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租房的女人

“对,就是这女人。”房东指着孙琳的照片再次确认道,“我上次见她,她就穿这身衣服。”

梁建回头赞许地朝唐震云点了点头,接着指指桌上的文件。

“在这儿签字,然后你就能走了。”他道。

房东点头,“就是她,就是这女人!我绝对不会看错!这个不要脸的烂货!”房东气冲冲地在文件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小唐,这是个重大突破。”等房东走后,梁建把唐震云叫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从现在起,我们就要围绕孙琳展开调查。”

唐震云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我已经让人调来了他们夫妇俩的户籍资料。从户籍资料上看,孙琳还有一个妹妹,你肯定想不到,她在郊区的一所小教堂当修女,今天我们就去拜访她。除此以外,今天我们还得去一趟孙宗喻工作过的银行,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辞职。”梁建站起身,喝了一大口普洱茶,“对了,今天有警察去孙梅家,发现孙宗喻头部受了伤,虽然没有大碍,但我还是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们昨晚在他家是不是?”

唐震云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难道就这么把夏漠供出来吗?

“大概他是等我们走后,不小心……摔倒了吧……”他轻声道。

梁建放下了茶杯,“我今天在巡捕房门口碰见了夏医生,他说,他为了试探对方是不是装傻,用茶壶袭击了对方。”

唐震云顿时觉得尴尬万分,“对不起,我……”他还没往下说,梁建就笑了出来。

“小唐,我们是同事也是搭档,所以我们之间应该彼此坦诚,你同意吗?”

“我同意。”

梁建收住笑,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

“我希望你能记得今天你说的话。”

梁建说完,兀自拿了一本记事本塞进口袋,走出了办公室。唐震云发了一会儿愣,才追上了他的脚步。

“不好意思,老梁,他突然毫无来由地袭击了对方,我根本来不及阻止他,”他现在真恨夏漠,要不是这个混蛋,他根本不用面临这样的窘境,“而且,毕竟我跟他有这层关系,我怕你们会让他负责……”

听到这句,梁建倒笑了出来,“负责?负什么责?他又没打死孙宗喻。而且,孙宗喻是个酒鬼,一个容忍自己的老婆卖淫的酒鬼,谁会在乎他的死活?夏医生呢,行事是乖张了一点,但也自有他的道理。他至少帮我们减少了一个嫌疑人。要不然,我们还得重新把酒鬼找过来,费时间跟他聊天。现在不用了,我们几乎可以把他当死人看待。”梁建似乎松了口气。

“但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梁建朝他摇摇手,“我是不会再去找他了。”他看了看手表,“还是看看银行的经理怎么说吧。”

二十多分钟后,他们的警车在马霍路上的一家银行门口停了下来。

一个西装革履的矮个子男人早就在门口等候了。一见到他们,他立即就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

“两位警官,幸会幸会,里面请。──敝姓王,三横王,是这里的经理……”他一边介绍自己,一边把他们请进了银行内部的一间小办公室。

“我们今天来主要是想问问孙宗喻的事。据我们调查,他曾经在贵行任职,是不是这样?”梁建问道。

“当然,当然,宗喻在这里干了好几年,”王经理等他们坐定,才忽然想起什么,他打开门,对外面的秘书小声说了一句,又回过身来对他们说,“他是我的同学,我们一起在英国留过学,他比我先回来。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结婚了。他妻子就是他的堂妹孙琳。”

“你也认识他妻子?”梁建道。

王经理干笑了一声,“当然认识。他妻子孙琳……”他停住了。

“没关系,王经理,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们不会透露消息来源。”

王经理这才放下了心。

“她原本在维纳斯舞厅当舞女,当时还挺红的,宗喻回国后不久,她就不干了,两人结了婚。”听起来,他好像对孙琳的底细仍然有所保留。

梁建把孙琳的照片递了过去,“你看看是不是这个人。”

“就是她。她长得还不错,打扮起来,也算蛮漂亮的。”王经理又把照片还给了梁建,随后,他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本相册,他翻到其中的一页交给梁建,“这是当年宗喻跟她的结婚照,这是宗喻寄给我的。”

梁建把相册递给唐震云。

唐震云觉得,如果不是认真看那张照片,几乎难以辨认照片里的这对喜气洋洋的新人,就是他曾经看见过的孙宗喻和孙琳。虽然还是那两个人,但其实两人的面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这时,一个秘书模样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她端来了两杯热茶。

“请喝茶,请喝茶。”王经理招呼道。

女秘书向他们欠了欠身,又开门出去。

“其实我已经有好多年没跟宗喻联系了,今天你们为他而来,他是不是出事了?”王经理露出好奇又紧张的神情。

“孙宗喻到目前为止还活着,但孙琳昨天自杀了。”

“孙琳自杀了?”王经理大惊,“这可真没想到。在我的印象里,她是那种很懂得怎么享受生活的人。她居然会自杀?”他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

“你说她很懂得享受生活,是什么意思?”

“她花钱大手大脚,总是缺钱。永安公司要是有什么新玩意,她肯定是第一批去买的。”

“也就是说,孙宗喻的收入不够她开销?”

“肯定不够。她喜欢赶时髦。而宗喻呢,从小就生活简朴,所以,其实他们是两路人。这一点,他们俩也知道,在英国的时候,孙琳曾经写信给宗喻说要解除婚约,宗喻还把她的信拿给我看过,她大意就是说,自己跟宗喻说不到一块儿,而且,她好像已经有了心上人,她准备马上就跟那个人结婚。”

“孙宗喻有没有跟她解除婚约?”梁建合上相册还给了王经理。

王经理摇了摇头,“……不过,就算他不同意,这事也由不得他。孙琳早就跟那男人住在一起了。这也是她自己在信里说的。当时宗喻很痛苦,写了很多信去挽回,但她一直没回信。我那时还劝宗喻,我说他跟孙琳断了,应该是好事,那女人跟他根本不相配。但没想到,宗喻回国后没多久,就写信告诉我,还寄来了这张照片,说他跟孙琳结婚了。”王经理笑着把相册放回到了抽屉里,“终究宗喻还是喜欢她,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那他后来为什么辞职?”梁建问道。

