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 择捉岛
船底传来了发闷的撞击声。
船首扬起,螺旋桨开始空转。贤一郎冲进机舱,立即将发动机的离合器关掉。
东方的天空渐渐染成一片碧绿,此时是早上六点。这里是比日本本土经度更偏东的岛屿。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日出的时间也比本土还要早吧!
贤一郎在拂晓的晨曦映照下,凝视着面前的海岸线。在眼前伸展开来的,是一片荒凉而渺无人烟的沙滩。贤一郎仅仅靠着手上的海图,在礁岩众多的择捉岛东海岸附近海域不断航行,最后总算在这里发现了一片可以靠岸的沙滩。贤一郎对照了一下手上的地图,就在前方数公里的不远处,好像有一个叫做具谷的渔场。
眼前是绵延数公里、处处残留着积雪的沙丘,沙丘后方耸立着一整排高大的山脉。这片山脉被称为单冠山,从地理位置来看,它就像是这座小岛的脊梁一样。强劲的落山风,从山脉的方向不停吹袭而来。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贤一郎背起帆布背包,从船舷跳入了海中。在极为冰冷的海水冲击下,贤一郎全身的肌肉急剧收缩,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快发出了惨叫声。海水的深度刚好达到胸部位置。贤一郎等全身肌肉渐渐习惯水温之后,接着再将皮箱从船上取下来,顶在头上。背包与皮箱里的东西,都用油纸谨慎地包装过,即使因为浸水而湿掉,也不至于不能使用。贤一郎从海中朝沙滩的方向走去。
贤一郎登上沙滩后,将手提箱放在雪上。此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正从玻璃碎片中走过一般。在皮肤的表面,仿佛有着无数切割撕裂的伤痕,每一道伤痕,都让他感受到冰冷而刺骨的疼痛。从脊椎直到头顶,全都像是被人痛殴一顿之后,充满了麻痹的感觉。神经纤维似乎因为海水的冰冷而停止运作了,就连身体里面的血管也急剧地收缩了。贤一郎不禁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他的膝和肘关节虽然还能够活动,但是手指却已经完全没有感觉了。
贤一郎全身僵硬,吐了一口气回头望去。
接下来必须处理好船才行。
贤一郎断然地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再次走进了海里。激烈的疼痛,再次沿着后脑勺向他袭来,他忍不住张开嘴,惨叫了出来。
只要一直保持活动,就不会死了!
贤一郎这样对自己说着。
不管鲸鱼也好,海豹也好,都能够活着在这片海里游泳。同样是哺乳动物的我,怎么可能被这种程度的水温给冻死呢!
贤一郎爬上甲板,浸湿的衣服,让他感觉身体就像坠了铅块般沉重不堪。他操作发动机的离合器把手,螺旋桨开始逆向旋转。船底传来刺耳的摩擦声。当贤一郎微调了一下发动机的转速后,船只便在沙滩上摇摇晃晃地发动了起来。最后,船只终于慢慢离开了海底。
贤一郎再次关掉离合器,走出驾驶舱。他的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着,下半身几乎快没了知觉,整个人就如同机械般,迟缓、僵硬地做着动作。他将预备油箱内的重油往船内泼洒,然后收集起船员室内的抹布和海图等可燃物,点上了火。
走出船员室后,他又将堆在甲板上的渔网也点着了火。这时,他的身体忍不住又颤抖了一下。
贤一郎操作着舵和发动机,将船驶往海的方向,他将发动机的转速调到最大,然后自己再次跃入了海里。无人的八代丸,就这样将贤一郎留在海里,带着发动机传出的有规律的爆裂声,直往远离岸边的方向驶去。这艘木壳船大概会在择捉岛近海燃烧一阵子,最后沉入大海吧!
贤一郎爬上海岸。浸湿的衣服一遇上寒风,立刻急速夺去了他身体的温度。必须马上换上干的衣服才行。贤一郎让呼吸平稳下来后,打开帆布背包,用那双颤抖不灵活的手,开始努力地换起了衣服。
换好衣服后,贤一郎再次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状况,毕竟,直到天色大亮为止,留在这片海岸上让冷风一直吹个不停,也不是个办法。沙丘的背后有一条道路,它沿着海岸一直朝着某处延伸而去。贤一郎再次拿出地图确认后,发现这好像是单冠湾和西海岸之间的联络道路。
贤一郎背起帆布包,提着皮箱,顺着这条道路朝向东边走去。每当踏出一步,浸湿的长筒靴里就会响起水声。从这里到单冠湾大约是十五到二十公里左右,路上应该会有足以抵挡强风吹袭,能够让自己稍微睡个觉的岩石吧!总之,现在自己必须赶快离开这片毫无遮蔽的海岸才行。
走了二十分钟后,贤一郎在到处都是岩石的海岸边,发现了一栋简陋的小屋,他小心谨慎地靠近一看,发现那好像是一栋无人的渔夫小屋。贤一郎解开拴住拉门的铁丝,走了进去。
小屋里面放着竹笼、绳子,以及用途不明的钩子和棒子,看样子,这大概是间采海草时使用的临时小屋吧!角落里放了几张席子,贤一郎把它摊开在地上后,便倒头躺了上去。
实在耐不住寒冷,又一次醒了过来。他从屋子里面往外偷偷一看,早晨青白色的晨光中,片片细雪正翩翩飞舞着。风把地表附近的雪吹得四散零落,然后又再一次地将它们卷上天空。天似乎还没有完全亮。贤一郎打开背包,将里面的衣服全部倒出来。替换的内衣裤只剩下一套了。贤一郎将油纸贴在腰和背上,然后开始在外面套上衣物,在海边换衣,真的是会让人冻僵的。
贤一郎套上剩下的一双袜子,再将木棉制的毛巾小心翼翼地包裹在袜子外面。他心想这样的话,多少能耐得住一点寒气吧!接着,他将双脚放进已经冻透的靴子里,然后试着在地板上踏步看看。虽然可能马上会再挤出冰冷的水来,但这也没有办法,毕竟他已经没有可以替换的鞋子了。
穿上长度有点短的外套,再戴上在八代丸上发现的毛线帽,最后套上木棉制的作业用手套。尽可能小心谨慎地穿着妥当,等一下离开海岸之后,才会有斗志继续往前走。这样看起来,中午之前应该可以抵达单冠湾深处吧!
贤一郎将皮箱系上绳子,让它可以背在背上,至于帆布背包,则只要斜背在肩头就可以了。就这样,贤一郎背起了皮箱,手提着背包离开了小屋。一打开门,凛冽的强风立刻迎面扑来,贤一郎的帽子被吹飞了出去,他拾起帽子,重新将帽子拉到眼睛的高度,然后迈开脚步,继续往被薄雪覆盖的道路前进。细雪飘落的密度,似乎渐渐变得稀薄了起来,或许只是自己的身体没有感觉到,但气温实际上有可能已经开始回暖了。
沿着海岸道路走了大约两小时后,原本紧贴着道路左手边的丘陵渐渐被抛在身后,映入眼帘的是开阔原野的一隅。前方的海岸线大弧度地向左弯曲,呈现出一片广阔的海湾。那就是单冠湾。而在正前方,在海湾的另一端,似乎有一座很高的山,半山腰以上,全都被缭绕的云雾所包围着。
贤一郎趴在枯黄的野草上,取出望远镜观察湾内的情况。
单冠湾内似乎不像是有舰队集结的样子,就连一艘军舰或民用船只的影子都没有,放眼望去,在眼前展开的,就只有宛若银盘一般泛着光泽、清澈无比的暗灰色海面而已。自己是不是来迟了?贤一郎移动望远镜,在原野前方的海岸处,似乎有个小村子。那应该就是叫做天宁的渔村吧!至于灯舞、年萌这两个村子,则因为距离太远而无法辨识,或许等天再亮点之后,就能够稍微看清楚一点也说不定。在原野的左边,也就是天宁村的正后方,可以清楚地看见几栋像是兵营的建筑物。仔细看的话,似乎还可以看见挂在旗杆顶端的风向旗。那一定是日本海军的天宁机场。由于看不见任何像机库一样的东西,因此这边应该没有常驻的航空部队才对。
贤一郎又调整望远镜,往海湾的外侧望去。那里停泊着一艘船。看形状不是渔船或货艇,应该是小型的军舰,像是炮舰或是驱逐舰之类的吧。贤一郎调整望远镜的焦点,再次仔细观察。果然是军舰。它停泊的位置,正好是外海和海湾的出入口处,此刻正用很慢的速度在航行。看样子,它似乎是在这个位置上进行巡逻。
贤一郎站了起来。只有一艘军舰在巡逻,那就表示舰队尚未集结。不过,距离集结的时间应当不远了。得动身了,要找到能够监视全港湾的场所才行。可以的话,最好是能够取暖,又可以找得到食物的地方。如果还有电的话,那就更完美了。
贤一郎决定绕过天宁村子的北后,往海湾深处挺进。
贤一郎离开了道路,走人原野之中。这里似乎是一个植被贫瘠的小岛,整片大地上,到处都只有一些低矮的地衣类植物,另外就是一些小型的竹子。因此,即使没有道路,在行走的时候也并不怎么困难。
虽然山麓已经完全被白雪覆盖了,不过地面上还没有积起不融化的冻雪。四处散见的积雪,已经把眼前广大的荒野染上了片片白色,不过那应该是好几天前降下的雪,因为有没完全融化而残留下来的痕迹。所以,若要在这里使用滑雪板或是雪橇行动,以现在的积雪程度仍嫌不够。对脚力强健的贤一郎来说,在这片原野上,一小时大概能够前进六到七公里。
矶田茂平中士在十一月十八日的早上七点,搭乘北海道厅的调查船“罗臼丸”从根室出港。
直到这天早上为止,仍没有接获任何有关八代丸后续情况的消息,既没有人通知说它驶进了某个港口,也没有人表示曾经目击到这艘船。连那名叫斋藤的男子,就这样乘坐着八代丸,在北太平洋上失去了踪影。
在出港之前,矶田又向根室警察署的署长询问道:“单冠湾那边没有任何联系吗?”
“没有。”署长回答,“或许他并没有朝着国后或择捉那边驶去。要不要在根室等待消息?”
“不,我要去择捉岛,在择捉岛上,应该可以找到情报才对。到那时候,还请你们务必立刻采取配合行动。”
“你好像相当有把握哦!”
“不,这只是身为宪兵的敏锐嗅觉罢了。”
“请多保重身体,那里的天气应该已经相当寒冷了。”
“我昨天已经买好冬季用的衬衫以及毛裤了。”
署长敬了个礼,矶田也跟着回礼。汽笛声响起,罗臼丸白色的船体震动了一下之后,驶离了岸边。这艘隶属于道厅千岛调查所的船只预定在午后六点抵达择捉岛西海岸,从纱那入港。
贤一郎在丘陵地带的原始林间,默默地持续向前走着。
虽说是丘陵,海拔也不过只有一百五十到两百米而已,到处都是高低起伏不大,也很难辨别出棱线究竟在哪里的低矮广阔的山脊。和平地唯一不同的地方,或许只在于这些山脊上全都覆盖满了白雪,然而即便如此,这里的雪也还没深到会将脚踝淹没的程度,当贤一郎走过之后,留下的鞋痕中隐约还可以看见杂草的踪迹。
尽管如此,他在这片强风吹袭的山脊上,也已经持续走了超过半天了。这段时间,他所吃的也只有在那艘船上发现的鱼干而已。
贤一郎感觉到,自己的体力已经渐渐快消耗殆尽了。
此刻,单冠湾正位于他的右手边方向。虽然透过树丛已经不时可以望见单冠湾灰色的海面,不过贤一郎为了不让自己被炮舰给发现,还是尽可能地选择走在这片平坦山脊北边的道路上。跟沿着海岸的道路相比,这条路的距离恐怕要远上好几倍吧!总之,他的目的地是正好位于海湾最深处、名叫灯舞的村子背后那个丘陵。
贤一郎并没有打算要在村子里停留。这座岛和东京这样的大都市不同,要匿名潜入在人群中相当困难。更何况,这已经是最后的任务了,因此也没有必要耗费心力伪装成一般的市民。目前他所要做的,就是先潜伏在山里面,尽快确认岛内发电设备的所在地,然后只要等着单冠湾发生异变就可以了。为此,贤一郎打算在单冠湾背面的山里设下个既可维持生计又可监视舰队动静的洞穴。
贤一郎的双脚渐渐变得很沉重,就连踏出一步都很吃力。他仰起头望向天空,尽管天空中仍然和昨天一样乌云密布,无法判断太阳的位置,不过仍然可以明显地察觉出,时间已经接近日落了。随着日落时分的到来,气温也开始急剧下降,于是贤一郎决定,先在这片丘陵地上夜宿再说。
往山脊的北面走去时,一条浅浅的小溪映入了贤一郎的眼中。这条小溪的位置,和吹来的风向正好是呈直角。在那里,贤一郎发现了一个可以遮风避雨的小洞,那应该是溪畔的土壤被掏空所形成的,上面只留下一表层土,有如屋顶一般遮盖着洞穴。虽然没有大到可以住五个人的小家庭那种宽敞度,不过比起八代丸的船员室要宽大许多,顶部也高了不少。天然的屋顶上长满了植物的根,可以不用担心会突然崩塌下来。贤一郎进入洞穴,放下行李,用防水布搭起了简单的帐篷。
“我需要食物,还有保暖的衣物。”贤一郎一边准备着夜宿用品,一边喃喃自语地说着,“明天,不得不去附近的人家取些东西了……”
他的身体又开始剧烈颤抖,身体里面的寒意,似乎变得更强烈了。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矶田茂平中士到达了择捉岛西海岸,从纱那港入港。
“实在是冷啊!”矶田对出来迎接的纱那警察署长说着,“有没有什么消息?”
“目前还没有接获什么讯息。”鼻头红通通的署长说着,“单冠湾的派出所那边也是一样。”
“我想快点儿到单冠湾。”
“要到那边,必须越过积雪的山峰哦!你会骑马吗?”
“在宪兵教导队的时候受过训练。”
“那应该没问题啰!”
面对署长的问题,矶田有点含糊其辞地回答着:“不过,还说不上是很熟练就是了……”
“没关系,马上就会适应了。在这个岛上,连小女孩都会骑马。”
“能不能请谁架个雪橇,把我载过去啊?”
“要坐雪橇去的话,现在积雪还不够厚,我看,还是明天早上去驿站借匹马比较好吧!”
“到那边大概有多远的距离?”
“要到隔壁的留别村的话,爬过这座山大约三十五公里,大概得花七个小时左右。从留别村到单冠湾的年萌村,则要走上二十公里。大概总的加起来需要两天的时间吧!”
花上两天的时间是吗?虽说比起搭乘定期联络船还是争取到了时间,但和从根室出发时所预测的时间还是产生了落差。搞不好就在这两天内,事态会演变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说不定。
“没有更快到达的方法了吗?”
“只要尽情地踢马的侧腿,它就会狂奔出去了。”
听了署长的话,矶田有点垂头丧气地说:“……我试试看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贤一郎又因为身体发冷、整晚无法熟睡的缘故,早早便醒了过来。身体的肌肉相当僵硬,稍微使劲的话就可以听到纤维质发出像是要被折断的声音。今天以内,一定要弄到粮食和衣服才行。贤一郎将最后剩下的鱼干放入嘴里,含了一口雪,把它当成今天的早餐。
当贤一郎在帐篷内等待体力逐渐恢复时,时间已经渐渐接近了中午时分。云的数量减少了,从洞内往外望去,可以窥见外面的晴空。那仿佛是刻意节省颜料般,仅是薄薄渲染一层的蓝色天空而已,它的颜色不深,给人一种冷冰冰的感觉。虽然从洞内看不见,不过在高空中,应该正重叠着几层薄薄的卷云吧!收拾好夜宿的痕迹后,贤一郎拿起背包和皮箱走出山洞。行李感觉起来,似乎又沉重了几分,得赶快找到适合的藏身之所,并且让自己保持轻便才行。
贤一郎爬上山脊,走到可以纵目远眺海湾的位置。海湾里面依然是空荡荡的一片,那艘炮舰或是军舰,正停留在单冠湾外的海面上。贤一郎往山脊的西北方向走去。走了大约两个钟头后,他透过树丛,确认着可以看到海湾的位置,这次他感觉到,自己终于找到了适合的位置。接着,贤一郎的视线沿着棱线往南移动几分,落到了山丘下的某个地方。那里的左边有片平坦的原野,岸边可以看到结冰的沼泽,在湖畔,好像还有一间小屋。应该是农家吧,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住人?从这个位置无法判断,不过如果是无人小屋的话,那正是当成隐身监视场所的最佳地点。虽然离海岸线还有段距离,但距离监视用的高地却很近,而且应该不会碰见渔村的居民。
贤一郎沿着湖畔的道路,一路朝着自己刚刚所看见的方向前进,终于走出了原始林,越过前方的沙丘后,似乎就会通往单冠湾了。右手边是一片平坦的高地,海岸线就位于这个高地的背后,那个叫做灯舞的村子,似乎也位于那附近。
贤一郎又不自主地打了寒战,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地发烧,冰冷的汗水,似乎正从背上不停地流下来。
当贤一郎沿着斜坡前进时,一条小溪映入了他的眼中。这条小溪大概是属于流入沼泽地的众多支流之一,因为冬天枯水期的缘故,所以溪里并没有什么水流。贤一郎的脚步变得越来越不稳,因为身体发冷和疲劳,再加上空腹之故,体内积累的脂肪和糖分,全都消耗殆尽了。
就在贤一郎踏上一堆枯叶时,脚底突然滑了一下,他的左手条件反射性地乱抓,试图寻找可以支撑身体的东西。尽管伸出的左手抓住了一旁树木的根,但他的身体还是滑了下去,剧烈的疼痛感从手腕直窜上肩膀。
疼痛让贤一郎整个人不由得缩成一团。他的身体重重摔到溪底冻结的泥土上,动弹不得。背上的皮箱,似乎突然变得加倍沉重。溪底的残水渗入了衣服。疼痛还留在肘部,撞到货车时的挫伤,似乎又被唤醒了。
等到疼痛的感觉渐渐淡去之后,贤一郎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当站起来的时候,脚步还晃了一下。现在的他,似乎已经疲惫到了极点,衣服也完全濡湿了。
小心翼翼地离开结冰的小溪之后,接下来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面积相当广大的沼泽。在湖面完全结冰的季节里,如果要在湖面上盖个滑冰竞赛场的话,大概可以一口气盖上好几座吧!
在沼泽地对岸,可以看见那间小屋了。贤一郎再次取出望远镜,窥探这栋小屋的样子。在小屋的墙上有着小小玻璃窗,还有一支烟囱,但是并没有看到烟从里面飘出来。后面有一栋更狭窄的小屋,可以猜想得到大概是厕所吧!在小屋的旁边,还有栋没有窗户的屋子,像是仓库。
贤一郎在那里持续观察了一个小时,不过仍旧没有发现里面有人的动静。看样子,这或许真的是间无人居住的小屋吧!
贤一郎绕过湖畔,小心翼翼地靠近小屋。小屋周围的雪地上虽然留了一些痕迹,但究竟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贤一郎也分辨不出来。贤一郎站在小屋外面,仔细地侧耳倾听,他还是没有发现屋内有人的迹象,里面既没有窃窃低语的声音,也听不到走动的脚步声,更没有砍柴和做饭的声音。
贤一郎站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接着又用清晰的声音敲了第二下。没有任何回应。贤一郎看了一下周围后,打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的陈设相当杂乱无章,正中央有个柴火炉子,在它的右手边有张铺着榻榻米的睡床,睡床上堆积着脏污的被褥和宽袖棉袍。在炉子左侧有一个简单的灶台,里面放着一个大约有幼儿身高那么高的水瓶,在它的上面则是吊挂着洋葱和玉米。房间的角落里放着塞满了马铃薯的袋子,泛着黑色光泽的熏制鲑鱼,随意地从小屋的横梁上垂吊而下,靠里面的墙角处,放着一把旧式的猎枪。
柴火炉子上摆着一个锅子。贤一郎挨近火炉,将锅盖打开,在锅底遗留有一些煮过的卤马铃薯。贤一郎用手抓住已经冷掉的马铃薯。塞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没过多久,那些酱油口味的卤马铃薯,就在贤一郎的狼吞虎咽下,全都一扫而尽。
这里应该有人居住。吃完马铃薯后,贤一郎这样想着。要把这里当做根据地,基本上是行不通了。住在这里的人,可能只是碰巧外出而已,不快点离开是不行的……
贤一郎一边这样想,一边拿了一点熏制鲑鱼和生马铃薯,塞进自己的背包内。
我似乎变成食物小偷了!贤一郎自我嘲讽地想着,看来,以后我搞不好会沦落成比杀人犯或是间谍还要低一等的家伙也说不定呢……
贤一郎离开小屋后,又来到仓库稍微窥探了一下。在这个季节里,这间仓库似乎没有什么人员频繁出入的迹象,渔网和捞网、鱼钩等渔具,堆得到处都是。
贤一郎决定把自己的皮箱藏匿在这间小屋里。不管怎么说,在山里面是无法使用无线通信机的,拿着它不只会妨碍行动,而且还有损坏的危险。因此,最好是将它放置在能够完全遮挡住风雨的地方会比较好。
这里的渔网大概到明年春天为止,都不会用到吧!贤一郎一边想着,一边将皮箱放在层层堆叠的渔网底下,然后又将渔网放置成即使用手触碰,也无法察觉到皮箱的样子。
身体里面的恶寒似乎越来越严重了,感觉好像有点发烧。贤一郎突然有种想要在这间仓库里好好歇息一下的冲动,如果可以的话,他真希望至少能够好好地睡上一个晚上。
贤一郎和诱惑斗争着,最后还是离开了仓库。就在这时,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把枪。
矶田茂平中士到达了留别村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条破抹布。原本就不习惯骑马,再加上又是在寒风吹袭的山岭中奔驰——不只如此,沿途望去,全都是长得一模一样的林间道路,天上还不停地下着雪,各种因素加起来,使得矶田在路上不断地迷失方向。虽然纱那的警察署长表示七个小时就可以到达,但是从出发起到这里,已经花了足足九个小时。在最后的一个小时里,矶田的屁股因耐不住这样的摩擦早就疼痛不堪,最后只好下马拉着走。
留别村派出所的警察赶到了驿站,在留别村这里,纱那警察署的派出所是由一名巡查部长负责。
巡查部长向矶田报告说:“单冠湾那边没有传来特别的消息啊!”
