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杀人犯

魏炯托着腮,无精打采地看着讲台上的“土地奶奶”,感觉自己随时都能睡过去。正在意识恍惚的时候,他忽然感到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魏炯笑笑。不用看,肯定是老纪。

老纪学会了用手机拍照之后,岳筱慧又教他如何使用微信。老头玩得那叫一个high,每天都会接到他发过来的十几张照片。有静物,有景色,还有老纪的自拍。不过,大多数照片的水平都不怎么样,不是没对准焦距,就是漆黑一团。魏炯不忍拂了老头的兴致,对他鼓励有加—就当陪他玩了。

正想着,魏炯的余光扫到了坐在斜前方的岳筱慧。她正偷偷地冲他摆手,一副忍俊不禁的表情。魏炯扬扬眉毛,不出声地问她:“怎么了?”

岳筱慧不回答,指指自己手里的电话。

魏炯打开手机,看到岳筱慧刚刚发来一条微信:快看老纪的微信,哈哈,老头长本事了。

魏炯好奇心起,打开老纪的微信,发现他这次发来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段视频。

手机又震动一下,是岳筱慧发来的:用耳机。

魏炯回复了一个“OK”,抬头看看“土地奶奶”,偷偷地从衣袋里拿出耳机。

这是一段只有二十几秒的视频,老纪当时应该在院子里,拍摄对象是一群在甬路上散步的老人。画面还算稳定,声音也挺清晰。魏炯看了两遍,看不出这段视频有什么特殊之处,就给老纪发送了一个“?”。

老纪很快回复:“怎么样拍得还算清楚吧”。

魏炯暗笑,这老头还是没学会怎么用标点符号。

魏炯:“不错不错,纪导演。”

老纪:“哈哈哈练手之作”。

魏炯正要回复他,就感到同桌推了推他的手臂。魏炯下意识地转头,发现同桌一只手指着讲台,另一只手指着他的耳朵。

魏炯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急忙伸手拽下耳机。几乎是同时,他听到了“土地奶奶”的声音:“那个男同学,你说说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下课后,魏炯闷闷不乐地收拾着书包,心想着去网上下载一个书面检查的范文。

“不少于一千字!”

这老太太,够狠。魏炯嘀咕着,起身离开了教室。刚出门,就看到岳筱慧靠在走廊的暖气上,一脸笑容地看着他。

“干吗,幸灾乐祸啊?”

“不能够。”岳筱慧越笑越开心,“我是特别幸灾乐祸。”

魏炯也乐了:“都是老纪害的。”

“别怪人家,你也太笨了。”岳筱慧和他并排向食堂走去,“一点儿反侦查意识都没有。”

“就为了看那个破视频,一千字检查。”

“那个好弄,随便抄一个就成了。”岳筱慧转过身,倒退着走,“大不了我帮你—我有经验。”

“行,你承担连带责任。”魏炯笑道。他心里是不怨恨老纪的。一个行走不便却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老头,对新生事物有着浓厚的兴趣。手机对他而言,是一个新奇的玩具,也是打发时间、排遣寂寞的好办法。他理解老纪,更多的是同情,就像尽力去保护一点即将熄灭的烛火。

“回头教教老纪上网。”魏炯加快脚步,跟上岳筱慧,“他肯定喜欢。”

门开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探出头来,上下打量着杜成:“你找谁?”

“您是杨桂琴吧?”杜成从衣袋里掏出警官证,“我是警察。”

老妇丝毫没有开门的意思,依旧一脸狐疑:“你有事吗?”

“许明良是您儿子吧?”杜成笑笑,“案件回访。”

老妇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变化,却已经打算关门。杜成向前踏出一步,用鞋尖顶住门板。

“还有—给失独家庭送温暖。”

杜成把手从身后拿出来,一桶大豆油。

老妇看看油桶,又看看杜成,默默地让开身子。

房间不大,室内物品简单、陈旧。一股令人不悦的味道飘浮在空气中。杜成吸吸鼻子,发现这股味道来自于墙角的一台巨大的冰柜中。

“政府终于想起我们这种家庭了?”老妇正把油桶拎进厨房,“罪犯家属也送吗?”

“是啊。”杜成随口敷衍道,悄悄地走向墙角。冰柜是老款式,发出巨大的轰鸣声。柜体上布满暗红色的污渍,透过玻璃柜门,能看到里面塞满了猪肠、猪肝之类的下货。有些肉块已经变质,呈现出暗绿色。

“能吃。”老妇回到客厅,看见杜成正在打量冰柜,“煮一煮,没事的。”

“您……还在卖猪肉?”杜成掏出香烟,点燃了一支,暂时驱散鼻腔里的异味。

“早不干了,摊床转给我外甥了。”老妇目不转睛地盯着杜成嘴边的香烟,“卖不掉的就给我送来—我也得活。”

杜成注意到老妇的目光,把香烟和打火机都递过去。老妇接在手里,熟练地抽出一支,打火点燃。

“您一个人?”

