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船只,河岸上是络绎不绝的行人,尘世总是因为灵动而充满活力。浑黄的江水汹涌着、奔腾着,卷起无数的浪花,夹带着永生不灭的激情驶向远方。
仁宗小皇帝即位后,改年号为天圣。天圣者,上天所赐之圣贤、圣品也。然而,上天并没有赐下什么圣贤,刘太后垂帘听政后,经常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独揽大权,为所欲为,一些宦官和外戚趁机揽权,干预朝政。大宋时局陷入了从所未有的混乱时期。
然而,对南京人而言,天圣着实是个很不寻常的年号,这一年,发生了许多轰动全城的大案,如大茶商崔良中遇刺身亡、佛门净地性善寺惨案、伪《张公兵书》等,嗟叹者有之,感怀者有之,哀伤者有之,唯有最后谢幕的西夏太子妃一案令人啼笑皆非。
西夏太子妃野利裙被擒又被杀,成为震动朝野的惊天大案。然而,就在众人为先后遭逮捕的楚宏、韩均、汪寡妇三人痛惜时,忽然有消息传出,那西夏太子妃竟是假冒的,西夏太子李元昊和太子妃野利裙都在西夏境内游猎呢。南京城中登时热议再起——有人说那假西夏太子妃是辽国奸细,是特意来挑拨大宋和西夏关系的;也有人说西夏太子妃是真的,不过是大宋难以下台,所以对外谎称其身份是假冒的,而西夏怕承担间谍的罪名,居然也认可了这种说法。
无论真相如何,好消息是楚宏、韩均、汪寡妇均被无罪释放,因为他们杀的是一个意图挑拨大宋和西夏关系的大反贼,非但无过,反而有功。韩均、汪寡妇受到了官府奖励,楚宏却被削职为民。
西北前方也传来了好消息——西夏不但拒绝了西羌的求援,还向宋朝请和。宋朝喜出望外,遂派遣大军镇压羌人反抗,最终平定叛乱。事态平息后,引发叛乱的周文质等大宋官员仅被处以罚金。
自称杀死全大道的沙州人氏张望归夫妇也被驱逐出宋境。二人回到沙州之时,正值西夏太子李元昊率兵围攻甘州。回鹘可汗夜落隔分别派人向大宋和沙州曹氏求救,大宋置之不理,沙州首领曹贤顺因为张望归夫妇私下与李元昊达成协议,亦拒绝出兵援救。甘州很快被李元昊攻占,夜落隔被迫出逃。紧接着,回鹘控制的西凉府亦落入西夏之手,[1]沙州遂成一座孤岛,李元昊本可乘胜追击,一举攻下沙州,但他终究还是遵从了诺言,于城下退兵。
沙州的巍然独立还是改变不了河西尽为西夏势力的局面。古人曾说:“欲保关中,必固陇右;欲保秦陇,必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极言河西对中原具有重要的军事意义,河西不稳,秦陇必危,关中有虞。如果说燕云十六州是中原北部的重要战略区,那么河西诸州便是中原西北安危所系的形胜之地,二者地位大致等同,均与中原王朝的命运紧密相连。西夏占领河西之地后,举国兵不解甲,大宋终有西顾之忧。
对于平头小民而言,国家大事始终不如世俗场景更引得人关心瞩目,大宋南京城中新近流传的是两桩喜事:一是有“小青天”之称的包拯新娶了董家小娘子董平,且即将举家迁回庐州故里;第二件则更令人惊叹,兵马监押杨文广奉刘太后亲笔懿旨,娶了党项女子慕容英[2]为夫人。
据说这慕容英原来是西夏王宫女官,文武双全,洞悉许多党项机密,遂为大宋朝廷重视。但她终究是女儿之身,参议军事多有不便之处。有人开玩笑提议不如将她嫁给杨文广为妻,登时有重臣极力反对,认为慕容英出身番族,身份低贱,怎可配杨氏名门公子。但太后刘娥本人是花鼓女出身,最反感“低贱”二字,闻言立即道:“慕容英巾帼不让须眉,与杨文广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遂亲自下诏赐婚。
这一晚,杨文广送走宾客,进来临时布置的婚房,却见新婚妻子正坐在床沿上发呆,神色凝重,甚是古怪。
杨文广走过去坐下,握起慕容英的手,道:“在想什么?是在思念故乡么?”慕容英摇了摇头,道:“你不嫌我是个蠢笨的外番女子么?”
