骆少华看看手表,“马上就晚高峰了,公交车上会很挤。”

“你走吧!”杨桂琴陡然提高了音量,“你还想查什么?要不要查查林老师?!”

老妇站在原地,看看杨桂琴,又看看骆少华,既疑惑又不知所措。

骆少华觉得有些尴尬,只能低声说句好吧,就转身开门出去。刚探出身子,就和门外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

“老赵啊老赵,你果真在家啊!”

一个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推开骆少华,径直闯了进来。

老妇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愠怒:“你怎么又来了?”

“我不来怎么办?”中年男人抖着手里的几张票据,“这一百多块的油钱让我自己掏腰包?”

骆少华认出了他,正是楼下那辆白色皮卡车的司机。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老妇已经顾不上身后的杨桂琴,“谁能证明那是国栋用的油啊?”

“我还能骗你不成?你儿子开的是哪辆车我会不知道?车就在楼下,不信让国栋来看看。”中年男人急了,“好歹国栋也是个大学生,怎么还能耍赖呢?”

“你别嚷嚷!”老妇显然不想让左邻右舍听到他们的争执,“要说就进来说。”

说罢,她就抬手推上了铁门。

骆少华站在走廊里,苦笑着摇摇头,心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隔着铁门,他仍然能听到老妇和中年男人在大声对吵,而且越来越激烈。看起来,杨桂琴应该很快就会告辞。骆少华决定还是到楼下去等她。

他点燃一支烟,衔在嘴里,转身下楼。然而,他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二楼的缓台上。

他发现自己正在脑子里回想老妇和杨桂琴及中年男人的对话,似乎有什么信息触动了他的神经。

渐渐地,几件看似无关的事情越来越清晰。

林老师(很可能叫林国栋)是许明良的家教。

白色皮卡车。

林国栋曾开过这辆白色皮卡车。

骆少华回头看看楼上,随即,他加快脚步冲下楼去。

白色皮卡车还停在楼下。骆少华绕着车身转了一圈。东风牌,车龄不长,车体上覆盖着一层灰尘,似乎闲置了很久。最后,他站在车头前,凝视着眼前这辆平凡无奇的皮卡车。

警方在下江村的抛尸现场进行调查走访时,曾获得这样一条线索:一名村民在案发前一天晚上,在现场附近看到过一辆“不是轿车”的白色汽车。警方也据此认定许明良的白色厢式小货车就是他抛尸时使用的交通工具。

那么,如果那个村民看到的是一辆白色皮卡车呢?

骆少华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他绕到车尾,抓住车厢上的护栏,试图跳上车去。刚要发力,就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喊叫:“你干吗?”

骆少华回过头,看见那个中年男人一脸狐疑地看着自己。

他转过身,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举到男人面前。

“我是警察。”

“哦?”中年男人歪着头看看警官证,又看看骆少华,“你认识林国栋?”

“不认识。”骆少华指指501室的窗口,“你和他怎么回事?”

“那正好,您给评评理!”中年男人意识到骆少华不会偏私,立刻激动起来,“您说这叫什么事儿!”

中年男人叫刘柱,是味精厂汽车班的维修员,和林国栋之母有些交情。两年前,林国栋想学开车,其母就找到刘柱,请求他借辆车给林国栋。刘柱碍于情面,就把一辆闲置的皮卡车借给林国栋练手。车辆损耗从表面上看不出来,里程表也可以做做手脚。所以,这两年来,林国栋先后借了十几次车,加之每次都会给刘柱一些好处,双方相安无事。然而,汽油的消耗却是无法掩盖的事实。几个月前,味精厂对车辆使用情况进行统计,林国栋用了一百多块钱的汽油,无法报账,刘柱只能自掏腰包先堵上这个窟窿。回头向林国栋之母讨要时,她却不认账,非要他拿出是林国栋用了这些汽油的证据。

“我跟你说,这小子每次用车我都有记录。”刘柱一脸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表情,“再说,除了他,那辆车两年都没用过。不是他用的油还能是谁?他想抵赖……”

“等等!”骆少华打断了他的话,双眼放出光来,“你刚才说,这辆车始终没用过—除了林国栋?”

“是啊。所以……哎,你这是?”

