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世界的同一边

第二个凶手。

1990年,系列强奸杀人碎尸案案发。

1991年,无辜的许明良被错当作凶手,并被处以极刑。真正的凶手不知所踪。

1992年,又一名女性被用相似的手法杀死后碎尸、抛尸。然而,杜成认为,这并不是同一人所为。

换句话来说,出现了第二个凶手。

此后,他也销声匿迹,C市再没有类似的案件发生。

那么,第二个凶手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模仿。”张震梁把烟头摁熄在烟灰缸里,“国外有过这种先例。”

他拿起桌面上的一沓资料,翻了翻,打开其中一页:“比方说这家伙—1989年,美国的埃里韦托·埃迪·赛达,他用自制手枪或者匕首杀人,并在下手前向警方和媒体写信,信里面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符号。”

“他模仿的是—”杜成皱起眉头,“‘十二宫杀手’?”

“是啊。”张震梁撇撇嘴,“这王八蛋自己也供称,杀人是为了向‘十二宫杀手’致敬。”

杜成暗暗骂了一句。的确,当年的连环杀人案闹得满城风雨,媒体争相报道,坊间也有各种不靠谱的猜想。即使在许明良“伏法”后,针对他的传言仍然不绝于耳。媒体的大肆渲染,确实可能会刺激某些潜在的不安定分子产生模仿的冲动,进而去体验杀人、碎尸带来的犯罪快感。

不过……

杜成想了想,开口问道:“受害人有几个?”

“三个。”

杜成点点头,受害人的数量符合模仿的规律。埃迪·赛达既然要向“十二宫杀手”致敬,那么在作案之初就应该具备连续杀人的意图。然而,C市的这个模仿者,为什么只作案一次就收手呢?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张震梁显然已经猜出杜成的心思,“强奸、杀人、分尸,对于大多数人来讲,不是一件容易办到的事情。凶手大概有模仿的冲动,但是作案后发现自己模仿的能力不够—你也注意到了,他是在非常慌乱的情况下完成犯罪的—所以,就没有下次了。”

杜成没作声,这件事的复杂程度已经超过了他的想象。本来只是追查一件旧案,现在变成了两件。接下来的问题是,凶手背后似乎再有凶手。

而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真的仅仅是模仿那么简单吗?

他把两起案件的卷宗分别摆在桌面上,不住地来回扫视着。这个动作被张震梁看在眼里,后者犹豫了一下,伸手把两份卷宗摞在了一起。

“师父,”张震梁慢慢地说道,“你说,后面这起案件,为什么没有破获?”

“多方面原因吧。”杜成叹了口气,“你也知道,咱们搞案子,特别是命案,都是从动机入手,然后围绕被害人的社会关系开始排查。”

他指指卷宗:“这种案件的被害人很可能是随机选择的,无动机杀人,自然不好查。”

“就没别的吗?”

“嗯?”杜成抬起头,恰好遇到张震梁意味深长的目光,他立刻意识到徒弟把两本卷宗放在一起的意图。

“我们对案件的所有分析,都是建立在一个假设的前提之下的。”张震梁斟酌着词句,“1990年的系列杀人案,真凶并未落网,而1992年杀人案的凶手,是对前一个凶手的模仿。”

杜成看着张震梁:“你继续说。”

“我得承认,师父你分析得都很有道理。”张震梁回望着杜成,“但是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我们的对手其实就是同一个人。”

“同一个人?”

“对。”张震梁突然笑笑,“这就是1992年杀人案没有被破获的另一个原因。”

杜成眯起眼睛:“你的意思是?”

张震梁指指摆在上面的那份卷宗:“师父,你最好看看这起案件的办案人。”

林国栋看看玻璃门上的“三和翻译公司”的字样,推门而入。

说是公司,其实只有一间小小的办公室。室内堆满了尚未开封的打印纸和成摞的文稿,本就狭窄的房间内显得更加逼仄。靠窗的墙边摆着四台电脑,三男一女,共四名打字员在埋头忙活着。一个穿着蓝色毛衣、灰色羽绒马甲的胖子坐在桌前按动着计算器,见林国栋进来,抬起头询问道:“你是?”