王经理朝椅背上一靠,摊了摊手,“我刚刚就说了,那女人的开销很大,当时,她还生了一个儿子,那更是不得了的大事,简直是见什么要什么,可宗喻那点收入哪供得起她,所以呢,他后来呢就铤而走险……”王经理意味深长地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看看眼前的两个警察有没有猜到他在说什么,“……我们是两个月后才发现有人在偷钱,”他过了好一些时候,才接着说下去,“……结果发现是他,他用自己配的钥匙进了保险库,有一个员工那天下午正好在那里打瞌睡,看到了他,后来事情报到我这里,我就去找他,他也承认了。幸亏金额不大,才五百块。他是我的老同学,我也不想他坐牢,所以就让他把钱补上,随后自动辞职,这也算保全了他的面子……”

“对于偷钱的动机,他有没有说过什么?”梁建又问。

王经理冷笑一声,“还能有什么。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时也骂过他,但事情到了那个地步,我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想不到孙琳会自杀。我一直以为最后活不下去的应该是宗喻。”

“他离开银行后,你还见过他吗?”

王经理点了点头,“大概一年之后,有一次我偶尔碰到他,他看起来身体很不好,他说,他说他得了感冒半年都没好,于是我就推荐一个西医让他去看看,他之前好像一直在看中医。”

“他当时的经济状况怎么样?”

“当时还算可以,他父亲去世刚好留给他一笔钱,大概也有几万块。他父亲在乡下还有些产业,他当时跟我说,他想把乡下的产业都变卖之后在上海做些生意,他问我做什么生意好。我当时也给过他一些建议,但后来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去做。”

“你知道他儿子生病去世的事吗?”

王经理大惊,“他儿子死了?!”

“你不知道?”

王经理摇头,“我后来就没碰到过他。”

“那你给他推荐了哪位医生?”

王经理马上拉开抽屉,找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了梁建。

“这位陈医生是我家的世交,医术不错,我当时就是推荐宗喻去看陈医生的,我还专程给宗喻写过一张条子。据我所知,他后来去看过,大概几个星期后就康复了。如果他儿子生病,我估计陈医生应该知道,不过,陈医生倒真没跟我提起过……”

梁建把名片收了起来,“我们到时候问问这位陈医生。看来王经理对孙宗喻的家事颇为了解,我还想问问你,你认不认识孙琳的妹妹?”

王经理笑着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孙媛现在是修女。”

“她怎么会去当修女?”

“她原本就信奉天主教,但真的成为修女,好像是在她的男友被她姐姐抢走之后。我太太也是天主教徒,跟她关系很好,有事没事还会去看她。”

“她的男友被孙琳抢走了?你指的是……孙宗喻?”

“不不,当然不是。”王经理忙道,“是另一个男人,我不知道是谁。那事发生时,宗喻还在英国,听说孙媛当时把男友带回家,像是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但后来就分手了,因为那个男人跟孙琳好上了。这事本来我们都不知道,是有一次我太太问起她当修女的原因,她才提起的,但她说得很模糊,所以究竟事情是怎样的,我们也不清楚。但是我只想说,孙媛跟她姐姐完全是不同的人,她是个好人。”王经理说完,又长叹了一声。

夏英奇一大早起来,便开始整理三楼的房间。自从她跟哥哥搬进来之后,这里就变成了杂物间。除了原屋主留下的一些旧家具之外,还有他们从南京带来的各种生活物品。几个月前,他们在这里安顿下来之后,她和哥哥曾经回过一次南京,当时他们把存放在南京旧居中几乎所有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都搬了过来,其中还包括父亲留下的一把明代椅子和一桶酒糟──过去每逢过年,父亲都会使唤下人自己酿酒喝。

她清点了一下屋里的杂物,确定哪些需要搬到亭子间去后,便去了一趟前弄堂的李家。李家的娘姨是江苏人,身材健壮,力气几乎跟男人一样大。之前,她就曾经跟李太太商量借用过那个娘姨。李太太为人谦和,极好说话,又加上她跟李太太商量好将娘姨薪水的20%作为佣金付给对方,所以李太太也乐得偶尔把娘姨借出去赚点小钱。

“苏妈,你赶紧去,夏小姐那边等着你帮忙呢。”李太太听了她的话,果然很卖力地到厨房去叫人了。

没过多久,苏妈就笑嘻嘻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这次又是什么事?”她正用一块干抹布抹手。

李太太拿了个大碗从客堂里走出来,“让你去当然有急事,好了,别耽搁了。”接着,她把那个碗塞到夏英奇手里,“夏小姐,我们今天做了冷面,你也带一碗回去尝尝。”

夏英奇接过碗,连忙道谢。

在回去的路上,她心里开始盘算该做什么浇头来配冷面,正好苏妈在,她便开口问道:“苏妈,你们今天做了哪些浇头?”

“简单得很,”苏妈扯开大嗓门道,“李太太想吃毛豆,李先生喜欢吃肉,所以就做了一个毛豆肉酱,就这一个浇头,还烧了一个番茄冬瓜咸肉汤。”

苏妈虽然裹过小脚,但脚步飞快,夏英奇几乎赶不上她。

“苏妈,你慢点走。”

苏妈这才放慢脚步,“夏小姐,听说你男朋友是巡捕房的?”苏妈好奇地问。

这事传得可真快。

“你是听谁说的?”

“就是赵家的那个女孩子啊。她前天晚上来过。”苏妈道。

夏英奇吃了一惊,“美云来过?”