矶田在驿站的大厅里,一边将冻僵的手靠着炉子烤火一边问道:“别的村子呢?根室那边也没有联系吗?”
“完全没有。”
“船也没有回港吗?”
“也没听说船回港。”
“也就是说,船和那个男人一起消失了吗?”
“他会不会把择捉岛的方向整个搞错了呢?或者他往钏路和厚岸的方向去了也说不定,那边是否也要发布通缉令呢?”
“只要是在根室的管辖区之内,应该已经全面发布通缉令了才对。”
“以这种船只不见踪影的情形来看,非常有可能是已经遇难了。”
“在亲眼看见那艘遇难的船之前,我是不会轻易相信这一点的。”
“我要继续前往单冠湾。”
“我建议您走通往年萌村的道路比较方便。灯舞村虽然和这里也有直通的道路,但是我并不建议来自内地的人在冬天走那条道路。”
“还得骑马吗?”
“很不凑巧,这个岛目前没有人力车。”
“那就在马鞍上帮我铺上一张坐垫吧!”
矶田抬起屁股,揉了揉大腿间因为骑马而磨破的皮肤说道。
现在是黄昏时分,将近四点钟的时候。
同一时间,灯舞村附近的当麻沼泽旁,猎枪细长的枪身,反射着冬季微弱的阳光。贤一郎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那是个脸庞轮廓很深的青年,他的头上戴着颜色暗淡的毛线帽,身上穿着一件衬衫和一件毛衣,在外面还套着一层用多层棉布缝成的厚实外套。青年脸上并没有写着惊吓和警戒,而是带着复杂的表情,凝视着贤一郎。他的枪口在贤一郎的身体前画着圈圈。
要不要掏出手枪?还是应该出拳?
贤一郎迷惘了,他感觉,自己似乎变得软弱了起来,遇到这个情况,就算是兰道夫·史考特【兰道夫·史考特,美国著名西部片明星,以演出拔枪射击而闻名于世。】大概也只能束手无策。话再说回来,如果要出拳的话,现在的自己恐怕连乔·刘易斯【乔·刘易斯,美国重量级拳王。】力道的百分之一都不及吧!自己的体力实在衰退太多了,没办法像两天前那样敏捷行动,就算打格斗战,又能发挥多少程度的技巧呢?
青年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青年的语调中并没有威吓的意味,他只不过是单纯表达出自己的疑问罢了。贤一郎再次确认青年的眼神。在那双眼睛中,并没有带着杀意,同时也没有愤怒、厌恶或排斥的神色蕴涵其中。在那里面有的,就只是惊讶,以及试图为骤然涌现的满腹疑虑寻求解答的目光而已。就只是这样的表情。
“我好像迷路了。”贤一郎尽可能保持平静地说,“因为肚子饿得受不了,所以在找住在这里的人。”
“你是从哪里来的?”
“你是住在这里的人吗?”
“别管我,我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那边。”贤一郎往北指了指。
“从留别村吗?”
“对,从那里来的。”
“走路来的吗?”
“没错。”
“打算去哪里?”
“单冠湾。”
“你去单冠湾做什么?”
“打算去那边找工作。”
“是不是去渔场那边?”
“没错。”
“你这样子的外表,谁都不会雇用你的!”
从青年凝视着自己的双眼中,贤一郎可以想见自己现在的模样。身穿着沾满泥土的国民服和短外套,脸上有着已经好几天没刮,胡乱生长的胡子,从离开东京以来到现在,连一次澡也没洗过,全身脏兮兮的,这副尊容让人感到形迹可疑是理所当然的事。
“没有办法,就只能这副打扮了。”
“走吧!”青年晃了晃枪口,对贤一郎说道。
“啊?”
“往那个方向走。”
“要做什么?”
“去村子。”
“我想我还是留在这里吧!马铃薯的事我很抱歉,钱的话我会付。”
“你在担心什么?”
“你不是要带我去警局吗?”
“不想去吗?”
“我不想因为马铃薯这种小事,而闹上警察局。”
“只是马铃薯吗?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青年用枪抵住贤一郎的肚子。
贤一郎无可奈何,只好转过身背对着青年。在到达村子之前,还有机会拿出手枪反击吧!贤一郎将双手垂放在腰际,往湖畔的道路走去。
大约走了三百米左右后,两人来到了一条约有五六米宽的河川前面。河上有一座小桥。在过河的时候,贤一郎将自己的右手悄悄地移动到腹部附近。
差不多是展开反击的适当时机……
他心里暗暗想着。
过了桥之后,两人走进了杂木林间的小道,为了让青年疏忽防守,贤一郎说道:“喂!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就在这一瞬间,青年突然从背后撞上了贤一郎的身体。像是从道路上被弹出去一样,贤一郎整个人飞了起来,左肩重重地撞到了地面。在原本就已经受过伤的手腕处,疼痛宛若针刺般四处窜动着。贤一郎的身体从道路上滚落了下去,手枪也飞离了掌中。
贤一郎躺在雪上,全身蜷缩成一团。疼痛的感觉从手腕不断涌出,不只如此,全身的关节和肌肉,此刻似乎也都跟着一起抽搐了起来。那是一种仿佛被压榨机给绞过一般,身体完全动弹不得的痛楚。贤一郎张大嘴巴,忍耐着剧烈的疼痛。
他心想,这应该是感冒的缘故吧!他的感冒似乎比自己意识到的情形还要严重得多。青年趴到了贤一郎的身上,紧紧地将枪口抵住他的咽喉。贤一郎放弃了抵抗,这时他感觉到,对方似乎突然间也放松了力道。青年靠近贤一郎的脸庞,手指往嘴巴上比画了比画。
他是叫我不要出声是吗?贤一郎完全不明白青年的意思。他不是察觉到我的反击意图,发现到我要拿出手枪,所以才把我撞飞的吗?
在道路的前方,有什么人靠近了过来。那人似乎正用鼻子哼着歌,看样子好像是喝醉了。他唱的曲子完全走调,根本听不出到底在唱些什么。
青年仍然压在贤一郎的身上,屏住呼吸,他的意识并没有放在贤一郎身上,而是集中在歌声的方向。青年似乎完全没有去想象,万一贤一郎在这个瞬间发动反击的话,有可能会当场割开他的喉咙之类的事情。
过了一阵子之后,歌声从贤一郎和青年身边经过,渐渐地远离了。青年爬了起来,在他的手中,拿着贤一郎刚才脱手而出的手枪。他像是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似的,反复打量着手枪和贤一郎的脸。贤一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住在那个小屋里的男人。”青年回答道,“如果在这里被发现的话,你可能因为被怀疑偷东西,而被搞得半死不活。老实说,听说那个男的还杀过非法捕鱼者。”
“为什么不把我交出去?”
“难道你希望我把你交出去?”
“并不是这样,不过,我还是不知道你帮助我的理由何在。”青年像是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妥善回答这个问题似的,抿着嘴角说道:“就算要把你交出去,你最好也还是得先吃些东西,填饱肚子才行。你知道,你现在脸上的气色是什么样子吗?”
“我知道,大概整张脸就像鳗鱼肉一样泛红吧!”
“我想你得了肺炎,你应该很清楚,自己现在正发着高烧。”
“你打算要怎么处理我?”
“手举高,然后站起来,慢慢地往前走,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念头。”
“如果你放了我的话,我可以给你二十块美金的金币。”
“这些都待会儿再说,总之现在先到我的小屋去,就在村子外围的地方。”
两人在道路上走了大约十五分钟。道路在中途穿过原始林后,和另外一条道路会合。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四周几乎已经感觉不出任何的色彩,仿佛成了一片仅有灰色浓淡之分的世界。
沿着河川走,越过一座沙丘后,可以看见海岸。位于平坦高地下方的海滨处,有个由大约二十几户人家集合而成的村子。眼前是一片放牧着马匹,宽广开阔的牧草地。周围完全看不见任何人影。现在应该正好是晚餐时间吧!
青年从后面用枪抵着贤一郎的背部说:“往右走。我的小屋在那里。”
在走上牧草地的缓斜坡途中,有一栋结构大半位于地下的小屋。那是一栋看起来像是用废木材和漂流木拼凑而成的简陋粗糙的小屋,屋顶上压着石块。一世纪前的美国西北部开拓者们,应该也住过类似这样的半地下小屋吧。
贤一郎自己打开小屋的门,走了进去。
“把你自己留在这里的话,你会逃跑吗?”青年从门口问道。青年的右手是猎枪,左手则是拿着贤一郎的左轮手枪,两把枪的枪口都对准着贤一郎。
贤一郎摇摇头说:“我无法保证我不逃。”
“如果你可以保证的话,我会拿食物过来。至于你是谁,还有为什么有手枪,关于诸如此类的问题,我会稍后再问的。”
“别叫警察。不要忘了我刚刚说的二十枚美金金币的事。”
“你可以保证不逃走?”
“我会待在这里。”
“你就睡在这张床上吧!”
青年关上门后便消失了。
贤一郎为油灯点上火后,环顾了一下小屋内的陈设。小屋里面有一张睡床和炉子,在那周围则是凌乱散放着的木箱和圆木头。角落里搜集着好几张狐狸皮,或许,今天青年也是出门去捕猎狐狸才正好遇到他的吧!
贤一郎无法预料接下来的事态,因此也无法决定下一步该采取的行动。虽然说似乎不用担心对方将自己交给警察,但似乎也不能就此放心。如果有什么万一的话,那么大概就得按照最初的台词,说自己是来单冠湾找工作的。但是,手枪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在这座边境的岛屿上,拥有枪支的人果然还是相当可疑吧!要试着坚持声称自己是为了护身而买的呢,还是……
贤一郎从胸前的口袋里取出小刀藏在枕头底下,然后躺上床。看样子,自己确实是发烧了,体内盗汗发冷变得更加剧烈了。
贤一郎用宽袖棉袍包裹住身体,却还是无法抵御从体内不断涌出的寒意,身体也依旧剧烈地颤抖不已。
贤一郎将棉袍往上拉到头部,再将它的下摆往下裹紧到脚底。虽仍在盗汗发冷,但似乎渐渐缓和了一点,躺在这张床上不到三分钟,贤一郎的意识便陷入了朦胧的境界里。
冈谷有纪正在驿站的厨房里准备着餐点。
这天驿站没有客人,不过明天千岛汽船会抵达。这次的船班,应该会载着一两组行脚商人过来,为了这些客人,有纪明天打算煮酱汤口味的鲸鱼火锅。
“有纪小姐!”这时候,宣造的脸忽然出现在大厅里。
有纪望了宣造一眼。宣造穿着多层棉布缝制而成的厚外套,手里提着猎枪,好像一副刚刚狩猎完回来的样子。自从前几个月在留别村买了把老旧的猎枪之后,宣造好像一有空闲,就会跑去打狐狸。
“明天,也许需要准备十匹左右的马。”有纪停下手边的料理工作对宣造说,“明天‘东春丸’要进港,应该会下来很多客人。”
“有纪大小姐!”宣造这次稍微压低了声音。
“怎么啦?”
宣造的表情,看起来就像是做错事怕被母亲责骂的小孩一样。或许又发生了什么麻烦事情了吧?看宣造的样子,他似乎很介意客房方向的动静。有纪离开厨房,走到宣造旁边。
“什么事?快点讲!”有纪询问。
宣造吞吞吐吐地开口问:“那个你有没有从派出所警察那里听到什么事?”
“你在说什么啊?到底怎么了?”
“好比说出现了小偷或是强盗之类的事?”
“在这村子里吗?”
“不是,是在岛上某个地方。”
“我什么都没有听说啊!怎么啦?说清楚一点!”
“那个,”宣造露出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舔了舔嘴唇说,“好像有劳改犯逃跑了!”
有纪也压低声音回问宣造:“劳改犯?从哪里跑出来的?”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从岛上的某个劳改营逃出来的。我是在鲑鱼孵化场室田的小屋那里遇到他的。当时那人一副肮脏样,看起来像是挨了好一阵子的饿,看他的样子,似乎已经在山里面走好多天了。”
“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在我的小屋里。他手上拿着这个。”宣造从怀里取出手抢,又马上收起来。
“岛上还真是不平静哪!”
“怎么办?要向派出所报告吗?”
“不对,就因为那个人是从劳改营逃出来的,所以我们才不能通知派出所,劳改营订的规范契约,根本跟欺诈一样,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不过,如果他是因杀人而入营,那倒又另当别论了。”
“当我发现这家伙躲在室田小屋里的时候,我所想的就只是‘不要让这家伙被抓回去’而已。毕竟,再怎么想,对于室田也好、劳改营也好,或是警察也好,我根本没必要替他们尽任何义务,对吧?”宣造说道。
“你刚刚说,那个男的一直没吃东西是吗?”
“没有。而且他好像还生病了,脸色就跟当麻沼泽的冰一样,一片惨白。大小姐,你看现在该怎么处理好?”
“我先向他询问一下事情的经过。如果他真的杀了人的话,那我也只好跟派出所联系了。”
有纪在毛衣上套上伯父爱用的防寒夹克,然后跟宣造一起走向他的小屋。
一打开们,那个男人立刻从睡床上跳了起来。他坐起了身子,手探入枕头底下,那动作给人的感觉,简直就像是发条脱落的机器人一般。有纪和宣造在门口停下了脚步。男人睁开眼,一动也不动地凝视着他们。看样子,他似乎刚睡着不久,或许,他刚好做了什么噩梦吧。宣造背着手,将房门带上后对男人说:“你可以不用那么紧张。”
那个男人的身体,一瞬间从先前的紧绷中解放了开来,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体温与汗水的味道。
他的脸色看起来的确很不正常。有纪跪在男人旁边,将手伸向男人的额头,男人突然再次绷紧了身体,转过脸去。他大概是以为自己会被打吧!有纪不介意地再次伸出手,贴住了男人的额头。
“好烫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男人说道:“不记得了。很烫吗?”
他的声音在嘶哑中带点鼻音,是感冒的声音。平常的时候,他应该是个声音清晰有力的男人。
有纪问道:“你从哪里逃来这里的?”
“从哪里来的呢?”
男人反问了回去。
“你不用隐瞒了,是劳改营那边没错吧!”
男人好像不理解有纪话中的含意,他用那种仿佛说着“请你再说一次”的眼神,注视着有纪。
有纪也在观察这名男子。消瘦的脸颊,邋遢的胡子,单眼皮下的双眼,带着某种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锐利眼光。从嘴唇到下颌的线条,在述说着这个男人的顽固以及强韧的意志力。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
有纪再度问道:“你不是从劳改营那边来的吗?”
男人张开嘴,脸颊紧绷的肌肉也跟着松弛了下来。在他的脸上,露出了一副像是“终于弄懂有纪在问什么”的表情。
是在演戏,还是事迹败露,只好用苦笑来隐藏呢?
男人开口说:“对,就是这样没错,请不要再追问详情了。”
“有谁被你杀伤或是杀死了吗?”
男人谨慎地回答着:“是工头,我想他大概是受伤了吧!但不这么做的话,我就逃不掉。”
“你没有杀人吧?”
“没有。”
“那么,那把手枪又怎样解释呢?”
“从工头那边夺过来的。”
“因此,你才被追捕?”
“嗯。”
“你工作的地点在哪里,在这个岛上吗?”
“不,在国后,国后的乳吞路附近。”
“你打算逃到哪里?”
“还没有决定,总之,哪里安全就去哪里。”
“逃到北海道那边不是比较好吗?”
“那些家伙也一定会认为我想逃到北海道去,所以不行。”
“我有一个疑问想问一下。”
“你还真是爱追根问底啊。”
“你是日本人吗?”
或许这个问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吧,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短暂踌躇的表情。他的眼神在一瞬间闪过了一丝犹豫不定的神色。男人简短地应了一句:“我是朝鲜人。”
果然。
“名字呢?我可以知道吗?”
“金森。你可以叫我金森。”
有纪回头望向宣造说:“将这个男人运到驿站去吧!就用你的肩膀把他扛过去,可以吗?”
宣造不服地说道:“我还不能完全相信这个男人。”
“他得了肺炎,必须让他好好睡一觉,再说,驿站又离派出所很近……”
这时,男人插话说道:“如果把我交给警察的话,他们一定会把我带回那个工地,到那时候,我一定会被工头杀死的。与其这样,那倒不如我现在自己一头撞死好了!”
有纪对这个男人说:“暂且先等你的感冒痊愈再说吧!你说的是真是假,以后自然会真相大白。”
宣造站在睡床边,他的脸上摆出一副“没办法,只好照办”的表情。男人看来也很理解他的想法。
这个男人从宽袖棉袍下抽出身体,站在地板上。正当他一步步走向宣造的时候,膝盖忽然弯曲了下来,接着,也就这样子倒在了小屋的地板上。也似乎是因为贫血,所以才倒了下来,接下来有好一段时间,男人都没有清醒过来。等到他恢复意识以后,有纪便和宣造两人一起将男人运往驿站。在搬运的过程中,有纪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这男人经过相当程度锻炼的身体那发达的肌肉。
当有纪在最里面的客房铺好睡床后,她将男人叫了过来说:“得换一下贴身衣物才行,所以请你脱掉吧。”
那名叫金森的男子听了之后,便坦率地将衣服脱掉。
“身材好棒啊!”宣造不禁脱口而出。
有纪看见男子裸着的上半身,同样不假思索地惊呼了起来。男人那厚实的肉体,足以和单冠湾的渔夫相媲美,但是渔夫们的肉体上并没有像他这么多的伤痕。首先是在右腹部的地方有一道很大的刀伤,应该是被刀砍或是手术的痕迹吧,在左肩的下方,则有很多像是被火烧伤般,呈现圆圈状的伤痕,除此之外,还有五道颜色呈现淡红色,长度约在一寸左右的伤疤,毫无疑问地,这个男人不是被人施以过相当残酷的私刑,就是曾经遭遇过某种重大事故。
“这些伤?”男人注意到两人的视线,开口说道,“都是以前遭遇到的种种痛苦经历折磨所留下的。”
有纪转身向后,男人脱下毛裤和内裤,换上浴衣。有纪一回头,看到的就是男人正笨拙地拉着浴衣前襟的模样,看样子,这男人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穿浴衣吧。有纪双膝跪地,替也穿好浴衣,又帮他系好腰带。在扣拢浴衣衣襟的时候,有纪的手指在无意间碰触到了他的胸和腰部。那是种略显紧绷,但同时却又带点柔软感觉的肌肉触感,她的指尖在那一瞬间,仿佛有种被男人的肌肤所吸引住的错觉。在有纪的动作下,他似乎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要吃饭吗?吃过饭才会有精神哦!”有纪向男人问道。
男人答道:“我确实饿了,饿到可以吃下一整头牛。”
事实上,有纪原本认为男人刚才因为贫血而倒下,食量应该不会很大,没想到男人的胃口却出乎意料地好,到最后足足吞下了五大磅的三平汁【三平汁,由鲑鱼和萝卜共同煮成的一种北海道特产的海鲜火锅。】。有纪帮男人测量了体温,结果是四十度。这可不是能够随便走动的体温,于是有纪要男人去睡觉,并且吃下富山县产的感冒药。
当男人走出房间时,有纪说:“明天午后,千岛汽船会抵达这里,如果烧退了,你要搭那班船吗?”
男人回答道:“如果烧退的话,我会考虑看看。”
“晚安。”
“可以请教下你的名字吗?”
“有纪,冈谷有纪,是这间驿站的老板娘。”
“那个年轻人呢?”
“宣造。”
“谢谢你们帮助我。”
“希望你能尽快痊愈。”
贤一郎睁开眼睛,轻轻地转头看着四周的景象。这是间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和室。在自己身上盖着干净温暖的被褥,而在自己的口中,还残留有鳗鱼火锅的美味。
我这是在做梦吗?
贤一郎的意识渐渐清晰了起来,温暖的被窝是真实的东西,鳗鱼火锅的美味也是真实的记忆。自己目前正身处在灯舞村驿站的某个房间里,因为被人误解是从劳改营逃出来的工人,而受到了某位青年和女人的好意招待。虽然贤一郎始终想不透,为什么自己被当成逃跑的劳改犯,就会受到他们这样的好意招待,不过事实上这个误解对他来说是颇为有利的。那么,既然自己因为这个误解而脱口说出了记忆中金森曾跟他提过的遭遇,那么从今以后,自己是不是也该一直用“金森”这个名字会比较好呢?
不过,如果警察问起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还要再捏造别的名字?毕竟,不管怎样,警察恐怕都是站在劳改营,而非逃跑工人的那一边吧!