林国栋记得他姓姜,上次对自己进行面试的就是他,忙堆起笑脸:“姜经理……姜总,我是来送稿子的。”

“哦……你姓什么来着?”姜总停下手里的工作,“对了,姓林,J大外语系毕业那个,是吧?”

“对对。”林国栋连连点头,他凑到桌边,从手里的塑料袋里取出一叠打印纸,“我翻译好了,您瞧瞧。”

姜总左手拿原文,右手拿译文,仔细对照着检阅,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林国栋微弓着背,垂手站在桌边,面色谦恭又平和。

几分钟后,姜总放下文稿,清清嗓子:“不错,老毕业生,功底还是有的。”

林国栋直起腰身,微微点头,神色颇为自得。

“姜总过奖了。”

“行,那咱就签合同吧。”姜总低头在抽屉里翻找着,“不用坐班,也没有五险一金啥的,有活儿就给你打电话。至于酬劳嘛,千字一百五十元,行价—小陈,小陈!”

“来了来了。”

一个穿着米色毛衣的女孩走进来,边走边甩着手上的水珠:“去卫生间了—姜总你找我?”

姜总指指林国栋:“给他出一份空白合同。”

“纸质的没有了。”女孩坐在门口的一张桌子旁边,“打印一份吧。”

“行,顺便把酬劳给他结了。”说罢,姜总就继续埋头算账。

林国栋对女孩点点头:“麻烦您了,陈小姐。”

“没事。您叫我陈晓就行。”女孩对他友善地笑笑,面向电脑显示器,飞快地按动着鼠标。几分钟后,桌面上的打印机运转起来,很快吐出几页纸。陈晓捻起合同书,递给林国栋。

“您贵姓?”

“我姓林。”

“哦,林老师,您先看看合同。”陈晓指指桌旁的一把椅子,“我把酬劳给您结了。”

林国栋顺从地坐下,注意力却不在眼前的白纸黑字上。

虽然此时仍是寒冬,室内却并不冷。一台摆在屋角的电取暖器正在缓缓摇摆着。每次转到门口的方向,会有一阵暖风徐徐吹来。陈晓桌上的纸张随之轻轻翕动。

林国栋跷起腿,调整了一下坐姿,吸吸鼻子。

合同书只有区区两页,足足五分钟过去,林国栋连第一页都没有看完。渐渐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额头上也见了汗。

正在填写记账凭证的陈晓无意中抬头,瞥见了林国栋泛红的脸颊。

“是不是太热了?”陈晓停下笔,“您把外套脱了吧。”

“嗯?没事没事。”林国栋似乎被吓了一跳,抻了抻外套的下摆,遮住两腿之间,“不热的,不热。”

“那,合同您看完了吗?”

“哦,看完了看完了。”林国栋急忙把合同书递还给陈晓,“没问题。”

陈晓笑笑,没有伸手去接,相反,递给林国栋一支笔。

“那您就签字吧,对了,把您的手机号码也写在合同里,方便我们联系您。”

“好的好的。”林国栋慌慌张张地签好名字,写下手机号码,因为用力过猛,笔尖把纸面都划破了。

陈晓接过合同,浏览一遍:“行,没问题了。喏,这是您上次的酬劳。”说罢,她递给林国栋一个信封。

林国栋接过,立刻感到手心里的汗水浸湿了信封。

姜总抬起头:“完事了?”

陈晓回应道:“嗯,合同签完了。”

姜总哦了一声,在桌面上翻找着,很快抽出四份用透明文件夹装订好的文稿。

“三份企划书,一篇论文。”姜总把文件夹递给林国栋,“一个星期内译完,没问题吧?”

“没问题。”林国栋把文件夹小心地放进手提袋里,“那,我先告辞了。”

“行,有什么事就打电话。”

林国栋点头告别,转身向门口走去,路过陈晓身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

“再见,陈晓。”

“您慢走。”女孩从电脑后抬起头,冲林国栋莞尔一笑。

林国栋来到走廊里,径直走向电梯,按动向下键。等电梯的时候,他忍不住又回头望去。

在那扇玻璃门后,陈晓正在低头工作,短发被电取暖器的热风微微吹起,宛若一朵香气蒸腾的花。

“实习?”电话里,孟老师的声音颇为犹疑,“你不是刚刚大三么,现在就实习,早了点吧?”