“一个卖肉的,还生了个杀人犯儿子,谁会要我?”老妇吐出烟圈,看看烟盒,“到底是公家人抽的,好烟。”

两个人站在客厅里,沉默着吸烟。老妇的白发蓬乱,用橡皮筋随便扎在脑后,上身穿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绒线衣,下身是一条同样黑污发亮的棉裤。她的脸上布满老年斑,眼睛浑浊、冷漠,只有在用力嘬烟头的时候,才能看到一丝心满意足的神色。

“说吧,要回访什么?”老妇点燃第二支烟,缓缓开口,“是明良的事儿吧?”

杜成看看她:“对。”

他心里很清楚,这将是最艰难的一次访问,也是最不容回避的一次。尽管会揭开杨桂琴的伤疤,同时可能会面对她最深重的敌意,但是他必须这么做,因为要证明自己是对的,还有一个很大的谜团要解开。

听到他的回答,老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客厅北侧一扇紧闭的房门,随后转过头面向杜成:“人都死了,还有什么可访的?”

杜成在室内环视一圈,问道:“坐下聊,可以吗?”

老妇想了想,点点头,走向墙角的一张旧木桌,拉出椅子坐下。

杜成坐在她对面,掏出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手指触及桌面,立刻感到经年累积的灰尘和油垢。

“说说许明良吧,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妇一手托腮,一手夹着香烟,吞云吐雾,眼光始终盯在某个角落里。片刻,她低声说道:“我儿子没杀人。”

杜成垂下眼皮,手抚额角,在笔记本上写下“许明良”三个字。

老妇微侧过头,看着黑色签字笔在纸上慢慢勾勒出儿子的名字,突然开口问道:“一个连猪都没杀过的孩子,会去杀人吗?”

“这正是我想知道的事情。”杜成抬起头,直视老妇的眼睛,“我不能保证会为许明良翻案,但是我需要真相。”

“翻案?我没指望这个。”老妇轻笑一声,弹掉长长的烟灰,“人都死了,翻案有什么用呢?我儿子回不来了。我不要补偿,吃什么我都能活。”

一时无话。老妇吸着烟,一手揉搓着蓬乱的白发。渐渐地,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完全埋首于臂弯中,肩膀开始微微颤抖。

杜成默默地看着她,听那从白发中传出的压抑的抽泣声。

几分钟后,老妇抬起头,擦擦眼睛,又抽出一支烟点燃。

“问吧。”她平静地说道,“你想知道什么?”

小时候的许明良算是个普普通通的孩子,读小学和初中时,既没做过班级干部,也没有劣行和不良记录。九岁的时候,许父因病去世,生活重担完全落在许母杨桂琴身上。全家的经济收入都来自于在肉联厂工作的杨桂琴。为了减轻家庭负担,许明良在初中毕业后没有考取高中,而是进入本市的职业技术学院,学习厨师专业。1986年,许明良从学院毕业,取得中专学历,但由于慢性筛窦炎导致的嗅敏觉减退,许明良的求职之路屡屡碰壁,只能在饭店里做小工。1988年,许明良干脆从饭店辞职,在家里待业。同年,杨桂琴在肉联厂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在铁东区春阳农贸市场租赁了一处摊床,开始做个体生意。自此,许明良家里的经济状况大有改观,并于1990年初购置了一辆白色解放牌小货车。在杨桂琴的劝说下,许明良跟随其母一同经营肉摊,并于同年6月取得驾驶资格。

无论在杨桂琴,还是邻居及周围摊贩的眼中,许明良都是一个听话、内向、乐于助人,也挺勤快的小伙子。从业期间,没有与顾客及其他摊贩发生冲突的情况。被捕时,没有人相信他是犯下多起强奸杀人案的凶手。

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杜成心里想,有相当多的一部分杀人犯,在罪行被揭露之前,和普通人并无二致,甚至更温顺,更有礼貌。

“他有恋爱史吗?”

“什么?”老妇瞪大眼睛看着他。

“就是,有女朋友吗—案发前。”

“应该没有—不知道。”老妇想了想,盯着桌面,手指在上面轻轻划动,“那会儿太忙了,去收猪的时候,常常几天都不回家。”

“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女朋友,这不正常吧。”

“他在技校的时候也许有对象,但是我没听他说起过。”老妇撇撇嘴,“帮我卖肉之后,生活圈子太小了,没机会认识姑娘。”

“那他的性问题怎么解决?”

“我怎么会知道?”老妇苦笑,“我是当妈的,怎么问?”

“异性朋友多吗?”

“别说异性,同性朋友都没几个。”大概是久坐的缘故,老妇开始揉搓肩膀,“那孩子听话,不爱出去玩,收摊了就回家。我知道,他不爱干这个,但是没办法。”

老妇轻叹一声,直起身子:“我曾经想过,攒几年钱,就不让他干这个了,去学点儿别的,再找个姑娘成家。”

“学点儿别的?”