“是啊,都半夜12点了,她在外面拍门,说有事问我们家小姐,我们家先生气得要死,可没办法。我说这姑娘也真是不懂事,怎么能半夜三更来呢。”

“你们家小姐?”夏英奇倒没听说李家有女儿。

“是我们先生的妹妹。”

这么说来,前天晚上赵太太把美云接回来之后,半夜,美云曾经偷偷溜出自己家,去找过李小姐。这可太不寻常了。

“那你家小姐有没有见她?”她问道。

苏妈点头,“不见她,她就不肯走,你说怎么办?小姐已经睡下了,可没办法只能起床去见她。”

“那她跟你家小姐都说了些什么?怎么会提起巡捕房的事……”她不好意思提起“男朋友”这三个字。

苏妈嘿嘿笑,“那个赵美云跟我们家小姐在她房间里说了几分钟的话,我是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小姐也不会告诉我。可第二天,我们太太在早饭桌上问起了这件事,小姐就说,她们在闲聊,也没说她们两个究竟在说什么,然后,她就提了一句,说夏小姐的哥哥和男朋友都在巡捕房做事,她说那是赵美云告诉她的……”

不知道美云跟这位李小姐都说了些什么。

“那后来,赵太太有没有去找过你家小姐?”

苏妈摇头,“没有啊。不过我们家小姐今天在嘀咕,是我自己偶尔听到的,我听到她在说,美云怎么没来,小姐好像还往她家打过电话,可是没人接……”

难道美云承诺要再去李家?她又为什么要半夜去李家?她到底在搞什么鬼?

孙媛不断在面前划着十字,口中还念念有词,等完成了整个仪式,她才回过身来,走到梁建和唐震云面前。

“两位。”她欠了欠身。

“安娜嬷嬷。”梁建道。

她又欠了欠身。

“职责所在,我们得通知死者家属,你是目前孙琳唯一在世的直系亲属。”

她又欠了欠身,“愿主宽恕她的罪孽。”

“当然了,她的丈夫仍然健在,但他的状况不太好。”

她点了点头,“我明白,他靠酒精度日。上星期他来过。”她以洞悉一切的口吻,淡淡地说。

梁建和唐震云都是一惊。

“他来过?就他一个人?”唐震云几乎是脱口而出。

孙媛再次点头,“起初我没认出是他,后来他叫了我一声,我才发现是他。他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他说他喝了太多的酒。一开始,他说他想要忏悔,但后来又改变了主意,他说想跟我一起坐一会儿。”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发现自己有不育症。”

梁建和唐震云禁不住对视一眼。如果他患有不育症,那他的一儿一女又是从哪儿来的?

“但是你姐姐孙琳在婚后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梁建道。

孙媛漠然地点头,“我只是把他的原话告诉你们,究竟答案是什么,我不会去深究。”

“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罪孽深重。他还提起了小华。”

“他的儿子。”

“他说如果小华还活着,他不会像现在这么痛苦。他希望我能原谅她。”

难道是他下毒害死了孙琳?要不然他为什么要孙媛原谅他?

“他为什么要请求你的原谅?”

“他说一切都是他的错,然后,他就又提到了小华。他说如果小华活着,一切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孙媛再次在胸前划十字,“愿主宽恕他的罪孽。”

“听说他儿子小华是得肺病死的。”

“我不清楚。”孙媛冷冰冰地说,“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他变了很多。”

“安娜嬷嬷,”梁建道,“我们还想问一些关于你姐姐的旧事,因为我们现在怀疑,她可能不是自杀。”

孙媛对梁建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当然。”她欠身答道。

“你姐姐孙琳曾经是维纳斯舞厅的舞女……”

听到这句,孙媛立刻露出极其羞愧的神情,“她早就把廉耻抛到了脑后,我父母曾经骂过她,但无济于事,她说她喜欢花花世界的一切,她讨厌我们这个家,我父母以及我,她觉得我们都太落伍,只有她最跟得上潮流……”

“听说,她曾经给孙宗喻写信说要解除婚约,她当时是不是有一个情人?”

孙媛皱眉,“她总是有……情人。”“情人”这个词似乎让她倍感羞耻。

“但她为了这个情人,要跟孙宗喻解除婚约,可见她对这个男人可能有点真感情。”梁建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孙媛,“他会不会就是你当时的未婚夫?”

孙媛脸上掠过一丝愠怒。

“当然不是。她跟阿平在一起只有一个月。”

“这个阿平,叫什么名字?”

“他姓高,叫高平,”孙媛深吸了一口气,“孙琳完全是在玩弄他的感情。他骗了阿平很多钱,之后就把他一脚踹了。阿平是个天真的人,他不肯相信孙琳是这样的人,他认为可能是有什么误会,所以他不断给她写信,打电话,他一直想把她拉回来,但孙琳就是不肯,后来,大概是一年之后,他就去了法国。其实我也已经很多年没他的消息了。”

“你最后一次见到高平,是什么时候?”

“是他去法国的前一天。他特意请我吃饭,跟我道歉。就在那天,他跟我说起了一件事,”孙媛似乎有些举棋不定,过了好一会儿,才往下说,“他说他之所以要走,是因为他对孙琳已经彻底死心了。他说孙琳跟她的……情人一起袭击他,他为此差点没命。他说,有一天,孙琳约他去她家,一个男人躲在他身后,他开口没说两句话,就被打昏了。然后,等他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双手被绑,被丢在海里。他说,幸好有渔船经过救了他。他说,他发现自己嘴里都是头发,而等他回到家,他发现自己的头发都被剃光了。他说他本想报巡捕房的,但又念及旧情,思前想后,最后还是放弃了。”

孙媛的话让唐震云听得心惊肉跳。

“那你有没有去找孙琳问过这件事?”