“是这样,孟老师,我今年想参加司法考试,所以,想了解一些司法实务方面的知识。”

“那也用不着去高院吧?”

“我是这样想的,高院会有一些审结的重大或者疑难案件,比较有代表性。”

“想学实务,看卷宗有用吗?还不如去旁听几次审判。”

“那倒是。”魏炯快速翻看着手里的笔记本,上面是岳筱慧的字迹,“不过,看卷宗里的庭审笔录,学习效率高一些,旁听审判的机会不太多,也未必能遇到典型案件。”

他几乎逐字逐句读完这段话之后,就屏气凝神地等待着孟老师的回应。

“嗯,也有点儿道理。你小子还挺好学的,难得。”孟老师想了想,“这样吧,你明天上午来我办公室,我给你开个介绍信。我有个同学在高院,你直接找他就行。”

魏炯急忙道谢后,如释重负地挂断了电话。

“你可真行。”他把笔记本递还给岳筱慧,“你编的这些词还真让孟老师相信了。”

“那当然。”岳筱慧颇为得意地把笔记本揣进书包里,“老孟最喜欢上进的学生,法学院都知道。”

她为这通电话做了周密细致的准备。双方的对话内容基本都在岳筱慧的预测范围内,对孟老师的所有质疑都编排了近乎完美的托词。为了稳妥起见,她甚至把双方可能进行的对话都写在了笔记本上—魏炯几乎是拿着台词本打完了这通电话。

“一定要这样吗?”魏炯想到接下来的任务,不由得紧张起来。

“必须得这样。”岳筱慧的语气非常坚决,“不了解案件的全部细节,我们什么都做不了。”

她的样子,和面对老纪的反对时如出一辙。

短短的几天内,魏炯看到了一个和印象中完全不同的岳筱慧。那个热情、开朗,有些大大咧咧的女孩披上了坚硬的盔甲。这盔甲是由她骨子里的顽强、聪慧,甚至是狡黠打造而成的。

独自照顾父亲的岳筱慧。

在厨房里麻利地做饭的岳筱慧。

吸烟的岳筱慧。

她的思维之缜密、行动之果决远远超出了魏炯的想象。同时,在不知不觉中,岳筱慧在她、老纪和魏炯三人之间,渐渐变成了非常重要的角色。

以至于在阳台上短暂的相互依偎,让魏炯常常以为只是幻觉而已。

更为微妙的是,两个人似乎心有默契一般,对那场夕阳绝口不提。

第二天上午九点半,魏炯站在本省高级人民法院的门前,捏着那一纸薄薄的介绍信,望着眼前这座高大巍峨的建筑,忍不住发起抖来。

“你别那么怂行不行啊?”岳筱慧的语气颇为轻松,“大大方方地走进去—我在外面等你。”

靠,又不是你去!

魏炯在心里嘀咕了一句,深吸一口气,战战兢兢地沿着大理石台阶向上走去。

走到深红色的铜质大门前,魏炯算是领会到了国家司法机关的威严。不知是因为疲累还是紧张,迈上三十几级台阶后,他已经气喘吁吁,腿也软得要命。魏炯一边擦汗,一边向左右看看,总觉得门前的两座石狮在死死地盯着自己。

同时,他也引起了门旁保安的注意。魏炯避开对方充满警惕的目光,摸出了手机。

五分钟后,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从大厅尽头匆匆而至,四处扫视一圈后,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魏炯。

“你是老孟的学生吧?”

“是的。”魏炯急忙点头致意,“刘庭长好。”

“不用那么客气,从老孟那里论,你叫我师叔就行。”刘庭长转身对保安说道:“来找我的—还用登记吗?”

