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屋外已是漆黑一片,今夜自由的气息第一次涌入我的肺,透过我的血管散至全身,呼唤着我的名字,携着雷鸣般的低语欢迎着我,催促我速速前往低鸣的黑暗。我们快步走向汽车,动身前往幸福的彼岸。然而我刚拉开车门,才迈出一只脚,便感到某些微小苛刻的麻烦扯了下我们的燕尾服。我们停下脚步,似乎哪里不对劲儿,追逐残酷喜乐的决心悄然溜过我们身后,如同蜕下的蛇皮掉落在人行道上。
哪里不对劲儿。
我环顾四周,身边是迈阿密酷热潮湿的黑夜。街区一如既往;只有一排配有后院的单层住房与随处散落玩具的后院,没有任何陡然出现的威胁。门前的街道上空无一人,地上树篱的阴影里无人埋伏,天上也不见流氓直升机俯冲而下开枪朝我扫射——万籁俱寂。可我却仍能听见怀疑发出的恼人的颤音。
我慢慢吸满一口气。没有任何奇怪的味道,只有饭菜的多重香味与常年弥漫在佛罗里达南部夜幕中淡淡的腐烂植物味儿。
究竟哪儿不对?究竟是什么在我总算得以出门收获自由时敲响我心中小小的警钟?我什么都没看到,没听到,没闻到,没感觉到——但我早已学会相信自己心中恼人的低声警报。我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气都不敢喘一下,绷紧神经寻找答案。
这时,头顶低低的黑云轰隆隆散开,露出一弯银色的月亮——一个不完整的小月亮,一个无足轻重的月亮,我们松口气,呼出心头所有疑惑。是的——我们习惯了在满月的照耀下开车驶进邪恶的光芒。这个又圆又大的天空唱诗班总会在我们玩儿切割砍削游戏时引吭高歌。今晚的天空没有这样一座灯塔,奔向快乐时少了它确实有些不太对劲儿。但今晚是一次特殊聚会,一次潜入无月之夜的即兴演出,况且无论如何都必须完成,必须去完成——只不过这回是一次独唱,一次无须后备歌手的单曲串烧。这个1/4大小的月亮根本无足轻重,它太年轻,唱不了震颤的高音。但仅此一次,没有它我们也可以出色完成。
残酷喜乐的决心归来;不存在任何潜伏的危险,只不过月亮今晚缺席。没理由停下,没理由等待,潜入奖励之夜的理由全部就位,我们即将驶进天鹅绒般的黑暗。
我们坐上驾驶席,启动引擎。才5分钟就到了那个尽是破败公寓与寒酸小屋的街区。我们小心翼翼地慢慢开过那里,找寻任何不同寻常的迹象,且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现在街上空无一人。唯一的一盏街灯在半个街区外。它忽亮忽灭,投下根本算不上光亮的暗淡蓝光。在这残月之夜,除了街灯便只剩下那栋公寓的窗户还透着一些光亮。每扇窗户都显露出相同的紫色光晕。窗内,十几台电视机都在播放同一个愚蠢虚假、毫无意义、空洞无聊的真人秀,所有人则遵循着无意义的一致步调,静坐观赏。而在窗外,真正的现实轻轻驶出港口,缓缓巡航而过。
小脏屋前窗的窗帘半拉着,现出一盏昏暗的灯。老式本田车依旧停在原处,蜷缩在暗影里。我们开车驶过那里,环绕街区开了半圈,将车停在一棵大榕树下的树影里。然后下车锁门,站定在微风之中,品味这突如其来的美妙黑夜。轻风吹动头顶的树叶,眺望地平线,闪电在一大团黑云里闪烁摇曳。远处,警笛哀鸣;稍近处,狗在吠叫。然而身边近在咫尺的地方,静得没有一丝涟漪。我们深吸一口气,暗夜冰冷的空气涌入,警觉散开。我们小心地留意周边,感受寂静与潜藏的危险。一切正常,一切就绪,一切都是其应有的模样,我们无须再等。
是时候了。
小运动包甩过肩膀,我们像个从车站回家的普通人一样,慢慢走回到那栋摇摇欲坠的房子。
半个街区外,一辆破旧的大型车晃晃悠悠地转过拐角,闪了下车头灯。对方似乎犹豫了半秒才关灯,却令我们在灯光下被照亮了片刻,很不舒服。我们停下脚步,在多余的光亮下眨眨眼。这时,只听“砰”的一声,汽车突然回火。接着,机械活塞与松动的保险杠齐齐奏响莫名的“咔嗒”声。汽车加速从我们身旁驶过,消失在前方的拐角。四周重新安静下来,美好的黑夜里再无其他生命的迹象。
我们漫步前进,没人看见我们对于寻常散步的完美模仿,住在附近的人都在一心一意地看电视,每迈出一步都令我们更接近快乐。我们感觉到渴望与需求的浪潮上涌,知道快乐即将到来。我们一边接近小屋,一边谨慎地避免脚下的步调显露出内心的渴望。我们走过那里,走进大树篱的暗影。那里藏着本田车,现在还藏了我们。
外面几乎无法看到这辆生锈的汽车,我们在这里停下,望向外面,开始思考。我们太渴望这一刻了,现在我们终于来到这里,即将行动,任何事儿都无法阻止我们,只是——这次与以往不同,不仅仅因为月亮的缺席。我们站在暗影里犹豫不决,盯着那栋小得可怜的屋子若有所思。不是说我们突然改变心意或是有丝毫后悔之心,又或者缺乏道德感的暗黑意志产生了动摇。不是。是因为——里面有两个人,而我们只要其中一个。我们需要,我们必须,我们将会,带走捆上我们的目击者,给予他我们等待已久的美好处罚,但是——
另一个人,“A”,他的前妻。
该怎么处置?
