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根在四年前成为“D机关”的一员。
日本帝国陆军秘密谍报员培训所——通称“D机关”。
陆军内部暗中设立的间谍培训机关。
当时,他当然不知道世上有这个组织。不,说到这个,当年那名男子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时,宛如欧洲古典小说里提到的恶魔穿越时空现身一般,感觉既奇妙又很不真实。
对方的长发梳理得油亮整齐,清瘦的身躯穿着一件做工精细的西装,给人的形象宛若一道黑影。当仲根知道这名手上戴着洁白无垢的皮手套,拖着一只脚行走的男子也有名字时,甚至感到不可思议。
那名男子——结城中校,只简短地告知他参加D机关甄试的要项,便再度消失于黑暗中。
——就用来打发时间吧。
他念大学只是为了逃避兵役,过着看不见未来、自甘堕落的生活。不管在哪里打发时间,结果都一样。他这样告诉自己,哼着歌,一派轻松地在指定的时间前往甄试地点。
打发时间。
但他自己心知肚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当时映在他眼中的一切,以及这世上的一切事物,他总觉得早在发生前,就已知道结果。就像误闯小人国的格列佛,有一种绝对的优越感,也因此感到空虚。他对于传说中那名点石成金的弥达斯王[1]的干渴感同身受。拥有无处使用的能力,因心中的焦急几欲发狂。所以,他就像期待救世主降临般,对那名像恶魔般的男人充满渴望。
然而,他听从恶魔的建议而前来参加的D机关甄选,内容却是既古怪又复杂。
一开始就被问到从走进建筑内一直到考场,总共走了几步和几级楼梯。
摊开地图被问及塞班岛的位置,但塞班岛却被巧妙地从地图上移除。他望了地图一眼,指出真相后,对方才展开真正的提问——在摊开的地图和桌面中间,放了几样东西,都是什么东西……
还要他朗读内容毫无意义的文章,过了一会儿后,要他倒着默念出那段文章。
——除了我之外,恐怕没人可以通过这么麻烦的考试。
在考试过程中,他在半惊讶、半自傲的心态下如此自忖,暗暗苦笑。
结果那男人从考生中挑选出十多人。
他环视这些入选者,起初微微感觉到惊诧。
全都是和他有相同气味的人。
桀骛不驯。
难以驾御。
如果是在其他集团里,他们肯定都会得到这样的评语。至少不可能是受军队式教育的那种人——抱持着“对长官唯命是从,不思考对错,严格执行命令”的观念。事实上,他后来才知道,他们全都是日本军队组织口中的“地方人”,是没被放在眼里的非军方人士。而且,入选者全都轻松通过那场奇妙的甄试。
之后一整年的时间。
他们一起在D机关内接受训练。
炸弹和无线电的使用法。汽车和飞机的驾驶方法。学习多种方言和外语。请大学名师担任讲师,教授国体论、宗教学、国际政治论、医学、药学、心理学、物理学、化学、生物学等各种课程。
在外面的世界已被视为禁忌的国家神道——天皇制,在D机关里,已将它的虚构性剥得体无完肤,并从国家利益出发,彻底讨论其弊端。
另一方面,所有学生被要求穿着衣服在冰冷的水中游泳,之后彻夜不眠地前往他处,再使用前一天默背下的复杂暗号,而且要用得像平时所说的语言那般自然。还训练他们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光凭指尖的感觉来分解短波收音机,再将它组装回可以使用的状态。还要求他们用一根竹片不留痕迹地拆开信封,以及一眼便能看出镜中左右颠倒的文字,并牢记在脑中。
虽隶属于陆军,但学员们全都留长发,穿西装。不,不只是学员们如此,凡是D机关相关的人,只要稍微展现出军人的举止(例如一听到天皇两个字,就反射性地立正站好,或是一见到长官就抬手敬礼),便当场收取罚金,毫不留情。
D机关要求学员,尽管隶属于军队这个组织,却绝不能看起来像军人,要成为像鵺[2]一样的人。
其实他们只被要求做到一点。
那就是“不被任何事物绑住,用自己的双眼去看世界”,换言之,即“只通过自己亲身去了解这个世界”。
——这世界到底是什么样?