保安的脸上堆起笑容,连连摆手:“不用了不用了。”

刘庭长径直把魏炯带向电梯间,边走边说着一些闲话,内容不外乎“老孟怎么样”“这小子还游泳么”之类。两人乘坐电梯直达5楼,刘庭长要走了介绍信,帮魏炯办理好借阅手续后,把他带到了高级人民法院档案室门口。

刘庭长先进门,把借阅手续递给坐在门口的年轻男管理员,后者草草浏览一番,盖章后把手续收好。

“进来吧。”

见他挥手示意,魏炯急忙跟进了档案室。刘庭长安排他坐在两排档案架之间的一张桌子后面,自己来到档案架前,挑拣一番后,取下两个暗红色封皮的文件夹。

“这是最近审结的两起案件,都是做出死刑判决的。一个是故意杀人案,一个是贩卖毒品案。”刘庭长翻开其中一本卷宗,在目录上指点着,“你看,一审判决书、上诉书、答辩状、一审案情综合报告、阅卷笔录……你重点看看审判庭审判笔录,对你准备司法考试有帮助。”

魏炯连连答应。

刘庭长看看手表:“行,你先看着,我还有工作要做,有什么事再找我—对了,你不吸烟吧?”

“哦?”魏炯急忙摇头,“不,不吸烟。”

“这里不许吸烟的。”刘庭长笑笑,“还不错,老孟没教你这个。”说罢,他就拍拍魏炯的肩膀,起身离去。

魏炯坐在桌旁,装模作样地翻看着卷宗,不时抬头偷瞄一下管理员,见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玩着手机,就转头打量着档案室。

档案室呈长方形,沿墙摆着几排长长的铁质档案架,用硬纸文件夹装订好的卷宗整齐地排列其上。每个档案架上都贴着索引卡片,应该是对卷宗予以分类的标示。

魏炯的心跳突然加快,因为他要找的那本卷宗,就在这些档案架上。

根据人民法院诉讼档案保管期限的规定,对于故意杀人案的诉讼档案应该永久保管。所以,许明良杀人案的卷宗肯定可以在这里找到。问题是,怎么找?

一般来讲,对于卷宗可以分为刑事、民事及经济类案件进行归档。首先要确定的是,这几排档案架中,哪一个才是专门存放刑事案件卷宗的。

魏炯看看手里的卷宗,他还记得刘庭长取下它的那排档案架。看起来,靠自己右手边的这排铁架上就是刑事案件卷宗,至少也是其中之一。

他略略放心,继续低头假装翻看卷宗。现在只能耐心等待,否则立刻起身去翻找未免会令人怀疑。

档案室里很静,除了管理员按动手机的声音之外,还能听到档案架另一侧传来细微的翻阅纸张的哗啦声,想来并不是自己一个人来查阅卷宗。魏炯暗自计划着接下来的行动,同时掐算着时间。大概二十分钟之后,他合上手里的卷宗,起身离座。

抬脚走向档案架的一瞬间,魏炯的余光捕捉到了管理员的动作—他抬起头,看向自己这边。

魏炯没有转头,强作镇定,一步步走到档案架前,把手里的卷宗插回原来的位置,同时迅速扫了一眼档案架上的索引卡片:2010—2013年度(刑)。

看起来,这一排档案架的确是用来归档刑事卷宗,并且是按案件审结年度的顺序来排列的。他向档案架后排看去—那里应该是2010年以前审结的案件。

魏炯硬着头皮向后走去,清晰地感觉到管理员的目光就落在自己的后背上。走到下一个铁架前,他抬头看看索引卡片:2005—2009年度(刑)。

看来自己估计得没错!魏炯信心大增,正要继续向前查找,忽然听到管理员在背后喝道:“那位同志,你要干吗?”

“嗯?”魏炯吓了一跳,慌忙回身,“我……我想看看别的。”

“刘庭长给你哪本,你就看哪本。”管理员盯着魏炯,语气颇为严厉,“不能随便查阅。”

“哦,我知道了。”魏炯快步走回自己的座位,落座前向管理员微微鞠躬,“对不起。”

管理员点点头,继续低头摆弄手机。

魏炯翻开桌上仅存的一本卷宗,佯装查阅,感到心脏还在怦怦地跳个不停。

管理员就在眼前,而且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漫不经心,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下,怎么可能拿到卷宗呢?