“我没有……”孙媛的声音降低了八分,随后她忽然面对教堂里的圣父像跪了下来,“愿主饶恕我的罪孽……”她哽咽地说。

夏英奇和苏妈两人花了整个上午,终于把三楼的房间腾了出来。原屋主留下的旧家具中不仅有五斗柜、大衣柜还有一张木床。夏英奇暗自庆幸,幸亏旧屋主留下了一张看起来还颇为结实的旧床,要不然唐震云马上搬过来的话,他就只能打地铺了。

一想到唐震云,她又走了一会儿神,昨天见到他的时候,她注意观察他一下,虽然制服是新的,但里面的衬衫已经很旧,似乎还隐约露出两个破洞;他的鞋她也认识,那还是三年前,他生日那天,她陪他去买的,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旧了;他手腕上的手表可能是他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那是当年他们订婚后,她父亲在饭桌上送给他的,那是个瑞士表,当年跟他解除婚约时,她并没有找他要回来,他也戴了好几年了吧;再看他瘦了那么多,他平常吃饭肯定也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想到这里,她心里就有点难受。

“夏小姐,”苏妈在叫她,“我已经把这里都擦过一遍了。”苏妈说话时,手里还拿着块抹布。

她看了一眼三楼的大房间,现在这里已经改头换面,从堆满杂物的杂物间变成了间窗明几净的舒适居所。希望他能住得惯。

“夏小姐,这是要给谁住啊,是不是要租出去?”苏妈在问她。

忽然之间,她心情又好了起来,她想到自己可以就近照顾他的生活,想到以后他不必有一顿没一顿的挨饿,想到她可以为他补一补那些有破洞的衣服,想到她能有机会为他料理各种生活中的小事,她就觉得兴奋不已。

“夏小姐……”苏妈大概看见她在发愣,便又叫了她一声。

她猛然醒悟,“啊,是我的……未婚夫要来住。”她道。

这些娘姨都喜欢打听东家长西家短,她知道如果不透点消息给苏妈,苏妈以后就不会把她当自己人了,她可不希望这样。苏妈是她在这条弄堂里的耳目。她最初知道这处房子,也是因为苏妈的一个好友在她租住的旅馆帮佣。

“就是在巡捕房做事的那个。”她低声道,“他另外租了房,我哥哥觉得还不如把那笔房租省下来,以后结婚用。”

“哎哟,你哥哥说得对啊。”苏妈大声表示赞同,“现在房租可不便宜,反正以后也是要结婚的,干吗浪费这个钱!──那夏小姐,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我哥哥说还要再观察观察他……日子还得他定……”

“对,对,长兄为父。”苏妈又赞许地点头,随后环顾四周,“夏小姐,这屋子打扫得差不多了,你还有什么事要我做的?”

“我刚买回来一些菜,你帮我洗一洗,切一下。”刚刚趁苏妈忙乎的时候,夏英奇去菜贩那里买了一些菜回来。

苏妈丢下抹布下了楼。夏英奇尾随在她身后。

“夏小姐,你家哥哥怎么一个人?”苏妈又问。

“我嫂子前几年难产去世了。”

“噢,这样啊,那他想不想再找一个?”

见她不说话,苏妈又道:“夏小姐,是我们家太太那天在问我,我说我跟夏先生连面都没见过,一句话都没说过,我怎么知道,所以我今天就问问。”此时苏妈已经走到了底楼。

“我哥哥不想再娶,我早就问过了。”她道。

苏妈讪讪地笑笑,走进了厨房。

“夏小姐,你买了黄鳝啊。”她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是啊,打算做个茭白鳝丝,然后炒一个绿豆芽,我喜欢吃豆芽,另外,打算跟你们一样,做个番茄冬瓜咸肉汤。”

“这茭白蛮嫩的呢,夏小姐,我看你蛮会买菜的,”苏妈剥去茭白的外皮用指尖掐了一下,随后放在水龙头下面麻利地冲刷起来,“不瞒你说,”干活的时候,苏妈的嘴也没闲着,“我们家小姐今年25了,前年她被人退了婚,自那之后就得了病,一直住在家里,平时不大出门的,所以你大概也没见过。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一个大姑娘家留在家里,总不是个事,所以我们先生太太,都想早点把她嫁出去。那天听说你家哥哥在巡捕房做事,又没见他有家眷的样子,所以,太太就让我问问……”

经这一提醒,夏英奇忽然想起,有一次她看见李太太跟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一起在街上走,那女子看起来病恹恹的,脸色很不好。

“她得的是什么病?”

苏妈摇头,“他们没告诉过我,反正我们家太太带她去看过几次病,吃了大半年的药,现在已经好多了,说话也有了力气。”

这时,夏英奇又想起了美云,便问道:“赵美云怎么会认识你们家小姐?”

“小姐原来在她们那所学校工作。”

“你家小姐过去在美云的那所中学工作?”

“是啊。只不过她不是老师,她在图书室工作,后来因为生病,就不做了。赵美云好像过去经常去图书室,所以,两人关系还不错。”

“可是我来了这么久,她从来没跟我提起过她认识你家小姐。”夏英奇道。她觉得以美云的性格来说,这不太合常理,“她们是不是吵过架?”

“吵是没吵过,不过也确实闹过一件事。”苏妈把黄鳝放在水龙头底下,一根根地清洗,“我记得也就是三个月前吧,赵美云跟她的两个同学到家里来玩,她们走了之后,我们小姐就发现少了本书,她之前大概看见赵美云的同学站在书架旁边,后来她还去问过赵美云,可赵美云说她跟她同学不可能拿那本书……”

“会不会是你家小姐把书放错了地方?”夏英奇觉得一般人,不太会注意书架上少了一本书。

苏妈嘿嘿笑着,“要是换在别人家里,那八成就是把书放错了地方,可我们家小姐跟别人不一样,她把书都编号了,她本来在学校就是干这个的,而且,她说的那本书,她那天还拿出来跟她们两个小丫头讨论过……”

苏妈的话让夏英奇好奇起来。

“那到底是本什么书啊?”

“我不清楚,不过听小姐在吃饭的时候说起过,好像是本小说。”苏妈想了想,又摇头,“哎哟,我也不知道,你到时候去问小姐吧。小姐向来很看重她那些书,丢书对她来说是大事,那件事她到现在都很恼火。所以自那之后,她就不让赵美云来家里玩了。”

可美云前天晚上又去了。到底是本什么书?