我们不能让她在一旁看着,然后说出去。可我们也不能把她撂倒,带入漫长的永夜,那违背哈里的准则,违背我们以往的正当所为——只处置罪有应得的坏人。否则不过是不劳而获的、未经批准的、肮脏的间接伤害。那样做不对,我们不能那么做——可我们不得不。但我们不能——我们深吸一口气,放松精神。没错,我们不得不。我们别无选择,别无他法。我们会对她说我们很抱歉,会帮她快点儿结束,但我们必须行动,就违规抱憾这一次,我们真的必须行动。
我们也即将行动。我们仔细看着屋子,确保一切正常。1分钟,2分钟,我们就这样静候时机,观察状况,让全部感知散至周围大街小巷、小脏屋后院,留心等待任何可能正在注意我们的叹息。什么都没发现。欲望的黑暗世界里只有我们,这份渴望很快将骤变成极乐,带我们一路前往幸福与快乐夜晚的尽头。
3分钟,5分钟——没有任何危险迹象,无须再等了。我们又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我们深入树篱的阴影,悄悄走向阻隔后院的围栏。我们悄无声息地迅速越过围栏,停顿片刻保证绝对无人发现,接着蹑手蹑脚沿墙前进。除了那两扇小窗,任何地方都看不见我们。仅有的两处威胁,一处还在墙上方,镶着毛玻璃,估计是浴室。另一处则很小,只有6英寸。我们在离那里几英尺的地方停下,眺望里面。
窗户透出淡淡的微光,光源在里面某间屋子,不过没发现生命的响动与迹象。我们打开背包,拿出手套戴好。准备就绪后,我走过窗户,继续前进,进入后院。
院子后侧完全被栅栏挡住,上面长满了嫩竹。竹身纤细,却已有10英尺高,躲在这里不会被任何人看到,我们稍微松了口气。房子后侧是一个砖搭的小露台,上面安装了玻璃滑动门。砖块之间的杂草又细又高,一个生锈的圆形铁格栅栏被推到一边,上面少了一个滑轮,东倒西歪地倚在一边。我们再次停下,隔着滑动门玻璃看向屋子里面。里面有物体移动,疑惑伸出苍白的食指,捅捅我们的肋骨。有人在家吗?我们费了这么大力气,准备得如此充分,难道要无功而返了吗?