魏炯心生退意,巴不得立刻逃出这间档案室。然而,一想到在楼下苦等的岳筱慧以及盼着他们带着资料归来的老纪,又犹豫起来。

正在左右为难的时候,安静的档案室里突然响起一阵悦耳的音乐声。魏炯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管理员正盯着手机屏幕,旋即在屏幕上滑动了一下,把手机贴向耳边。

“喂?”

尽管他尽力压低声音,然而双方的通话依旧在安静的档案室里清晰可辨。从管理员的语调和表情来看,对方应该是一个和他关系亲密的女性。不知是为了保持档案室里的秩序,还是两个人聊到了私密的话题,管理员抬眼看了看魏炯,起身走出了档案室。

魏炯最初还觉得好笑,可是他很快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立刻起身,夹着卷宗向身后的档案架快步走去,边走边紧张地筹划着:从卷宗陈列的规律来看,一个架子上大概可以归置四年左右的卷宗,那么许明良杀人案的卷宗至少要排到五个档案架之后—他必须要抓紧时间。

冲过两排档案架之间的时候,他的余光瞥到一个男子坐在另一列桌前,正在翻动着卷宗,想来刚才的哗啦声就来自于他。匆忙之中,魏炯只看到了男子花白的头发、臃肿的体形和身上灰黑相间的羽绒服。

他无意也来不及对男子给予过多关注,只是期待对方过后不要揭发自己的行为。

走到第五个档案架前,魏炯抬头看看索引卡片:1994—1999年度(刑)。他心中一喜,疾步冲到第六个档案架前,果真—1989—1993年度(刑)。

他扑到铁架前,先从最上一列抽出一本卷宗,直接看向案名。

“安佳荣故意伤害(致死)案。”

魏炯把卷宗匆匆塞回,又在相隔几本的位置抽出另一本。

“白晓勇绑架杀人案。”

他立刻意识到,在这个档案架上,卷宗是按照汉语拼音的顺序排列的。这就意味着,许明良杀人案的卷宗,一定在最下面一列。

魏炯立刻蹲下身子,在底层铁架上翻找着。当他抽出第四本卷宗的时候,看到封皮上赫然写着“许明良强奸杀人案”。

他在心底欢呼一声,迅速把手里的卷宗插进去,夹着这本卷宗,快步向回走。

距离桌子还有几米的时候,魏炯隐隐听到走廊里传来了管理员的声音:“行,那就晚上见。”

他不敢怠慢,几乎是跑完了余下几步,在管理员的脚踏入档案室的同时,魏炯坐在了椅子上。

尽管低着头,魏炯仍然能感到管理员朝自己的方向看了一眼。为了不让他看出异状,魏炯屏住了本已非常急促的呼吸,竭力让自己的身体平稳下来。

管理员似乎也并未察觉,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之后,重新坐在桌前,拿起一本杂志翻看起来。

魏炯放下心来,悄悄地呼出一口气,随后,佯装整理头发,小心地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面前的这本卷宗要更加陈旧和厚重,纸张已经开始泛黄、变脆,上面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尘。刚刚翻动几页,细小的尘埃就飞扬起来。魏炯不得不放慢速度,同时把书包拉过来,小心地挡在卷宗前面。

查看目录后,魏炯跳过前面的部分,直接翻到公安卷。

接警记录、现场草图、访问笔录、现场勘查记录、照片、尸体检验报告……

一段段惊心动魄的文字,一张张血腥不堪的图片……

魏炯渐渐觉得胸口发闷,喉咙里仿佛堵着一块石头,吐不出,咽不下。最后,当他看到一张照片里被拼接成形的女性碎尸时,终于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立刻捂住嘴巴,同时小心地看看管理员。后者大概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投来充满嘲讽之意的一瞥,就低下头继续看杂志了。