油灯微亮的火映照在天花板上。自己睡了多久?现在几点了?不,应该说,现在还是“今天”吗?光影摇曳中,贤一郎完全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
关于这次任务的种种事情,毫无脉络地出现在贤一郎的脑海中,然后又瞬即消失。天花板上浮现出许许多多人的脸,往往某个人才微笑到一半,另一张充满憎恶的脸就冒了出来。就在一个一个想起那些人,又一个一个回应着他们的过程中,贤一郎再次进入了深深的睡眠当中。
十一月二十日,日本海军的海防舰国后号驶入了单冠湾内。
国后号的排水量有八百五十吨,是一艘搭载着三门十二公分舰炮的新锐舰,隶属于大凑警备府,这艘国后号大概从一周前开始,便在海湾入口处附近巡逻,阻挡一切从外部进入的船只,而对于它之所以要这样做的理由,单冠湾的官员并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大概是要演习吧!单冠湾附近村庄的居民们纷纷这样猜测着。这天早上,国后号从至今为止一直来回巡逻的单冠湾入口附近往湾内驶去,在天宁村子的海边约六百米处下锚。接着,它立刻卸下船上的内火艇【内火艇,是日本海车使用的水陆两用战车。】,让二十名左右的水兵坐了上去。天宁机场的警备队长滨崎真吾中尉打从国后号驶入湾内时,就一直在监视着它的动静,现在看到这幅景象后,他便立刻朝着天宁的码头赶了过去。从内火艇上第一个跳下来的,是位身上紧紧裹着防寒服和绿地用野战服的军官,一个名叫相乐的中尉。虽然他的年纪看起来比滨崎还要年轻,不过脸上却留着一撇颇为漂亮的小胡子。
相乐中尉向滨崎敬礼后说道:“联合舰队的一部分,即将集结在本湾实施演习。因为是在极秘密的情况下进行的演习,所以希望海湾内村子的居民能够全部退避到棱线的另一边。”
滨崎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命令。这和前几天传达给他,要他检查通信设备的命令或许有什么关系吧?说起来,身为海军天宁机场警备队长的自己,对于所谓的演习计划,竟然完全没有被告知,这样让他感到相当不可思议,但同样也让他觉得很不满。
“演习什么时候开始?”滨崎问道。
“几天之内。”
“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不清楚。但是把居民撤离的事,必须尽快实施。”
“说什么傻话!”滨崎说道,“夏天的话还好说,像现在这种时候,单冠湾三村的全体居民,你说要让他们撤到哪里去?三百居民,哪里有可以御寒的地方?还有,要准备多少粮食才够?”
“我只知道,这是上级的命令。”
“我知道!”滨崎制止了相乐的话,“简单说,不就是要保守机密吗?这里的居民每个都是熟面孔,也没有什么可疑的家伙,因此,只要限制他们的行动范围,不就够了吗?”
“我另外还接收到一项命令,择捉岛和岛外的通信联络,要完全中断。”
“虽说是极其机密的演习,但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吧?”
“这我无法回答。”
“总之,关于让居民撤离一事,只能说不可能。这样吧,你跟年萌村、灯舞村的派出所警员商量看看如何?”
相乐有点犹豫地说道:“好吧,就这么办吧。接下来,关于道路的封锁,希望贵警备队这边能协助分担一点。”
“没问题。”
结果,请全体居民撤离的命令就这样被搁置了下来,不过直到演习结束为止,要禁止居民往湾外进出移动,这件事也已经取得了当地派出所的谅解。另一方面,湾内三个村子与外地村子之间联系的电话线,也必须加以切断。
择捉岛上唯一一台位于纱那邮局的无线通信机,也在海军的指示下被封锁了。从岛上至北海道的联系电话线也是如此。相乐中尉从年萌的邮局这边,用电话向纱那邮局发出了以上的命令。
收到这个命令的纱那邮局局长,刚开始时对这道封锁令表示了严厉的拒绝之意。局长对相乐中尉说:“在没有接到通信省的指示前,无论是无线电还是电话线,我是不会封锁的!”至于相乐所说的“海军省和通信省已取得共识”这件事,局长则根本不相信。双方吵到后来,纱那邮局局长决定直接向札幌通信局电话询问,结果终于同意了封锁的要求。
相乐中尉完成任务后,向年萌邮局的局长说道:“其实应当要由我亲自来封锁那台机器才对,但相隔六十公里的地方,要执行实在是有点困难。就算彻夜来回,也是得花上两天的大工程啊!”
通往海湾的三条道路,已经决定全部在山脉棱线处加以封锁。天宁-内保线由机场警备队负责,灯舞-留别线、年萌-留别线则由国后的水兵来封锁。上午十点,封锁部队将各自派遣七八个人,在封锁点拉开阵线并进行警戒。
“在未下达封锁解除的命令前,谁都不能进出,没有例外。”水兵们被下达了这样的指令。
纱那警察署灯舞派出所的巡查大冢在早上十点多,前去拜访了冈谷有纪的驿站。那是在海防舰国后号上的武装水兵为了封锁灯舞街道,从码头登岸之后不久的事。大冢之所以造访驿站,是为了向有纪传达海军开始演习以及千岛汽船直到演习终了为止,都不能入港单冠湾的消息。
有纪听了之后十分生气:
“这也未免太过分吧!不让东春丸入港的话,我们这里的商品可就没得供应了啊!灯油和火柴都缺货的话,整个村子的人要怎么生活?”
“因为是军方那边的决定。”大冢挠头,“好像还要求全体村民撤离到看不到海湾的地方。机场的滨崎中尉和年萌的管区虽然都反对,却也无可奈何。”
“这是当然的,虽说是演习,但是也没有必要搞成这样,真是毫无道理可言。”
“这是军方那边的决定。”大冢挠挠头说,“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好像还要求全体村民撤退到看不见海湾的地方。幸好,在机场的滨崎中尉和年萌派出所的警员反对之下,取得了军方的谅解,算是把这件事给挡了下来。”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虽然说是什么演习,但是要全体居民撤退,这也太不讲理了吧!”
“除此以外,他们还要我事先确认一下,看看村子里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你这边有客人吗?”
有纪答道:
“有一位客人,打算要搭乘今天抵达的千岛汽船。”
“那就只能等到演习结束了。”
“关于东春丸什么时候可以进来,目前还不清楚对吧?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可以让客人到西海岸的港口去搭船呢?”
“不行。单冠湾的出入都被禁止了,道路好像也被水兵们给堵住了。你现在可以带我去客人那边一下吗?”
有纪思考着那名叫金森的男人的事情。他还没有退烧,此刻正在客房里沉睡。对于警员的质问,那个男人可以不让人怀疑,好好地问答吗?如果那个男人是犯下杀人或者强盗等重罪而遭到通缉的话,警员一定就能马上辨认出他的真实身份,到时候,有纪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男人交给警员,但是……
有纪打开了金森睡觉的客房拉门。金森已经从棉被上坐了起来,他似乎听见了有纪和大冢之间的谈话,所以当他看到巡查的制服时,并没有表现出很狼狈的神态。
有纪说:“这位是金森先生。因为他正好患了严重的感冒,所以从昨晚开始就在这边睡觉。”
金森点点头。他的脸上留着一脸乱糟糟的胡楂儿,双眼下虽然有着浓重的黑眼圈,但那锐利的目光并没有改变。
大冢问道:“我听说,你打算要搭乘千岛汽船?”
金森答道:“是的,不过我听说船只的入港日期延后了。”
有纪接着开口说道:
“你现在正在发烧,延后了或许对你比较好。”
“你的名字,还有本籍是哪里?”大冢巡查又问。
“金森,金森贤一郎。本籍是静冈县的烧津市。跟住宿登记簿上写的一样。”
“职业呢?”
“船员。我是轮机员。”
“在择捉岛做什么?”
金森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是冷冻船上的船员。我本来搭着那艘船在根室和纱那之间往返,但是在纱那临时就下船了。”
“为什么下船,有什么理由?”
“和别的组员有争执。”
“你所谓的‘争执’是?”
“如果我告诉警察先生您的话,恐怕会让您对我印象不太好吧?”
“老实回答我。”
“其实……”金森挠着头说道,“我是因为赌骰子金钱方面的问题,所以才和同事之间的关系处得很不好啦!”
还真会说谎呢!有纪在心里暗自想着。不论对方提出什么疑问,他都能够立刻说出一套看似合情合理的解释,搞不好,他事实上是个比外表看起来更加口才流利的男人也说不定。
对于金森的解释,大冢似乎可以接受。于是,他重新告知了金森有关海湾一带被封锁的事,并且再次叮嘱金森,要他在演习结束之前,都不要离开单冠湾。
然而,就在这天午后,千岛汽船的客货两用船“东春丸”却驶进了单冠湾。这艘原本不应入港的船,在十六日那天的傍晚由函馆出港,沿着择捉岛东海岸的渔场前进,并按照预定行程进入了单冠湾。
这时候,海防舰国后号正好朝着海湾北边的年萌方向开去了。一看见接近天宁海域的东春丸,天宁村村长大为惊慌失措,连忙驾着小艇出了港。事实上,在出入都被禁止的此时,东春丸臼或许会被滞留在湾内,这样一来,东海岸那边孤立的村子和渔场,全都会开始缺粮食。因此,村长必须在国后号发现返回以前,马上将“立即离开单冠湾”的消息传给东春丸的船长。船长如果收到消息的话,应该马上就能理解,并且会立刻逃离单冠湾吧!
滨崎真吾中尉用机场的望远镜监视着眼前的一切。虽然没有听到声音,不过他还是大概可以猜得出村长所要讲的内容。他来择捉岛已经半年了,对于岛上的事情也都摸得很清楚,因此并没有要责备村长的打算。
同一时间,在连接年萌村和留别村的道路上,发生了有关封锁道路和中断通信的第一起争执事件。矶田茂平骑着马抵达了年萌湖北侧的封锁点。矶田在道路前方,发现了摆开阵势、全副武装的海军水兵们。前面是一片坡度平缓、通往山顶的上坡,这条横贯整个择捉岛的道路,可以说正是以这座山丘为分界点。这时候,道路上放着用圆木组合而成的栅栏,在栅栏前后,约有十名左右的水兵守着。在道路旁边的树林里竖立着三顶帐篷。
矶田下了马,靠近那条封锁线。
或许是注意到矶田的军服了吧,栅栏后方的一名海军士官走了过来。
矶田报上姓名说:
“我是东京宪兵队的矶田中士。我身负防间谍方面的重要任务,现在正在前往单冠湾的途中。”
“我是帝国海军大凑警备,吉村上等兵。”对面的士官说道,“从今天开始,单冠湾已经被封锁,因此,再往前的地方都不能通行了。”
“封锁?为什么?”
“演习。目前正在极其机密的状态中实行。”
“我是宪兵队的中士,难道连我也不能进去吗?”
“我们不能破例。”
“负责的人在哪里?”
“在这个地方的负责人就是我。”
“你的上级军官在哪里?帮我联络他。”
“恕难从命,我不认为有联络的必要。”
“不要跟我说这些陈腔滥调的规定了!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有个家伙可能要对海军图谋些什么,而我现在正在追捕他!”
“对不起,我们实在爱莫能助。”
“演习要到什么时候?”
“不知道。”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双方一直重复着同样内容的对话。对面的士官,是个比矶田还不知变通,简直就像腌菜的石头一般又臭又硬的家伙。尽管矶田费尽了口舌,士官却仍然顽固地一再将他拒绝在外。到最后矶田火了,大声向对方说:
“现在可是分秒必争的关键时刻!不要再重复那些无法开栅栏的回答,快点放我过去!”
对面的士官转过头,对武装水兵们使了个眼色。
水兵们在封锁栅栏后面排列整齐,举起带着刺刀的步枪对准了矶田。
“如果你硬要闯过来的话,那我就只好下达开枪的命令了。”士官说道。
“现在是做这种蠢事的时候吗?你到底要我怎样?”
“不好意思,就只有请你退回原路了。”
“好,我知道了。”
矶田说完之后,拉着马摆出一副不管不顾,就是要往前闯去的模样。水兵们一起拉动了枪栓。轻轻摩擦的金属声,回荡在寂静的原始林里。
矶田停下了脚步。在他的背后,传来士官的声音:
“就算对方是陆军大臣,我也会忠实遵守下达给我的命令。”
矶田无可奈何,只好拉着马,往来时的道路走去。
不过,矶田是不可能就这样回留别村的。他眺望着远方的景象,对于自己因为某个“无法解释的理由”而被赶回来,觉得无法接受。
走到封锁点看不见的地方后,矶田放开马,拍了一下马的屁股。马儿嘶鸣一声后,便朝着留别村的方向飞奔而去。
矶田离开道路,踏入了原始森林之中。他打算绕过山顶,进入通往年萌方向的道路。
如果能够进入封锁之内的区域,海军也不会硬是把我给赶出去吧!如果能和军官直接谈判的话,那就好了。矶田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小跑步穿越原始森林,来到了可以看见年萌湖棱线的地方。
矶田沿着比较平坦的地形慢慢前进,不久后,地面逐渐由平地转为和缓上升的斜坡,登上那道斜坡,就可以抵达棱线了吧!矶田一边用手不断顶着雪地,一边忍受着脚滑,到最后终于登上了那道斜坡。
仰起头,可以看见广阔的天空,看样子,他应该是到达棱线了。矶田挺起腰,喘着气登上了最后的斜坡。呈现在眼前的,是年萌湖伸展开来的湖面。
就是这里了,灰色的天空,映照在湖水之中。不过,就在这时候,湖水里面映出了三个人的倒影。
棱线的后面,站着武装水兵。三把枪的枪口,准确地瞄准了矶田。其中一个人,正是吉村上等兵。吉村用枪指着矶田,一脸严肃地说:
“中士。下次我就不发警告,直接开枪了。”
矶田两手高举,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傍晚,有纪将晚餐送到金森的房间时,对他说:
“轮机员什么的谎话,真亏你能马上想得出来!”
金森应道:
“那是因为,我以前曾经从别人那里听到过这样的故事。”
“当你说起船上赌骰子之类的事时,听起来就像真的一样呢。”
“我可不想回去那个劳改营,所以当然拼了命让它听起来像真的一样。”
“你什么时候来日本的?”
“大概十几年了吧!”
“你日语说得不错,我听说朝鲜半岛那边的人,浊音都说不好,不过听你说话时,我完全听不出是那边的人。”
“十五元、五十钱。”金森用浊音这样念着,念完之后,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虽然和他平常给人那种带刺的印象似乎不太吻合,但这是个清澈而又让人喜欢的笑容。“怎么样,我念得不错吧!”
“你不是一直都待在劳改营里吗?”
“一开始的时候,我在煤矿工作。从矿坑逃出来后,我在很多工地打过工,也当过船员。所以我刚才在回答有关船员的事情时,说的并不全是谎话。”
“你是渔船船员吗?”
“不是。我是货船的船员,跑外国航线的。”
“可以出国吗?真令人羡慕啊!你都去了什么地方?”
“大多是去美国那边。西雅图、旧金山、圣地亚哥、纽约我都去过。对了,还有西班牙。”
“好棒哦!我除了这座岛以外,就只去过函馆。过几天,请你好好给我讲讲。”
“如果我痊愈的话……”男人说。在那一瞬间,他的视线似乎转移到了相当遥远的地方。看样子,他是想起了留在心底的某些事情吧!“如果我痊愈的话,也许就能够跟你好好地聊这些事情吧!这个世界丰富多彩,有着各式各样不为人知的事,非常有趣哦!”
“如果你一直当船员的话,也许挺不错呢!”
“那时候,我正好丢掉了船员工作。之后一路下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进了劳改营。”
“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去东京或大阪,有很多朝鲜同胞住在那边。然后,再想办法找个工作吧!”
“如果你能平安地逃脱,那就太好了。”
“我会成功逃跑的。不过,话先说在前面,就算我什么时候突然消失了,你也不要觉得太惊讶啊!”
“先等你把感冒治好了再说吧!”
“我想,只要再过一晚就会好了吧。”
“我拿新的浴衣过来了,你等下换好衣服之后,再把旧的给我。”
“谢谢照顾。”
“没准儿,我会跟你收住宿费哦!听宣造说,你好像有金币。”
“我可是船员里的魔术师哦!过几天,我会从空中拿出金币给你的!”
“什么船员里的魔术师,我看是船员里的吹牛大王吧!”
“对了,我的手枪在哪里?”
“我先保管了。在这里的这段时间中,不要使用那东西。这也是为了你好。”
男人耸了耸肩,那大概是表示“没办法,只好听你的了”的意思吧!
有纪站起身子,对男人说:
“晚安。”
“晚安。”
先回账房吧,有纪想着。
那名叫金森的男子,虽然长期做着奴隶般的劳动工作,但他似乎并不是那种脑袋空空的男人。尽管曾经在劳改营里受尽残酷的折磨,但他却仍然保持着人类应有的品格与尊严。有纪不由得产生了这种感觉。
即使女人就在自己眼前,他的眼中也没有浮现出鄙俗的好奇心,或是随口说出轻薄的言语。
就算他很会编造谎话,那也只是代表着他的脑筋反应很快而已。这个男人若不是出生在日本殖民地这种不幸的环境中,一定会有着截然不同的人生吧!譬如说,在某个和平的小渔村里头,当个众望所归的船老大或是渔会领袖之类的……
有纪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有一点被那个男人给吸引住了。
既然船暂时不会进港,那么自己应该还有跟那名男人促膝长谈的机会吧!不论如何,自己都想要对金森这个人,了解得更多一点。不知道,他是不是喜欢喝越橘酒呢……
有纪就这样漫无目的、天马行空地想了起来。
时间来到了十一月二十一日。
单冠湾的天空跟昨天一样,被薄薄的云层所覆盖着。虽然微弱的阳光偶尔会透过云层照射下来,不过气温仍然很低。不仅如此,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极度紧张的气氛。紧绷的程度已经到了仿佛只要用针轻轻一刺,整座海湾的空气就会在一声巨响中爆裂开来一般。从海防舰国后号所实施的封锁措施中,居民们都可以感受到帝国海军非比寻常的用心。就连这些对国际情势极其生疏的居民们,对于海军在这种时候举行机密大演习这种事,也无法不将它和美日即将开战的阴影联想在一起。
这天,在单冠湾正中央,距离灯舞村子三公里外的海面上,海防舰国后号仿佛是要威吓居民般地停泊在那里。海军向居民下达指示,要他们不要登上海湾后面的山,任何在山上徘徊的人,都有可能遭到海防舰的机关枪攻击。听完之后,谁都感觉得出来,这是明显的恐吓。
学校虽然仍旧维持正常上课,但居民的日常生活,事实上已经跟冻结了没有两样。
居民们不能使用沿海的道路,只好从村子的巷子里弯着身子快步行走,前往彼此的家中,交头接耳地讨论着最近听到的传言。往年的十一月,一向都是这一年中最安静,也最没有什么重大渔业活动的时期。然而,这天却是单冠湾自有日本人进入以来最宁静的一天。
这天早上,那个名叫金森的男人病情已经好转得差不多了,大致上回到平常人的体温。不过二十四小时之前,他还发着接近四十度的高烧,真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恢复力。
“你再睡上一晚就会好了。”有纪在送饭时对他说道,“你的衣服我帮你洗好了,就放在枕头旁边。”
就在准备晚餐的时候,有纪忽然感觉背后有人的视线,于是回头一看。金森已经走进了大厅。似乎从不久前开始,他就一直注视着有纪在灶台前工作的背影。金森现在并没有穿浴衣,而是在衬衫上套着一件黑色的圆领毛衣。那件毛衣原本是有纪拿来让他当枕头用的,那是很久以前德市伯父在穿的衣服,是用最粗的毛线编织而成的,胳膊肘的地方还缝着一块鹿的熟皮。穿着这件毛衣的金森,看起来就的确给人一种船员的印象。有纪觉得,他似乎有点像自己在函馆时曾经看过好几次的英国船员。
金森并没有避开有纪回眸的眼神,他倚着墙壁,和有纪四目相交。只见他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有纪,那副表情,就像是在眺望着七月的湛蓝天空一样。
“怎么了?”有纪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像这样一言不发在人家背后盯着看,是很失礼的哦!”
金森只回了一句话:“你很漂亮。”
听到金森的话,有纪一下子手足无措了起来。
虽然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并不清楚,但是给不知道的人听见了,可是很容易会招致误解的!这可决不能让这村子里的长舌妇给听到啊。
“就算你说这种拍马屁的话,今天晚餐也还是只有石狩锅和咸菜!”
“我并不是拍马屁,只是想到什么,就自然而然地说出罢了。”
“你没有从宣造那边听说过吗?我的发色和眼睛这么显眼,全都是因为我有俄罗斯血统,因为我父亲是俄罗斯人的缘故。”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反正就是觉得你很漂亮。”
“喂,喂!”有纪的脸颊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你的嘴巴这么甜,简直就跟那些内地来的商人没什么两样!”
“我只是很坦率地说出心里话而已。”
“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让我也来夸夸你吧!你很有男子气概,而且胡子也和这件毛衣非常配,只是,请你不要在背后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家瞧,好吗?”
金森说:
“在晚饭做好之前,我都会待在马棚里。如果有事,请大声叫我。”
“你不用帮宣造也没关系的,反正我本来就打算向你收住宿费的。”
“我并不讨厌照顾马这份差事。”
金森说完之后,便走出大厅,朝着驿站外面走去。
有纪又回到厨房继续工作。这时,不知为什么,她突然有一股想哼歌的冲动。以前在函馆时,从先前那个男人那边听来的旋律,此刻渐渐从脑海中复苏了过来。美国的舞曲、英国的古代民谣,或者维也纳华尔兹舞曲……
同时,当时被那男人疼爱、怜惜,听着他每天在自己耳边低语,告诉自己“你好美”的点点滴滴回忆,也再次涌上了有纪的心头。那时候,自己还天真地以为,幸福会一直持续下去。每天晚上,在自己的身体当中,总会不断开发出新的敏感处,以及一碰就会让自己变湿润的部位。那种全身酥麻的感觉,自己怎么也无法抑制。
有纪意识到,自己身体里那些沉寂已久的感官记忆,似乎全都被唤醒了,只不过是和金森说说话,竟然触发了连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反应。有纪的脸颊,一下子变得绯红起来。
就在黄昏将近的时刻,有纪听到了奇妙而悲伤的乐器声。
是有人在吹笛子吗?有纪停下手上的针线活,走出大厅,朝着传出声音的方向走去。乐器的声音,是从马棚那个方向传过来的。
有纪走到外面后,看见金森正倚在马棚的门口,吹着口琴。金森一边吹着口琴,一边用目光注视着停泊在海上的海防舰。
口琴吹奏出来的旋律,和这座沉浸在异样宁静之中的海边村子显得格外搭配。口琴的旋律中带着点点哀伤,散发着忧郁的音律,既像是为了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爱而悲伤不已,又像是在倾吐着某种永不放弃的梦想。这或许是一首描写对远方故乡的思念之情的曲子吧?虽然有纪并不知道这首曲子,不过就她的感觉而言,内容应该和她猜测的差不多。
当金森吹完口琴后,有纪出声说:
“没想到你还藏了这一手,真让我大吃一惊啊!”
