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软攻

上午十点,秦天亮还是准时出现在公园门前的两孔桥上。

他一站在桥上,就看到竖着衣领的江水舟,他脸上还多了一副眼镜。不论江水舟怎么变化,秦天亮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秦天亮看着江水舟一点点地走过来。江水舟漫不经心地站在秦天亮的身旁,轻声地说:天亮你的气色可不太好。

秦天亮没有说话,目光望着远处。

江水舟又说:是不是嫂子不在身边,最近心情不好?

秦天亮冷冷地说:找我有什么事?

江水舟从衣袋里掏出烟来,独自点上。

秦天亮见江水舟不开口,便说:我还有事,在这里待不多长时间。

江水舟笑一笑道:我不是来看风景的。空降到重庆的老A落到了你们手里,你们打算拿他怎么办?

秦天亮说:这你应该知道,他现在不开口,总有一天会开口的。

江水舟狠狠地把烟掐死在护栏上,哑着声音说:一号命令你,放老A一马,要么把他弄死。

江水舟说完,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包东西快速拍在秦天亮面前的栏杆上。

秦天亮没接,他看着眼前那个似有似无的小纸袋,当然知道那里面的东西是什么。是剧毒,许多特务被捕前都是吃这种东西自杀的。

江水舟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又说:三天内,一号要你的结果。

江水舟说完这话就在他眼前消失了,秦天亮望着远去的江水舟,他的目光又落在那个小小的纸包上,最后他还是伸出手,把纸包攥到手里,揣在衣袋内,头也不回地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到军管处,马部长正在等他,王百荷直接把他领到了马部长办公室。马部长正在看一份文件,听见秦天亮的脚步声,马部长抬起头来道:天亮,坐。

秦天亮坐在马部长对面的沙发上。

马部长说:上级命令我们三天内拿下老A。据我们内部情报提供,五人空降组来到重庆,是在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我们要让这个秘密为我所用。

秦天亮站了起来,他呼吸有些急促地道:部长,要不我们上手段?

马部长摇摇头道:用刑不是我们的作风,况且,老A这些人是经过专门训练的,用刑可能于事无补。

秦天亮望着马部长:那我们该怎么办?

马部长:只能采取攻心战。

秦天亮望着马部长。

马部长道:我们已经查明,老A的原名叫李援,他的老婆孩子在达州,我们已经和达州军管会的同志联系好了,让他们把李援的老婆孩子送到重庆来。

秦天亮吁了口气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到?

马部长胸有成竹地说:最迟明天晚上。

马部长说到这,抬起头来又说:你和王百荷同志做好安顿李援老婆孩子的准备工作,看守李援的工作你们也要认真落实,不要出现任何差错。

秦天亮和王百荷就答:明白!

那天晚上秦天亮一进门,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是执行江水舟的命令,还是把这份秘密报告给马部长,两种想法纠结在他的内心。他缓缓地把那包毒药打开,包装纸上赫然出现一行字迹:晚上十点收听××频率,你的老婆孩子在这个时间与你相会。

秦天亮看着这张字条,身子软软地靠在沙发上。他反复地看了儿遍字条,似乎看到了梁晴和孩子的脸。他们眼巴巴地望着他,一如他们在机场分别时的样子。

最后他把那份毒药包裹好,放到衣袋里,便躺在沙发上,昏昏沉沉,似睡非睡。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王百荷就一阵旋风似的闯了进来,她手里端着一碗面,带着一股葱花的香味。

她惊讶地叫一声:天亮,怎么不开灯?

说完顺手在门旁把灯打开了,走到他身旁把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放到茶几上。

秦天亮睁开眼睛,说了声:百荷同志,谢谢你。

王百荷看到秦天亮此时这个样子,吃惊地说:秦处长,你发烧了。

说完伸出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秦天亮的确有点发烧了。

王百荷就说:天亮你等一下。

说完便跑了出去,不一会儿,她又风一样地刮回来,一手拿着药,一手端着冒热气的水杯。她把这些东西递到秦天亮的面前。

秦天亮无力地摇摇头道:我不想吃。

王百荷就说:你这一定是累的。没休息好,不吃药怎么行?

说完,强行把药塞到他的口中,又端过水杯不由分说地让秦天亮喝了口水。做完这一切,秦天亮才坐直了身子,真诚地冲王百荷说:百荷同志,谢谢你!