魏炯勉强吞下满口的酸水,左手在胸口上来回捋着,呼吸渐渐平稳后,他偷偷地拿出手机,打开照相模式,在桌子下关掉闪光灯和快门声音。

随即,他一手扶额,拿着手机的另一只手躲在书包后面,对着面前的卷宗连连按动快门。

一边拍照,一边还要留神管理员,所以,足足花了半个多小时,魏炯才把这本卷宗里需要的内容拍完。然而,翻到卷宗末尾,魏炯发现仍是公安卷,而且仅仅是两起杀人案的内容。

他想了想,把卷宗合上,才发现封皮上的“许明良强奸杀人案”后面还有两个字—“卷一”。

魏炯在心里暗骂一声,下意识地回头望望身后那排铁架。看起来,要想了解本案全貌,还得去拿至少一本卷宗。

然而,他现在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等待。

于是,魏炯耐着性子重新翻看了一遍手里的卷宗,边看边暗自祈祷那个女人能再给管理员打一遍电话。

也许因为本案是轰动一时的大案,公安机关制作的那部分卷宗非常细致。看着看着,魏炯竟然入了神,眼前也仿佛徐徐展开了一幅幅画面。

深夜。接近零度的气温。一辆行驶于黑暗中的白色小货车。松江街。民主路。河湾公园。垃圾焚烧厂。骨科医院。小货车走走停停。每次停靠在路边,都会有一个或者数个黑色塑胶袋被抛出车外。那些塑胶袋饱满鼓胀,散发着血腥气。就这样,一个曾经美丽健壮的女人被抛散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里。那同样残缺不全的灵魂自此游荡在黑夜中,无声地哭诉着自己的冤屈。

一种混合着恐惧和愤恨的情绪渐渐弥漫在魏炯的胸腔内,他的眉头慢慢紧蹙,双手也捏成了拳头。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可以仅仅为了满足邪恶的欲望就掳走那些无辜的女人,在她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之下就玷污她们的身体,剥夺她们的生命,并把那些美好的身体肢解成一块块碎肉?

他终于开始理解老纪,理解他为什么在二十几年后仍然对当年的惨案耿耿于怀。

的确,身为局外人的他都会被这灭绝人性的罪行激怒,更何况是切身体会丧妻之痛的老纪。

必须要找到这个畜生,必须要让他为当年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即使这惩罚迟到了二十三年!

魏炯被复仇的冲动激荡得不能自已,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响动。他下意识地抬起头,刚好看到管理员起身离座,手里还拿着一只空空的茶杯。

不知道开水间离档案室有多远,但这无疑是一个宝贵的机会。不管怎么样,也得冒一冒险。

管理员的身影一消失在门口,魏炯就一跃而起,抓着那本卷宗直奔第六个档案架。他跑到档案架前,单膝跪地,把手里的卷宗塞回原来的位置,抓起旁边那本……

拽不动。

手上传来奇怪的感觉,仿佛卷宗的另一侧有一股与之抗衡的力量。

同时,档案架的对面传来“咦”的一声。

惊诧之下,魏炯已经来不及多想,手上再次用力,而对面的那股力量一下子消失了—他手里拽着那本卷宗,收力不及,向后跌倒在地上。

他的上半身撞到身后的档案架上,顿时感到铁架摇晃起来。魏炯一惊,急忙转身,想扶住档案架。刚刚伸出手去,就被噼里啪啦掉下的卷宗砸了个正着。

紧接着,大团灰尘随着落下的卷宗飞扬起来。在一片尘雾中,魏炯看见那个头发花白的男人从面前的档案架后转出来,一脸惊讶地看着自己。

在那一瞬间,魏炯突然意识到,他见过这个男人。

“你们……在干什么?”

一声又惊又怒的喊叫从门口传来,正在对视的两人循声望去,看见管理员捧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正目瞪口呆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档案架,以及一躺一站的他们。

“哦,没事。”男人先反应过来,指指档案架顶端,“我让这小伙子帮我拿上面那份卷宗,他没站稳,结果……就这样了。”

说罢,他向魏炯伸出手去,脸上还带着意味深长的笑。

“快起来吧。”

岳筱慧惊讶地看着灰头土脸的魏炯,还有他身后那个头发花白,穿着灰黑色羽绒服的男人—整个人看起来委顿不堪的魏炯,似乎是被男人押送出来一般。

她定定神,没有理会一直向她使眼色的魏炯,把喝了一半的咖啡丢到身边的垃圾桶里,整整衣服,挺起胸膛。魏炯和男人走到她面前,不等他们开口,岳筱慧就说道:“不关他的事儿,是我让他去的。”