“那叫什么来着?”老妇用手指轻叩额头,“对了,成人高考。考了一次,没考上,后来我还给他请了家教。”

老妇突然意味深长地笑笑:“他最想当警察,从小就想。”

警方当时在许明良家中搜出大量报刊,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刑侦探案类的小说或纪实作品。这也成为认定许明良“较强的反侦查能力”的来源。

“您丈夫去世那年,您多大?”

“我想想……三十五岁。”

杜成默默地看了她几秒钟:“能问您个相对隐私的问题吗?”

老妇愣住了,怔怔地回望着他:“你问吧。”

“在他去世之后,您有没有……”杜成斟酌着词句,“和其他男性……”

老妇转过头,望着窗外:“有过。”

“许明良知道这件事,对吧?”

“嗯。”老妇收回目光,看着地面,“明良上技校第一年,我和那男的……那天孩子突然回家来了。”

“后来呢?”

“他直接回学校了。”老妇笑笑,“我没解释,也没法解释。好在孩子没问过我,我也和那个人断了。”

“那件事之后,他对你的态度有没有什么变化?”

“没有吧。他从小就不爱说话,跟我也没什么聊的。”

杜成点点头,伸手去拿烟盒,发现里面的香烟已经所剩无几,想了想,又把手收了回来。

“能去他的房间看看吗?”杜成手指客厅北侧那扇紧闭的房门。

“随便。”老妇起身走到门旁,伸手推开。

房间不大,十平方米左右。左面靠墙摆放着五斗厨和衣柜,右侧窗下是一张单人床,对面是一张书桌。杜成看了看桌上的木质书架,里面整齐地插着几本英语及数学教材。他伸手擦拭了一下桌面,很干净。

“和二十三年前一样。”老妇倚靠在门框上,“明良爱干净,我每天都擦。”

杜成嗯了一声,转身打量着单人床。普通的蓝色格子床单,已经有些褪色。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放在床头。床边的墙壁上贴着几张海报,有体育明星,也有泳装女郎。

“那个年龄的小伙子都看这个。”老妇捕捉到他的目光,“他是个好孩子。”

杜成没作声,扭头看向窗外。这里是一个老旧小区的最外围,临街,时至下午四点左右,两侧那些色彩暗淡的楼房都恢复了些许生机。楼下是一个小型市场,大量熟食和街头小吃在此贩售,烟气蒸汽袅袅。

“过去,”杜成指指楼下,“不是这个样子吧?”

“嗯。二十多年前是热电厂。”老妇伸出双手,比画出一个圆柱体的形状,“我家对面是两个大烟囱。”

“窗外?”

“对,冒起烟来,什么都看不见。”老妇歪着头,盯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明良常常坐在床边,对着那两个烟囱发呆,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杜成点点头,绕过床尾,拉出椅子,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着桌上的一个相框。

那是许明良和家里的厢式小货车的合影。许明良穿着墨绿色半袖衫,蓝色牛仔裤,一手扶在腰间,另一只手把住车门,脸上是既羞涩又兴奋的表情。

这辆厢式小货车就是许明良口供里的杀人分尸现场。他供称,以搭便车为由诱骗被害人上车,趁其不备用铁锤猛击被害人头部,将车开至僻静处后,强奸杀人并分尸。用黑色塑胶袋包裹尸块后,行车至本市各处抛散。

说得通。黑色塑胶袋与许家的肉摊上所用的相同。厢式货车平时被许明良用来运送猪肉,包裹尸块时混入猪毛也在情理之中。马健当年做出的判断是有道理的。

更何况,那个最致命的直接证据。

“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老妇抽出烟盒里最后一支烟,然后把烟盒揉作一团,转身扔在客厅的地上。

杜成想了想:“你认为你儿子没杀人?”

“对。”

杜成盯着她看了几秒钟:“我们在包裹尸块的塑胶袋上发现了他的指纹。”

“他是卖猪肉的!”老妇提高了声音,“每天他碰过的塑胶袋足有几十个!你们应该去查买过猪肉的人!”

“塑胶袋上只有他的指纹。”

“手套!”老妇的情绪终于失控,“凶手不会戴手套吗?”

“一个人在夏天戴着手套来买猪肉,”杜成平静地反问,“你不会觉得奇怪吗?”

老妇被问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杜成,半晌,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我儿子没杀人。”

“我相信你说的话。”杜成点点头,“我现在不能对您承诺任何事情,但是我保证,无论真相是怎样的,我都会告诉您。”

临走的时候,杜成把包里的两盒烟都给老妇留下。老妇默默地接受,然后送他到门外。杜成刚要转身下楼,就听到她在身后叫住了他。

“杜警官。”

老妇手扶着房门,只露出半个身子,面容忽然显得更加苍老。似乎刚刚经过的不是几个小时,而是几十年。

“你,有没有打过他?”

“没有。”杜成脱口而出,“他不是我抓的。”

深深的皱纹中慢慢露出笑容。

“谢谢。”

说罢,老妇转身,轻轻地关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