金森转过脸,对着有纪微笑了一下。看样子,他并没有注意到有纪在一旁静听。
“人可不能只看外表啊!在音乐方面,我可是颇有天分的哟!也许哪一天时来运转,我被人称为天才也说不定呢!”金森说道。
有纪听了金森这番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自愿去劳改营当劳工呢?明明世界那么广大,不是吗?”
“关于那个地方的恐怖,没有进去之前根本不知道。”
“你能逃出来,真的很幸运。”
“还有许多想要逃却逃不出来的可怜男人们,仍然留在那个地方。”
谈话骤然中断了,从单冠山的方向,刮来一阵寒风。有纪为了避开冷风,将脸转了过去。冷风吹乱了她用丝带系好的头发,一部分头发垂落下来,盖住了她的双眼。有纪整理好凌乱的头发后,再次开口问道:
“刚刚的音乐我好像听过,但名字却想不起来。”
“听说是苏格兰的曲子。”男人回答道,“你喜欢音乐?”
“我在好几年前曾离开这个岛,和一个男人同居。”对于自己能够如此坦然地说出口,有纪自己也感到十分不可思议,“在函馆,我过着有如笼中金丝雀般被包养的生活,这首曲子就是那时候,从那个人那边听来的。他有一台留声机,是个喜欢音乐的人,每当我们两个在一起时,总是听着唱片。我也曾经想过,如果能学乐器就好了。”
“我也是一样的,这支口琴和这首曲子,总会让我想起一些往事。”
“是女人吗?”
“不是,是朋友。几年前,我们两人曾经肩并肩,一同度过许多困苦的日子。那段日子里有开心的事,也有辛酸的事,尽管当时粮食及香烟都不是很多,但我们大家总是会一块共享。那时候,我的朋友总会用这把口琴,吹奏着这首苏格兰民谣。”
金森似乎注意到自己语气中充满了感伤,于是连忙改变话题说道:“你知道苏格兰在哪里吗?”
“在欧洲的某处吧。是北方国家吗?”
“在英国的北方。听说在没有积雪的季节里,那里的景色跟这座岛非常相似。”
“你去过吗?”
“不,我是从朋友那边听来的。那好像是个很漂亮的地方,有绿色的山丘和草地,也有和这里一样的海。”
“可是,这音乐听起来,却是这么的悲伤。”
“是啊,我想,应该是因为我心情的关系吧!事实上,它原本倒不是一首悲伤的歌曲。这是一首向神诉说自己活在这世上的幸福,并对神表达感激之意的曲子。”
这时候,有纪似乎听到马蹄的声音,于是回过头张望。
出现在马路上的是滨崎真吾中尉。他身着防寒衣,还是像平常一样骑在马上。有纪和金森交换了一个眼神。虽然滨崎看起来仍旧是一副自傲外加嘲讽的表情,不过他的眼神中,却带着怀疑和警戒的神色。
“你好,中尉先生。”有纪说道,“大演习好像已经开始了吧!”
滨崎用手指摘下帽子说道:“影响你做生意了。”
“俗话说,哭泣的小孩和军队是最难对付的啊!”
“那边的那一位是?是岛上的居民吗?”
有纪看着金森。金森用微微带点紧张的神色,抬头仰望着滨崎。
“是客人,因为无法搭上千岛汽船,所以才一直停留在这里。”滨崎直接对着金森问道:
“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压迫感。
滨崎的语调感觉起来带着有挑衅的意味,而金森的回答也是很粗鲁。
“几天前。”
“做什么?”
“等船。”
“你的工作是?”
“船员。”
“要去哪里?”
“函馆。”
滨崎看起来似乎不是很满意金森的回答,他用怀疑的眼神凝视着面前的男子。金森也用仿佛要和滨崎的怀疑相抗衡般的挑战眼神,反过来注视着滨崎。
过了一会儿之后,滨崎转过脸对有纪说:“我有点事情要去派出所。请你等下帮我换匹马,待会儿我还要回到天宁。”
“您看上去好像很忙啊!”
“就是因为难得有点空闲,所以才抽空过来一趟嘛!不欢迎我来吗?”
滨崎再次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瞥了金森一眼,然后从马棚前面扬长而去。
这个时候,矶田茂平中士在灯舞街道的封锁点上,几乎陷入了自暴自弃的状态。这条道路也被封锁了,而封锁这里的海军水兵队士官,也一样拒绝了让他通过的请求。
前天夜里,才徒步走回留别村,心想无论如何都必须和年萌村或是灯舞村的派出所取得联系,可是电话却完全不通。看样子,联系单冠湾的电话线很可能已经被切断了。海军为了极端机密的演习,对于单冠湾实施了彻底的通信封锁。
矶田也想和人在东京的秋庭保少佐取得联系,但是当他试图使用通往岛外的电话时,却同样遭到了拒绝,据说,那是札幌通讯局的指示。
没办法了!
这天,矶田骑着马在通往单冠湾灯舞村的道路上前进着。虽然这条路比通往年萌村的道路还要险峻得多,据当地人说冬天几乎没什么人使用,不过,这可能是唯一一条海军们没有封锁的路线了。
但是,当矶田来到山上一看,才发现这里也同样有着水兵们拉开的封锁线。对话的结果跟昨天一样,无法通融的理由也是一样,就连驻守的士官,也跟那个吉村上等兵曹一样顽固。他想强行闯越,结果又是跟昨天一样,被人用枪口指着逼了回来。
“叫可以说得上话的军官过来!”按捺不住的矶田大声怒吼着,“或许这时候,那家伙已经开始在对演习进行破坏工作了啊!”
水兵们对于矶田的言语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沉默地提着枪对准他。
矶田泄愤地用力踢了驿站的官马一脚。马受到惊吓站立起来,之后便直接朝着留别村的方向奔去。
于是,矶田只好拖着沉重的脚步,追逐着逃跑的马匹而去。
这天夜里,有纪在驿站的炉子旁,请那个名叫金森的男子一同喝越橘酒。虽然有纪说,她请他喝酒的理由是因为酒可以当做感冒药的替代品,不过就连她自己也很清楚,这只不过是在开玩笑罢了——事实上,有纪是因为想要更加了解金森这个不可思议的男子,所以才拿着酒过来的。
他是朝鲜人,有当船员的经历,又是从劳改营逃脱出来的男子。他一方面既是个带着手枪和小刀,浑身上下散发着危险气质的男子,另一方面却又是个郑重其事,随身收藏着一把老旧口琴的男子。这男子的人生中,似乎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真要说起来,他的身上似乎带着某种犯罪的气息,就连“金森”这个名字是否是真名,也完全无法断定。他看起来应该是没有读过书,但又不像是个不学无术的人。或许他没有读过《论语》,但是他比起那些劳改营的工头要更有头脑。用有纪的方式来形容的话,金森就是一个虽然充满谜团,但同时又自然而然地散发出魅力的男子。这天晚上,宣造在晚餐后也留在驿站的大厅里。油灯亮黄色的球型灯光,照亮了整个大厅。炉子内点着白桦柴火,时而传来树皮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矿坑生活完全没有任何乐趣可言,最大的梦想,就只是等待契约期满时能回到故乡。”
金森坐在炉火旁,交互看着有纪和宣造的脸这样说道。感冒痊愈之后的金森,说话的声音果然显得思虑深沉,有纪清楚地感受到,他所说的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深处的真挚言语。如果不是每天生活在那种被人斥喝怒骂环境下的人,大概没办法用如此沉重的声音述说这一切吧!
“那里常常发生事故,崩塌、煤气外泄、矿车脱轨。听到因事故死亡的煤矿工人的事情,会让你更不想进入坑内。有时候还在入口时,就有很多人跳下矿车,宁死都不想再走进矿坑内。到了最后,我实在无法忍耐,于是就设法脱逃了,因为我还有两年契约才会期满,所以这也是没办法的选择。在那之后,我找到了一份在货船上工作的机会,之所以会这样,大概是因为我在那以前,就很憧憬广阔而明亮的大海之故吧!”
金森的声音,一句句地回响在有纪的双耳和内心之中。那声音听起来,宛如在对有纪的脖颈、耳朵和脸颊爱抚一般。好几次等有纪回过神来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已经陶醉在金森的声音之中。当她眯着眼睛,注视着金森的眼眸时,金森对她轻轻地点了个头,有纪慌张地眨了眨眼,连忙换了个姿势。金森像是完全看透了她的内心一般,对她报以一个微笑。
宣造在大厅的角落里抱着双膝,沉默而专注地听着金森的话。
或许,他对金森所说的那些波澜壮阔的回忆,并不怎么感兴趣吧!
单冠湾封锁的第二天夜晚,夜更深了。
十一月二十二日的拂晓来临了。
有纪在用早餐前,察觉到有仿佛海鸣般的低沉声音传来。声音似乎是从海湾远处的海面上,逐渐地朝着湾内逼近而来。那声音听起来既像是有无数的猛兽在低声咆哮,又像是海啸将临的前兆。虽然有纪朝着充满雾气的远海方向不停观望,但仍然无法清楚地分辨声音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不久后,村子的居民们也纷纷走到靠近海岸的道路上,用眼睛注视着外海的方向。那刚刚听起来像是海鸣的声音,现在已经可以清晰地听得出是大型发动机的声音。那不是千岛汽船那种二百吨级船只的发动机声音,而是还要更大,而且不止一艘船只的发动机所共同演奏而成的协奏曲。
看样子,似乎有多艘大型船只,正在朝单冠湾接近过来。
有纪和宣造一同走到路上,从码头附近观望海上的动静。海面上起了大雾,海湾右侧的植别岬,和左侧的大山崎岩,全都不见踪影,就连原本环绕在单冠山与烧山山腰上低垂密布的层层云朵,此刻也都已经不见了踪影。咆哮声穿过那灰色而不透明的大气另一端,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这时,在海雾的另一端,突然出现了黑色的影子。
“是船。”宣造说道。
有纪也看到了相同的东西。船只迅速地突破了浓雾,朝着单冠湾中央的水面迈进。那是一艘大得出奇的船只。高耸的舰桥,如同古城的天守阁般黝黑地耸立着,在它的前后左右,到处充满了像是枪尖般的东西。那应该是大炮的炮身,或是机关枪的枪身吧!
单冠湾的水位该不会因此而上升吧?有纪望着那艘船,在心里暗自想着。那艘船只在她眼中看来不只是巨大,而且还有点非现实的感觉。这时,在雾的另一端,又出现了另外一艘一模一样的巨舰。
“简直就像是描绘海军军舰的明信片嘛!”宣造又再次望着眼前的军舰,“看起来真的很像明信片。”
此起彼伏的惊叫声,也从居民的口中不断传出:“是战列舰啊!”“是比叡号!”“后面的是雾岛号吗?”
大冢巡查怒吼着:“不要用望远镜看啊!这种距离,用眼睛看不就得了!”
这时,有纪又说道:“你看,后面还有。”
紧跟着两艘战列舰之后,又有几艘比较小型的新船驶进了海湾,看样子,好像是巡洋舰及驱逐舰。
就在这时,居民们又同时发出了一声惊讶的喊叫声,一艘拥有平坦甲板的巨舰,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众人的面前。
“是航空母舰吧!”宣造说道,“上面可以载飞机呢!”
“而且不只一艘。你看!这后面还有三艘……不,是四艘!”真是庞大的舰队啊!有纪在心里这么想着。在函馆时,像这种数目的军舰,她连一次也没有看过。不,说得更精确一点,出现在这里的这些战列舰和航空母舰,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
原来如此,难怪海军对于这场大演习的举行要如此神经质了。对于军事,有纪完全不了解,不过,两艘战舰和数艘航空母舰集结在这择捉岛的海面上,就算宣称只是单纯来训练旗号配合程度,恐怕也没人会相信吧!
就在此时,有纪忽然察觉金森就站在她的身边。
金森睁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出现在单冠湾的大舰队。
他的嘴唇紧抿着,尽管外表装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但他眼中所散发出的锐利光芒却骗不了人。此刻,金森那闪闪发光的双眼,简直就跟狐狸发现野兔群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海湾已经被海军的舰队给整个填满了。在海湾的正中央,战列舰和航空母舰群正组成队形在下锚,巡洋舰和驱逐舰则是围绕在旁。在单冠湾入口附近的海上,有八艘油轮像是在守护湾内的军舰一般,也跟着下了锚。这是单冠湾的居民们初次见到日本海军雄壮的阵容,同时也是他们第一次切切实实地得以窥见现实国际社会的紧张局面。居民们从一开始的惊讶,渐渐安静了下来,到最后就连窃窃私语的声音也消失了,只是一言不发地凝视着眼前这支壮观的大舰队。
之后进来的船舰络绎不绝,驱逐舰也在海湾的入口处附近徘徊。从它们的舰尾喷出浓密的烟,就像是烟幕一般。这样做大概是为了避开海湾外可能出现的观察目光吧!白色的烟幕在海面附近,形成一面遮蔽视线的低矮屏障,从湾内往外海望去,则完全看不见任何东西。
有纪转头看向旁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金森已经不见了。做早餐的时间完全迟了,有纪赶紧叫住宣造,一起离开岸边。
贤一郎回到驿站,从帆布背包里取出望远镜,经由客房面海的窗户,观察着海上成群的舰队。
美国海军情报部的判断是正确的。在这个边境的小岛,集结了如此大规模的海军部队,这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事情。况且,这里还集结了五艘航空母舰,从某种程度来说,这都是足以称为日本海军主力的大舰队——或者说,称之为机动部队比较合适。在这个日美随时可能开战的紧张时期,这支机动部队集结在这里不会再有别的原因了。
贤一郎透过望远镜,确认着一艘艘军舰的形式。尽管不论是哪艘船,船首的舰名都已经涂去了,可以用来辨识的,就只剩下军舰番号而已,不过这对贤一郎经过舰影图严格训练出来的双眼,并没有构成任何障碍。
首先,金刚型战列舰有两艘,舰名目前还无法确定。另一方面,航空母舰的名字就比较容易辨识了:赤城、苍龙、飞龙、瑞鹤和翔鹤一共五艘。在赤城号的旗杆上飘扬着将旗,这么说来,舰队的旗舰就是这艘航空母舰“赤城”吧!
轻巡洋舰长良型有一艘、驱逐舰朝潮型有两艘、阳炎型有六艘、夕云型有一艘,然后有八艘油船。
贤一郎再次仔细观望着单冠湾的海面,在航空母舰右边,靠天宁方向的水面上,好像隐隐约约有一些探出头来的舰影。那是潜舰。目前可以确定有两艘,另外还有一艘应该是在后面,但又好像没有在后面,目前就只有这部分的数量还无法确定。
贤一郎离开望远镜,摸着下巴上杂乱丛生的胡子渣儿。
非得要将集结在此的日本海军舰队的详细情形,用暗号的方式回报给上级不可。因此,必须要先确认在这单冠湾乃至于择捉岛的哪里有发电机,然后还要回去湖畔的小屋拿回通信机才行。到底哪里会有发电机呢?在这个靠油灯生活的海湾里真的能够弄得到像发电机这样的机械吗?
贤一郎从窗户,望着沿海岸线林立的建筑物,在右手边是派出所、邮局、小学校,然后是水产公司的作业场和仓库群,在它的对面则是一般的民家。往左手边,越过灯舞桥是捕鲸场和罐头工厂。如果说要找发电机的话,在水产公司的作业场或是捕鲸场那边应该会有吧!
过了中午,又有两艘军舰驶进了单冠湾。那是两艘利根型的巡洋舰。由于利根型只建造了两艘,因此舰名马上可以确定是“利根”和“筑摩”。它们好像是在集结的舰队后方,担任护卫的工作。至此,在这个单冠湾集结的舰船数量,如果不计海防舰国后号的话,总计共有二十七艘。另外还有两艘到三艘的潜舰。到了明天,这个数量可能还会继续增加。必须要准备赶快发出电报。
这天夜里,晚餐结束后喝茶聊天的话题果然是围绕着入港的那支舰队为中心在打转。有纪和宣造揣测着演习的目的和意图,热烈地讨论着,而金森则是忠实地扮演着听众的角色,然后,两人的谈话得出了一个结论:支那事变尚未告一段落,但日本却似乎又要和美国、英国进行新的战争……
宣造最后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着:
“看来,我回北千岛的时间得提前了!我才不要被军队征召然后战死呢!”
有纪说道:“如果只是在这个国家里逃亡的话,不管逃去哪里都是一样,早晚都会被赤纸【赤纸,是日本用来征召后备军人的征兵令。】和特高追上的。”
金森像是有点惊讶地看着宣造的脸。有纪急忙解释着说:
“宣造是可利鲁人,他对于自己是日本人这件事,似乎并不怎么认同。”
宣造又补充说明道:“我爷爷他们从北千岛的占守岛上,被迫迁往色丹这个地方。待在这个国家并没有任何好处,还是回到我们可利鲁人原本居住的地方比较好。既然你也是从朝鲜来的,那么应该能够理解我这样的心情吧!”
有纪像在教训宣造似的对他说道:“这话不要在别人面前随便说比较好。姑且不论这座岛上的居民,内地的人对于非国民【非国民,指和战争唱反调,怠懒无用,不配称为国民的人。】可是很不友善的呢!”
有纪可以感觉得出,金森正用兴味浓厚的眼神注视着宣造。然而,那仍然是如同狐狸一般闪闪发光的眼神,仍然是有如眼前出现猎物般、兴致勃勃的神色,仍然是仿佛察觉到眼前出现某种诱饵时的警觉目光。
当有纪想确认他眼神的真意时,金森已经从宣造那里移开视线,转而端起了手上的小茶杯。
第二天的二十三日,贤一郎一起床后,马上就拿出望远镜,靠到了可以观望海湾的窗户边。
舰队还是维持着和昨天一样的阵形,顶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在单冠湾里下锚。战列舰、驱逐舰和航空母舰全都正确地维持在和昨晚相同的位置。
当贤一郎将望远镜朝向单冠湾的入口右方时,他看见了另外一艘航空母舰的舰影。那艘航空母舰正一边打着信号灯,一边驶入单冠湾。那应该是航空母舰“加贺”。在贤一郎持续地监视下,“加贺”终于在已经下锚的航空母舰阵形后方也跟着下了锚。这样一来,在单冠湾集结的日本海军航空母舰合计共有六艘,这可以说是日本海军所持有的全部航母当中,高达三分之二的兵力。
贤一郎看见,从湾内停泊的各类船舰上,一艘一艘的内火艇,正分别往赤城号的方向驶去,看样子是要召集军官前往旗舰。这些舰队应该在今天或是明天就会出发吧!无论如何,自己必须赶紧将通信文组成暗号,用最快的速度发出第一封电报。吃早餐的时候,贤一郎向有纪问道:“我看到有个鲸鱼罐头工厂,那边现在还在营业吗?”
有纪一边吃饭一边说道:“没有了,九月的时候捕鲸季就会结束,到明年夏天为止,都会一直空着。怎么了?”
“我想说,那边可能会有工作嘛!”贤一郎撒了个谎,“说得也对,冬季本来就是休息的时候嘛!”
“你做过解体鲸鱼的工作吗?”
“没有,和用鱼叉射鱼是不一样的对吧?我想,应该不至于会太难吧!”
“抓鳕鱼的时期已经快开始了,不过我并不鼓励你去。冬天的北太平洋是很危险的,会搭上鳕鱼船的,大概就只有北海道那些粗豪的渔夫而已。”
“那座工厂应该有专门处理发动机或发电机的工作可找吧?”
“这个嘛,有没有专门负责那方面的人,关于这点我并不清楚。”
“他们工作的时候会用到发动机吗?”
“会使用。因为制作罐头时需要大型的锅炉,同时也需要汽油发电机来驱动电灯。”
贤一郎再进一步地追问道:“那些设备在冬天期间会搬走吗?”
“不会,好像就一直放在那里,直到明年工作开始。”
贤一郎的问题就到此为止,如果再继续追问下去的话,有纪一定会开始怀疑吧!虽然还想要再多获得一些情报,但在此刻不忍耐是不行的。
贤一郎说道:“等下我想到村子后面散散步。最近每晚上床睡觉时,总觉得自己的脚变得很迟钝。”
“不要上山哦!如果被看到,会被大炮射击的哦!”
“别担心,我只是在附近散散步而已。对了,像宣造这样的年轻小伙子,为什么要住在那样的小屋里呢?不是很不方便吗?”
“那孩子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顾虑到自己是可利鲁人的关系。从内地来的客人当中,难免会有些讨厌千岛爱奴人的,甚至,也有些人连跟爱奴人同住一个屋檐下,或是同用一个浴池都觉得不舒服。在这里面,也曾经有人对着宣造说过很过分的话。你应该也曾经不只一次遇到过这种经验吧!”