人的死,并非用善恶的标准来评断。自杀和杀人是人们最关心的事,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这才是最难善后的事,也是间谍最不得已的选择。
接受长时间艰深的课程讲义和磨炼肉体的严苛训练后,所有人还常在夜里到街上玩乐,或是和同伴玩一种名为“Joker Game”的复杂游戏。
学生之间绝口不提自己的事,甚至连彼此的真名都不知道,都是以假名相称。如果有人问起,也都是毫不思索地用机关提供的假经历回答。他们从没因为一句无心之言,而显出假经历的破绽,或是与人产生龃龉。
——我能达到何种程度?
能向自己证明,感觉无比痛快。
这种自负,几乎可说是一种肉体的快感。
就算说这是某种吸毒者所感受到的致命愉悦,也不为过……
长达一年的训练结束后,仲根被结城中校叫去。
不,准确来说,顺序前后颠倒了。
他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扮演“仲根晋吾”这个角色。
在结城中校隔着办公桌递来的那叠厚厚的命令书当中,写有这次任务要完全复制的人物“仲根晋吾”的假经历。
“你得有双重经历。”
在逆光下,犹如黑影般的结城中校坐在办公桌对面,仲根感觉他微微眯起眼睛。
“任务时间最少三年,也可能更长。这有什么含意……你应该知道吧?”
他像在提醒什么似的低声问道。双方都了解,这是无需回答的提问。
在D机关里,无论何种命令书,在看过之后,都得马上归还,也禁止做笔记。学生都被要求得把内容全部记在脑中。
“只有西海岸吗?”迅速将那厚厚一叠命令书看完后,“仲根”将它归还,同时一脸无趣地问道,“可以的话,我想东西两边一起处理。”
“……别那么贪心。”结城中校难得会苦笑似的撇着嘴说道,“外务省坚称东边是他们的地盘。要让他们挂不住脸,不是难事,但日后万一有事,可就麻烦了。”
——原来如此。
仲根默默颔首。
军队终究是将“杀敌”或“被敌所杀”视为一种公认默契的组织,而灌输成员“不能自杀,不能杀人”的D机关,被视为组织中的异类,是应该被排除的邪门歪道。就某个层面来看,在陆军内会被人排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如果连官僚组织也与D机关正面为敌(在使用卑鄙手段方面,他们这些家伙总是有许多歪脑筋),恐怕他们会从旁干涉,妨碍任务的执行。结城中校站在机关领导人的立场,只好与他们进行某种程度的妥协。
将东海岸让给外务省,但作为交换条件,是在美国称之为“后院”的中南美洲组织并且营运间谍网——把这项工作加入仲根的任务。就整体情况来说,确实是这样。问题是……
双重的假经历。
仲根思索着假经历的含意,嘴角微微泛起苦笑。
渡海赴美后,仲根以西海岸的洛杉矶为根据地,迅速展开活动。
表面上,他是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就读的穷学生。在洛杉矶的日本公司当工读生的仲根,架设着“内应”的网络。
只要懂得诀窍,要控制他人并非难事。
仲根锁定对象,激起对方的欲望,握住其把柄,或是灌输理想,陆续将人纳入间谍网中。
奇妙的是,被仲根吸收的人,几乎都没发现自己属于哪一方,又是为谁工作。他们都认为是在“协助”自己相信的人。例如,因为遭受打压,而不得不逃出日本的激进分子。他们在美国这个避难处建立一个圈子,设法支援国内的同伴。其活动资金,是仲根转了好几手才送交到他们手中的。他要求的回报,当然是他们手中握有的情报。
那些在不知不觉间,被纳入间谍网中,四处传送情报的人,都不知道是谁在控管这个情报网。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仲根是何长相,就算仲根就在现场,也总是安排得很周到,让人以为他什么也不是,只是和其他平凡人物一样。
他抵达美国后不久,便认识玛丽。
他在海边以双筒望远镜赏鸟的模样,引来玛丽的兴趣,主动与他攀谈。
两人的邂逅出于偶然,但之后的发展……
在D机关的训练中,仲根受过几名奇人的指导。
专业的小白脸。
也就是让女人神魂颠倒,从她们身上榨财谋生的男人。他们被假警察逮捕,强行带进市内某个地点。当他们面对那群D机关的学员时,一脸疑惑,但还是应他们的要求,传授对不同人种、不同阶层的女性该使用何种追求方式。
既然这是某种技术,D机关的学员自然有办法复制。