男人一愣,魏炯脸上则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随即,男人大笑起来。

“偷拍刑事卷宗,你们的胆子可不小。”男人拍拍魏炯的肩膀,“不过你的同伙不错,挺够意思的。”

说罢,他就自顾自向前走去,留下一头雾水的岳筱慧站在原地。魏炯跟在他身后,同时挥手示意岳筱慧也跟上。

男人一直走到高级法院的停车场,找到一辆老式帕拉丁SUV,打开车门,示意魏炯和岳筱慧坐在后排,随即,自己上车,发动,驶离高级法院。

很快,越野车融入了城市的车水马龙中。男人一直专心驾驶,始终一言不发。车渐行渐远,岳筱慧也慢慢回过神来,转头用探询的目光望向魏炯,嘴里无声地问道:“他是谁?”

魏炯看看驾驶座上沉默的男人,小声对岳筱慧说道:“警察,我们见过他的,在老纪的房子里。”

岳筱慧小小地“啊”了一声,看了看后视镜—里面只倒映出男人的半张脸,不过这已经足够让她回忆起那个下午—的确,他是查验老纪的房证及租赁协议的警察之一。

“怎么回事?”

魏炯有些尴尬地撇撇嘴,把半小时前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岳筱慧。

在档案室里,他和那个老警察隔着铁架同时抓住了那份卷宗。对方先松了手,魏炯跌了一跤不说,还几乎撞翻了身后的档案架。混乱的场面被管理员看了个正着,好在老警察编出个理由为他开脱。不过管理员已经对魏炯前来阅卷的真实意图产生了怀疑,魏炯也不敢在此多作停留,敷衍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不料,在等电梯的时候,他被随后赶来的老警察拽进了安全通道。

“我们见过。”老警察靠在安全通道的铁门上,抽出一支香烟点燃,“在纪乾坤的房子里,还记得吧?”

因为偷拿卷宗的把柄就在他手里,魏炯觉得有些心虚。眼见已经没法隐瞒,只能老老实实地点头承认。

“纪乾坤让你来的?”

“不是啊。”魏炯急忙否认,“我在准备司法考试,来学习的……”

老警察笑笑,显然并不相信他说的话。

“你上次说纪乾坤在养老院,是吧?”老警察吸了一口烟,“带我去找他。”

“真的和他无关……”

“你要拿的是许明良杀人案的卷二,目标明确。”老警察打断了他的话,眼神突然变得非常犀利,“纪乾坤的妻子是许明良杀人案的被害人之一—你敢说不是他指使你来的?”

说罢,他扔下烟头,用脚踩熄,推开安全通道的门,语气不容辩驳:“走吧。”

岳筱慧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大声说道:“老纪没指使我们,我们是自愿帮他的。”

魏炯吓了一跳,随即意识到她是说给那个老警察听的。可是,对方并没有回应,而是反问了一句:“风前街小学旁边那个枫叶养老院,是吧?”

魏炯和岳筱慧都没有回答。老警察也不再追问,继续一言不发地开车。

四十分钟后,越野车开到养老院门口。老警察停车,熄火,拉开后车门,耐心地等待着磨磨蹭蹭的魏炯和岳筱慧下车,两前一后,走进了养老院。

一路上,魏炯都在反复衡量自己偷阅卷宗的行为是否属于非法获取国家秘密的行为,想来想去,都觉得算不上。那么即使带着老警察去养老院,也不会过分连累老纪。所以,他就不再反抗,进了小楼之后,径直沿着走廊奔向老纪的房间。

纪乾坤和往常一样,坐在窗下读书。看他们进来,急忙摇动轮椅转过身来,开口问道:“怎么样……”

这句话说了一半,纪乾坤就看到了他们身后的老警察,顿时愣住了。

魏炯和岳筱慧对视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解释。正在犹疑的时候,纪乾坤却先开口了。

“我认识你。”纪乾坤的表情迅速变得平静,“你叫杜成,是个警察。”

杜成略点点头,目光落在纪乾坤身下的轮椅上。

“你的腿怎么了?”