杨文广笑道:“外番女子有什么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祖母就是党项人。”慕容英道:“可是我始终觉得自己配不上你。”
杨文广将她轻轻搂入怀中,道:“你我已是夫妻,何须再说如此见外的话?你既已别无亲人在世,从此以后,我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你我自成一体。”
慕容英问道:“当初你我先后两次交手,我都有意置你于死地,向你发射火蒺藜,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好?”杨文广道:“我本来也一心想要杀你或是捉住你。但是那一天,我将你从河里救上来,看到你昏迷不醒的样子,不知道怎的,我的心就软了下来。”
慕容英道:“当日我从昏迷中醒来,看到你彻夜守护着我,倚靠在床榻边打盹,我也很感动,一时忍不住……”杨文广笑道:“我知道,你伸手摸了我的脸。”慕容英羞道:“呀,原来你在装睡。”她虽然性情豪爽大方,但回忆当时情形,还是忍不住满脸红晕。
二人甜蜜地依偎了许久,慕容英忽然道:“夫君待我这般好,我实在不忍心再骗你。实话告诉你,我虽然在西夏出生长大,但其实不是党项人,而是契丹人。”
西夏自李继迁开始,便采取联辽反宋的策略,主动向辽国称臣纳贡,并请求通婚。起初因为之前党项一直帮助宋朝抗辽,辽圣宗耶律隆绪尚犹豫不决,辽国大臣韩德威道:“河西向来是中国右臂,之前正因为府州折氏与银、夏[3]共抗北汉刘氏,助中国一臂之力,才导致我契丹大军援应无功。现在李氏来归,正是大利于我国。”辽圣宗这才改变主意,封李继迁为“夏国王”,又封宗室耶律襄之女耶律汀为义成公主,嫁给李继迁为妻,并赠马三千匹作为嫁妆。
辽国笼络西夏,始终只是以其为右臂,达到有效牵制大宋的目的。两国联姻,也是出于政治需要,并不是什么真正的盟友,仍然往对方国境派有大量奸细间谍。慕容英之父原是陪嫁义成公主的侍卫,后娶党项女子为妻,接受西夏官职,但其真实身份是辽国派在西夏的奸细首领。
后来辽国与大宋议和,达成《澶渊之盟》,但依旧扶持西夏。然而西夏日益势大,俨然有西北雄主之势,辽国也感到了巨大威胁。两年前,辽圣宗曾亲自带兵攻打西夏,却被李德明打得大败而归。虽然最终在义成公主的斡旋下,两国又重新和好,但关系明显恶化。
杨文广悚然而惊,将怀中的慕容英推开。他这才恍然明白了过来——难怪慕容英当时不惜冒暴露西夏太子妃身份的危险放过了沈周,原来目的就是要引得包拯等人怀疑野利裙。难怪她当着包拯等人的面站在望月楼门前,原来目的就是要引他们去查李元昊。那么当日通知提刑官康惟一说性善寺即将有大事发生的匿名投书人也是她了,可惜康惟一既未完全会意,又有把柄握在他人手中,不敢轻举妄动,仅仅是怂恿晏殊一帮人赶去性善寺。而后来野利裙之所以对慕容英痛下毒手后沉河,多半也是因为发现了她辽国奸细的真实身份。
慕容英叹道:“我知道,如果我是党项人,你是不会嫌弃我的。可我偏偏是契丹人,是你的杀祖仇人。”
杨文广祖父杨业降宋后为宋大将,在雍熙三年(986年)宋军攻辽战役中被辽军俘虏,在押赴辽国途中,绝食三天而死。辽国大将耶律色珍砍下了杨业的首级,献给辽主报功。
杨文广听到慕容英自承是契丹人时,脑子便是“嗡”的一声,却不愿意多想,想就此混沌下去。然而此刻“杀祖仇人”四个字却清晰无比地传入耳中,再次给了他重重一震。他茫然而失神地凝视着新婚妻子,仿佛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路人。
世事错综复杂,纵然它有千百般变化,最终也只是一声叹息。这一对俊男美女经历了种种艰辛,传奇般地走到一起,最终所面对的,不过是彼此眼光中的失望和怀疑。