“嗯,我可以想象那孩子的心情。”
中午过后,贤一郎从驿站后面走进马棚,刚好,碰上宣造正在打扫。
“身体的状况已经好多了吗?”宣造边拿着耙子边问道。
贤一郎亲切地说着:“已经好了。这阵子真是麻烦你们照顾了。”
“没办法搭上千岛汽船,真的很可惜,不过在那些舰队离开前,船都无法入港哦!”
“嗯。不过,即使是这样,应该也还有别的方法可以离开这座岛。”
“咦?是什么方法?”
“我不是说过我是船员吗?”
“你会操作发动机?”
“只要能‘借’到一艘有发动机的船,那就没问题。”
宣造像是大感意外似的注视着贤一郎,在他的眼神中,似乎微微带着点自己遭到背叛的感觉。他到目前为止,或许都是基于纯朴的同情心在帮助这名可怜的朝鲜人,然而,他现在却发现,这个男子有可能是个超乎寻常的大恶棍。
或许这个男子是个完全不值得我帮助,丝毫不清廉纯洁的人……宣造开始在心里这样想着。
贤一郎说道:“我在这世上,不管酸甜苦辣都尝尽了,而且我也知道,要从头到脚一身洁白地活着,那是不可能的。因此,如果不想要被劳改营的工头抓回去杀掉的话,我就必须要偷一艘船逃跑才行。”
“就算你偷了船,等你在北海道靠岸时,不是照样会被抓住吗?”
“不要逃去北海道,往北千岛逃,你觉得呢?”
宣造张大了嘴,眨着眼睛望着贤一郎。他好像完全不敢置信自己耳中所听到的事情。
“你说你要逃去北千岛?北千岛既禁止外人进入,也不能在上面定居啊!”
“不过,你不是一直说自己想去北千岛吗?”
“我是可利鲁人啊!”
“现在,有可利鲁人的地方就只有堪察加半岛了。”
“我想,去堪察加半岛也是可以的。”
“老实说,也只能去那里了。”
贤一郎点头说道:
“我想,我也会沿着北千岛的各个岛屿,往堪察加半岛的那个方向逃亡吧!像我这样子的男子,到那里跟到内地,其实是没什么两样的。”
“为什么要对我说这种事?”
“因为我正在想,要去哪个港口偷船比较好。如果是你的话,对于这座岛屿的事情应该相当清楚才对吧!譬如说,哪个港口有什么样的船出入?有没有巡查?警戒森严不森严的事情。”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偷东西是吗?”
“不是。”贤一郎摇头说,“我是想邀请你,看你要不要一起去堪察加半岛。”
停顿了一段极短暂的时间后,宣造笑了出来,那是个不自然、感觉像是若有所思似的笑容。宣造从贤一郎的脸上移开了视线,接下来的好一阵子,他的身体一直轻微地颤抖个不停。
当宣造的情绪从笑意之中逐渐稳定下来后,他用几乎快要满溢而出的强烈目光,注视着贤一郎说:“你,不是个普通的劳改犯。”
“没错。”贤一郎回答道,“我加入了地下活动,专门协助自己的同胞从劳改营和矿坑中逃脱。我们经常会试着潜入劳改营当中,迄今为止,已经有许多的伙伴成功地逃脱了。正因为如此,不光是工头,就连特高也要追捕我。”
“所以你总拿着手枪和小刀的原因是……”
“没错,就是为了这个原因。”
“你跟我说这些话好吗?不怕我去派出所告发吗?”
“看样子,我是说了不该说的话了吧!”贤一郎皱着眉头,像是在诅咒自己的轻率举动似的说着,“我在这以前,就不太有看人的眼光。如果你想说的话,就去向警方告发吧,说这里有个逃犯。我的背包底部,藏着先前曾经跟你提到过的二十美元金币。那些也全都是你的了。你想要钱对吧!”
“才不是呢!”宣造露出像是受伤般的表情,“我才不会因为钱去出卖人呢!”
“那你把我刚才说的话给忘了吧!”
“你是说,去堪察加半岛的事吗?”
这时,从外面的道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贤一郎扭过头,那名他曾经见过一次的醉汉,正摇摇晃晃地在路上走着——他就是那个住在湖畔小屋的男子。那男子现在正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忘了这件事情吧!”贤一郎对这宣造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话后,便离开了马棚。
贤一郎在那条被称为“灯舞街道”的细长道路上行走着,穿过那座记忆中的桥,逐渐接近湖畔。湖畔小屋的管理员是个叫做室田的男子,现在正在村子里,因此,要再次潜入仓库之中,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进入仓库后,角落里的渔网堆积成山,乱成一团,在那底下,藏着自己的茶色皮箱。那是前几天,在他被宣造突然用枪抵住之前不久,特地藏匿在这里的东西。
然而,那个手提箱不见了。贤一郎迅速地将仓库其他的每个角落都检查了一遍。没有。是宣造吗?还是被管理员室田发现了?
捕鱼工具、雪橇底下、天花板里面都看了,皮箱真的不见了。贤一郎走出仓库,走向管理员住的小屋。他确认了一下周围,打开了小屋的门。里面没有半个人,不过柴火炉子还残留着火苗。贤一郎看了一眼灶台的下方,然后又往睡床底下看。那里也没有皮箱的踪影。能够放进那个大东西的场所,还有哪个地方呢?
贤一郎趴在地上,掀开地板。地下有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面用笼子装着马铃薯、萝卜等蔬菜,箱子就放在那个笼子的上面。贤一郎一把抓住皮箱的把手。就在这时候,门突然打开了。
“你在做什么?”门口传来一个嘶哑的男性声音。
贤一郎一跃而起,转头看着门口的方向。
那是室田。室田端起枪,瞪着贤一郎说:“那个东西是您的吗?我看不只是单纯的收音机而已吧!”
贤一郎将右手伸向毛衣下。
“不准动!”
“你这家伙偷吃了我的马铃薯,还偷了我的烟熏鲑鱼,跟我去派出所去!”
贤一郎忽然有种想大笑出声的冲动。虽然这个男子发现了无线机,但他视为大问题的,却反倒是酱油卤马铃薯和烟熏鲑鱼被偷这样的事情。
贤一郎左右观望,如果没有拔出小刀的时间,那就必须要拿到距离自己身边最近,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才行。火炉上放着锅子。锅子里面大概还是跟先前一样,在煮着马铃薯吧!
“请稍微听我说一下!如果是马铃薯的话,我会付钱的!”贤一郎一边说着,一边缓慢地站了起来。就在同一时间,他的左手钩住了锅子的把手。锅子在火炉上整个打翻了过来,液体淋在燃烧的薪柴上,发出“咻”的声音,热水和热气四处飞散。
室田露出吃惊的表情,看着被打翻的锅子。
接下来的瞬间,贤一郎往室田的身上飞扑了过去。他用左手拨开室田的枪后,挥出一记正拳击中了室田的下巴。室田一个踉跄,朝着背后的墙壁倒去。贤一郎从他手上取走枪,往旁边一丢,然后用膝盖狠狠地顶撞着室田的腹部。两次、三次……室田的体格很好,大概还受过一些不完全的格斗训练,面对贤一郎的攻击,他完全出于防守状态。
贤一郎对在地上打滚的室田,施以更加猛烈的拳击,室田畏怯地用双手覆盖住脸。
该用小刀了。
就在贤一郎抽离拳脚的那个瞬间,室田乘着空当跳了起来,朝贤一郎撞了过去。贤一郎的身体直接撞上了火炉,炉子脱离烟囱,倒了下去,柴火也到处散落在地板上,飘出的灰尘飞扬在整间屋子里。贤一郎身子一扭,闪过了飞来的柴火。在两人身边咫尺之处,一根烧了一半的柴火在地上滚动着。室田伸出手,打算抢枪,而贤一郎则是挥舞起那根烧到一半的柴火,往室田的脸上打去。烧得通红的柴火尖端拍打在室田的脸颊上,室田禁不住惨叫一声。
贤一郎取出小刀,再次往室田身上扑过去,室田也怒气冲天地迎了上来,他那刺鼻的汗味,不断刺激着贤一郎的嗅觉。室田空手接住贤一郎攻击过来的小刀,贤一郎的左臂被扭开了。
又是左手吗……一阵让人难以忍受的疼痛窜了上来,贤一郎为了保护手臂,整个人倒向地上。
“混账家伙!”室田抓住掉到一旁的枪站了起来。由于背着门口光线的缘故,此刻的室田,看起来很像头直立着的大熊。室田左边脸颊上的皮已经剥落了,露出红色的肉;在他的眼里映着散落在地板上、烧成赤红色的熊熊柴火。
“我要杀了你!”
室田将枪托靠在肩上,枪口直接对准了贤一郎的胸部不动。
贤一郎摆出防御姿势。
在室田扣下扳机前,必须冲过他身边才行,如果能够成功跳起来的话,那么形势就会逆转了。
就在这时,室田庞大的身躯,忽然间猛烈地向前弹了出去,在他的背后,似乎有股很强大的力量突然撞击而来。贤一郎的身子转了个半圈,避开了室田的撞击。只听见室田的身体发出巨大的响声,在贤一郎刚才横卧的地方倒了下来,在他身后揪着他身体的,是宣造。宣造的右手,刚好落在室田的颈部后方,在那里清晰可见刀子的刀柄。
贤一郎挪开身体,改变姿势。室田脸朝下俯卧着,身体不住地痉挛,从脖子附近,喷涌出大量的鲜血。看这个情形,再过几分钟后,室田一定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吧!屋内到处传来阵阵木头和衣服烧焦的味道。
宣造站起身,拔出插在室田脖子上的小刀。那是把有着鹿角做的刀柄,看起来经常被使用的狩猎用小刀。宣造一边喘着大气,一边对贤一郎说道:“我因为你的那一番话,所以追了过来。室田就走在我的前面,往你去的那个小屋方向走去。你没有注意到,对吧?”
“我明白了。”贤一郎一边为宣造苦恼的表情感到不知如何是好,一边说道,“事情都走到这个地步了,你现在也没有回头路了。”
“反正,我本来就打算要离开这个岛,现在只是稍微提早了一点而已。”
“我这几天就要离开,在那之前还可以请你稍微帮一下忙吗?”
“当然了,只要你开口就行。”
“赶快收拾好尸体,然后,这个……”贤一郎指指房间里那只茶色皮革的皮箱说,“这皮箱可以放在你的房间里吗?今天晚上我会来拿的。”
“里面是什么?”
“收音机和钱。”
“嗯。”
“收音机是用来收听从上海传来的朝鲜语广播,可以了解朋友的情形和运动的状况,金币则是伙伴们的逃脱资金,由我来负责保管。”
“说不定,你真的是……”宣造反复看着贤一郎的脸后,说了这样一句。
“怎么了?”
“说不定,你对日本而言是个大恶人。就像是间谍或是共产党人之类的。”
“好了,年轻人。”贤一郎像是说教似的说着,“虽然你刚刚已经用行动表示了自己相当清楚这一点,不过我还是得说,不管这个国家的警察或是政府用什么眼光看我,又做了些什么举动,都不足以构成我跟你联手合作的障碍。我们不管在哪里,都是不被这个国家接纳的族群的一员,也是绝对不会被这个国家正眼相待的边缘的同志。因此,不管特高那些人怎样称呼我都无所谓,请你不要用特高的标准来看待我。”
“我知道,不管你是间谍也好,还是共产党人也好,我都打算跟你一起走到底。”
贤一郎拍着宣造的肩膀,用开朗的声音说道:“你是说真的吗?我可是间谍,又杀了人哦!”
宣造听后了之后,也露出微笑应道:“我是可利鲁人,也杀了人。”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两个人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笑了起来。
“好,宣造。等一下你要帮我把这里恢复成平常的样子。这家伙就算不见了,也没有任何人会注意到他。当然,也没有人会想到是你杀了这家伙。如果有人怀疑的话,到时候就逃跑吧!”
“你说这话,好像你已经很习惯了一样。”
“还好啦!总之,先擦掉血迹,然后用仓库里的帆布把尸体包起来。”
宣造将小刀收入腰间的刀鞘内,站了起来。回到小屋后,贤一郎直到黄昏为止,都没有和有纪见面。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是在放牧地散步、望着马舍内的马、帮宣造的忙,就是偶尔朝单冠湾方向望去,监视机动部队的动静。打斗及杀人后,情绪会显得异常敏锐,同时也会格外亢奋。因此,如果可以的话,要尽可能和有纪保持距离。贤一郎自己很清楚,就算是在情报员训练课程中,只要遇到演技方面,他一向都不是一个好演员。日落之后,贤一郎走进驿站大厅里,在火炉前坐下来。
“你刚刚去抓海螺了吗?”
背后忽然传来有纪的声音。
贤一郎回过头。有纪正笑盈盈,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她穿着一件看起来相当温暖的霜降色【霜降色,白色与杂色线为交织成的颜色。】毛衣以及一条花呢质地的长裙子。她的样子看起来与其说像是日本北方岛上的居民,还不如说是像苏格兰一带渔家女的装扮。
可能是因为身材比较高大,再加上脸部轮廓比较鲜明的缘故,有纪所散发出来的气质,总让贤一郎觉得跟一般日本女孩不一样。
“在这种时间说想喝越橘酒,你会生气吗?”
“不,这么寒冷的天气正合适。我去把它拿出来。”
“请给我一杯就好。”
有纪往厚重的玻璃杯里注入越橘酒。
接着,她在贤一郎身边弯下腰,开始翻动起炉子里的柴火。
“你好像和宣造成为朋友了呢!”
“他是个很有趣的年轻人。”贤一郎含着酒回答道,“他似乎很在意回北千岛的事情。”
“那小子,完全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或许,他需要的是一个像哥哥一样的人吧?我看他好像很崇拜你的样子!”
“我是没办法成为人家哥哥的。”
“你是单身吗?”
“咦?”
“有家人吗?”
“啊……嗯?”贤一郎直到这时,才总算了解了有纪的问题。
“我是孤身一人,漂泊四海,一直无法过着安定下来的生活,所以没有办法去组织一个家庭。”
“你这个年纪,也是该拥有自己家庭的时候了吧。”
“那你自己呢?”
“失败过一次之后,我就不想再提这方面的事了。”
“你明明这么漂亮,为什么……”
有纪白皙的脸颊上顿时染上了红晕。
“我才不漂亮,只是五官轮廓比较深罢了!”
“你说,你父亲是俄罗斯人是吗?”
“嗯,听说是船员。他是在单冠湾的近海遇难,所以暂且留在这个村子里的。”
“那位船员和你母亲结婚了吗?”
“不,没有结婚。他被接回了俄罗斯,之后母亲就生了我这个私生女。”
“还真是个专情的人哪!”
“单纯只是风流罢了,大家都是这么谣传的。”
“不管怎么讲,你的美貌至少已经吸引住那位海军军官了。”
“怎么说?”
“那位中尉先生,我看得出来他的一颗心全在你身上,而且因此变得有点疑神疑鬼的。”
“那个人的感觉怎样,我是不知道,不过在这个岛上,这几年来很少有单身女性出现,我想我大概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他所注意的吧!”
“他对你可是相当有礼貌哦。”
“在我看来,那只不过是种不讨人喜欢的自负罢了。”
“拒绝那位穿着军服、威风凛凛的军官,你不觉得很可惜吗?”
“我并没有要拒绝的意思,只是滨崎中尉他并非我喜欢的类型。”
“那么,你喜欢怎样的男子呢?”
有纪羞怯地笑了起来,避开贤一郎的视线说:“我知道宣造很仰慕你,你是个很值得依靠的人,顶天立地,有双大手和能够倚靠的宽阔背脊。这样的男子,正是我所憧憬的。”
“在这座岛上,像这样的男子不多吗?”
“很多啊!比函馆那边还多。不过,总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缺少什么?”
有纪露出了像是稍微在想些什么的模样,她咬着嘴唇,眼睛望着天花板,好像正在谨慎地选择着接下来要说出口的话语。
“就人品来说,这个岛上的男子似乎都不差。他们每个人都是好人,就像颗洁白光滑的蛋一样,很容易就可以看穿他们的个性,而且性格方面也没有什么阴暗面。但是,学过很多东西、或是到过许多地方,像这类拥有深刻内涵的人,在岛上几乎没有。不只如此,经历过种种辛苦的事,尝遍这个社会酸甜苦辣的人也不多。”有纪注视着贤一郎,继续说道,“就好比,像你这样的人。”
贤一郎在有纪的眼眸中,一瞬间瞥见了那种蕴涵于其中,进退两难、欲言又止的神情。那是跟宣造在室田小屋里出现时的眼神一样,充满着莫名苦恼的目光。
如果错过这一次机会的话,那就无法再期待下一次了……有纪的眼神中,似乎诉说着这样的情绪。至于那是什么样的机会呢?贤一郎从有纪的眼神中无法判断出来。是结婚的机会呢?或是离开这个小岛的机会?还是说,她只是单纯地,渴求着向贤一郎投怀送抱的机会?
贤一郎默默地拿起玻璃杯之后,有纪问道:
“这样一直逃下去是不行的。难道你就没想过要结束这样的日子吗?”
“倒也不是。”贤一郎吸饮了一口越橘酒之后应道,“确实,一直逃跑终究是不行的。总有一天,我会安定下来,找到一个自己可以安身立命的地方。”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有纪说着,声音变得几乎细不可闻,“请你一定要再次想起,自己曾经来过这座岛。”
这时,通向厨房的入口处,忽然冒出一位中年妇女的脸。
“有纪,我要买灯油!”看样子,是来商店买东西的客人。有纪站了起来。
“好的,我马上过去店里。”
贤一郎将杯里剩下的越橘酒一口饮尽。
矶田茂平中士对于海军舰队已经集结在单冠湾的事情并不知情。这天,矶田来到留别村的巡查部长派出所,心浮气躁地在火炉周围走来走去,昨天从灯舞街道的山头被逐回之后,他无计可施,只好再次回到留别村。通往岛外的长途电话线仍然在封锁之中,因此他也联络不上东京宪兵队的秋庭少佐。单冠湾的状况,他完全无法掌握,对于事态究竟变成什么样子,他也完全不清楚。矶田的焦躁已经快到极限了。
矶田一边抽着烟,一边再次望着择捉岛的地图。
已经是下午三点了,或许差不多是考虑接下来行动方针的时候了。据往返于西海岸和北海道之间的人表示,不管是根室或是其他港口,都没有任何其他有关于八代丸或斋藤的情报。然而,这就能代表斋藤并没有进入单冠湾吗?不,他一定是因为身处于完全封锁的海湾之中,所以才会突然消失无影且音讯全无。这样想的话,就相当合理了。
矶田向巡查部长问道:“有没有任何管道可以跟单冠湾那边联系上呢?如果能和军官沟通的话,我就一定能够进得去海湾里面,因为我现在身上背负着重要的任务。”
巡查部长摇摇头说:“没有,而且我也想不出方法。”
“比如说,用飞鸽传书之类的话呢?”
“在这座偏僻的岛上,正常来说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
“那出海绕着岛转一圈,就可以到单冠湾了吧?”
“你想想看,既然道路都被封锁了,那么就算出海也是一样,大概在海湾的入口处,就会被赶回来的吧!”
“那拜托巡查部长您和我同行的话,水兵们的态度也会一样吗?”
“比起宪兵队身上的臂章,我身上制服的力量,实在是微不足道。”
“混账!”矶田忍不住破口大骂,“就算这个演习遭到情报员的破坏而出了什么事,我也一无所知。你说,我能够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情发生,然后一笑置之吗?”
巡查部长像是在安慰他似的说道:“算了,再等到夜里看看如何?说不定,封锁会突然解除呢!又说不定,到时海军会比较好通融一点?”