“想不到过了那么久,居然有人关心起我弟弟的案子来。”高平的姐姐高英好奇地打量着梁建和唐震云,“虽然他没有报案,但我觉得这肯定是一起谋杀未遂事件。”她用目光征询他们的意见。

梁建点头,“如果事情真如孙媛所说,那肯定没错,这就是一起谋杀未遂事件。”

高英满意地点了点头。

下午,回巡捕房后,唐震云便按照梁建的吩咐,一头扎进了档案室。半小时后,他找到了高平的档案,随后发现高平还有一个比他大四岁的姐姐高英。而高英的丈夫目前在教育部门担任要职,高英本人也曾经上过医科大学,留过洋,她目前在从事医学翻译工作,同时还管理着闸北的一家私人医院。

“这案子距今已有二十年,当时,我弟弟被救上来后,我第一时间报了警,但警察来了之后,他却告诉警方,他不记得是谁打他,把他丢进黄浦江了,所以警方也没有立案。”高英笑着摊摊手,“我弟弟是个重情义的傻瓜,他虽然差点没命,但心里还认为那女人不坏,他认为那女人是受了坏男人的蒙骗,才变了心。你们知道那女人骗了他多少钱吗?两万块。”

“还真不少。”唐震云叹道。

高英摇摇头,一只手轻轻抚摸丝绒沙发的扶手,“不过,要我说,他也是活该。”见他们两人没明白,她笑道,“是他移情别恋,爱上孙琳的,这难道不是他的报应吗?当年我把他从医院接回来时,我就是这么说他的。如果他跟孙媛在一起,现在孩子都上中学了。他也不会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

“他没成家?”

“那件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说他再也不相信女人了。”高英再次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

一个穿制服的女佣端来了三杯咖啡。

“两位请。”她客气地招呼道。

梁建端起咖啡杯勉强喝了一口,禁不住露出一张苦脸。高英格格笑了起来。

“梁探长,你喝不惯这咖啡,可就落伍了。”

唐震云本来就不喜欢咖啡,所以动也没动。

“没办法,年纪大了,的确跟不上新时代了,不像高先生你,你是留过洋的人,跟我们这些土包子不一样。”梁建笑着说,随后又道,“我们想找你弟弟了解一下当年的那件事。”

高英啜了一小口咖啡。

“如果你们告诉他孙琳的死讯,我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其实,这件事他自己知道的也不多。”高英神情淡然地说,“你们还不如问我。因为我后来作过一点调查。”

梁建露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我弟弟可以放过那个女人,我可不会。我弟弟出事后,我曾经去找过孙琳。我弟弟这个傻瓜居然把我母亲留下的戒指给了这女人,我就警告她,让她把我母亲的戒指还回来,要不然,我就去巡捕房告她,结果第二天我就接到一封恐吓信。”

“有这种事?”梁建道。

“那封信我还留着,等会儿可以拿给你们。收到那封信后,我就打了个电话给孙琳,我说,如果你一定要犯贱,那我就不客气了。你们肯定猜不到我做了什么。”

梁建和唐震云等着她说下去。

“我找人打了她。我有个朋友认识帮会的人,只要肯出钱,什么事都能做,话说回来,如果你们警察稍微能干一些,我也不用浪费那些钱了,你们说呢?”她笑着问道。

梁建尴尬地笑了笑,“后来呢?”

“他们把她抓来,关了三天,打了无数顿,她身上可能还多了几十个香烟的燎泡吧。最后,她终于说出了藏钱的地方,但等我找人去拿的时候,却发现钱不见了。”高英说到最后,愤恨地皱起了眉头,“孙琳被关起来的时候,我去过她的住处,那地方,看起来是她一个人住,但房东说,有个男人经常来,可我叫人在她家守了三天也没等到这个男人。本来不想把孙琳放回来的,她应该被扔进黄浦江,但是,为了等到那个男人,我们不得不把这个贱人放回去。可是,我叫人守了几天,还是没看见那个男人。”

“她有没有告诉你那男人的名字?”

“她当然说了,其实她被打了第一顿之后,她就说了那男人的名字。但是,所有人一听那名字就知道那不是个真名。她说那个男人叫──嬴政。”高英说到这里,哈哈笑了起来,“当时听到这个名字,我都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就不觉得可能是孙琳在耍鬼?”

高英笑着摇头,“如果你看到她被打成什么样子,你就知道,她不可能撒谎。当时,就算是让她杀了她父母,她都愿意干,别说是说出那男人的名字了。她说这个嬴政是她在舞厅里认识的。她还曾经跟另一个舞女,为了他争风吃醋,两人闹得不可开交,后来,她似乎是赢了。她得到了这个男人,但是她说,她始终摸不透这男人的路数。所以她根本不知道这男人住在哪里,是干什么的,只知道这男人是个秃子,平时戴着假发。”

“一个秃子居然这么有吸引力?”梁建意味深长地瞥了唐震云一眼。

“孙琳说这个男人的技巧很高超,令她欲罢不能。”

梁建和唐震云都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过梁建显然不想就这个话题多谈。

“说说孙琳骗你的弟弟的那些钱。”他道。

高英点头,“还能怎么样?孙琳说钱放在她床底下的一个铁箱里,但我们没发现那个铁箱,结果底楼的房东说,前几天,也就是孙琳被我们抓走的那天,有个男人提了个铁箱离开了那里。”高英又啜了一口咖啡,“我后来找人盯了孙琳一个月,没看见那个男人的影子,所以说,是那个男人拿了钱跑了,只能这么解释。好了,我知道的就这些,你们怎么会突然对这件事感兴趣的?”

“因为你弟弟被袭击的细节,跟我们现在遇到的一起凶杀案极其相似,我们怀疑是同一人所为。”梁建道。

“是吗?”高英马上露出感兴趣的神情,“那到底有哪些相似之处?”

“被害人的头发都被剃光了,嘴里还被塞了头发。唯一不同的是,我们的被害人都是女性,没有男性。”

“『都』是女性?就是说不止一个人?”