终于到了包氏一家离开南京的日子。包拯跟亲朋好友一一惜别,正要登船之时,忽有一名大汉护着一名白衣妇人赶来码头。那妇人正是宋小妹,道:“我说过,会以子侄之礼对待小游,星夜赶来,只为与你一道送她回乡。”
包拯正有许多疑问要向宋小妹查证,当即请她登船同行。
河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船只,河岸上是络绎不绝的行人,尘世总是因为灵动而充满活力。浑黄的江水汹涌着、奔腾着,卷起无数的浪花,夹带着永生不灭的激情驶向远方。往事不管是欢愉还是苦痛,都已渐行渐远。依稀还有一些人站在码头边远远地挥手,他们的身影是这样的熟悉。大船则随波逐流,在河水的节奏中摇曳向前,向前,再向前。
宋小妹走到包拯身边,道:“包公子的信我早已收到,之所以没有及时回复,就是期待着今日能当面告诉你。”包拯点点头,道:“我等着听夫人的解释。”
宋小妹道:“我先告诉你一件别的事。”指着身后的大汉侍从,道:“他叫宋操,是我兄长的心腹,西夏太子妃背心那一刀,是他下的手。”
包拯先是讶然,随即醒悟过来——小游是为救宋小妹而死,宋小妹决意为她复仇,派宋操赶来南京杀死野利裙。之后张建侯被官兵逮捕拷问,宋操自然不愿意看到小游的兄长承担杀人罪名,但他本人亦不能出面自首,否则会直接牵连出宋小妹,遂去向转运使韩允升求助。不论怎样,韩允升伯父韩崇训的妻子是宋小妹的亲姊,两家算是亲眷。韩允升最终答应出手相助,遂派自己的车夫韩均冒充杀人凶手,来兵马监押司投案,好换取张建侯获释。虽则野利裙一案极为复杂,同时出现了三名凶手,好在结局还算圆满,死者被指为骗子,凶手则成了英雄,戏剧般地收场。
宋小妹道:“这一节你已经明白了,下面我要解释刘德妙之事。你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包拯道:“夫人同意带刘德妙出城时,可知道她就是行刺大茶商崔良中的凶手?”宋小妹道:“当然知道,她亲口向我讲述了一切前因后果。”
原来刘德妙的确就是当晚在应天府宴会上行刺大茶商崔良中的人。她听说崔良中中毒后未死,自然惊慌异常,本来预备立即离开南京。但她在南京苦心经营的时间不短,不忍让一切努力付诸流水,得知崔良中昏迷不醒后,便决意冒险留下来。她当晚用带毒的刻刀刺中崔良中时,与其照过正面,崔良中一旦醒来,她的死期也就到了。要想继续安全地待在南京,最好的法子是杀死崔良中灭口。而此刻她已经没有曹家势力可倚靠,完全只能靠自己。她浪迹江湖时亦学过一些简单的武艺防身,入道后还练过轻身提气之术,遂决意铤而走险。
当晚,刘德妙赶去崔府时,意外见到崔府仆人引着老仵作冯大乱进去。她亦听过冯大乱的一些事,猜想他在这个时候被请进崔府,如果不是崔良中已死,就是有人发现了伤口的端倪,既然崔府毫无丧事痕迹,那么一定是后者了。她早知道高继安一直暗中帮崔良中伪造交引,担心官府很快会由刻刀伤处追查到高继安身上,所以也不及再去杀崔良中灭口,而是赶去节字街通知高继安,抢先将他藏了起来。至于包拯等人在高家院子中发现的金匕首和刻刀,则是她刻意埋在那里,目的是要让官府认定高继安就是行刺崔良中的凶手。这样高继安沦落为杀人疑凶,再没有任何退路,只能任凭她摆布。
然而后来包拯等人还是从蛛丝马迹中追查到刘德妙本人身上,她知道南京已然待不住了,便设法见到宋小妹,表明了真实身份,请求救助。宋小妹亦听过刘德妙名字,知道她与自己沾亲带故。听了经过后,倒不是真心想帮她,只是觉得她可怜,觉得自己也可怜,凡是跟皇族沾边的女人都可怜,一时生了怜悯之心,便同意带她出城。以宋小妹的身份,既是皇亲国戚,又是寇准遗孀,谁敢查她,刘德妙和高继安二人由此顺利逃脱。
宋小妹道:“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救刘德妙吗?因为她对我讲述了杀人的理由,她要杀的对象其实并不是茶商崔良中,而是翰林学士石中立。”