矶田将烟蒂在烟灰缸上掐灭,双手抱住头坐回了长椅上。
在一片漆黑中,贤一郎坐了起来。
他划亮了根火柴,确认一下时间。现在是晚上十点十五分。在这个清晨很早降临的渔村里这是个不会有任何人爬起来的时刻。
贤一郎站起身,整装妥当之后,走出了客房。
女主人有纪,现在应该正在商店所在的主建筑内熟睡着,因此,纵使贤一郎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声音,她应该也听不见客房内的动静。
贤一郎走出大厅穿上鞋,提着灯笼偷偷地打开驿站的门走了出去。一打开门,冷风便立刻扑面而来,波浪拍打海岸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大。不只如此,天空中还下起了雪。看样子,气候似乎一到入夜之后,就会变得更加恶劣。
虽然贤一郎望着海湾的方向,不过却无法判断出水平线的确实位置。不知哪几艘舰船化成了眼前海面间朦胧不定的黑影,而其他的舰船,则全都隐身在这片令人喘不过气的黑暗当中。
贤一郎通过马棚的旁边,接近宣造的小屋。他敲了敲小屋的门。里面的人似乎已经起床了,于是立刻打开了门。
“嘘!”贤一郎制止了宣造说话,他使用眼神指示宣造将皮箱拿过来。宣造点点头,马上将皮箱拿给了贤一郎。先前贤一郎告诉这小子说,皮箱内的东西是自己用来听朝鲜语广播用的之后,宣造真的就这么坦然地相信自己了吗?他会不会是心里面抱着疑虑,只是在外表上装出一副相信的样子呢?贤一郎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就算积极地赌一把,也还是处在相当安全的范围之内。毕竟,比起法律上的国籍,期待血浓于水的民族情感,总是要来得更加实在一些。金森就是个好例子,而眼前这个自称可利鲁人的青年也是一样。
捕鲸场是由办公楼、罐头工厂和谐金钟三栋建筑物所组成的。办公楼的大门口,立着一副U字形的巨大鲸鱼头骨,看样子似乎是拿来代替门柱之用的。在三栋建筑物环抱之中的,是由混凝土所铺成的中庭,中庭隔着道路,面对着卸货码头。鲸鱼解体的工作,大概就是在这片混凝土铺成的中路上进行吧!在鲸鱼季结束的此时起,三栋建筑物全都封闭着,门窗也都锁得紧紧的。
贤一郎靠近工厂的门,只花了五分钟左右就解开了挂在门上的西洋锁。他将门打开一道约五十厘米的缝隙,让身体钻进去之后,再从里面将它关上。接着,他擦亮火柴,伸手到写着“驿站”两字的灯笼里面,将蜡烛点上了火。蜡烛的亮度,大概只足以供贤一郎扫视一下工厂内部的景象。
这是一个大约有两间小学教室拼合起来那么大的广阔空间,墙壁是用角材堆砌而成的,粗大的梁柱承载着屋顶的重量,在它的两侧有贴着铅板的巨大作业台,地板是混凝土铺成的。贤一郎在工厂内走动一阵之后,在锅炉旁发现了一台使用汽油的小型发电机。从它的大小来判断,它的发电量最大大概能够达到两千到三千伏特。
同时,贤一郎在它的旁边,也发现了放汽油瓶子的地方。
贤一郎将皮箱放在配电盘旁边的桌子上,取出用油纸严密包裹起来的电键【电键,用来敲击出摩斯电码的按键装置。】,开始组装无线电通信机。虽然这是部全由手工制儿的机器,不过做工却显得相当严谨而认真,就能力而言,做出这台机器的技术者应该是可以信任的。至于能不能顺利将电报发送到美国海军情报部,这点贤一郎就无法确定了。
接下来就必须安装天线了。贤一郎找出梯子,靠在支撑屋顶的梁柱上,然后拿着天线爬了上去。
看样子,长度最少要八米才够。贤一郎在梁柱上方移动,一点一点地拉着天线;除了天线之外,另外还有一条接地线,这条线只要从地板上方十公分高的地方,往下拉到地面就可以了。
当无线电通信机终于准备完成之后,贤一郎为发电机倒入汽油,点上了火。刚开始的时候,发电机发出像是咳嗽般的声音不住震动着,不过不久之后便很顺利地开始转动了起来。爆发音和排气音,在工厂内部传出很大的回响。一开始,贤一郎相当担心这个声音会不会太大了,不过事实上,就算声音真的传出去的话,以这里和一般民家相距甚远的情况,大概也很难跟海涛声加以区别吧!
贤一郎将配电盘的插头插入插座,开启电源。两只真空管的灯丝逐渐变红了起来,等贤一郎看见真空管变得温暖起来,判断出力量已经稳定后,他拿出一张纸,上面是加密电报的电文。
贤一郎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进行将电文密码化的作业,按照指示,他所使用的乱数表,是史廉生给他的那本《小鹿斑比》当中的资料。贤一郎来单冠湾之后所发出的第一份电报,其内容如下:
狐狸致懒汉
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日二十二时
日本海军大部队从前日起在择捉岛集结,目前仍在下锚中,集结的舰船包括了金刚型战列舰两艘,航空母舰则有赤城、苍龙、飞龙、瑞鹤和翔鹤,在稍晚的二十三日早上,最后一艘加贺也已与大队会合。此外另有巡洋舰二、轻巡洋舰一、驱逐舰九、油船八、潜舰二或三。旗舰为航母赤城。船员皆无登陆迹象。单冠湾一带正实施极端的通信管制,可以想见此行动之级别,乃属最高机密等级。
贤一郎按照泰勒少校先前指定的周波数,开始发出电报。他按电键的节奏最初有点笨拙,不过打了电报的三分之二以后,他的手指头就开始习惯了。大约花了十五分钟左右,贤一郎就将整份加密电报给打完了。
这份加密电报,应该会顺利地转到美国海军情报部的手上吧?贤一郎的脑海里,不禁想象起泰勒少校读到电报的样子。
那家伙会因为这份情报而满脸喜色,还是会面脸苍白?又或者是眉头深锁在思考呢?真想亲眼目睹这样的场面。
发报结束后,贤一郎马上切掉发电机的总开关,然后再一次将通信机分解,放入皮箱中,藏在工厂内某个适合放置物品的隐秘角落里。
他看了看手表,时间刚好十一点。
贤一郎吹熄灯笼内的烛火,走出了工厂。
第二天,也就是二十四日一大早,舰队依然在单冠湾内停留不动,也完全感觉不出有任何要出动的迹象。战舰既没有实施舰炮射击,航母的飞行甲板上也没有蓄势待发的战斗机,这幅景象,让贤一郎不禁联想起狮群蹲在茂盛丛生的灌木林阴暗处,等待狩猎最佳时机到来的模样。至于狮群是否已经嗅到鹿的气息,对于一切外部情报都已被阻断的贤一郎来说,实在是完全无法预估。
贤一郎继续监视着。其他各舰放下的内火艇,正在朝着位于海湾中央的赤城号驶去。每当内火艇一和赤城号衔接,上面便会立刻跳下来好几名军官;接着,就像是在轮换似的,又会有好几名军官搭上内火艇,从赤城号回到自己的军舰上。看样子,机动部队似乎是在召开连续的重大会议。
贤一郎放下望远镜,开始思考了起来。
如此阵容的机动部队,在这北边几近无人的泊地屏息等待着出击,由此可以想见,其预定的作战计划究竟有多大胆。
他们打算攻击的地方,果然就是夏威夷吧!
那是贤一郎接受泰勒少校“测试”的地方,同时也是一片位于美国南方的群岛。此刻,美国太平洋舰队的船舰,正集结在那边的珍珠港。
从这里出发到那片岛屿,大约要航行六千公里。
日本海军的军人,真的打算远征这六千公里的距离吗?不只是军舰,就连载满油料,底部沉到吃水线下方的大运油船,也要跟着一起突破怒涛翻腾的北太平洋。
如果贤一郎的通信确实能正确传到美国海军情报部手上,并根据这份内容去调查的话,那么在六千公里的远方等待着日本海军的,将是美国陆海军的战斗机群,以及无数的对空炮火。
在这之前,自己还有必要知道些什么呢?
贤一郎思索着。
对于国与国之间即将要展开的战争有多么愚劣,以及将来会发生多么严重的惨剧,自己完全无法预测。而对于这群机动部队的去处,以及不久后就要揭开序幕的大战争将会怎样收场,自己也不用特别感到在意……
我这样应该已经算是完成任务了吧?贤一郎又如此思考着。
杀人、跳入酷寒的大海、在积雪的荒野漫步,最后终于到达这个指定的海湾;然后,自己在这里确认了日本海军机动部队正在秘密集结,并发出了电报。至于那背后所代表的意义,泰勒少校应该会好好考虑才对。对于驿站的女主人和派出所的警员,自己不可能一辈子欺瞒他们下去,因此,要逃走的话,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这时,有纪的微笑浮现在贤一郎的脑海里。
现在逃跑并且活下来的话,或许可以在什么地方重新开始新的人生。这是和为了钱而受人指使杀人,或是抢劫和侵入住宅偷窃,截然不同的另一种生活方式。可是,要从哪个地方开始?又要怎么做呢?
金森的面容,取代了有纪的脸庞。
“我想看见这个国家,变成一片被烧尽的荒野……”金森这样说着的脸变得歪斜扭曲,从嘴角可以清楚看得见他露出的牙齿。他是那天夜里,在那座货物车站里用身体保护我而被杀的殖民地人,金森、不,金东仁。
贤一郎摇摇头,下定了决心。
再一会儿,再多停留一点时间吧!
“金森先生,要用餐了吗?”
大厅那边,传来了有纪的声音。贤一郎回过头,正好看见有纪从门口探出来的脸。
有纪的视线,落到了贤一郎手中的望远镜上,她眨了一下眼。
贤一郎把望远镜举高说道:
“这也是从劳改营借来的,可以拿来眺望难得一见的军舰哦!”
有纪微笑着说道:“叫宣造也过来一起吃饭吧。”
有纪并没有再提起望远镜的话题。贤一郎心想,有纪的突然转移话题,是否代表她已经感觉到什么疑虑,并且在心中得到证实了呢?
贤一郎在有纪说完后,又补上了一句:“如果你在意的话,可以像那把手枪一样,一起收走也无妨。”
有纪并没有回应。
帝国海军天宁机场的警备队,将连接天宁到内保的沿岸道路全面封锁了。
从单冠湾西端的植别岬过去大约十公里的位置,是名为“堪克喀莱斯”的海滨。内保方面的道路只要越过这个地方,就可以进入一片原野,从那里可以观望整个单冠湾。在这里,有包括士官在内的四名士兵,交替着在封锁点轮流看守。
早上七点左右,有一名水兵在岩岸上,发现了一件不知何时漂流到此处,看起来像是木材的东西。挨近一看之后,水兵发现那好像是木造船的一部分。接着,又有几片带有烧焦痕迹的船材映入了他的眼帘。其中,在某片像是渔业用的浮材上,写着“八代丸”几个可以辨识得出的文字。
士官判断这恐怕是岛上渔船遇难后的流木,于是在正午换班之后,便向警备队长滨崎真吾中尉提出了报告。
滨崎本来想说“现在不是调查这种东西的时候”,但随即又改变了想法。
自己再怎么说,都已经从海军主流被排挤出去,被贬到这个边境岛屿的机场了。即使现在日美战争一触即发,也仍然无法回归舰队。看着眼前机动部队闪耀的雄姿,自己被分配到的,却只是跟派出所的巡查差不多的任务。
“既然如此,”滨崎心想着,“那也只能尽量做好自己分内该做的工作了。”
这样一想之后,滨崎对哨兵说道:
“我去一趟天宁。在那之后,我会去和灯舞、年萌的巡查见面。”
午餐过后,贤一郎为了要和宣造一起讨论逃跑的细节而来到了马棚。宣造说道:“要偷船的话,留别村是最近的。纱那则必须要爬过一个山头,但船的数量是最多的,有好几艘带有发动机的渔船。可是,不管是哪个村子人都很多,或许在还没偷之前,我们就会被发现了。”
贤一郎说道:“只要没有被指名通缉的话,人多的城镇反而比较容易办事。只要我们两人同心协力的话,事情应该就能够顺利成功。”
“但是我杀人了,如果事情败露的话,那就非得逃跑不可了。
或许,我们无法堂堂正正地进入留别村也说不定。”
“你就算在山里面生活几天,也没问题吗?”
“不管山里,还是海岸都没问题。我和软弱的日本人可不一样。”
“那就先躲藏在看不到的地方,伺机而动,然后再考虑从哪个港来偷船吧。你知道有什么可以躲藏的地方吗?”
“从纱那村沿着振别川沿河而上的地方,有露天澡堂和小屋。那间小屋现在应该没有人在使用,冬天通常不会有人。”
“好,就选那边当第一个隐匿场所。”
“再来是纱那沼泽内的孵化场,那边的小屋现在也没有人。”
“好,就把那里当做第二个备案。如果我们被巡查追捕的话,就分头前往那间小屋吧!我们在小屋会合,然后一起偷船,堪察加半岛就是我们的目的地;如果没有燃料的话,就在途中找个岛靠岸筹措。有农林省官员住的岛屿一定放置有燃料。假如海防舰追过来,就随便找个小岛的峡湾,把船只停进去藏起来。如此一来,在严寒到来之前,即使是三十吨的小渔船,只要花上一周的时间,应该也可以到达堪察加半岛吧!”
“什么时候动手?”
“这两三天之内。”
“终于要行动了是吗?”
“你毕竟已经杀了人。说不定,村子里已经有人注意到那家伙消失的事情了。等到事情暴露的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还是非得逃跑不可,所以还是先准备吧!”
宣造抬起头看着贤一郎,眉开眼笑。
矶田茂平中士终于决定采取强硬手段。单冠湾被封锁已经进入第四天了,演习差不多也应该开始了,因此,那个叫做斋藤的情报员如果已经开始进行种种破坏行动,他也丝毫不觉得奇怪。矶田放弃了利用道路进入单冠湾的念头,而是打算跨过积雪的山岭,强行突破抵达单冠湾的渔村。必要装备有滑雪板、海豹的皮革、雪鞋、成套的防寒衣物、干面包、鱼干、水壶还有地图。
矶田和巡查部长交谈后,决定骑马前往西海岸的一个名叫老门的渔场,再从那里横穿这座岛。如果走那条路过去的话,正好可以从天宁村的后面出来。虽然是对从没有道路的丘陵地进行突破,不过对于海军方面布下的警戒,也是丝毫不能大意。一旦进到村里矶田或许就可以和海军方面的负责人交涉,或是直接和当地的派出所进行接触。总而言之,只要能够抵达海湾的话,之后的一切应该都好商量。
矶田到驿站借了两匹马,其中一匹用来驮运登山的装备。
在他临行之际,巡查部长多少有点不安地问道:
“对了,中士,你有滑雪的经验吗?”
矶田回答道:“没有,不过来这个岛之前原本不拿手的骑马,我现在都已经驾轻就熟了,像滑雪这件小事,只要给我一个小时的时间,我就会滑了。”
矶田向巡查部长敬了个礼,然后便前往老门渔场而去。
当滨崎真吾中尉到达灯舞村时,时间已经过了下午两点。
关于“八代丸”这艘渔船遭难的事情,必须要告知派出所的警员大冢才行。
大冢在派出所里面一听到这件事,立刻侧着头思索了起来。
“有什么线索吗?”滨崎向大冢问道。
“嗯。”大冢点点头,“那艘船的名字我最近听到过。”
大冢说着说着,翻开放在桌上的一份日报。
“啊!就是这个!”
“这上面的意思是说,八代丸是一艘下落不明的失踪船只吗?”
“这是从根室警察署传来的联络信息。他们是在十七日的时候通过纱那本署跟我联系的。他们说,八代丸号如果入港的话,要我调查看看,那艘船可能跟某种犯罪之间有所关联。”
“是什么样的犯罪?”
“这我就没有听说了。”
“看漂流过来的残骸判断,我想八代丸这艘船应该是遇到火灾而沉没了吧!”
大冢带着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样子说:
“那个时候,听署长在电话里说话的语气,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或许等这场演习结束之后,我再跟纱那那边联系看看,到时候再把事情的细节问个清楚也行。”
然而,和大冢的判断正好相反,滨崎很担心这件事和演习之间有关联。自己被告知有关演习的相关事宜,是在二十日海防舰国后号入港,不过整场演习的计划,应该是在那之前就已经规划好了才对。换而言之,舰队以单冠湾为集结地这件事,一定有某些相关人士在事前就已经知情了。
就在这场演习前后,在单冠湾附近有一艘疑似跟犯罪有关的渔船遇难,而且它遇难的原因并不是单纯的船只翻覆之类,而是火灾。不只如此,虽然发现了船只的残骸但船员的遗体却没有跟着漂到海岸附近。
这会只是单纯的偶然吗?
滨崎向大冢询问道:“十七日前后,有没有听说什么人从海湾漂流过来?”
“没有。”大冢回答,“至少在这灯舞村没有。”
“也没有可疑的人长期逗留吗?”
“队长先生,请您想一想,从二十日以后,海军就已经将道路全面封锁了,连东春丸也被赶了回去。二十日以后,别说有什么奇怪的人,我看连一只狐狸都没办法跑进单冠湾里来吧!”
“那二十日以前呢?”
“在驿站有一位客人,不过那位客人是本来打算在二十日搭上东春丸号,却被留下来的。”
滨崎想起了那位客人的脸。
那是个体格健壮的三十岁男子,看到滨崎的军服,他理应毕恭毕敬才对,但是他所表现出的却是一副挑衅的样子。他说过他是船员。
“我要去驿站换马,年萌那边,就麻烦你帮我联系派出所了。”
“就交给我来办吧。”大冢说道。
滨崎在驿站的门口停住了脚步。
从里面传来口琴的声音。和几天前在驿站前听到那有技巧的演奏不同,只是一直重复着单调的旋律。这个旋律……是《奇异恩典》吗?
在上海一家英国人很多的酒吧里,常常会有一群男子突然开始大合唱起这首歌,那通常是英国船员们大批拥进来时会发生的事情。那天,滨崎和那位名叫有纪的女歌手一起听着这首歌曲,然后,她立刻就想起了歌曲的名称,那是《奇异恩典》,歌词内容姑且不论,滨崎感觉到,它的旋律和择捉岛上的风土,确实有着某种奇迹般的吻合之处。
旋律戛然而止,接着传来了有纪的笑声。刚刚吹着口琴的是有纪吧!滨崎打开了通往厨房的门。
有纪的笑声在中途停止了。滨崎站在门口,往里面眺望。
在房间的火炉旁边,坐着冈谷有纪和那名船员。两个人的脸上,还残留着微笑的痕迹。刚才,有纪似乎跟这个男子靠得很近。不,应该说,她刚才是慌慌张张地离开那个男子身边的,在有纪的手里拿着口琴。
在两人的面前,放着小茶杯和盛有果子的器皿。驿站女主人和客人之间的模样,以及直到现在仍然残留在滨崎耳边的有纪的笑声,带给滨崎一种他们两人十分亲近的印象。有纪重新调整姿势后,开口说道:“欢迎,中尉先生!”
那个男子也跟着挪了挪自己放在横木上的脚。
滨崎交互地看着两人说道:“我是来换马的。”
“好,我马上请宣造准备。”
“还有,我想问这边这位客人一两个问题。”
“请说。”那个男子说道。
滨崎背着手,将通往厨房的门关上。
“你的名字是什么?”
“金森。”男子答道,“金森贤一郎。”
“你说,你是从哪里来到这个村子的?”
“从留别来的。”
“越过山过来的吗?”
“对。”
“是骑马吗?”
“不是,走路来的。”
“正常不是应该都会骑马吗?”
“我不是很会骑马,而且一个人骑马走在深山里,也会感到很寂寞。”
“有带身份证件等等东西来吗?”
“没有特别的事的话,我是不会把它带在身上的。”
“你知道‘八代丸’这艘船吗?”
“不知道。”
男子回答着,不过感觉起来,在他的语气中却似乎有着些许的迟疑。
“它在单冠湾的海上遇难了。因为没有发现船员的遗体,所以我想那船员会不会就是你。”
说完之后,滨崎将脸转向有纪问道:“这位客人真的是从留别来的,而不是从海上来的吗?”
“中尉先生!”有纪语调严厉地说着,“你对我的客人说这种话,实在是太过失礼了!对于你到底想要知道些什么,我虽然不很清楚,但我觉得,你跟在岛上的那些海军一样蛮横!”
“不回答我吗?”
“这个男子是在十九日的时候过来的,不是搭单冠湾的汽船来的。”
男子答道:“我是不是有什么犯罪的嫌疑?既然如此,要检查我的身体或是行李之类的,都请便吧!或者说,要不要跟其他地方的警察也联络一下?”
滨崎瞪了他一眼。或许是本身的个性就这么高傲,也或许他只是在刻意摆架子而已,总之,他的回答听起来相当愤慨。
有纪也用充满敌意的表情看着滨崎。滨崎突然想起一个月前,在那个尴尬的夜里所发生的种种事情。她是不是觉得,我现在来这里还摆出这种高压的态度,是为了报复那个晚上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是我现在来这里的本意,我根本没有必要,在这里为自己的耻辱再多添上一笔。
“非常抱歉。”滨崎向那个男子说道,“可能是集结在这里的舰队,让我变得有点神经质了吧!请忘了它吧!”
男子沉默不语,脸上的是一副不愉快的态度。“早点儿帮我换马吧!我在外面等着。”滨崎对着有纪敬了个礼后,便走出了驿站。
矶田茂平中士猛烈地敲打着渔夫小屋的门。
从小屋当中传来男子惊讶的声音,不久后,门被人从里面粗暴地打开了,一名下巴蓄着胡子、头上绑着汗巾的男子探出脸来。那名男子对着矶田从头到脚、毫不客气地全身打量了一番,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到矶田手臂上的臂章时,立刻变得瞠目结舌了起来。
“我是东京宪兵队的人。”矶田说道。因为寒冷的缘故,他讲起话的时候,舌头有点不灵光,“这里可以让我借宿一晚吗?”
“我倒是不介意。”男子兴味浓厚地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因为公事的关系,我必须要去单冠湾。”
“那你走错道路了哦。”
“我知道。”
“要去单冠湾的话,要从留别村那边走才行。”
“我说了我知道!”矶田怒吼着,“我花了七个小时一路骑马过来,都快冻死了,快点儿让我进去!”
男子终于把矶田请进了小屋里。
从留别村出发至此大概走了二十五公里,这里是西海岸的老门峡湾。
矶田在这天早上九点从留别村出发,迎着从西北方向直吹而来的海风走了整整七个小时,终于抵达了这个叫做老门的小小渔场。老门位于单冠湾海濑岩的正后方,和海湾直线距离约十米的位置。而渔场和单冠湾之间有个最高点,那是座标高一百二十五米的缓坡平坦高地,即使在途中迷失了道路,只要花上半天,还是可以到达海湾的。矶田预定在明天结束之前,要进入单冠湾的天宁或灯舞村子。
这是十一月二十四日午后四点二十分。
晚餐时,有纪一边端上菜肴,一边向贤一郎问道:“滨崎中尉当时是不是问了句‘你是不是从海上来的’,这句话呢!”
贤一郎面对这突然提出的话题,一边小心提防,一边含混地回答着:“是这样子吗?”
“为什么他要问你是不是坐船来的呢?而且,他还提到了八代丸这艘船只遇难的事情。”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清楚。”
“你的衣服我洗过了,有一套简直就是整个泡在水里面一样。你该不会是游泳过来这里的吧?”
“从劳改营那边逃跑的时候,有一次我的确跳入过海中。”
“你不是那艘八代丸的船员吗?”
