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任务

解放西南的大军距离重庆市外围只有几十公里了,一切都乱了。

秦天亮被江水舟和副站长老都带进了毛人凤的办公室,此时的江水舟寸步不离秦天亮的左右。秦天亮知道自己已经被绑架了,这样的绑架让他有苦说不出,他不知道敌人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走进毛局长办公室时,毛局长办公室已经空了,毛人凤穿戴整齐地立在办公室的中央,他背对着门,茫然地望着窗外。都副站长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局座,秦天亮来了。

毛人凤没有说话,他抬起手时,挥了一下,秦天亮看见毛人凤戴着手套,雪白。对毛人凤,他既熟悉又陌生,在这之前,他一共见了两次毛人凤本人。第一次是梁晴带着他去南京,在毛人凤的私宅里第一次见了他。那会儿毛人凤刚接任局长职务,正志得意满,他真真假假地向梁晴表示了对她姑父的死的惋惜,同时表示一定会帮助他们。那一次,是梁晴的姑姑陪同他们去的,会见也是在家里进行的,就有了人情的味道。毛人凤还向梁晴的姑姑询问了家里的近况,拉着姑姑的手说了些许关心的话。后来他们就离开了。

第二次见到毛人凤时,就是整个总统府从南京迁到重庆后,保密局自然也迁到了重庆,毛人凤带着人前来重庆站视察,这会的毛人凤似乎已经感受到国民党气数已尽,他的一张脸有些憔悴,但仍努力做出平静的样子,他逐一握了手。走到秦天亮面前时,他没有握手,而是抬起手来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目光很深地望了秦天亮一眼,小声地问:梁晴还好吧?

秦天亮点了点头,毛人凤满腹心事地也回点了一下头,接着又接见下一个了……

秦天亮被老都和江水舟夹在中间站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这时毛人凤转过身来,目光犀利地望着秦天亮,秦天亮也直视着毛人凤,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这场阴谋的策划者不是别人,正是面前的毛人凤。他直视着眼前这个人,似乎想把他的阴谋看透。

毛人凤突然笑着走上前来,捉过秦天亮的手用力摇了两下:天亮,后生可畏,前途无量。从第一面见你,就知道你是个可用之才,经过这几年的历练,你现在成熟了,完全可以胜任党国交给你的任何工作。

他望着眼前的毛人凤,如在云里雾里。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这老狐狸到底要干什么?

毛人凤从桌面上拿起一张纸,端在手里郑重地宣读:委任状。

江水舟和老都都双脚立定,他下意识地也并拢了双脚。

毛人凤继续宣读:现任命国军重庆站二科中校科长秦天亮为川东救国军少将司令。

他听着毛人凤的宣读,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他怔在那里,都副站长用手捅了他一下道:还不快谢谢毛局长。

他仍怔在那里,江水舟从毛人凤手里接过这份委任状,强行塞到他手里,他不知是该接过来还是该把它扔掉。

毛人凤已经走过来,扳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说:你是党国的人,相信你会为党国光复大陆作出贡献。

停了停又道:梁晴和孩子已经在台湾安顿好了,只要你任务完成得杰出,你和梁晴还有孩子会有团聚那一天的。

他感受到毛人凤手上的力量又加了几分,毛人凤说完这话,又补充道:都副站长会交代给你任务的。

说完,冲都副站长和江水舟点了一下头:后会有期。而后便向门外走去。楼道里的秘书和警卫已经等候多时了,他们拥着毛人凤大步流星地走出去,稍后院外便响起了汽车发动的声音。

秦天亮知道,毛人凤一定直接去了机场,那里会有专机迎接他,不久,他将会降落在台湾。

他们离开毛人凤办公室,径直回到了重庆站,此时的重庆站已人去楼空,一个人也没有了,三个人走在空空的楼道里,脚步声夸张得让人胆寒。都副站长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早就空空如也,昔日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

都副站长回过身望着秦天亮,似乎长出了口气,他用半开玩笑的口气说了句:过去的都结束了,未来的才刚刚开始。

他走到桌旁,拉开抽屉,把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放到桌子上。先是从里面抽出一张照片,递到秦天亮的面前。

秦天亮看到那张照片时,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女人搂抱着一个孩子,浑身是血,第一眼看见时,他觉得是梁晴和儿子小天;第二眼看时他仍这么认为,女人和孩子的脸半侧着,虽然看不真切,但那样子分明就是梁晴和小天无疑。他一把抓过照片,他的手在抖,心在颤,他颤抖着声音问:你们把他们怎么了?