骆少华已经翻身跃上后车厢,四肢着地,仔细地查看着车厢内部。

倘若刘柱所言属实,那么这辆两年没有用过的车上应该留下些许蛛丝马迹—如果骆少华的猜想成立的话。

然而,他把整个车厢都检查了一遍,连最细微的缝隙都没有放过,依旧没有发现任何血迹或者毛发之类的东西。

骆少华跳下车,径直向刘柱伸出手去:“钥匙。”

刘柱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地掏出车钥匙递给他。

车门一打开,骆少华就坐上副驾驶座,前后查看起来。

根据警方对犯罪过程的还原,凶手在将被害人骗上车后,会趁其不备用钝器击打头部,致其丧失反抗能力后再带往某地强奸杀害。如果被害人头部形成了开放性创口,那么车内也许会留下血迹。

一番查看后,在右侧挡风玻璃附近、地面、车门、座椅及头枕上都没有发现任何痕迹。

骆少华倒没觉得奇怪。凶手是一个细心且谨慎的人,作案后肯定会对驾驶室内进行检查,甚至是清洗。但是,真的会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来吗?

他起身挪到驾驶座上,转过头,凝视着空无一人的副驾驶座。渐渐地,一个模糊的影子出现在眼前。

一个长发、面目不清的女人抓着提包,默默地坐在副驾驶座上。

骆少华举起右手,虚握成拳,在女人的头部挥动了一下。

看不见的锤子划破空气。那个模糊的影子却动起来。长发仿佛融入水中的墨迹一般飞舞开来,许多墨点四溅,落在挡风玻璃、车门及座椅上,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骆少华把视线投向前挡风玻璃附近。一个墨点黏附在右侧遮阳板上方。这黏稠的液体滴下来,落在遮阳板背面。随即,一只无形的手擦去了遮阳板上方的墨点……骆少华看着那块遮阳板,慢慢地伸出手去,把它翻了下来。

在遮阳板右下方,一个黑褐色的小圆点清晰可见。

骆少华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把遮阳板拆下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车窗外,刘柱看着他的一举一动,脸上的疑惑更甚。

“我说警察同志,你把这个拆走了,我怎么交代啊?”

“你先找一个换上,去买一个也行,回头找我报销。”骆少华指指自己的胸口,“我用过之后就还你。”

“林国栋他……”刘柱惶恐起来,“我不管啊,这小子无论犯了什么事儿,油钱都得给我—唉!”

他忽然大叫起来,手指着小区入口的方向:“说来就来了!”

骆少华扭头望去,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身穿黑色风衣的男子,提着一只棕色皮包走了过来。

刘柱跑过去,一把揪住男子的手臂,表情激动地吼起来。

男子似乎对刘柱的突然出现感到非常意外。他甩动着手臂,试图挣脱刘柱的纠缠,同时,把目光投向那辆白色皮卡车。

骆少华和男子的视线撞在了一起。

男子的脸忽然就变得惨白,整个人似乎颤抖了一下。他不再挣扎,转身对刘柱低声说道:“刘叔,你别嚷,跟我上楼拿钱吧。”

刘柱自然是满口答应,抢在男子前面走进楼道里。男子安静地尾随其后,迈进楼门的瞬间,他又向骆少华望去。

那双眼睛里,满是怨毒和恐惧。

随即,他就消失在门后。

骆少华却颤抖起来,甚至感到自己的牙齿在嘚嘚作响。他跳下车,站在原地茫然四顾,大脑一片空白。直到他的视线扫过小区门口的一家小卖店,看到那个“公共电话”的招牌之后,骆少华才回过神来。

他快步向小卖店跑去,登上几节水泥台阶,操起话筒,按动铁东分局的电话号码。然而,还剩一个数字的时候,他的手停了下来。

骆少华转身看看22栋4单元501室的窗口,放下了话筒。

林国栋,男,1961年出生,未婚,大学文化,系本市103中学的英语教师。家住铁东区绿竹苑小区22栋4单元501室,父母都是绿竹味精厂的职工。其父于四年前病逝。林国栋从1990年年底开始担任许明良的家庭教师,主要帮他辅导英语课程。无不良记录及前科劣迹。

刘柱向骆少华提供了一份林国栋的用车记录。自1990年7月始,林国栋共借走车辆17次,每次都是那台东风牌白色皮卡车,用车时间为一到两天不等。在这份用车记录里,骆少华提取出了几个日期:1990年11月7日;1991年3月13日;1991年6月22日;1991年8月5日。

而系列强奸杀人案的案发时间分别为1990年11月9日、1991年3月14日、6月23日和8月7日。

也就是说,每一起案发的前一天或者两天,林国栋都会开着这辆白色皮卡车在城市里游荡。

骆少华把这份用车记录锁在抽屉里,起身向法医室走去。

法医老郑正在摆弄一台新仪器。看样子他对这玩意儿的兴趣很大,骆少华走进来他都没发现。

“老郑,那份化验报告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在桌子上。”老郑指指自己的办公桌,低头继续工作,“少华,要不要看看这个?”

