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头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白色制服,纽扣认真地一直系到最上面一颗。领口处露出黑色的蝴蝶领结。
是莱佛士酒店廊吧雇佣的酒保。
康贝尔皱起眉。
询问点单的时候是会招呼,但由酒保这边主动开口搭话还是第一次。
莱佛士酒店里,有各种国籍的人在这边做工。有身高接近两米的高个子印度门童,也有小身板的马来人的客房服务。厨房那边的员工,听说很多是中国人。只是有一点,自从日英同盟关系破裂以来,日本人是绝对不能雇佣的。
开口搭话的酒保大概是中国人吧。他有着东方人特有的细长清秀的眼睛。再仔细看看,五官出乎意料地端正。
虽然对这人没有印象,但是对于酒店员工的长相,本来也就不会留意。
看看吧台上推过来的鸡尾酒,再看看酒保挂着奇妙微笑的脸,反复打量了好几回,康贝尔终于反应过来了。
他在吧台坐了这么久,还一杯酒都没有点过。酒保一定是等得不耐烦了所以来催点单的吧。
“抱歉,那么,嗯,给我干马蒂尼,不要放橄榄……”
“不,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来请您点酒的。”酒保微微一笑,说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语,“我只是想听听康贝尔先生您对这款鸡尾酒有什么意见。”
“对鸡尾酒的意见?是问我……吗?”
康贝尔一时愣住,但随即就想了起来。
几天前,就在这个酒吧,自己和茱莉亚一起就鸡尾酒的种种知识谈论了许多。酒保应该听到了一些当时的对话,在他看来,这位客人对鸡尾酒知之甚详吧。
康贝尔歪着嘴角苦笑起来,目光转移到放在吧台上的鸡尾酒杯。
高高的调制长饮[2]专用的平底杯里,倾入了赤红的鸡尾酒,让人联想起新加坡美丽的落日。杯饰是樱桃。液体的表面微微泛着气泡,看来是加了苏打。
在酒保的催请之下,康贝尔把酒杯送到了口边。
“感觉如何?”
“还不错。”康贝尔把酒杯放回吧台,说道,“不过,稍微有点甜了。应该不会再点第二次吧。”
“果然是这样吗。”酒保塌下了肩膀,轻轻地叹气,“其实呢,前两天有位上了年纪的客人跟我说:‘以前住在这里的时候,在这间酒吧喝到过一种鸡尾酒,叫作新加坡司令,真是让人忘不掉,能为我调制那个吗?’可是不巧,如今吧里没有留下当年的配方……我从客人那里听取了各种各样的意见进行尝试,可是总也不顺利。”
他摇着头说完,抬起脸,讨好般地问道:“若是可以,能不能麻烦再试一杯其他的配方?”
这之后,他接连提供了好几杯免费品尝的鸡尾酒,康贝尔依对方的请求说着自己的意见。
还是从根本上重新调整思路比较好。做基酒的干型金酒换掉吧,跟樱桃白兰地的契合度不好啊,两种口味好像在嘴巴里打架了。辅料也别只是局限于柠檬汁,难得这里有条件,多试试南国的水果比如菠萝、芒果怎么样?对了,杯饰的话你觉得香蕉好不好?砂糖的味道流于表面可不行,要完美地隐藏起来。另外苏打也太重了,添加的时机很重要。对哦,要不干脆把顺序颠倒过来试试吧——
不知不觉间,已经染上了几分酒意。
康贝尔环视着四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喃喃道:“……今天,这里空得离谱啊。”
若是平常,不管星期几、几点钟,莱佛士酒店宽敞的酒吧里都坐满了客人,热热闹闹的,可偏生今天空空荡荡,客人的数量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因为刚刚才出过那样的事情……”
酒保垂下眼去,他的这句话让康贝尔霍然清醒了过来,胸口一阵刺痛,但也正因为此,他开始有心直面现实了。
现在这个时候,自己除了絮絮叨叨徒然烦恼之外,应该还可以为茱莉亚做些事情。比如说,既然要被审判,就得收集对茱莉亚有利的信息。如果有能让陪审员产生好印象的信息,哪怕不可能宣判无罪,至少能把刑期缩短——
“关于昨晚死在酒店里的那个男人,能跟我说说他吗?”康贝尔从吧台上探出身体,询问酒保,“我听说死掉的那个布兰德好几天前就住进酒店了,应该也常来这边酒吧吧?”
“这个嘛,唔嗯,每天都会过来的。”
酒保擦拭着锡制的银色鸡尾酒杯,点头道。他把杯子举到面前,仔细地确认着表面还有没有留下污渍。
“他是个怎么样的人?随便哪方面都好,你注意到的事情都告诉我吧。”
“这个嘛……”酒保停下了擦拭酒杯的手,环顾四周。他皱着眉低声道:“就私下跟你说说,他在酒吧这边的评价不怎么好。总之就是很腼腆[3]的那种……”
“腼腆?容易害羞?”
“是涉及某种特定行为啦。”酒保在吧台上做出个写字的动作。
PENCIL SHY——不爱签名。
原来如此,这个意思啊。
康贝尔皱起眉。
在新加坡,来自殖民地宗主国的英国人,即便是在作为特权阶层的白人社会中,也有着自己特殊的地位。比如说,他们平常从不携带现金出行。无论吃饭还是购物,全都可以签个名就好(顺带说明下,身为美国人的康贝尔,就算只喝一杯鸡尾酒也会被要求支付现金)。
在这样的新加坡英国人社会中,被称为“PENCIL SHY”是最大的耻辱。看来比起周围的评价,“暴发户”布兰德更加看重眼前的实利。
“特别是每次喝了酒,那种倾向就会变得更严重,有时候还会做出些略微过分的恶作剧。”
“这样啊。”康贝尔点着头,随即继续追问,“那其他方面呢?他喝酒的时候会说些什么?有没有讲过谁的坏话,或者,说过跟谁吵架之类的事情?”
若是死掉的男人平时就有仇人,并且那人还是本地的实力人物,那在审判中会很有作用——想到了这一点才提出的这个问题。
“喝过酒以后,每个人都会变得口快啦。”酒保微微地苦笑道,“布兰德先生他——该怎么说呢,是那种有点古怪的乐天派和平主义者。像昨天那样,竟然也会因此跟人争起来……”
笑着说到一半,突然回过神来似的急急闭了嘴。客人的事情说太多了。他的脸上写着这个意思。但,康贝尔不可能在这里半途而废。
“告诉我吧,布兰德昨晚到底跟谁争起来了?”他探着身体,询问道。
然而酒保抱歉地缩缩肩膀:“对不起,我不方便再说更多了……”
“求你了!请务必告诉我!”
酒保脸上浮起为难的表情,但最终还是败给了康贝尔严肃的恳求,他小声地说:“若是您想知道昨天的情况,请去询问坐在那边的客人。”
康贝尔回头,顺着酒保的视线望去。
墙角的桌位里,一位身形肥胖、鹰钩鼻、红脸膛的老人正在独自饮酒。在这间酒吧里见过他好几次了。是在新加坡养老的退役军人,名字应该是——
“汤姆逊准将。原英国海军军人。”
酒保向他耳语。
昨天他也和死掉的布兰德一起喝酒来着。
这样的话,只能去问问看了。
“波旁——啊不,给我两杯苏格兰威士忌。牌子你决定吧,请送到那边的桌上。”
“好的,明白了。”
酒保的回答从身后传来,康贝尔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汤姆逊准将的桌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