一周后,学员们上街实习,以高超的技巧向女性搭讪,连专业的小白脸都看得目瞪口呆。话说回来,当初学员们在接受白天的严格训练后,晚上还上街玩乐,也是为了观察那些小白脸,好复制他们营造气氛的技巧。
——我拜托你们,千万别来抢我的地盘啊。
受雇当讲师的小白脸绷着脸,撂下这句话后便离开了。
在偶然的邂逅后,仲根开始收集玛丽的相关情报。她父亲是迈克·库珀,在洛杉矶郊外拥有一家大型石油生产设备工厂,是当地的名士。玛丽昔日在英国学会了观察野鸟,对此颇为执著。她二十八岁,单身。之所以迟迟没结婚,是因为她与国内的其他女孩相比,稍显内向……
仲根认定玛丽·库珀正是他策动计谋的绝佳对象。
玛丽在那次偶然的相遇后,常与他往来,就这样很自然地被他所吸引……她心里应该是这么想。而她也认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自己比较积极主动。
其实要让她这么想,一点都不难。如果是专业的小白脸,要办到这点,可说是不费吹灰之力。
后续才是问题,得说服她的父亲库珀。
对美国国内的有色人种,特别是对日本人的偏见歧视,不是那么轻易就能消除。出生在富裕白人家庭的千金小姐,挑选日本人当结婚对象,这是不可能的事。社会历练尚浅的玛丽无法说服父亲,不过,要是两人私奔,那这项计谋就失去意义。
所以,这次的任务才需要双重伪装。
库珀一定会委托私家侦探调查他女儿的交往对象。
一个离开日本赴美求职,一面打工,一面在加州理工学院学习美国最新技术的穷学生。
这是仲根自己对周围的人说的经历。
但根据侦探的调查,他的谎言马上便被揭穿。他假面具下的真面目是……
仲根晋吾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他父亲与日本政界关系良好,坐拥庞大资产,是人称“财阀”的那一类人。但仲根晋吾厌恶自己天生就是贵族,而且还是富豪,因而只身一人远赴“自由之国”。尽管他算是深受新思潮影响的年轻一代,但这样的行径还是太过鲁莽。不过,他自己和周围的人都心知肚明,他早晚还是会回日本继承家业……
在报告中,最令库珀印象深刻的,就属仲根是“日本某名门贵族的独生子”这件事。这世上再也没有像美国富豪这样,对贵族充满憧憬而又极度自卑的人了。事实上,库珀特地将三个女儿送往欧洲,让她们在社交界亮相,其中使了不少钱。
俗不可耐的俗人,若是这样,控制起来可就容易多了。
仲根的双重伪装,与其说是为他的对象而设,倒不如说是为对象的父亲所准备。就这个层面来说,玛丽正是他求之不得的对象。
他刻意编了容易穿帮的第一个故事。
待谎言揭穿后,便浮现出第二个故事。
双重伪装的要点,就是让揭穿谎言的一方以为是自己发现的秘密。一般人都对自己组装的东西情有独钟,将拼图的最后一块交到对方手中,让对方产生错觉,以为是自己独力拼凑完成。这么一来,对第二个故事就会深信不疑,尽管故事内容看起来非常离谱。
库珀在警局的侦讯室看到仲根身上被装设测谎器,马上大发雷霆,那也是因为他不想让人知道仲根说谎的事。一般人对自己的发现——而且是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总是特别执著,想独自占有。
刚才通过收音机型窃听器,传来库珀与警察局长在书房里的对话,已确认库珀还是对他的第二个故事深信不疑。
仲根和玛丽结婚,借此取得库珀这位地方名士当后盾。它的优点,通过这次的事件便可清楚看出。若没有库珀的介入,他现在能否获得释放还很难说。
间谍若是接获长期潜伏他国的任务,为了取得周围的人信任,不让人怀疑自己,都会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庭。等任务结束后,则是某天突然消失无踪,对妻子和家人不告而别。
那是无人可以信任、身处绝对孤独中的任务。
如果排斥这么做,一开始就别当间谍。如果承认自己做不到,而甘于享受安逸人生的话……
某个男人的脸庞突然浮现在他脑中。
白皙瘦长的脸蛋,低垂的眉目,一双长得惊人的睫毛,水润的大眼,色若涂朱的红唇,嘴角总是泛着亲切温柔的微笑。
海燕——体形目海燕科,外洋性海鸟,傍晚时会归巢。
鹪鹩——雀形目鹪鹩科,成对飞来,短尾常左右上下摆动,声音动听。
游隼——隼形目游隼科,会从高空俯冲而下,在狩猎途中飞离……
仲根低头望着手上的野鸟观察记录,面无表情地低语。
——哥,你呢?这世界在你眼中,是什么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