骆少华没心思陪他聊,随口敷衍一句就拿起化验报告,直接看结论。

在遮阳板上提取到的血迹,血型为B型。

“什么案子啊?”老郑已经把仪器安装完毕,“你搞得神神秘秘的。”

“故意伤害。”骆少华把化验报告揣进衣袋里,勉强笑笑,“亲戚的事儿。”

“哦,现在只能验血型,以后咱们可就牛×了。”老郑也不追问,指指身后的仪器,“可以验DNA,是谁留下的血迹咱都能搞清楚—要不要拿你这个案子试试?”

“嗯?”骆少华顿时来了兴致,“真的可以吗?”

“那当然。”老郑坐在DNA分析仪前,“让你们队里出个委托函。”

骆少华的脸色一变:“这么麻烦?那就算了。”

他向老郑道谢后,转身离开了法医室。

回到办公室,马健正在召集队员集合,看到骆少华进来,急忙招呼他:“少华,去领装备,准备出发。”

“什么情况?”骆少华看看身边匆匆跑动的同事们,“有案子?”

“贩毒。”马健拍拍他的肩膀,“三省联合行动,看咱们的了!”

“哦。”骆少华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不去了,身体不太舒服。”

马健大为惊诧,低声说道:“这是公安部督办的案子,有机会立功的,你不去?”

“嗯,不去了。”骆少华拍拍马健的肩膀,“你们当心点儿。”

马健皱起眉头看了他几秒钟,最后说了句“去医院看看”,就匆匆跑了出去。

刚才还喧闹无比的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骆少华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前,拿出那份化验报告,又从头至尾细细研读了一遍。随即,他点燃一支烟,默默地吸着。

真相,仿佛一场即将开演的戏剧,其内容和细节就隐藏在厚厚的幕布后面。而那两扇幕布,正在骆少华的眼前徐徐拉开。

男主角的脸越来越清晰—林国栋的作案嫌疑在急剧上升。

他是和许明良有直接接触的人;外表斯文、谈吐优雅的中学教师,很容易让被害人失去警惕,并登上那辆车;案发之前,他都会驾驶那辆白色皮卡车;在皮卡车的副驾驶遮阳板上发现了滴落血……

更何况,“3.14”强奸杀人碎尸案的被害人李丽华就是B型血。

如果这一切都是巧合,那未免也巧合得太离谱了吧?

他忘不了林国栋在楼门前的最后一瞥,那种张皇失措、且恨且惧的眼神。

骆少华看看手表,摁熄烟头,拎起背包。

只需再做一件事,就能知道这到底是不是巧合。

骆少华站在绿竹苑小区22栋4单元501室的门厅里,收好开锁工具后,环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林国栋正在学校上班,其母也在味精厂,现在是下午四点半,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骆少华迅速探查了两间卧室和客厅,特别是南侧卧室,从物品摆放来看,应该是为林国栋所用。室内陈设简单,除了床和衣柜之外,就是一张书桌。书架上大多是英文书,还有几本小说。其中一本包着书皮的书引起了他的兴趣。打开来,是一本人体解剖学。

骆少华皱起眉头,转身看了看林国栋的单人床。随即,他挪开摆放整齐的卧具,仔细查看了床单,却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地面上铺着尚新的水曲柳地板。骆少华趴在地上,脸贴着地面,从床头一直查看到门口,甚至连地板的缝隙都没有放过,依旧一无所获。

这不奇怪,如果林国栋是凶手,且在卧室里对那些女人性侵的话,她们多半还活着,即使有开放性创口,也未必会流太多的血。

分尸的现场,应该是另一个地方。

骆少华爬起来,径直向卫生间走去。

卫生间处于北侧,无窗木门,面积不超过五平方米。东侧墙壁上有一面镜子,下方是洗手盆和浴柜。骆少华打开柜子,里面都是些寻常的家居用品,例如卫生纸、洁厕剂之类。他拎起一袋洗衣粉,发现里面还剩余一半左右。他关好柜门,发现柜子下似乎还放着什么东西。伸手去拿,很快就摸到了一个铁质物体,拽出来一看,是一个工具箱。

扣锁结构很简单,骆少华没费什么力气就打开了,里面整齐地码放着螺丝刀、钳子、锤子、扳手等工具。稍显不寻常的是一把手锯。骆少华拎起手锯,上下端详着。锯齿锋利,有几处磨损严重,并有缺口,看上去使用得还算频繁,不过表面尚属光滑,似乎被清洗过。骆少华把手锯凑到鼻子前闻了闻,除了铁锈味之外,没有特殊的味道。他想了想,把锤子也拎出来,连同手锯一起放在地面上。