都副站长哈哈大笑了两声,这笑声在空寂的办公室和楼道里夸张地回响着。都副站长站起来道:天亮,亏你还是搞特工出身的,这张照片真假你都看不出来?昨天你亲自送走了梁晴和孩子,飞机上天了,也是你亲眼所见的。这怎么会是梁晴和孩子呢?

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举着照片的手仍在发抖,他口齿不清地问:那,那这是什么?

都副站长说:天亮,你现在是川东救国军司令了,你的任务就是潜伏下来,为党国早日光复大陆潜进共产党内部,你要在他们那里生活,你的老婆孩子去台湾了,你怎么向他们交代?这张照片就是你最好的交代。解放军攻城,炮弹落下来,把他们娘俩炸死了,要让共产党对你有负罪感,他们就会重用你,你在共产党队伍里官当得越大,你才能越好地为党国服务。

照片陡然落到了地上,江水舟弯腰捡了起来,小心地放到他上衣口袋里,冷冷地说:记住,你的老婆孩子死了。

秦天亮的心一紧,恨不能一拳把江水舟打个半死。他握紧拳头,半晌,又松开了。

都副站长拍拍他的肩膀道:天亮,你的夫人和孩子都在台湾,这一点你别忘了。

秦天亮知道,都副站长这是在威逼利诱,他只能松开自己的拳头。

都副站长把身子背过去,语速缓慢地说:重庆马上就是共产党的天下了,天亮你的任务就是潜伏下来,你对这工作已经不陌生了,你一定能完成好,党国相信你。你的具体任务会有人找你接头的。记住,来人凡是说“娘家来的人”都是自己人。

都副站长转过身,把文件袋递给他:你看看,这都是以后联络的暗号,还有电台密码。看完后你就烧毁它。

都副站长说完,冲江水舟使了个眼色,两人一起走了出去。

此时,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就剩下秦天亮一个人了。他打开那个信封,只看了几眼,里面的内容便全部记下了,这是他多年地下工作养成的特点。

他听到了汽车的马达声,他趴着窗子看见一辆吉普车驶离了昔日重庆站的院子,现在这里真的空了。确信这里真的只剩下自己时,秦天亮突然长出一口气,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他把那个信封先是撕成两半、四半,最后一口气撕了个粉碎,打开窗子扬扬洒洒地把它们扔到了窗外。

他做完这一切向外奔了出去,站到院子里他才意识到自己还穿着国民党中校的制服,他把外衣脱了下来,扔到院子里,然后他跑过月亮门向家里奔去。

他一口气上楼,又一头撞开门,他迫不及待地跑到大衣柜前,然后一股脑地把衣服脱掉,换成了便装,他对着镜子看自己时,在心里说:这才是秦天亮。

突然,他想到了都副站长给他的那张照片,刚才因为匆忙,他没来得及从衣兜里掏出那张照片。他重又奔下楼,那件衣服仍扔在院子里,他拿出那张照片,又仔细端详了一眼:照片里分明是梁晴母子,他暗自佩服都副站长的高明。他把照片揣到贴身的口袋里,一时也说不清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张照片到底意味着什么,他只感觉到,梁晴和孩子真的遇难了,心里沉甸甸的,有种要哭的欲望。

很快,他打消了这一念头,眼前他的任务是尽快和游击队接上头,把传出去的错误情报改正过来,也许一切还来得及。

他跑到大街上,看到又有一架飞机起飞了,他仰起头看见那架低空盘旋的飞机,绕了半圈向远处飞去。猛然间,他又想到了梁晴和小天。他在心里说:梁晴小天,你们还好么?这时他已经没有时间想更多的了,梁晴和小天以后的生活,以及他目前的处境都是次要的。此时他心里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接头组织,把情报传出去。

他在大街上奔跑起来。大街上到处都是人,奔跑的百姓,还有从前线溃退下来的士兵,他们像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秦天亮已经管不了许多了,他在奔跑。

游击队的接头地点他是知道的:在一条巷子里,有一个喝茶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叫老罗的老汉,整日里在那摆一个茶摊。他奔跑着,一直跑到巷子口,他推开了茶馆的门。他看见老罗正惊诧地看着他。

这个接头地点他从来也没启用过,组织上曾经交代过,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动用这个接头地点。

他推开门的一刹那,说了句暗语:老家发水了——

老罗怔了一下,马上答:大舅还在么?

暗号对上了,他身子一歪,一下子坐在一把椅子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是蜂王,有情报十万火急传出去。

老罗已经快速地关上了门,连拖带拽地把他拖进了屋内。

蜂王是他的代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