贤一郎将饭碗举起来,目光离开有纪的双眼回答道:
“不是。”
“如果你有什么难言之隐的话,最好赶快从这村子里消失比较好。一方面是为你自己,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一直住在这个村子里的居民们。趁谁都还没有受到伤害之前,你最好赶快离开这里。”
“在这个被封锁的海湾里你说我该怎么出去?”
有纪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往灶台的方向走去。
这天夜里过了十点之后,贤一郎又偷偷溜出驿站往捕鲸场去。
不管是组合起无线电通信机,或是让发电机转动,做起来都比刚开始的时候要简单得多了。只是,要达到可以顺利发出电报的程度,光是这样的准备还不够,必须要等到真空管变红,贤一郎才能再次发出已经预先组合好的暗号电文。
狐狸致懒汉
十一月二十四日二十二〇〇时
日本海军机动部队仍在单冠湾。舰队的编制还是没有变化。战列舰二、航空母舰六、巡洋舰二、轻巡洋舰一、驱逐舰九、油轮八、潜舰二或三。中午过后飞来了一架九八式陆上侦察机。在航母赤城号的飞行甲板上丢下了一个通信筒。午后有数队水肥处理队上陆,在海岸边焚烧排泄物。
机动部队应该离出击日不远了。会是明天或是后天吗?完全和国际战争发展形势脱节的贤一郎对此虽然无法臆测,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贤一郎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自己发完最后一通电报之后会发生的事。那时候,自己已经完全没有必要顾虑身份暴露与否的事情了。
日本海军机动部队现在正从单冠湾出击。
发完这通电报之后,他就得立刻通知宣造,然后各自逃到山上。如果军警进行山区搜索的话,那他就跑到和宣造商量好的那间小屋里再一起偷走有发动机的渔船或是小型货船逃跑。还有,他必须回去拿小刀和手枪才行,他知道,有纪把它藏在大厅的衣橱深处。
贤一郎不知道,自己到时候有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和有纪告别,他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多余的时间,能够作出解释、说明自己的真实身份,并请求她的原谅。
贤一郎打开驿站通往厨房的门,然后迅速钻了进去。他现在全身冰冷,能够待在驿站里取暖,对他来说无疑是一件奢侈而幸福的事情。
贤一郎关上门,脱掉鞋子走进大厅。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察觉到……
有人在里面!
他感觉到人的体温,而且听见了微弱的呼吸声。他的视线在阴暗的大厅中游移着等到双眼习惯后,贤一郎透过炉中残火微弱的光线,看见的是——有纪。
有纪穿着和式睡衣,披挂着一件棉袄。她解开了发束,跪坐在火炉的前方凝视着贤一郎。她的双手交叉放在膝上,在那双交叉的手中,握着一件黑色金属块,那是一把左轮手枪,枪口正对准着贤一郎。
贤一郎问道:“你什么时候来这里的?”
有纪回答道:“大概三十分钟前。”
有纪的声音听来似乎心事重重,从中很难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贤一郎像在找寻借口似的说道:“我刚刚外出了。”
“我知道,我刚才从房间里偷看到了。”
“我只是睡不着而已。”
“因为这样,所以才在夜里去散散步?”
“不过,其实也不算是散步……”
“这是个没有酒吧,也没有赌场的村子,你上哪里去?”
这时候,贤一郎决定大大地赌上一把:“我想,你大概已经察觉到些什么了吧?”
“什么?”
“事实上,我是去偷东西了。”
有纪的表情没有变化。看她的样子,好像是在等贤一郎继续说下去似的。
贤一郎紧接着又补充说道:“就在那个捕鲸场。我不是问过你发电机的事吗?因为我想那边可能会有铜线之类的东西,所以……”
有纪依然沉默不语。她既没直斥贤一郎说谎,也没点头认同,只是一直凝望着贤一郎而已。
当贤一郎正打算继续补上借口时,有纪终于开口了:“我实在是不想把你想成是个劣习难改的小偷。”
听见这句话,贤一郎改变了态度,严肃地说道:“我并不是什么吟游诗人,也不是名门贵族的子弟,为了要在这个世界上想办法生存下去,我或多或少都得做点坏事才行。我不知道你对我误解有多深,但我是殖民地出生的劳工,到哪里都被排挤。是个连找一份好的工作都没有办法的男人。”
“是啊,”有纪语调和缓地说着,“这些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尽管你知道这些,但你还是帮助了我。”
贤一郎用膝盖抵着地板,靠近有纪。
贤一郎窥探着有纪脸上的表情,而有纪也注视着贤一郎的眼眸。有纪的眼睛不安地左右转动着,似乎无法理清楚自己的思绪。是该伤心、生气,还是灰心叹气呢?有纪心里正为此感到困惑不已。
就在此时,贤一郎终于完全理解有纪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穿着睡衣出现在大厅里的原因了。事实上,从她跪坐在大厅里就可以想得到,她是在等待贤一郎的出现。她并不是担心贤一郎的身体状况或是担心他半夜发烧,更不是为了找寻贤一郎当小偷的证据而来。我真是个毫无神经的木头人啊!
贤一郎在心里忍不住大喊出声。贤一郎跪在地板上,将手搭在有纪的肩膀上,整个人靠了过去。有纪就像随风吹折的枯黄芦苇般,没有强烈的反抗就顺势依偎在贤一郎的怀里。在她的双膝旁,传来硬物“咚”地掉落在地的声音,大概是有纪把手枪松开了吧!
贤一郎用力地抱紧有纪,然后将自己的唇重叠上有纪那形状姣好的红唇,经过一瞬间的踌躇犹豫后,有纪终于微微张开了自己柔软的唇,接纳了贤一郎。贤一郎一边和有纪接吻,一边用右手抚摸着有纪的头发。
贤一郎从有纪丰满的肉体内,感觉到清晰而热烈的激情。激情在他的血管中流窜着、沸腾着,渴望着彻底爆发的那一瞬间。他感觉到,自己的抑制力正在逐渐瓦解。贤一郎意识到,在自己的身体之中也有种冲动,想要响应有纪给予的激情。在之前很长的一段时间,他一直抗拒与人深入接触,也下定决心不去干涉他人的生活,可是当接触到有纪的身体时,这样的想法马上开始动摇了。
贤一郎发现,原来自己所渴求的并非只是表层肤浅的接触,而是希望能够从精神层面,更深入地与他人之间产生联系。他明白地了解到,自己所拥有的,原来只是某种既脆弱又病态、不断祈求着能够有个人来关心自己的人格,而有纪,正是这些渴求具体呈现之后的对象。
停下来吧!
在他的脑海里,另一个声音这么喊着。自己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要和谁谈恋爱、或组织一个家庭的。自己根本无法安心地留在这里,也没办法在这里营造出任何有价值的生活。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自己还是戴着虚伪的假面具生活会比较好……
当贤一郎的嘴唇一离开后,有纪喘着气说道:“不管你是小偷也好、朝鲜人也好,或是劳改营的人也好。我一点都不在意。你对我来说,是个比你自己想象中还要重要的人,你知道吗?”
贤一郎满脸苦涩地说道:“但,我是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我令你感到困扰了吗?”
“我只会带给你麻烦。”
“我不在乎!我是个混血儿、私生女,还是个抛弃家园、投入男子怀抱的女人,这样的我,还会害怕更多的麻烦吗?说吧!我会让你困扰吗?”
贤一郎开始逐一吻着有纪的唇、脸颊和耳垂。有纪一边接受了贤一郎的唇,一边将双手伸入贤一郎的毛衣下。
“你的身体冷冷的。”有纪说道,“你觉得不够暖和吗?”
“没关系,两个人在一起,慢慢就会变暖和了。”
“我想在你的房间。”
两人最初的行为,或许只是单方面而毫无怜惜之心的动作而已。为了忘却自己因失控而产生的后悔之心,贤一郎极其粗暴地对待着有纪的身体,感觉就像在凌虐这个肉体一样。有纪的反应,一开始显得颇为羞涩而拘谨,她闭着眼睛,并没有主动去碰触贤一郎的器官,只是让身体任凭贤一郎随意摆弄,并痛苦似的咬着嘴唇。终于,有纪的内部像是溢出蜜汁一样的湿润,光裸的身体上也开始冒出汗水。在贤一郎的身体下方,有纪渐渐地达到高潮的顶点,最后终于发出宛如忘我一般、喜悦而高亢的叫声,就在听着有纪叫声的同时,贤一郎也达到了高潮。
天色渐渐变亮,冷冷的白色光线照亮了整个房间。贤一郎醒了过来。有纪的头枕在贤一郎的胸口上,正用宛若小女孩般的姿态沉沉睡着。在清晨的阳光下看有纪的肌肤,就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色素沉淀般,十分地白皙。透明细薄的皮肤下,可以清楚地看到毛细血管的分布。找不到任何斑点的丰满乳房的尖端,泛着一层淡淡的粉红色。
感觉到肩膀变凉了起来,贤一郎拿起被子,盖上身体。这时,有纪醒了过来,用她那淡茶色的瞳孔,抬头望着贤一郎。
“不冷吗?”贤一郎问道。
有纪轻轻地摇了摇头。
“昨天我太粗暴了。”
“不会。”有纪相当放松地说着,“事实上,我想跟你说谢谢。”
“你表现得也很棒。”
“你也发出淫荡的声音了吧!”
“这个嘛……我不记得了呢!”
“说谎!”
“是的,我是大骗子。”贤一郎吻着有纪的鼻头说道,“我是个说谎的小偷。果然还是该把我交给派出所吗?”
“不要讲这种讨厌的话啦!”
贤一郎抓着有纪的手,将它引导到自己的下腹。有纪的手马上触摸到贤一郎的阴茎,然后开始抚摸了起来。像是要确认那逐渐变大的形状一般,有纪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来回触摸着。贤一郎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又回来了,而且正急速地成长着。
“我虽然是个恶徒,”贤一郎说道,“但我并不想让你伤心。”
“没有关系,我了解。”有纪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你是带着多么苦闷的心情,一直活到现在的,我了解得很清楚。虽然你是个小偷,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这些我都知道。”
“再来一次,好吗?”
有纪将脸埋进贤一郎的胸口,羞怯地说:
“不要问我啦!”
同一时间,在灯舞部落的某个渔夫家里,有五个男子聚集在一块。他们都是些喜欢私酿酒和赌骰子的男子,在这个季节里,他们是每天晚上为了喝酒和赌骰子而热烈地聚集在一起的伙伴。其中一个人说道:“室田今天为什么没有来?”
另一个人环顾着伙伴们的脸,好像直到这时候才注意到少一个人般地说:“对啊!从昨天开始就完全没有看到那家伙了。该不会一直待在小屋里,没有离开吧?”
“也许到别家去串门子了。”
“有这个可能。或者是,他得了重感冒,正卧病在家里呢!”
“不会吧!那家伙会感冒的话,那熊大概也会得肺病去疗养院了吧!”
这时候,这群人当中最年长的男子说道:“明天要不要过去小屋看看?那家伙可能吃坏了东西,正躺在床上呻吟着哪!”
其他男子也同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其中一个人又再次将骰子甩进碗里,骰子发出像是敲打冰柱般细小而冰冷的声音,在碗底部不停转动着。
十一月二十五日。
这天早上,贤一郎也是一样,在天亮后马上前去侦察海湾内的机动部队。他从大厅衣橱的抽屉内取出望远镜,走进可以眺海湾的客房。在朝雾弥漫的单冠湾上,日本海军的机动部队还是维持着相同的阵形,没有新加入的舰船,也没有秘密出港的舰船,海防舰国后号,正在投锚的机动部队外侧航行着。
贤一郎回到客房,开始将当日的电报暗号化。今天他打算这样写:
狐狸致懒汉
日本海军现在还是持续停泊在单冠湾内,战列舰二、航空母舰六、巡洋舰二、轻巡洋舰一、驱逐舰九、油轮八,还有潜水艇二或三艘。阵形没有变也没有移动。
有纪正在驿站的厨房里一边忙碌地准备着早上的膳食,一边轻轻叹了口气。
演习结束后,千岛汽船就会进单冠湾来,而金森也就会离开这个海湾。那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三天后,也有可能是一周之后的事,然而,尽管自己无法清楚猜测出那天何时会到来,但有纪相当确信,它终有一天会降临。
如果劳改营的工头追到这里来的话,她一定会庇护金森,甚至有可能会一肩扛下他的欠债。可是,不管怎么想,她都没有将金森留在这里的办法。毕竟,他是不是喜欢这个岛,这点有纪到现在都还无法确定,如果东春丸入港的话,他一定也会按照预定计划,搭着那艘船离开这座岛。
要跟他一起走吗?有纪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点。如果是他想去的地方,不管天涯海角都无所谓。然而,以他身为男子的器量、作为轮机员方面表现出的工作能力,以及出色的理解力和洞察力,能够化解殖民地出身的不利条件吗?他是个值得让一名日本女人,把自己的终身全都托付给他的人吗?
不。有纪重新思考着。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十八九岁的小女孩,不再是被函馆的摄影师所吸引而追着他私奔的那个天真烂漫的少女了。我现在是个肩负着冈谷家驿站和商店经营责任,堂堂正正的社会人,不能再那么任性和随便了。
还没有确认他的心情,就单方面妄想着要委身于他的自己,真是太愚蠢了!那种幼稚的纯爱故事,现在早就已经不流行了。
况且……有纪又想着,他或许真的就是像他自己说的一样,是个恶徒也说不定。毕竟,他拥有手枪、小刀和望远镜,面对大冢和滨崎的盘问,他也有能够即席编造出一套合理谎话的才智。不只如此,他还以“偷铜线”为理由,在半夜里跑出去,从事一些鬼鬼祟祟、让人觉得相当可疑的行动。这个时候,帝国海军正在单冠湾集结中,金森的行动和海军演习之间,难道没有任何关联吗?
既是朝鲜人、又是监狱的逃犯,然后还是小偷,金森的身上,背负着一切会让这里的居民感到恐惧万分的要素。然而,除此之外,他是否在暗地里进行着某种更大的犯罪或是恶行呢?或者说,他那些可怜的遭遇完全就只是个谎言和借口,这一切只是一个用漂亮辞藻堆砌起来的超级大骗局?若是如此的话自己……
就在这时,有纪的指尖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拿着芋头的手指被菜刀不小心切到,鲜血从破裂的指尖渗了出来。有纪将手指放到唇边,把流出的鲜血吸掉。
快要接近中午的时候,三个男子走访了位于当麻沼泽旁边的室田小屋。他们是室田的酒友兼赌友。因为室田从前天开始就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了,所以这三个人决定过来看看发生了情况。三个人走进室田的小屋,但却看不见室田的身影。小屋内非常寒冷,炉子里也没有昨天曾经生过火的迹象。另一方面,他不但没有在仓库里面工作,就连沼泽附近也看不到人,而孵化场的小艇也被拖到了岸上。
就算室田外出的话,会去的地方也只有灯舞村。
虽然也有可能从灯舞街道前往留别村了,不过他并没有向驿站借马,所以要说他出了远门,应该也不太可能。猎枪还挂在墙壁上,所以他大概也没有去猎狐狸,总而言之,室田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就在这时,其中一个男子蹲到了地板上。在木板和木板的缝隙间,残留着暗红色的斑点。
他用手指在那斑点上擦了擦之后,开口说道:“这是血!”
另外两个人也蹲在斑点周围。“没错,是血,而且是不久之前留下的。”
“室田该不会是受伤了吧?”
“如果受伤的话,他会跑到哪里?”三人面面相觑。
“总之,必须先跟派出所报告才行。”
矶田茂平中士费尽千辛万苦,总算走过了丘陵地长长的山路。他在长满虾夷松的原始森林间,穿着雪靴连续走了五个小时。他的双脚已经疲累不堪,膝盖感觉就像是要裂开来一样。隔着树丛可以看得见海,前方有着大弧度曲线的海岸线,那就是单冠湾。它的方向比起矶田原先的想象更靠近左首。他原本打算直接朝着海湾方向挺进的,结果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跟海岸线平行了。
矶田拿出地图,确认自己的位置。
必须要修正一下前进的路线了……
他在心里这么想着。他已经连续走了五个小时,但现在距离海湾却还有七公里之遥,矶田感觉自己似乎绕远了。
他将地图放进行囊,沿着缓坡朝向海湾的方向前进。树丛渐渐变得稀疏,最后,他终于来到了能够俯瞰海湾全景的地方。
“那家伙……”看见眼前的景象,矶田不禁倒抽了一口气。
在单冠湾铅灰色的海面上,可以看见为数众多的舰船,那不是单纯的货船或渔船,而是涂装成灰色,以海军的大型舰艇为中心所组成的阵势。
二十艘……不,应该有将近三十艘吧!
矶田从没看过规模如此庞大的海军舰群。这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大舰队的规模了吧!在海湾的中心,停泊着六艘航空母舰,像是围绕着它们一般,在它们的旁边,停泊着五六艘战列舰和巡洋舰。驱逐舰之类的小型船舰约有十艘。在海湾出口方向隐约可见的,则大概是油轮吧!不过,在周围并没有看见飞机的影子。
这是场大演习,而且是尝试着进行某种极大规模作战的演习。矶田终于理解到,原来这就是海军为什么要对单冠湾进行彻底封锁的原因。
这样反过来一想,那个叫做斋藤的情报员之所以会潜入此地,必然是为了某种让人思之不寒而栗的企图。既然他在事前就已经察觉到这场极其机密的演习,那么以现在的情况来说,他应该正在进行某种大规模的破坏活动,或是正在大胆地进行军事机密的搜集工作吧?
矶田脱下雪靴,卸下背上的滑雪板,将靴子固定好。虽然对矶田而言,这还是第一次滑雪,不过他觉得,既然别人都没问题,那么身为宪兵的自己,应该也不成问题才对。他慢慢地试着从滑雪板上站起身来,感觉起来,脚步似乎远比想象中还要来得更加颤颤巍巍。矶田张开双腿、蹲低身子,重新将行李背好。接下来,只要一路下坡,直抵海湾就行了。只要开始往下滑的话,大概就会像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看过的一部新闻纪录片里面的德国山岳兵一样,沿着山坡的斜面,像滑水一样流畅地滑降下去吧!
矶田握紧滑雪杖,倾斜身体往前进,下一个瞬间,只见他那双穿着滑雪板的脚纠缠在了一起,接着整个人便脸孔朝下,摔到了雪地里。
在海防舰国后号的舰桥上,相乐中尉从十二厘米的双筒望远镜前抬起头来。
相乐一直在国后号上,持续监视着环绕单冠湾的山脉,只要发现什么可疑人物的话,就要立刻追踪并加以逮捕。这是为了要守住机动部队集结的机密。
相乐对旁边的士官说:
“你擅长在雪上行走吗?”
士官回答道:“我是信州出身的,比起游泳,我对打雪仗方面还更加在行呢!”
“那么,你现在马上去山中进行围捕,有一个好奇心过于旺盛的家伙出现了。”
“要轰走他吗?”
“不。他已经目击了机动部队的集结。去把那家伙抓起来。如果抵抗的话,就格杀勿论。”
“看到了吗?”相乐将望远镜交给士官。“就是那个刚从山脊上面下来的男子。”
“是。”士官看着望远镜答道。
下午两点,贤一郎在肩上披着带帽子的厚夹克,走进了马棚。宣造正在里面整理稻草和马粪,他的脸色苍白,而且似乎有点僵硬。当贤一郎走近之后,宣造压低了声音说道:“刚才,派出所的警察跑去室田的小屋了,室田那些酒肉朋友,似乎已经注意到他不见了。”
宣造的声音颤抖着,与其说是因为寒冷的缘故,倒不如说是因为紧张。一个二十岁左右的青年,果然还是会因为杀了一个人这样的事情而坐立难安,或许在他的心正受着苦恼和强烈的悔恨的煎熬吧!
贤一郎一边朝马棚的入口望去,一边对宣造小声说道:“我明白了,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早就曝光了。”
“我想尸体应该还没被发现吧?你觉得呢?”
“警方应该会开始进行调查。在这个人口不到百人的村子里要锁定嫌犯其实很容易,我想,他应该很快就会传唤你我去接受调查了吧!”
“我想,如果我现在就逃跑或许会比较好,你觉得呢?”
“没错,所以你要先准备好充分的食物。”
贤一郎说完之后,将钱袋迅速地塞到宣造手中,里面有五枚二十美元的金币。在堪察加地区,这是比日元纸币还要更好用的货币。宣造看了看钱包里面,然后轻轻地向贤一郎点头致意。
“那么,你自己打算做什么?”
“我想再稍微留在这里一阵子。在海湾被封锁的这段期间内,劳改营的那些家伙应该不会追来吧!”
“我在第一或是第二间小屋等你哦!”
“一星期,超过一星期就不用再等了,如果到那时候我还没过来,那就代表在我身上,发生了无法前来的事情。到那时候,你就一个人行动吧!”
“没关系,反正我从一开始也就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偷到船之后,即使得渡过流冰,我也非到北千岛去不可。”
“保重!”
“不过,我还想去跟有纪小姐说声再见,顺便感谢一下直到现在她对我的照顾。”
“这些我会帮你转达的。”
宣造将扫帚收拾好之后,便从马棚后面的出口走向了放牧地。
被薄雪所覆盖的放牧地上,这天也一如既往地放养着十来头北海道马。在放牧地前方的缓坡上,可以看见宣造那一半被埋在地面下的小屋。贤一郎一直目送着宣造的背影,直到他的身形消失在小屋中为止。
“在吗?”从背后传来有纪的声音。贤一郎回过头,有纪站在马棚的入口处,穿着棉袄,像是很冷似的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她仰起双眼注视着贤一郎,看起来似乎正因为什么事情而感到困扰不已。
“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一下。”
“是什么话,劳您大驾这么郑重地跑到这里来跟我说呢?”贤一郎问道。
有纪看起来像是相当难过的样子,深深喘了一口气后问道:“你为什么要回到内地去?难道你不想留在这个岛上工作吗?”