我们小心地慢慢靠近砖台,走到玻璃滑门旁,等待、观察、倾听、嗅闻任何可能潜在的威胁——什么都没有。
我们抬手按住门的金属框,借着小心增加的压力推门;门开了。滑开1英寸,6英寸,2英尺,之后又花半分钟时间确认里面没有任何声响与反应。拉开3英尺后,我们停下来再次慎重地等了一分钟,还是什么都没有。于是我们穿门溜进屋内,用力拉上身后的滑动门。
里面是厨房:角落里放了一台生锈的冰箱,旁边是个旧电炉,布满裂纹的胶木案台上立了一个橱柜,年久染色的脏水池上,水龙头正在滴水。屋里没点灯,不过透过对面的走廊,我们看见隔壁屋透出了微弱的光亮。警报的低语刺痛脊椎,我们知道那边有东西,就在那间屋子的光亮里。眼下我们一心只想向前,进入隔壁那间屋子。我们慢慢滑步穿过地板,走向亮光,内心的期待几乎要流下口水。尼龙套索已在手中,一想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快乐便开始在体内翻滚。我们潜行至门口,环顾门框四周,准备看看隔壁屋里在小光晕下等待我们的究竟是什么。我们停下来,瞥向屋内——
一切戛然而止。
无法呼吸,无法思考,无法动弹。只剩震惊与无意识的否认。
这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在这里,不可能是现在,不可能是这个——我们看见的不是这个,根本不是,我们不可能看见这样的东西;不可能,不对,不在剧本上——
可它就在那儿。一动不动,毫无改变,就是如此:
昏暗的孤灯下摆着一张二手店常见的旧金属桌,白色的桌面已经破损。上面罗列着一捆捆一度作为人的物体。尸体被人认真切片、割块,整齐地一堆堆摞好。摆放得如此完美,仿佛这就是它原本应有的模样。一时间,我如处虚幻,对眼前的一切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因为我知道眼前是什么情况——只是这种情况根本不可能。我看了又看,眼前的景象依旧如此,就是如此。
这是一具准备丢弃处理的尸体。它刚和一把刀一同参加了一场漫长的美妙聚会。我熟悉它的原因很多,最简单的一个原因是我自己就是这样处理尸体的。而我之所以认为不可能,是因为我干过,世上也没有杀人手法与我完全相同的人,哪怕是我哥哥布赖恩。可它就在那里,我眨眨眼,又看了看,还在那儿,也没变样。
这件事儿如此不可思议,就像一场完美的噩梦,梦里我把我要做的事儿都做完了。我忍不住穿过门廊走向它,像被强大的磁场吸引一样不断靠近,无法抗拒。我忘了呼吸,忘了留意周遭,径直走向本不该在这里却清楚出现在这里的尸体:一步,两步——
什么东西缓缓从桌子另一端朝我袭来,我立刻掏刀,跃向眼前新的威胁——
对方也持刀扑向我。
我俯身高举刀刃站定——
对方也俯身高举刀刃站定。
在无尽的混乱与恐慌中,我抬头望去,眨了眨眼,看见对方也眨了眨眼……
我慢慢站直身子,盯着对方,后者也和我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
它做不了别的动作……
因为那是一面等身的大镜子,我看到的是我在镜子里的映像。站在我面前看我的人正是我自己。
我又愣住了,无法思考,忘记眨眼,忘记做任何事儿,就这么一直注视着镜子里的映像。可不是偶然,摆放在桌上的尸体绝不是偶然。有人刻意将镜子就放在那个位置上,只为完成它已经完成的任务。此时此刻,我隔着尸体看见我自己正隔着尸体看着我。只有我会这样处理尸体,但我确定我没有干过,可尸体就在那儿,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
我就这样站在仿佛不真实的昏暗光柱下,盯着某个人为我安排好的一切——让我找到它,做出我此刻的反应。而我也如其所愿一般呆呆地看着它,不愿相信一切都是真的。
最后,一个滑溜溜的小念头总算慢慢顶开我脑子里灌满的淤泥,放声尖叫,我意识到了那个声音,眨眨眼,颤颤巍巍地呼出一口气,听见它对我说:
谁干的?
这是个好开始,这个微不足道的想法,足以帮更多想法穿过薄雾紧跟上来。只有我哥哥布赖恩,很清楚我做事儿的手法。恍惚间,我怀疑会不会是他做的;他一直希望与我共享愉快的兄弟时光。这会不会是他为了鼓励我,在轻推德克斯特的肋骨呢?
然而这么想的同时,我就已经明白那不可能。布赖恩会询问、敦促、哄骗——但他不会这么做。可除了布赖恩,根本没有其他活人见过我……
除了我的目击者,当然。那位无名的幽灵见过我和瓦伦丁,还登上了我的待处理清单首位。我来这儿就是为了让这个只会胡说八道的家伙变成我眼前这堆东西。尽管讲不通,但肯定是他干的。他模仿我的手法处理了这具尸体,还在另一侧摆上镜子。找不到其他解释了,只是如此一来便引出另一个更迫切的问题:
为什么?