卫生间北侧墙上是一扇窗户,装有百叶窗。下面是一只不锈钢浴缸,表面光亮如新,无水渍残留。

骆少华站在浴缸前,上下打量着。这是一个单人浴缸,一个人躺进去刚刚好。如果用来分尸,再合适不过。

他用手撑住浴缸的边沿,探身进去,试图在浴缸内发现些许痕迹,同样一无所获。浴缸附近的瓷砖墙壁也是被擦洗一新,半点儿可疑的痕迹都没有。

看来只能用最后的办法了。

骆少华起身拉上百叶窗,又返回门口,关紧木门。卫生间内顿时一片漆黑,室内摆放的物品也只能显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他打开背包,取出口罩戴上,又从中拎出一个喷壶,开始在墙壁、浴缸、地面及那把手锯和锤子上均匀地喷洒起来。

鲁米诺溶液的气味升腾起来。喷洒完毕,室内的湿度大大增加。骆少华觉得有些憋闷,他放下喷壶,转身走到门前,拉开一条缝隙透了透气。

呼吸稍稍顺畅后,他重新戴好口罩,关好卫生间的门,转身—瞬间,他的眼睛就瞪大了。

刚才还是一片漆黑的室内,此刻已经遍布蓝紫色的荧光。在墙壁上、浴缸内、地面上,宛若一朵朵色彩诡异的花朵,在暗夜里悄然绽放。

只是,这花朵并不是规则的片状,而是形态各异—喷溅状、滴落状、流柱状、擦蹭状、片泊状……

同时,这花朵也并没有散发出沁人心脾的芬芳,骆少华闻到的,只是越来越浓重的甜腥。

他弯腰拎起那把手锯,在锯齿端,蓝紫色的荧光仿佛在嘲笑他一般,闪闪发亮。

骆少华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他倒退两步,倚靠在门上,大口喘息起来。

这就是真相。

眼前蓝紫色的荧光中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一丝不挂的男人体。他蹲在浴缸里,拎起一条女人的腿,把手锯按在膝关节上,来回拉动……

骆少华突然想笑。他妈的,太讽刺了。连环强奸杀人碎尸案,就这样破了。在不能对他人道明的场合下,在宛若做贼的情形中,用完全不符合法定程序的手段,就这样破了。

如果当时能多一点儿时间,多一点儿耐心,多搜集一些线索,多排查一些嫌疑对象……

许明良就不会绝望地倒在刑场上。

突然,客厅里传来扭动门锁的声音。

骆少华的第一反应并不是恐惧或者寻找地方躲避,相反,一股前所未有的狂怒冲上他的脑门。

他就在门外!恶魔就在门外!

骆少华想也不想就拉开门,冲了出去。

正在门厅里换鞋的林国栋弯着腰,一手拎着自己的皮鞋,抬起头,看着这个戴着口罩、双眼通红的人。

时间仿佛凝固了。

夕阳西下。深秋的天空呈现出越发深沉的暮色。烟气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升腾起来。一盏盏灯被点亮。成群的乌鸦在窗外鸣叫着飞过。

在这间昏暗的客厅里,两个男人,一个直立,一个弯腰,默默地对视着。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之河重新奔涌。

骆少华一手拉下口罩,另一只手探向腰间。

林国栋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看着骆少华的脸露出来。

其实,即使他不这么做,林国栋也知道站在卫生间门口的人是谁。他同样知道,这个男人在门的另一侧发现了什么。

林国栋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

当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林国栋刚刚把那个女人的尸体抬到浴缸里。突如其来的访客把他吓得魂飞魄散。但是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母亲昨天刚去那个老头家里,应该没那么快回来,再说,母亲有家里的钥匙,不必敲门。

果真,许明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林老师,您在家吗?”