当年大宋攻灭北汉时,为求胜利而不择手段,先后采取水淹火攻的方式,令北汉人民生命财产损失无数。甚至在北汉投降后,太宗皇帝赵光义因忌惮太原城有“龙城”之称,下令放火焚城,使得地跨汾河两岸极为繁荣的太原城彻底毁灭,无数人死于大火中,而出主意和具体执行放火任务的人,就是时任枢密副使的石熙载,也就是石中立的父亲。刘德妙本人有许多亲族都死在那场大火中,当晚她在应天府宴会上意外见到石中立时,不知怎的对他厌恶之极,一心想杀了他。她是逃犯身份,随时带着淬毒刻刀做防身之用,便暗中寻找机会。
当石中立在府署假山一带撒尿时,一直留意他行踪的刘德妙尾随了过来,从袖中取出涂了毒药的刻刀,拔出刀刃,正欲上前动手时,忽觉察到背后有人,回头一看,却是大茶商崔良中。
原来崔良中买通了曹诚身边的心腹仆人,知道曹氏花重金聘请了一名极有能耐的高人相士,专门为他的女儿曹云霄选婿。崔良中素来对面相之说甚信,当晚便刻意留意曹诚的言行举止,推测他身后仆人打扮的人就是相士,瞩目其一举一动,所以才会出现宴会上的尴尬局面——他见到相士朝一方向指了指,曹诚便赶去找南京通判文洎,以为相士相中的是文洎之子文彦博,等曹诚走开,也慌忙赶过来与文洎套近乎,想为自己的女儿崔都兰求亲。文洎对其中缘由毫不知情,自然莫名其妙。崔良中精明过人,见文洎神态,料想自己也许搞错了,转头见到相士正起身出去,遂干脆直接跟出来,预备直接当面询问相士。
崔良中一路跟着相士刘德妙到花园假山一带,正好见到她走到石中立背后、拔出刻刀的一幕,尚在懵懂之中,根本未会意过来,只愣在那里。正好此时石中立解完手,刘德妙急忙朝崔良中打了个手势,自行躲到一边大树后。崔良中不明所以,但石中立已提着裤子走过来,见到他也很惊讶。崔良中便打了声招呼,石中立也不怎么理睬,自行去了。
此刻,崔良中方才有些明白了,笑道:“助教,请出来吧。崔某正有事请教。”
刘德妙从暗处出来,见左右无人,便径直用笼在袖中的刻刀刺入崔良中胸腹,等他倒下,又将他拖到墙根花丛后藏好。正要离开时,见崔良中腰间有一柄黄金匕首,灵机一动,拔出匕首往他伤处又补了两刀,这才带着匕首神态自若地离开。
包拯至此方知道刘德妙行刺崔良中的真正缘由,一时感慨不已。
张建侯在一旁听见,问道:“夫人可知道刘德妙还参与了伪造《张公兵书》一事?”
宋小妹道:“《张公兵书》原来跟她有关?”张建侯道:“嗯。据我姑父推测,她早有预谋,当年八贤王王宫的那场大火也多半与她有关。”
宋小妹听了经过,道:“这些事我全然不知,不过我想我大概能猜到刘德妙为什么要这么做。当年太原被毁,是因为当地有龙气。而南京是大宋的发祥地,《张公兵书》又是传说中的祥瑞之物,她也许想要以牙还牙地报复,以假兵书来引发事端。”又叹道:“可世人又怎会知道张巡张公留下的其实不是一部真正的兵书,而是一本记满人名的殡书呢?”
尽管洞悉了诸多事情的前因后果,包拯心底深处还是有几处谜题没有解开,心里的石头也始终无法落地,问道:“夫人可知道刘德妙人在哪里?”宋小妹道:“我不知道。我们到东京后便就此分手,各自东西,约定从此再不见面。”顿了顿,又道:“不过据我暗中观察推测,她应该去了八贤王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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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甘州:今甘肃张掖。西凉府:今甘肃武威。
[2] 慕容英即演义中穆桂英之原型。杨氏祖上多与党项大族通婚,譬如杨业妻子(即演义中佘太君原型)折氏即出自党项大族折氏。根据文献及出土墓志记载,不独杨文广本人,其堂兄亦娶慕容氏为妻。
[3] 府州折氏:党项大族。银、夏:党项族故地,指代西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