梁建点头。

高英起身走到客厅里一张精美的小柜子前,拉开抽屉,取出一包香烟来,“当初我弟弟出事时,我就觉得整件事情最诡异的地方,就是头发。我搞不懂,为什么那个人要剃光我弟弟的头发,为什么又要往他嘴里塞头发──”她拿着香烟走回到沙发前,“我后来还就此咨询过我认识的一位精神病医生。我问他,究竟什么样的人会做这样的事,他说,有可能凶手本人对头发有特别强烈的感情。也许他生来就没有头发,也许后天他遭遇了什么事导致他秃发,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总之这让他在群体中显得很孤立,他因此也痛恨他身边的人。他说他们精神病院曾经有过两位跟头发有关的病人。”

没想到,高英的调查如此深入,唐震云不知不觉被高英的话吸引了过去。

高英把香烟递给梁建,后者抽了一支,她又递给唐震云。

“谢谢,我不抽烟。”唐震云连忙摇手。

“能不能具体说说那两位病人,想必高先生曾经详细了解过这两个病例。”梁建说话时,替高英点上烟。

高英吸了口烟,笑着摇了摇头。

“我倒是想查,但没查到。医生说,那两人的病例在一次搬迁中遗失了。”

“那他肯定跟你谈起来过这两个病例。”

“他说那两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入的精神病院,到差不多二十岁的时候出了院。他们好像一个是天生秃子,喜欢搜集头发,另一个则有梅毒性秃发,他在入院之前曾经打伤过人。医生不记得这两人的名字了,不过,我当时算了算时间,在当年我弟弟出事的时候,这两人都差不多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我觉得,他们中的一个很有可能就是孙琳的情人,可惜……”她叹气,“钱也罢了,我只想要回我母亲的戒指。”

“如果我们在查案过程中发现那枚戒指,我们一定完璧归赵。”梁建作出了承诺。

高英笑着点头,“我先在这里谢谢你了。”她在烟缸里磕了磕烟灰,“孙琳真的是自杀?”她问道。

“我也希望她是畏罪自杀,这样我就可以少做很多事。”梁建答道,“但现在证据表明,她很可能是被毒死的,而且毒死她的人还可能是那个酒鬼丈夫。”

“你说的是那个在银行做事的,他叫什么来着……”

“孙宗喻。”

“对,就是他。我曾经在孙琳的住处找到几封他从英国寄回来的信。至少在我弟弟的事情上面,他不是那个人。他跟我弟弟一样傻,一心一意想要娶那个女人为妻。”

“你认识孙宗喻吗?”

高英吸了口烟,“他跟那女人结婚前,我去见过他。我把孙琳的事都告诉了他。我希望他能聪明点。”

“他怎么说?”

“他很强硬。他说他知道孙琳并不完美,但他仍然爱她,他就是要跟她在一起。但是大概是十年前,我弟弟回国,他却来找我弟弟。他向我弟弟打听孙琳情人的事,他说他怀疑孙琳仍然跟那男人有来往。还说,他的儿子跟他长得一点都不像……”高英耸耸肩,再次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所以,如果他毒死她,我一点都不意外。我弟弟说,他当时看起来状态很差,很焦虑,他说他有点受不了了,但可惜的是,我弟弟帮不了他什么忙,他也不知道那个情人到底是谁。”

从高家出来后,梁建让警车直接开回了巡捕房。

“都已经是下午5点了。去跟那两位医生见个面也就差不多了。”他看了看手表。

“老梁,你为什么对高英说了这么多?”唐震云忍不住问道。他觉得今天梁建对高英有点过于坦诚了,这可不像他的风格。

梁建回头看了他一眼,“你果然是个外地人。”

“怎么说?”

“高英是个帮会老大。”

唐震云大吃一惊,他眼前闪过高英的身影。齐耳短发,藏青旗袍,不施粉黛,虽然也抽烟,但无论怎么看,她都更像个大学老师。

“她是帮会老大?她不是医生吗?她不是还管着一间私人医院吗?”

“那间医院说是免费为穷人治病,但事实上,根据内部调查,她就用这种方式在穷人中网罗了一批手下,那家医院只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那为什么还让她开那家医院?!”

梁建鄙视地斜睨他,“因为那家医院在穷人中呼声很高,因为它的确在免费为穷人服务。那家医院本来是她父亲的,她外祖父本来就是个帮会头目,后来是她舅舅继承了衣钵,到她这里算是第三代了,她把医院和帮会结合在了一起。没人能评价她做的是对还是错,因为从来没人这么做过。”梁建低声笑,“她的确算是个医生,不过,我认为她大部分时候都在处理江湖事务。”

“她是帮会老大?她?一个女人?”唐震云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要不然,她怎么叫得动帮会的人。档案里当然只写看得见的东西,她是医生,医院院长,但我们早就把她列在名册里了。我跟你说,小唐,她可能主持着一个上海最大的销赃团伙,除此以外,绑架杀人这种事,我相信她干得也不少……”

“但她丈夫在教育部担任很高的职位。”

“你以为没钱打理,能爬那么高吗?”梁建清了清喉咙,“总之,高英是个很不简单的女人,她跟那些从街头巷尾打出来的帮会头目不一样,她会外文,她留过洋,换句话说,她有文化。她知道怎么跟政府的人周旋。现在,我们虽然知道她有个帮会在运作,但我们至今不知道她的帮会叫什么名字,有多少人,都干了些什么,她那边的水深着呢。所以,对她,不能用警察的那一套,而且最好说实话,因为她要查什么,没有办不到的。”

“但她还是没找到害她弟弟的真凶。”

“所以她才肯见我们。实际上,”梁建回头看着他,“如果她知道谁是真凶,我们就不会在慧安里发现那些尸体了,她早就把他干掉了。”他重重拍了下唐震云的肩膀,“你慢慢就会熟悉上海滩的这潭浑水的。”

唐震云仍然觉得难以相信,这个外表很像大学教授的女人居然是个帮会老大。不过他也知道梁建说的有道理,如果对方是江湖中人,他们的行事就得小心万分。因为谁也不知道得罪了他们,会有什么结果。

“孙琳知道高英是这号人物吗?”他问道。

梁建摇头,“高英成为这种人,应该就是十年之内的事,而高平的旧案则发生在二十年前,所以,我猜想孙琳跟高平交往时,高英还没成为一个让人害怕的人物,至少孙琳不怕她。她还给她写了恐吓信。”梁建掏出了手里的恐吓信。