全身上下只有一副手套、几乎一丝不挂的林国栋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小心地伏在门边,倾听着门外的动静。许明良敲过几次门后,就不再说话。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后,就听到他的脚步声在楼道里渐渐消失了。

看来他已经离开,并且留了东西在门口。

林国栋凑到了门镜前,走廊里已经空无一人。他把门打开了一条缝,先看了看门口的地面—一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塑胶袋摆在门旁。

林国栋探出手去,把塑胶袋拎进来,迅速锁好房门。

塑胶袋颇为沉重,大概又是许明良送来的猪肉。打开一看,果真是劈砍成小块的排骨。

他挺喜欢这个孩子。虽然性格内向,不善言辞,但是很有礼貌,也愿意和自己说一些心里话。补课费每个月都按时给付,还时常送些猪肉过来表达谢意。更重要的是,他们有着相似的经历:父亲早亡,母亲都各自另有了意中人。

只是,许明良的妈妈还知道回避孩子,而他的母亲,几乎和那个男人公开住在一起。

林国栋不愿再想下去,时间也不允许。他把塑胶袋拎到厨房,取出排骨,泡在水盆里,把黑色塑胶袋揉作一团,随手扔在垃圾桶旁边,留作备用垃圾袋。

现在已经接近下午七点半,要在午夜前处理好那个女人。

他拉拉塑胶手套,快步向卫生间走去。虽然自己的手法已经越来越熟练,不过,要把一个人分解成便于携带和抛散的几块,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

好在这个过程是令人愉快的。

只有那个味道能让他欲望升腾;只有强行进入能让他感到征服与占有;只有那些女人的脖颈在他的紧扼下变得绵软才能让他体会到复仇的快意。而这一切,都在对她们进行拆解时达到情绪上的顶峰。

你是我的。我可以掌控你的身体、你的恐惧,甚至你的生死。

你再也伤害不了我,而我,可以把你变成我要的形状。

晓瑾,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晓瑾,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晚上十时许,林国栋的工作基本完成。这个女人的大部分已经被装进黑色塑胶袋,并且用黄色胶带牢牢封好了。留在浴缸里的,只有分割成三块的右大腿、小腿及右脚。那只银白色高跟凉鞋比较麻烦,虽然它让那个女人看起来更加高挑,从而引发他更为强烈的欲望。然而,由于女人的奋力挣扎和踢打,搭扣被扭坏了,加之女人的脚已经开始肿胀,脱下来非常困难。

手锯和菜刀都不好操作,看来得用剪刀才行。林国栋想着,伸手去拿黑色塑胶袋,却发现手边已经空无一物。

好吧。他无奈地站起身。长时间的蹲坐让他的双腿有些酸麻,被血水沾染的皮肤有紧绷感。他抬脚向厨房走去,想拿新的塑胶袋和剪刀回来。

刚走到卫生间门口,林国栋就听到门外传来抖动钥匙的声音。

母亲回来了!

他几乎全裸,满身血迹,卫生间里还有装着尸块的塑胶袋以及一条女人的腿。林国栋来不及多想,冲到厨房门口,抓起地上的黑色塑胶袋,转身跑了回去。

在他关上卫生间门的瞬间,门被推开了。

“国栋,你睡了吗?”

林国栋拧开水龙头,一边疯狂地抓起那三截残肢塞进塑胶袋里,一边竭力压抑着颤抖的声音。

“妈,你回来了?我在洗澡。”

“哦。”客厅里传来脱鞋及放置挎包的声音,“我回来取点儿衣服。你唐叔叔病了,我去照顾他几天。”

“嗯,我知道了。”林国栋嘴里应付着,撕开黄色胶带,在塑胶袋的袋口上快速缠绕着。包裹完毕后,他拎起塑胶袋,扔进浴缸里,又把工具箱踢进浴柜下面。

随即,他关掉水龙头,跳进浴缸,哗啦一声拉上浴帘,打开淋浴花洒。冰冷的水喷洒出来,打在黑色的塑胶袋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林国栋弯下腰,在冷水的冲刷中,奋力把那堆黑色塑胶袋推到浴缸的一角。

水温开始升高,骆少华站在花洒下,快速冲刷着身上的血迹。淡红色的水流在他脚边慢慢汇聚,最后,打着旋涡,消失在下水口里。

这时,卫生间的门被敲响了,母亲的声音传了进来。

“你洗好了没有?”

“还没有。”

“那你拉上浴帘。我进来拿点儿东西。”

林国栋拉开浴帘,又重新拉好:“好了。”

门开,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卫生间里响起。

“我的洗头膏……哦,在这里。”拉动浴柜的声音,“咦,这是什么味儿?”