王百荷突然感到有些羞涩,她搓着手说:天亮,别这么说,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说完这话看到了那碗面,她伸手欲端那碗面,一边说着:面都凉了,我帮你去热热。

秦天亮抓住王百荷的手说:不用了,我吃。说完,他端起碗吃了几口,就放下了。

王百荷就说:天亮,你是不是不爱吃面?我知道你是湖南人,你们南方人爱吃米,下次我给你做米饭。

秦天亮望着眼前的王百荷突然有了一种感动,他说:百荷同志,你做的什么都很好吃,是我吃不下。

王百荷在秦天亮的注视下,低下头,不好意思地捏着自己的衣襟。

半晌,王百荷低垂着眼睛,站起来说:天亮,那我就回去了,不打搅你休息了。

秦天亮突然抓住她的手道:既然没事,就说会话吧。

秦天亮突然的举动,令王百荷又惊又喜,她又坐了下来。

她一直等着秦天亮说点什么,可秦天亮并没有说话,低着头一直望着茶几上那个还剩着半碗面的碗。

秦天亮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感到空前的孤独,甚至还有些怕,究竟怕的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看着眼前的王百荷,就像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此时的他,就是希望王百荷能陪陪他。

见秦天亮一时没有话,王百荷就鼓起勇气说:天亮同志,我挺同情你的。

秦天亮抬起头,望着她。

她似乎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他的鼓励,于是她就鼓起勇气说下去:天亮,你为了革命把老婆孩子都搭上了,你为革命事业做得太多了。

王百荷说到这突然哽咽了,眼圈也红了:天亮,现在全国解放了,我们都过上了好日子,你也要开始你的新生活。虽然我在你的心里可能不是个优秀的女人,但我会关心你,同情你,永远和你站在一起。

说到这,她又低下头,狠下心来一路地说下去:天亮,我十三岁就参加妇救会,十六岁参加游击队,后来又参了军。

说完这些,她立起身,红着眼睛跑了出去,头都没有回一下。一直跑出秦天亮的家,来到楼道里,她才手抚着胸口,靠在墙上。她张大嘴,喘着气,埋在心底的话,她终于一口气说了出来,她直感到口干舌燥,心脏狂跳不止。她说完了,心里干净了,半晌,她哼着沂蒙小调,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一头扑在床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

王百荷感到自己的脸很红很热,浑身上下像着了一团火。

秦天亮望着自己家那扇关上的房门,怔在那里,好半晌没有反应过来。他只感到浑身乏力,口渴得要命,他抓过王百荷端过来的杯子,把剩下的水一干而尽。

眼前的王百荷是干净的,她真的像一枝盛开的百合花,安静地绽放在他的眼前,一尘不染,洁净而又高尚。一直以来,王百荷对他的心思,他都懂,而自己只能退却和回避,他没有权利,也没有能力回应王百荷这份情感。他站起身来,走进卧室,床头柜上放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梁晴和儿子小天的笑便在眼前铺满了。

他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此时的时间是九点半。他打开收音机,调整到那个频率,这是台湾一家电台,里面播放着“夜来香”这首歌,歌声绵软低回。他望着那架老式收音机,梁晴和他相识相爱的画面在歌声中像过电影似的一幕幕在他眼前呈现。

他抱住了头,在静静地等待,十点的时候,一个软绵绵的女声响了起来:战斗在大陆的将士们,你们好!台湾电台向你们广播,你们还好么?老家人天天在思念你们,盼望你们胜利的喜讯。下面播放一段你们亲人的声音,让你们感受亲人对你们的鼓励和期望。

接下来就是一段音乐,音乐休止了,梁晴的声音响了起来,她说:你还好么,我和孩子现在一切都好。

停顿了一下,接着儿子小天的声音响了起来:爸爸,我好想你,爸爸……接下来就是小天带着哭声的呼唤了,一声声一句句,就像一把刀子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这段录音显然被修剪过了,但他还是听出了梁晴和小天的声音。他们分别已经半年多了。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无时无刻地都在思念着他们,想着他们的生活,想着他们是冷是热,以及他们的一切。这是半年来,他第一次听到梁晴和孩子的声音。

他坐在床头,就那么呆呆地坐着,忘记了时空,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收音机里仍在播放着一个又一个家属的呼唤,那是潜伏在大陆特务的家属,此时,他们的身份只是一个家属对自己亲人的思念。电波越过海峡,越过崇山峻岭,从遥远的台湾传来,亲人的声音永远是那么亲切和动情,饱含着思念和亲情,一遍遍地响着。

秦天亮望着眼前的收音机,仿佛自己已经通过电波和亲人见面了,他拥着梁晴和孩子,感受着他们的体温和欢笑。

他从床头柜上拿过梁晴和儿子的照片,放在自己的胸前,他一遍遍地爱抚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