“你能确定这是孙琳写的吗?”唐震云问道。

“『贱人!如果你不想跟你弟弟有同样的下场,就给我放老实点!』”梁建念道,随即就笑起来,“我觉得很可能就是孙琳写的。字也写得太难看了,一看就知道是个没念多少书的人。”说到这里,梁建突然长叹了一声,“小唐,你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夏医生认定孙琳是被谋杀的,这案子基本就可以结案了。因为很明显就是孙琳假借朱玉荷的名字,在慧安里签了合同,租下房子,然后将那些女人引诱到那里,把她们杀了。高平这件事,孙琳也参与了。”

“孙琳有能力杀那么多女人吗?”唐震云道。

梁建叹了口气,没说话。

“而且高平那件事,他确定是孙琳的情人干的,因为他被袭击时,他正在跟孙琳面对面说话,而那人是从背后袭击了他。再说,现在还有很多事没搞清楚,孙琳的犯罪动机是什么?她为什么要假冒朱玉荷的名字?骸骨的主人是谁,如果是左屏,那孙琳为什么杀死左屏?还有,孙梅为什么是其中之一?孙琳为什么要杀死了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孙梅的一只手会被砍下来丢在四马路的弄堂口?那些被害人跟孙琳又有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孙琳好像没有秃头。”

梁建又叹气,“确实疑点众多,所以只能继续查下去。”

“我们现在去找那个医生?”唐震云问道。

梁建掏出名片,“一位是王经理介绍孙宗喻去看病的陈医生,另一位是高英说的精神科方医生。我们可以先去找方医生。我还是想了解一下当年的那两个案例。”

李太太一见夏英奇就笑着迎了出来,“每次你都亲自过来,我都不好意思了。”

夏英奇把准备好的钱放在桌上,“这是我们说好的。再说钱的事,还是要当面结清的好。李太太,你点点。”

李太太点了点那几个铜子,随后笑眯眯地把钱收走了。

夏英奇决定趁机把李家小姐找出来问问美云的事。

“李太太,李小姐在吗?”见李太太露出诧异的神情,她接着解释道,“我想问问她美云的事,她有个同学这两天出事了,她心情不好,我怕她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出事了?出了什么事?”

“被人杀了!”

李太太大惊,忙道:“她前天晚上来过,都12点了,她来敲门说有事找慧敏……那你等等,我这就去叫她。”

李太太匆匆离开客堂,大概过了一两分钟,她领着一个身材瘦弱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这女子大概就是李先生的妹妹李慧敏了。夏英奇因为之前苏妈说的话,禁不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李慧敏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长相普通,梳着一条长长的麻花辫子,穿了一件蓝底白花的薄旗袍,脸上则架着一副圆框眼镜。

“慧敏,这就是夏小姐。”李太太介绍道。

李慧敏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我们家慧敏最近一两年都不大出门的,所以夏小姐可能没见过。”李太太又转头对她的小姑子解释道,“夏小姐是为了赵美云来的,听说她有个同学被人杀了。”

李慧敏露出吃惊的神情。

“是哪个?”她问道。

“孙梅。”夏英奇答道。

“孙梅,你说是孙梅?”李太太显然也认识孙梅,“真没想到啊,她过去跟那个赵美云一起来过几次。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好好的被人杀了?”

“这案子巡捕房还在查呢。”夏英奇道,“李小姐,看来你跟孙梅她们几个都很熟啊。”

李小姐没说话,李太太倒又开腔了。

“我们慧敏啊,以前跟她们几个在一个学校,慧敏管着图书室,她们三个呢在图书室当管理员,所以她们彼此很熟悉……”

“原来是这样。”夏英奇点头道,她发现李慧敏不太喜欢开口说话,“那美云前天晚上来找你,到底是什么事啊?”她又问。

见李小姐露出戒备的神情,她连忙道:“我听我哥他们说,他们正到处找美云,他们觉得她可能知道些什么。我觉得谁也不想惹上巡捕房,所以,我就跟我哥说,让我去问问李小姐,如果没什么事,你们就别去麻烦她了……”

李太太听到最后那句频频点头,“对对对,我们家慧敏胆子小,最怕事了。夏小姐,你真是个好人。其实,为来为去,就是为了一本书,”她转过头对李慧敏说,“你把事情跟夏小姐说清楚,到时候,夏小姐回家自然会告诉她哥哥。”说着又朝夏英奇笑着点头。

“就是为了一本书。”李慧敏开口了,她的声音很轻,“我本来跟她们三个挺好的,我也经常让她们来我家玩,因为我也没别的朋友,她们几个虽然比我小几岁,但一起在学校的时候就很熟悉,所以,我也是拿她们当朋友看待的。再说美云又正好跟我住一条弄堂。”

夏英奇朝她点点头,鼓励她说下去。

“我们没有吵过。”李慧敏道,“是那天,她们来过之后,我发现少了一本书。那几天我刚看完那本书,所以我跟她们说了书里面的情节,等她们走后,我想再翻翻那本书,却发现书不见了。我明明看见孙梅在书架边拿过那本书,我去问她,她却矢口否认,我找美云,美云还跟我说,孙梅肯定不会拿我的书。她的意思好像是,一本书能值几个钱,谁会拿那么本破书。我觉得她们几个不老实,所以就跟美云说,以后你们不要再来我家了。不过,那是一年前的事了。”

“前天晚上,她来找你是为了什么事?”

“她就是来问那本书的事。她问我那本书叫什么名字,哪里能买到或者能借到。我说这是二十年前的旧书了,哪里还能找到。我也是从出版社的旧书拍卖会上买来的。”说到这里,李慧敏生气地皱起了眉头,“我这人平时唯一的爱好就是搜集旧书,谁知道,居然被她们拿走一本。这算什么事啊。”

“那李小姐,你还记得这本书叫什么名字吗?”