“明良送来半扇排骨,我剁成小块了。”

林国栋瑟缩在浴缸的角落里,在这面薄薄的浴帘两侧,是他的母亲和一个被切成几块的女人。

母亲倒没有察觉出异常:“哦,那我拿走了行吗?给你唐叔叔炖点儿汤喝。”

“行。”林国栋用手扶住墙壁才能勉强站直,“我放在厨房里了。”

母亲应了一声,转身走出了卫生间。几分钟后,她的声音再次出现在客厅里。

“我走了啊,有空我就回来给你做做饭。”

“好。”

穿鞋及外套的声音。随即,关门的声音传来。

林国栋留意倾听着客厅的动静。确认母亲已经离开后,他的双腿一软,坐在温热的水流中,大口喘息起来。

今晚连续出现的两次意外,让他的心中产生了强烈的不安全感。许明良和母亲的先后到访,似乎让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他可以随心所欲的自由王国变得危机四伏。对于这样的入侵者,他不能选择撕咬和驱赶。因为他不是一头捍卫领土的饿狼,而是一只无害的绵羊。

至少在生活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不得不扮演这样一个角色。

因此,林国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处理掉那堆黑色塑胶袋—那些可能让他暴露出獠牙和利爪的东西。

然而,一个越来越强烈的预感出现在他的心头。早晚有一天,他会将那身灰色的皮毛暴露在阳光之下,冲所有人龇出森森的白牙。

特别是当他得知许明良被捕的时候,意识到他错拿了许明良拎来的黑色塑胶袋,他就知道,那一天已经不远了。

即使在一年之后的今天。

骆少华拔出手枪,咔嚓一声扳下击锤,直指林国栋的额头。

杀了他吧。只需扣动一下食指。

杀了他吧。他在这里夺走了五个女人的生命,让她们的尸体抛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

杀了他吧。他让一个无辜的年轻人倒在刑场上,至死都不能洗刷杀人犯的罪名。

杀了他吧。他让自己和其他同事将蒙受终生的耻辱和牢狱之灾。

然而,不能。

林国栋死死地盯着指向自己的枪口,能够清晰地感觉到面前这个警察身上正散发出一阵强似一阵的杀意。空中仿佛有一团黑气,缠绕着,翻滚着,迅速向自己袭来。

他会杀死我,用最简单直接又冷酷无比的方式。

这样也好。不必经受逮捕与漫长的羁押。不必忍受如待宰羔羊般的审判。不用吐露心中的秘密。不用在某个凌晨,跪在冰冷的土地上,听到脑后清晰的拉动枪栓的声音。

杀了我吧。

林国栋保持着弯腰曲背的姿势,闭上眼睛。

可是,林国栋等待的那声枪响并没有出现。相反,他的耳边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同时感到脸上有气流掠过。

还没来得及反应,他的头部就遭到重重一击。

骆少华一拳将林国栋打倒,随即,在他身上狠狠地踹起来。

林国栋蜷起身体,本能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在承受着雨点般的痛殴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两件事:这个警察是秘密潜入他家的。

而且,只有他一个人。

这顿暴打足足持续了两分钟。剧烈的动作加上愤怒的情绪,骆少华很快就感到筋疲力尽。尽管如此,他仍然余恨未消,停下来喘息了一阵,又狠狠地补了两脚。

林国栋趴在地上,既不躲避,也不喊叫,只是一言不发地忍受着他的殴打。

骆少华重新举起枪,喘着粗气吼道:“站起来,跟我走!”

林国栋已经鼻青脸肿,嘴角和鼻孔都在冒着血。他透过手臂的缝隙看看骆少华,意识到对方暂时不会殴打自己之后,他放下胳膊,慢慢地爬坐起来,一边擦着脸上的血,一边低声说道:“你不能抓我。”

林国栋的语气激怒了骆少华,他又是当胸一脚踹去:“你说什么?!”

林国栋向后仰面摔倒,手捂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为什么不能抓你?”骆少华踩住他的身体,“你说,为什么?”

“你违反了程序!”林国栋拼命摇晃着骆少华的脚,声嘶力竭地喊道,“你非法入宅,一个人取证,这在法律上是不算数的!”

“王八蛋,你以为你躲得过去?”骆少华加大了脚上的力度,“我这就回去申请搜查令。我们现在有DNA技术,那些血迹,很快就知道是谁的!”

“好啊!”林国栋瞪大了眼睛吼道,“你去啊!我不会逃跑,我就在这里等你!”

突然,他的身体放松下来,平躺在地面上,嘎嘎地笑出了声。

“我知道我该死。”林国栋眯起眼睛盯着骆少华,“我还知道,不是我一个人进监狱!”