“车祸。”纪乾坤的回答非常简练,“两条腿都废了。”

杜成哦了一声,开始四处打量纪乾坤的房间。最后,他的视线在床头的书架上停留了很久。

“在这里住多久了?”

“十八年。”纪乾坤忽然笑笑,“你老了。”

杜成盯着他看了几秒钟,也笑了:“你也一样。”

室内紧张的气氛一下子缓和起来。纪乾坤招呼魏炯烧水泡茶,还拿出烟来递给杜成。于是,两个老人相对而坐,边吸烟边扯些不着边际的闲话,寒暄过后,就静静地听着呜呜作响的电水壶。

水烧开,茶泡好。四个人各自捧着茶杯,或坐或立,彼此怀着不同的心思。魏炯惦记着手机里保存的卷宗图片。岳筱慧则对纪乾坤和杜成的关系充满好奇,不停地打量着他们。

一杯茶喝完,纪乾坤先开口了:“杜警官,你们几个怎么凑到一起了?”

杜成笑了一下,指指魏炯:“你问他吧。”

魏炯的脸腾地红了,不得不把在档案馆里的事情又叙述了一遍。纪乾坤听完,神色稍显凝重,略略沉吟一下之后,正色对杜成说道:“杜警官,是我让这两个孩子去的。偷阅卷宗的事和他们无关。”

杜成摆摆手,似乎对这件事并不在意:“这事不归我管。不过……”

他把上半身凑向纪乾坤,眯起眼睛盯着对方的脸:“你为什么要去看二十三年前的卷宗?”

“那还用问吗?”纪乾坤毫不退缩地回望着杜成,“你们当年抓错人了。杀死我妻子的凶手,至今仍逍遥法外。”

杜成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始终盯着纪乾坤:“所以呢?”

“我要抓住他。”纪乾坤的目光炯炯有神,“就这么简单。”

杜成坐直身体,点燃一支烟,视线从纪乾坤的脸移到腿上:“放不下?”

“从没放下过。”纪乾坤笑笑,“你不是也一样,否则,你又为什么和魏炯去看同一本卷宗呢?”

杜成一愣,随即也大笑起来。

“是啊。”他盯着自己的膝盖,边笑边摇头,“放不下。”

“说起来,我还要感谢你。”纪乾坤的语气颇为诚恳,“我听说,当年你为了翻案,得罪了不少同事,最后还被下放到一个偏远的县城里。”

“嗨,那个属于正常的工作调动。”杜成摆摆手,“不值一提。”

“不一样的。”纪乾坤感慨道,“我是亲人被害。你呢,查了二十多年还不肯罢手,只是出于职责所在……”

“老纪,我没那么伟大。”杜成打断了他的话,神色平静,“我得了癌症。”

一瞬间,室内安静无比。

“我当了三十多年警察,这是唯一一件没有了结的案子。”杜成垂下眼皮,语气轻缓,“我的时间大概不多了,所以……”

他耸耸肩,笑笑:“我不想带着遗憾走。”

纪乾坤怔怔地看着他,半晌,低声问道:“我……我能帮你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杜成笑着反问,他回头看看魏炯和岳筱慧,“你们查到了什么?”

“毫无进展。”纪乾坤的脸色暗淡下来,“否则这两个孩子也不会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去偷阅卷宗。”

“他们够厉害了。”杜成指指魏炯的衣袋,“他应该拍了不少。”

魏炯的表情尴尬,冲纪乾坤点了点头。

纪乾坤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看得出,如果不是因为杜成在场,恐怕他会立刻要求魏炯把手机拿出来。

“不过,他只看了卷一。”杜成想了想,似乎在内心进行权衡,最后,他从身后拿出自己的挎包。

“看这个吧。”杜成从挎包里拿出厚厚的几本卷宗,递给纪乾坤,“这是全部。”

纪乾坤只翻看了几页,双手就颤抖起来,似乎对这份惊喜难以置信。

“这……”

“没什么。”杜成看着纪乾坤,又把视线转向魏炯和岳筱慧,“在这件事上,我们是站在同一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