我不知道。我依然觉得不可能,哪怕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假设,而是实际存在于此,存在于此刻。我还看着它,它和我手里的刀一样真实。我又缓缓朝它迈近一小步,满心无助,好像只要我走得够近,就可以让这一切消失得无影无踪——桌子另一端的我也向前迈近一步。我猛地收住脚步,看见我正看着我。
我就在那里;我,德克斯特。我抬手想摸摸自己的脸,可手里握着刀。只见顽皮的刀刃靠近我目瞪口呆的脸庞,半路又收了回去。好一副刀与傻瓜的速写。我的两面尽现于此,恶魔德克斯特与笨蛋德克斯特。那张脸看上去如此陌生,仿佛属于其他人——但那真的是我自己的脸,我用了许多年的脸。我凝视许久,惊愕于眼前的自己,两个都是我,我几乎看见这两张脸慢慢融合成一个真正的人。
当然,我看不见。我重放下握刀的手,低头看向桌子,愚蠢地希望那堆不可思议的东西已经消失不见。然而它还在那里,依旧真实,依旧难以置信。我像个机器人一样又迈近一步,站到它旁边,打量这具尸体。我为之而来,却愕然发现木已成舟。我凝视肢解的残骸,一时间竟愚蠢地希望:有没有可能这堆肉不是幽灵的杰作,而是幽灵本身?有没有可能是别人莫名帮我做了件好事儿?
我试着找寻线索。从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后,我才注意到尸体上存在一些我绝不会犯的小错。接着,我看见一个乳房,意识到死者是女性,而幽灵是男性。长着蜘蛛脚的微小的希望溜走了,破灭了。这不是幽灵,是别人,很可能是他前妻。我再靠近一些,发现这其实算不上一件真正意义上的高质量作品;那里,左手手腕没切好,下刀太急,都切烂了,完全不是德克斯特干净利落的切割手法。我用刀尖碰碰尸体,想戳一戳测一下他的真实性——这时我又停下来。
最后关头,我才听见熟悉的声响,而且声音越来越大,让人无法忽视。这声音我无比熟悉,也是我眼下最不想听到的。
是警笛,越来越近了。
愚蠢的我又一次愣在原地,无法思考,动弹不得。警笛,不断逼近,向我,此时此刻,朝这脏兮兮的小屋。而我手里拿着刀,正站在一具已经被肢解的尸体旁边。
德克斯特城堡上方终于拉响振聋发聩的空袭警报,从震颤大地的低音一路飙升至刺耳的尖叫。我们立即转身离开桌上那堆不可思议的切块废料,眨眼之间便跳出滑动门,跑进夜色。不敢停下多做思考,我们猛撞上后院的围栏,翻过去,挥手拨开竹子,疯狂地在极具弹性的竹身之间挖出一条通路翻了出去,脸着地跌进后院另一端。我们连忙蹦起来,在恐慌的驱使下全速奔跑,奋力穿过后院,跑上外面的街道。这时,灯光照亮了几秒前我们还趴在那里的后院。
不过现在我们总算安全离开了,回到了外面的街道,如期望一般沿着杂草丛生的漆黑小路前进。我们按下警报与恐惧的尖声合唱,迫使双腿听从指挥。那声音冷静而可靠:慢点儿,表现正常点儿,我们已经逃脱了。
我们确实慢下来,也确实竭力表现正常,只是此刻警笛已然来到旁边那条街,就在小屋前。而且刺耳的警笛再度慢下来意味着警察已经到了。因此尽管理智聪明地建议慢点儿走,我们的走路速度还是比自己希望的快。我们就这样一路走向拐角,回到等在榕树下的车里。
谢天谢地,我们得以坐上驾驶席,发动引擎,慢慢驶离那栋摇摇欲坠的恐怖小屋,小心谨慎地慢慢返回正常生活的避难所。不过,我们没有直接回家;我们必须试着去思考,必须让双手不再颤抖,让嘴里干燥的恐惧剥落,让肾上腺素逐渐减少,慢慢回复类人形态,然后才能掉头回到真正的人类身边。这需要时间,而且恐怕比我预计的长很多。我们向南驶上1号国道,一路奔向老卡德桑德路,试着思考、理解、弄清楚今晚发生的超现实的灾难——不断尝试,不断失败。慢慢地,令人作呕的恐惧总算散尽,然而答案却没有出现接替恐惧。回家路上,凌乱麻木的脑子里始终回荡着同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德克斯特黑石圆顶大厅里反复回荡。没有答案出来迎接它,只能任由它在一成不变的混乱中弹跳,不断重复自我。直到停车回到家门前,我才发现自己的嘴唇一直在动,来回重复同一句蠢话:
刚才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