骆少华愣住了。

的确,如林国栋所说,将他逮捕归案,固然可以为死者申冤,为许明良平反,但骆少华等人将会付出巨大的代价。一件所谓的“铁案”将被翻转,荣誉被剥夺,局里上下会为此蒙羞。更重要的是,他很清楚马健是如何获得许明良的口供的,一旦事情败露,他们承受的不仅仅是纪律处分,更可能是刑事责任的追究。

从惩恶扬善的人民警察,变成可悲可耻的阶下之囚。

林国栋看出了他的犹豫,眼中放出光来。他勉强撑起半个身子,按住骆少华的膝盖。

“我认识你,你姓骆,对吧?”林国栋的言辞恳切,“我在报纸上见过你的照片,戴着大红花那个。”

骆少华痛苦地闭上眼睛—林国栋说的是专案组集体立功受奖的仪式。

“闭嘴。”

林国栋一边观察他的脸色,一边轻轻地把他的脚从自己的胸口挪到地面上,翻身坐起,跪爬在骆少华的面前。

“你放过我,就当今天的事情没发生过,好不好?”林国栋仰头看着骆少华,眼神中既有哀求,也有威胁,“这样我们大家都安全,不是吗?”

“你想都别想!”骆少华失神的目光重新聚焦。他低下头,死死地盯着林国栋,“你杀了五个人,你以为就这样算了?”

林国栋一愣,随即就意识到他把许明良也算在了被害人里。

“可是我已经改了,真的改了!”林国栋抱住骆少华的腿,“你相信我,我不会再杀人,真的不会了……”

“滚开!”

骆少华抬脚踹开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靠在鞋柜上,不住地喘着粗气。

不能相信他,绝对不能,几天前被杀害的那个女人还躺在停尸间里。但是,被追究错案、解职,甚至入狱,让满载荣誉的英雄们从此背负一生的耻辱—这个代价,付得起吗?

可怕的沉默,横亘在两个各怀心事的人中间。

一个跪爬在地上,忐忑地等待着宣判,心中既有希冀也有绝望。

一个倚靠在鞋柜上,艰难地在伸张正义与平安落地之间选择着。这是两条截然相反的路,各自指向不同的结局。难道,真的没有第三条路可选吗?

上警校的时候,刑法老师就说过,刑罚,是一种剥夺性的痛苦。剥夺资格、剥夺财产、剥夺自由,直至剥夺生命。

剥夺生命,真的比剥夺自由还要痛苦吗?

他需要一个可以说服自己的理由。

骆少华的头渐渐抬起来,目视前方,牙关紧咬。

第三条路,找到了。

“我给你两个选择。”

林国栋一下子直起身体,满眼期待地看着骆少华。

骆少华没有急于开口,而是点燃一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之后,看看急不可耐的林国栋。

“第一,我现在就抓你回去,会有什么结果,你自己清楚。”骆少华捏紧了拳头,声音中带有不可动摇的决绝,“我们办错了案子,抓错了人,我们认。但是我向你保证,你绝对活不到我们入狱的那一天。”

林国栋顿时面如死灰,整个人几乎要瘫软下来:“第……第二个呢?”

“第二,我送你去精神病院,一辈子都不许出来。”骆少华用手掐灭烟头,“我不会相信你,只有把你和这个社会永远隔绝,才能保证你不再杀人。”

林国栋愣住了。他万万没想到这个警察会想出这样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虽然可以保住性命,但是这也意味着自己的余生将在病房里度过—这和坐牢有什么区别?

“死,还是活,你自己选。”

林国栋死死地盯着骆少华,眼中的怨毒越来越浓重。这个警察太阴险了。这种办法,既让自己平安无事,又让对方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他不敢想象将会在精神病院里遭遇怎样的生活,但那势必是漫长又痛苦的。这样的生,岂止不如死?

但是,他还有选择吗?

突然,铁门被打开了,林国栋的母亲提着菜篮,一边收起钥匙,一边跨进门来。刚迈进门厅,就看到对峙的两个人。

“哎,你不是那个……”她指着骆少华,大为惊诧。随即,她就看到了满脸是灰尘和血迹的儿子。

“我的天啊,国栋,你这是怎么了?”

老妇急忙放下手中的菜篮,伸手去搀扶林国栋。后者却把视线投向了翻倒在地上的菜篮。

猪肉、芹菜、粉皮和鸡蛋。

林国栋陡然暴起,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那条生猪肉,塞进嘴里大嚼起来。

“老天爷!国栋,你干什么?”老妇又惊又怕,伸手去抢他嘴里的猪肉,却被林国栋一口咬在了手背上,顿时冒出血来。

“儿子,你这是怎么了?”老妇顾不得手痛,抓住已经状如疯癫的林国栋,“你说句话啊,我是妈妈啊!”