“我当然记得,这本书叫作《朱雀堂》,是一本恐怖小说,是1910年出版的,当时白话文还没像现在这么普及,所以这本书的行文,读起来有点像《拍案惊奇》,看是看得懂,只是还是有点古味。”

“那本书写的是什么故事,你还记得吗?”夏英奇又问道。

李慧敏点了点头,但她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嫂子。

“夏小姐。”她突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不妨去我房间谈吧。”

李太太看出李慧敏不愿在她面前聊这些,倒也不生气。

“说什么呢,还要瞒着我。”她笑道,又回头跟夏英奇解释,“我们这位小姐啊,脾气怪是怪了点,但人是正经人,夏小姐,要不你就去她房间,跟她慢慢谈吧。”

夏英奇笑着向李太太道谢,随后跟着李慧敏一起上了三楼的亭子间。李慧敏的房间很拥挤,因为除了床和书桌之外,还放着两个书架,里面则塞满了书。这让夏英奇禁不住想起他哥哥的房间,哥哥住在二楼大屋,那屋子里也有满满四个书架的书。其中大部分都是他们上次去南京搬回来的。

“你的书可真不少,我哥哥也有好多书。”夏英奇说道。

她觉得自己是随口说了一句,却见李慧敏微微皱了皱眉。

“我听说,我嫂子托苏妈去打听你哥哥的事。”李慧敏道。

她一本正经的口吻和神情让夏英奇有些意外和不知所措。

“苏妈是问过我哥哥……”

“我不会嫁人的。这只是我哥哥嫂嫂的一厢情愿。”她马上打断了夏英奇的话,“他们想让我结婚,但我不想结婚。女人不一定非要结婚才能过一辈子,我喜欢一个人。这房子是我父母留下的,他们没理由把我赶走。”

真没想到李慧敏会跟她说这件事。

“你哥哥嫂嫂也是出于好心,如果你真不愿意,他们也不能逼你吧……”她劝道。

“我嫂子有两个儿子,她希望我快点嫁出去,好把房子腾出来。但我就是要住下去。我不会结婚的。”

夏英奇对李慧敏是否会结婚,一点兴趣都没有。而且,哥哥也根本不会娶她。

“那本书到底说了什么?”她转移了话题。

“写的是一个男人杀人的故事。他在14岁的时候,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身上发各种各样的疹块,后来他被送到医院,才知道他得了梅毒。”李小姐面带歉意,“不好意思,夏小姐,书里的情节有很多不洁的地方,我也就是搬过来说说。”

“当然,当然。”夏英奇不住点头。

“那我接着说。主人公在14岁时发现自己得了梅毒。那你肯定要问,他这么年轻怎么会得这个病。其实呢,这是有原因的。他母亲是个妓女,年老色衰之后,觉得年幼的儿子可以赚钱,就把他提供给一些老男人,或者老女人……结果他就染上了这病。他因此跟他母亲吵翻了,离开了家。他的一个客人对他很好,出钱送他去看病。后来,他的病是治好了,但唯独他的秃发,这好像是梅毒的后遗症,怎么都治不好。他那时候住在他那位客人的家里,客人的妻子经常咒骂他,他非常生气。有一次,他打伤了这女人,还差点杀了她,因为这件事,他被送进了精神病院。他在那里待了五年。在这期间,她母亲又来找他了,她自己开了一家名叫朱雀堂的长三堂子,也有点钱了,便想跟儿子和好,所以对他百依百顺,给他买了很多东西。他在精神病院看了很多书,那些书都是母亲买给他的。20岁那年,他终于从精神病院出来了。他住进了他母亲开的朱雀堂,此时他已经长成一个漂亮的年轻人,对女人来说很有吸引人,但是,仍然经常有人嘲笑他的秃头,他为此恼火至极,又无处发泄,便决定实施报复。他把嘲笑过他的女人引到自己的住处,跟她们做那种事,然后勒死她们,他还会把她们的发剃光,把她们的头发塞进她们的嘴里……”

听到这里,夏英奇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知道作者的名字了。

“故事很吸引人,很特别吧。”李慧敏道,“作者叫柯华,我认为那应该是笔名。写小说的人很少会用自己的名字。”

“孙梅为什么要拿走了这本书?”

“她一定是想自己再看一遍。”李慧敏在床边坐下,“我给她们说过这本书的故事。她当时听得很入迷。还提了很多问题。”

“她提了什么问题?”

“她问作者是谁?然后又问,这本书里说的故事会不会是真实的?我告诉她,那只是小说而已。当然我也不知道故事是不是虚构的。”

孙梅问这两个问题一定有她的用意。

“你跟孙梅熟吗?”夏英奇问道。

李慧敏摇了摇头,“她肯定不是我的朋友。因为她不是喜欢读书的人。她一心只想赚钱,早点离开家。所以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偷我的书。照她们的说法,那就是一本一文不值的破书。”

“你还记得那本书是哪家出版社出版的吗?”

“新新出版社。这家出版社早年多出版一些奇闻怪谈,都是类似《朱雀堂》这样的小说。现在,他们也出版翻译小说,有俄罗斯、英国、法国、美国的,我在学校时,会定期从他们出版社购买一些适合中学生看的小说。──当然了,不包括这本。”

“我记得你说,这本书是从出版社的旧书拍卖会上买到的?”

“对。每年他们都会把旧书拿出来拍卖,有时候还会有名家的初版书,很适合收藏。”李慧敏谈起书的事就显得很自信,很内行。

“李小姐。既然你认识出版社的编辑,那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我想,如果我们能找到二十年前的编辑,那要找到写那本书的作者,就不难了。”夏英奇道。

李慧敏迷惑地看着她,“为什么要找到那位作者?”

夏英奇觉得没必要花时间跟李慧敏解释案情,所以她道:“也许他那里还收着这本书,你可以问他再要一本,难道你就不想把书找回来吗?”

“当然。可是……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李慧敏盯着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道,“我再申明一遍,我是不会结婚的,也不会嫁给你哥哥,所以你不用故意讨好我,也不用找借口接近我。”

她想到哪儿去了。真是的!

“你多心了。慧敏。”夏英奇道,“我想找到那个作者,只是为了那本书。我就是好奇孙梅为什么会拿那本书,美云又为什么会对那本书那么感兴趣。你不觉得奇怪吗,她深更半夜来找你,就是为了打听那本书的事。还有,”见她又要说话,夏英奇及时截住了她的话头,“我哥哥暂时不会再娶。所以我来找你,跟我哥哥没半点关系。”

李慧敏神情严肃地看了她一会儿。

“那我就放心了。”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