林国栋一把推开母亲,又扑到菜篮前,拿起一个生鸡蛋塞进嘴里。

伴随着咬碎蛋壳的咯吱声,黄白相间的蛋液从他嘴角流淌下来。

活着,只要活着。

林国栋伏在地上,宛若一只饥饿的野兽,抬头冲着目瞪口呆的母亲和一脸阴沉的骆少华,呵呵地怪笑起来。

骆少华停止讲述,之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马健都没有说话。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骆少华,直到燃尽的香烟烧疼了他的手指。

马健扔掉烟蒂,重新点燃了一支,吸了几口,低声问道:“所以,这二十多年来……”

“对。”骆少华盯着眼前的茶杯,“你还记得市安康医院的朱医生吧?”

“记得,以前帮我们做过司法精神病鉴定。”

“我委托他看管林国栋。大概四年前吧,朱医生退休了,一个姓曹的医生接管了林国栋。每个月,我会去检查他的情况。”骆少华咧咧嘴,“他表现得还算不错,偶尔有过激行为,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

“那不是挺好?”马健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些,“就让他在里面待着吧。”

“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骆少华抬起头,眼神中透露出无边的恐惧,“他出来了。”

马健顿时瞪大了眼睛。

在之后的几分钟里,骆少华讲述了自己在林国栋出院后对他的跟踪与监视。马健的情绪从疑惑到惊愕,再到愤怒。特别是听到骆莹被劫持的事情后,他再也按捺不住,操起茶杯就砸在了地上。

骆少华理解马健的愤怒。骆莹清醒后,曾对当晚的事发经过有所回忆。向阳在和她对谈的时候,那个女人又打来了电话,要求和他复合。向阳对她暧昧的态度惹火了骆莹。拂袖而去后,她随便找了个酒吧独自喝闷酒,至于醉酒之后的事情,她就完全记不得了。

至于前因后果,骆少华比谁都清楚。当天他在林国栋家里入室查看的时候,曾听到门外有动静。现在想起来,那就是林国栋。不用说,林国栋早就发现了自己的跟踪与监视。而且林国栋肯定也反过来把自己及家人的情况搞得一清二楚。时隔二十多年后,骆少华再次开锁入室,彻底激怒了林国栋。他尾随并劫持了骆莹,却没有伤害她。在地铁站里割伤自己,留下了一个血手印,就是为了向骆少华发出一个警告。

我已重获自由,任何人、任何事都阻止不了我。

更让骆少华恐惧的是,林国栋之所以敢于反击,就是认准了他不敢将当年的事情公之于众。那么,他接下来可能要做的,将会是什么呢?

服务员进来把碎杯子清理走,马健却依旧余怒未消,坐在沙发上喘了一阵粗气之后,他又把矛头指向了骆少华。

“你当年为什么不把这件事告诉我?”

“我是为你好。”骆少华苦笑,“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徇私枉法罪—我自己担着吧。”

“那你现在为什么要告诉我?”马健并不领情,重重地敲着桌子,“徇私枉法罪的追诉时效就是十五年,早他妈过去了,你怕什么?”

“难道我们就他妈眼睁睁地看着?”骆少华也火了,“他还会杀人的!”

最后一句话反而让马健安静了下来,他看了看骆少华,低声问道:“你确定吗?”

“确定。”

骆少华打开随身携带的皮包,从里面拿出几张纸递给马健。

“林国栋买了电脑,我查过他的浏览记录。”骆少华指指那几张纸,“这几个网站,他登录得特别频繁。”

马健翻看着,发现是一些网页的打印版。看起来,这些网站主要提供视频及图片,内容是清一色的强奸、杀人及碎尸现场。

马健皱起眉头,把打印纸扔在茶桌上:“这他妈是什么?”

“国外的一些网站,专为那些心理变态的家伙提供刺激的。”骆少华哼了一声,“别小看这王八蛋,出来几个月,连翻墙都学会了。”

马健沉默不语,盯着眼前的茶杯出神。良久,他长叹一声:“他妈的,我原以为退了休,可以消停几年了。”

“马局,我不是有意为难你。”骆少华低下头,语调低沉,“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又是沉默。少时,马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起身去拿外套。

“你别管了,我来想办法。”

“马局……”骆少华急忙起身阻止他,马健却是一副决心已下的样子。

“就这样吧。”说罢,他就穿好外套,拉开包间的门走了出去。

茶楼对面的马路边上,一辆老式帕拉丁越野车紧闭着车窗。在它的斜前方,马健正快步穿过马路,跳上一辆本田CRV,驾车离去。几分钟后,一脸失魂落魄的骆少华也从茶楼中走出,在路边站了一会儿,拦下一辆出租车,朝着相反的方向离开。

帕拉丁越野车的车窗缓缓放下,杜成的脸露了出来,表情凝重,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