终于来了吗……贤一郎在心里想着。终于被问了,在我还没有准备好要怎么回答的时候。
贤一郎说道:“在这个岛上,没办法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而且劳改营的追兵或许会出现。”
“如果劳改营的人没有追来,你还是要回到内地去吗?”
“我不是日本人,所以应该要藏身在大城市之中才是正确的,那样一来,才不会太引人注目,也不会卷入麻烦。”
“对于你的出身究竟是如何,我并不在意,对我来说,你只要做个真真切切、正直诚恳的人,这样就够了。”
“我和村子里的其他人截然不同,如果他们知道我的身世的话,应该就不会对我摆出什么好脸色了吧!”
“这里离内地很远,大家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也都不会斤斤计较彼此的血缘问题。这里有身为混血女子的我、有可利鲁人,也有爱奴人,这里和内地是不一样的!”
“不,不管怎么说,这里仍然是日本,这件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事实上,就在我们的眼前,”贤一郎朝着屋外海湾的方向指了指,“帝国海军正盘踞在那里。”
“海军什么的,马上就会消失了!等到海军消失以后,这里就又会恢复到安静平和的岛屿了!”
“不,就像宣造所说的那样,一旦日美战争开始的话,这里就再也不会平静了。召集令也会发到岛上男子们的手中,到时候就又要分开了。法律在这里,也是一样通行适用的——不管到哪里,事实上都是一样的。”
有纪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贤一郎望向身旁的马,抚摸着它的鬃毛说道:“我啊,似乎对你做出了很糟糕的事,我根本不应该那样做的。”
“不。”有纪轻轻地说着,“你并没有错。我心里很清楚,那些都只是微不足道的事情,而我,却总是为了一些毫无道理的事情在那里费心思量……”
有纪站在贤一郎隔壁,抚摸着同一匹马的鼻头。贤一郎的手,碰触到有纪的手。贤一郎收回手,对有纪说:“一直让你照顾,受到你的亲切对待,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做出了逾越自己身份的事。这样的错误,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够了!”有纪勉强在脸上挤出一抹微笑,开口说道,“我只不过是想让你清楚地听见我的心声而已。”
“……这几天,我真的很幸福。我不光是指在床上的事情而已,和你聊天的时候、听你吹奏口琴的时候,还有吃着你做的饭的时候,我真的很幸福。这不是骗人的。如果我不是身处在这种境遇之中的话,我大概也会考虑到更长远的那一面吧!”
“够了,别再说了!”
贤一郎像是毫不介意似的说道:
“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或许,随着情况改变,我会将很多现在没办法对你诉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关于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住下来的原因,我想,到了那个时候,我也会详尽告诉你的。”
“还真是够有装模作样的说话方式呢!”
“现在,我除了这样说之外,也别无他法了。不能好好同你说明,实在是件很痛苦的事。”
“我很清楚关于你自己的事情,你从来都没有对我说出全部的真话。我总觉得你并不单纯地是个劳改犯而已……”
就在这时,从马棚外面传来了脚步声。贤一郎和有纪同时转过头,望着马棚的入口。派出所的大冢巡查正朝马棚当中窥探着,他穿着外套和长靴,手上还拿着猎枪。在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个村里的男子。
“怎么了?”有纪问道,“要我帮忙准备马吗?”
“不用。”
大冢脱下外套的风帽。看样子,他似乎已经在户外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在他的那撇胡须上,还结着细细的冰粒。
“要进来吗?或是要喝杯茶?”有纪说。
“不用了。比起这个……”大冢用看门狗般的锐利视线望向贤一郎,“我可以和那边那个人稍微讲一下话吗?”
“到底是什么事?”贤一郎装糊涂地问道,“找我做什么?”
“让我看看你的行李。”
“为什么?”
“因为我在想,你是不是和某件犯罪有所牵连。”
有纪用强烈的语气问道:“到底是什么犯罪?你是想告诉我说,这个人偷了什么东西是吗?”
“这也是其中之一。”大冢看着有纪的脸回答道,“他偷了什么?关于这点,我也不知道。”
“你对底要找到什么,才会心满意足?”
“室田所拥有的某样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为什么,你连究竟是什么东西被偷走了都不知道,就可以轻易怀疑是这个人犯下案子?”
“因为这个村里的居民彼此都是熟面孔,除了他以外。总之,这家伙的嫌疑很大就对了。”
“所以你说,他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大冢说道:“什么罪嘛……大概是杀了室田吧!”
“室田?”有纪睁大了眼睛,“什么时候的事情呀?”
“昨天吧,或是前天。我们找不到室田的人影,但在小屋内却有流血的痕迹,还有小船的船缘上也有血,因此我推断,室田大概是在小屋子里被杀害之后,又被人将尸体沉入了沼泽里面了。”
有纪瞠目结舌地望着贤一郎。这跟偷铜线那种轻度犯罪完全不同。这个惊吓对有纪来说实在来得太突然了。有纪用双眼望着贤一郎,好像在告诉他说:“你快否认吧!”
贤一郎说道:“我没有做。”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得第一个从你开始过滤起。还有关于身世的问题,也请你一五一十,好好地回答我。”
这时,有纪插入了大冢和贤一郎之间的谈话:“你什么证据都没有对吧?就算他不是这个岛上的人,但也不应该怀疑人就是他杀的啊!”
“在现场遗落了这个东西。”大冢从外套下面,取出一个皮革做成的袋子。在袋口的绳子上,系着像是海兽牙齿之类的装饰。
“有看过的印象吗?这是在小船上找到的,不过并不是室田的东西。”
“那是宣造的。”有纪茫然地说道。
有纪说的话并没有逃过大冢的耳朵。
“你说是宣造?”
有纪又慌慌张张地摇头说:
“不,不是,我不知道!”
大冢走进马棚的通路,用力打开马棚的后门。外面是广阔的放牧地,在正对面的斜坡上,可以看见宣造的小屋。宣造刚好正跨上马背,从放牧地往灯舞街道奔去,在他的背后,背着一个包和一把枪。
“宣造!”大冢怒吼着。宣造已经骑着马,往山的方向跑远了,在马棚中,可以清楚地听见马蹄奔驰的回音。贤一郎和有纪从大冢的背后,跑到了他的身边。宣造跑到了沙丘的背后,然后便消失无踪了。现在,他大概正尽可能地朝着道路上的某个地方奔驰,然后在途中丢下马,再逃到山里面吧!
大冢冲向马棚的入口,边跑边大喊着:
“杀人的是宣造!是那个千岛爱奴人!”
站在门口的村民们听了这话,全都面面相觑。
大冢一看村民的反应,又继续大声怒吼道:
“发动搜山!一定要追到那家伙!”
大冢就这样消失在户外,男子们奔跑的脚步声也渐渐远离而去。有纪看向贤一郎。有纪现在的表情,光用“惊愕”两字已经完全不足以形容了。迷惘、混乱,种种复杂交织的情绪,全都写在了她的脸上。
在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真心诚意、永不背叛的事物,是否真的存在?她的双眼像是在询问贤一郎似的,凝望着他。
贤一郎没有回答,只是摇摇头。他的喉咙里像是卡着铅块哽住了一般,不发一语。有纪将身体贴近贤一郎身边,再次用询问的表情望着他。
那天晚上,直到天色完全变暗之前,村里的骚乱都一直持续着。派出所的大冢带着一群负责搜山的村民,誓言不抓到宣造就决不回去,另外一群男子,则是在当麻沼泽里发现了室田的尸体。村子里的热门话题除了帝国海军机动部队在此集结以外,现在又加上了杀人事件,即使入夜之后,居民们也还是到处串门子,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和这件事相关的种种流言飞语。直到夜里十一点过后,络绎往来的村民,才终于从路上完全消失。
贤一郎迅速发完电报后,便回到了驿站里,此刻,他正在火炉前面取暖。通往厨房的门打开了,有纪有点犹豫地将身体靠向了贤一郎。看她的样子,似乎还是有点害怕贤一郎会拒绝她。她屏住气息,用仿佛带着一些哀求神色的眼眸窥探着贤一郎的表情。昨天晚上两人的欢好,对贤一郎来说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对于这点,有纪实在是难以预测。贤一郎向有纪点点头,有纪那犹如白瓷般的脸颊,顿时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红晕,就这样,有纪走进了大厅里。
贤一郎抬起头,望着有纪说道:“我很担心,不知道你今天会不会过来呢!”
有纪也小声地答道:“事实上,我也确实考虑过今天到底要不要来。”
“你不介意别人的眼光吗?”
“今天晚上,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
有纪跪坐在贤一郎的面前,轻挪双膝,倚靠着贤一郎的身躯。
“那个年轻人逃走的事,一定让你今晚很难入眠吧!”贤一郎说道。
“他不是个会杀人的小孩啊!而且,他跟室田这号人物也根本不熟。”
“这只是你在无形之中产生的偏见而已吧!不过,就我看起来,那个年轻人也不像是那种会在一夕之间摇身一变,成为杀人犯的人。我想,在事件的背后可能有什么更深的理由吧!”
“就算有着更深的理由,他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啊!”
“他不是说想要去北千岛吗?”
“是啊,可是他竟然连再见都没讲就离开了呢!他该不是以为这样做会对我比较好吧?”
“他看你的时候,就像看着姐姐一样呢!”
“他从十四岁开始就跟着我了,”有纪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实在不希望他就这样不辞而别。”
“嗯。”
“我说,我不想要那个男孩就这样离去。迄今为止一起欢笑、一起唱歌、一起吃饭、一起骑着马远行,一起打扫马棚……这么长时间相处累积的感情,对他来说难道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吗?这样的事情,我根本不愿去想。一想起宣造说话老实的模样、清爽的笑容,全都是为了隐瞒些什么事情所装出来的假象,我就更加什么都不愿去想了……”
贤一郎将有纪的头拥入怀里,开始和她接吻。有纪用比昨晚更加强烈的激情响应着贤一郎。她的手环抱住贤一郎,抚弄着贤一郎的身体。有纪的手贴近贤一郎毛衣下的肌肤,触碰着他厚实的胸膛,然后沿着长裤的上方,逐渐向下抚摸到他的两腿之间。她的舌头伸进贤一郎的耳孔里,轻咬着贤一郎的耳垂,接着又用双手轻抚贤一郎的肩膀。此刻的有纪抛开了一切的节制与技巧,完全纵身于奔放的情欲之中,毫不停歇地爱抚着贤一郎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此刻,贤一郎重新体会到这名从初次见面就给他坚强感觉的驿站女主人,在那外表下所隐藏的孤独感以及敢于放弃的情怀。在这个边境的小渔村里独自守着驿站和商店的女人,混血、私生女的女人,被男子引诱离开家乡,但结果却被抛弃,最后回到故乡的女人。
当贤一郎被眼前的女人凝望着的时候,他在心里想着,或许有纪正是在用一种几乎可称之为“自暴自弃”的情欲表达方式,来响应着自己所告诉她,那真实与虚假掺杂的人生吧!在贤一郎的心中,有纪那紧紧缠绕着他的印象,让他莫名地萌生了某种切实而专一的感觉。贤一郎抱起有纪,走向客房。
滨崎真吾中尉被哨兵给叫起来,是在早上五点三十分的时候。当时,他人正在海军天宁机场警备队营房的军官室内。滨崎将脚从睡床踏到地板上,边揉着双眼边说: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
哨兵在门口毕恭毕敬地答道:
“海防舰国后号的船员,在海獭岩背后的丘陵地处,拘捕了一位自称是东京宪兵队士官的男子。他是因为昨天想越过山脉进入单冠湾内而被逮捕的。这个男子刚刚已经被移送到我们机场了。”
“宪兵队的士官吗?”
“是的,他在昨天下午企图从海獭岩方向通过沼泽的途中,因为力尽而倒下,船员们拘捕了这个男子,并将他带往天宁村,不过因为天气恶化,再加上天色又晚了,所以他们便在中途无人的渔夫小屋里等待了一晚,直到天气恢复才来到这里。”
“那个宪兵说什么了吗?他难道不知道这个海湾已经被封锁了吗?”
“他说他之前曾经两次尝试进入,但却都被赶了回去,可是他说他自己有无论如何都得进入单冠湾的理由,所以才试着从山里面强行突破。”
“他说了他那理由是什么吗?”
“好像是什么防间谍上的重大任务,他坚决表示,一定要和负责警备的军官直接对话。”
“我知道了。”滨崎站起身说道,“由我来听他说话。我换一下衣服,在那之前让他先找个地方待着。”
“我会把他带进士官室的。”
五分钟后,穿戴整齐的滨崎,打开了上官室的门。
火炉前面的宪兵,像是被弹起来似的迅速站了起来。
他是一位身材矮小、有着圆圆红鼻子的士官。看样子,他似乎在寒冷的气候中暴露了颇长的一段时间,他的皮肤表面有蜕皮并且凹凸不平的地方,看上去相当丑陋,或许,那是由于轻微的冻伤造成的吧!
士官敬了个礼后开口说道:“东京宪兵队,矶田茂平中士。”
“请坐。”滨崎请这名自称矶田的宪兵就座后,便同样自我介绍说,“我是海军天宁机场警备队的滨崎真吾中尉。”
滨崎说完后,自己也在火炉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矶田一就座,便马上向前探出身子说道:“虽然我想你已经听说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不过我想我还是再说一遍好了。我是从东京来的,肩负着重要的防间谍任务。具体一点说,我是因为要追捕某个身为美国谍报组织成员的男子才一路追到单冠湾的。”
滨崎一边对矶田那副贫弱不堪的寒酸样在心里寄予同情,一边开口问道:“单冠湾早在一周前就已经完全封锁了,所以不可能会有可疑人物进得来。”
“那个男的似乎是从根室,搭着一艘叫做‘八代丸’的渔船朝这座海湾而来的。那艘八代丸没有入港吗?”
“八代丸?”滨崎想起来了,“那艘渔船似乎遇到海难,残骸在附近被发现了。”
“遇难了?”矶田睁大了他那像黑豆一样又小又圆的眼睛,“那里面的人怎样了呢?”
“不清楚。我们既找不到生存者,也没有发现任何一具遗体。”
“海湾内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吗?”
“真的没有什么可疑人物,早在这支舰队集结前,海湾就已经被全面封锁了。”
“真的完全没有吗?”
“说真的,也不是完全没有居民以外的人留在港湾里啦,不过并不是什么特别可疑的人就是了。你知道那个男子的长相或是穿着打扮吗?”
“这个嘛,”矶田从军服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他叫做斋藤,年约三十岁左右,是个体格健壮的男子。”
滨崎将照片接了过来。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间,他赫然惊觉起来,矶田注意到滨崎的脸色不太对劲,于是不安地问道:“这里有这样的一个人吗?”
“嗯,不会错的。”滨崎点点头,“他在单冠湾的村子里。”
是那个男子!
“我很担心他正在实施破坏活动,或是泄露军事机密。”
“我终于知道这个男子的目的了。”
“怎么了?他妨碍了演习吗?”
“这名美国间谍之所以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里,应该是他已经认定,机动部队在此集结的理由,并不是演习。”
“不是演习,那是什么呢?”
“这话不能从我口中说出来,请自行想象。”
矶田若有所思地侧着头,沉默不语。滨崎将照片还给矶田后,向他说道:“能请你跟我同行吗?我们必须马上将那家伙逮捕起来。”
“到哪儿?”
“八公里外的村子,向驿站借马飞奔过去吧!你会骑马吗?”
矶田闭上眼睛,上身晃了晃。看起来,他好像出现了轻微贫血的症状。
“我会骑。”矶田用手摸着额头说道,“马也好、滑雪也好。”
贤一郎睁开眼睛,侧耳倾听。不对劲,海湾的那个方向正传出发动机的声音,而且是连续而钝重的金属音,这是曾经做过船员的自己早已司空见惯的声音。船舰正将锚卷起来,已经四天没有动静的舰队终于要开始动作了。
天色还有一点昏暗,现在的时间距离破晓还有一个多小时。从前夜开始天气就有点恶化。或许天空是被厚厚的乌云给遮盖住了,所以感觉起来才会显得昏暗吧!贤一郎悄悄地看了一下旁边的被子。有纪正沉睡着发出平稳的呼吸声,她的嘴角松弛,看样子似乎还沉浸在昨晚交欢后的愉悦之中。
在不惊醒有纪的情况下,贤一郎悄悄离开了被子。他拿起衣服,尽量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走进了大厅。在大厅里穿戴整齐后,他确认了一下时间。
现在是清晨六点零五分刚过。
贤一郎穿上厚外套,打开衣橱的抽屉。他从里面取出望远镜。手枪和小刀目前用不着,等会儿要逃走时再来取就行了。
当贤一郎将望远镜放到厚外套内的口袋里时,发出了硬物碰撞的声音,他伸手一摸,原来是自己一直放在里面的口琴。贤一郎将口琴取出来,凝视着它。那是把银色的旧式半音阶口琴,是遥远的西班牙留给他的纪念品,也是某个已然破灭的梦想所留下的碎片——那个时候,自己还对真实、友爱这样的话语深信不疑,但如今……
邀她一起离开吧!
贤一郎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这个念头。带着有纪和宣造,一起前往某片国家力量无法支配的土地,找到一片没有进行曲,只有芦笛和口琴的旋律声与之相配的土地,找到一片和竞争及阴谋都无缘,虽然贫穷却可以感受到爱的土地。这应该是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吧!光是想象,贤一郎都觉得自己实在有点愚蠢。
今天之后,将一切事情说清楚并好好道歉吧!不管怎样,总之一切都等电报发出去再说了。
贤一郎将口琴放入抽屉内之后,走出了大厅。白雪纷飞,在阴郁而乌云密布的天空下,雾气笼罩着整片单冠湾的海面。在海岸附近观看停泊在单冠湾里的舰船,只能辨识得出大约十艘左右的朦胧舰影,每艘船舰的表面,似乎都覆盖着一层白色的雪,又或者,那并不是雪,而是浪花在舷侧冻结而成的霜吧!
航空母舰赤城号的舰桥上,正频繁地闪动着信号灯。仿佛野兽钝重咆哮声般的声响,在大雾之中不断回荡着。看样子,所有船舰的发动机都已经开始全力运转了。驱逐舰扬起白色的波浪,开始向前挺进,而在驱逐舰的后面,航空母舰和战列舰也已经开始慢速前进,机动部队终于要出击了。
贤一郎在雪地上小跑步行走,奔向鲸鱼的解体场。他打开解体场的门,潜入工厂之中,拂晓前冷冷的光线,透过天窗射进了室内。贤一郎组装好无线电通信机。当发电机开始转动后,他将插头插入插座,做好了通信的准备。
贤一郎坐在通信机前面的椅子上,取出用来代替随机数表的《小鹿斑比》。这次的通信内容极其简洁,整体来说,它只包含了下面这些文字:
狐狸致懒汉
二十六日〇六〇〇
日本海军机动部队,今天从单冠湾出击。
这时,贤一郎忽然想起潜藏在记忆深处的某样东西,那是记载在那张择捉岛的海图上,意义不明的文字。
“X-16集结,X-12出击。”
他发现,自己对上面那条连字符号的解释错了,那不是连字符号的意思,而是应该当成“减号”来解读。换言之,正确的读法应该是这样的:“X-16集结,X-12出击。”X所代表的,正是机动部队发动奇袭攻击的日子。
就实际而论,机动部队是在二十二日集结,今天二十六日出击,一共在单冠湾待命四天,第五天出港,跟这两个数字之间的差完全吻合。
也就是说,奇袭攻击是在十二天之后,那天正是日本时间的十二月八日。真是一场手段相当灵活的暗算行动。如果以速度很慢的油轮为基准的话,舰队在十天整之内,可以移动大约七千两百公里的距离,如果以十一天计算的话,则大概可行驶七千九百公里。以这种距离,到达西雅图是极限,至于前往旧金山、圣地亚哥则无此可能,新加坡的方向完全不对,要到达悉尼也不可能。
这样说来的话,目的地点果然还是只能是“那里”。
贤一郎现在对此确信不疑。
夏威夷,是夏威夷。
必须要加在暗号电报的内容里。
据情报推断,该机动部队将在十二日后,奇袭夏威夷的美国海军基地。
贤一郎将《小鹿班比》的封底弄破,从暗袋中取出短铅笔,将电文暗号化的作业,只需要五分钟就能够结束。这应该是自己最后的一封电报了——同时,也将是泰勒少校期待已久的、最具决定性的一封电报。
贤一郎又看了一眼手表,现在的时间是六点十五分。他坐在椅子上,对面摆放着通信机的桌子,开始工作了起来。
滨崎真吾中尉和矶田茂平中士在驿站前下了马。
滨崎从枪套内拔出手枪,在里面装上弹药,矶田则是一脸紧张的模样。
滨崎向矶田说道:“这间驿站,有大门和从后面通向厨房的两个入口。”
“那,我从厨房入口那边进去。”矶田说道,“拜托你了。”
滨崎走进大门口,等了十秒钟后,一口气拉开了大门上的拉门。拉门的滑轨,发出了意想不到的巨大声音,滨崎对此丝毫不以为意,穿着鞋直接冲进了走廊。
走廊的右手边是账房,再往里面则是大厅,在左边走廊的左右两侧,并列着客房的纸门。矶田从厨房方向冲入了大厅。他用眼睛对滨崎打了个暗号后,举起手枪,踢开靠海岸方向客房的纸门。里面没有人。他又踢开下一扇纸门,里面还是没有人。矶田朝着走廊对面的纸门走去,按照顺序一一踢开纸门。
这是这边的第三间了,在这间房里面铺着被褥,而且是两床并排在一起。
矶田拿起手枪,对准被子。倒下的拉门撞上了被子,两床被子都是空的。房间的墙壁上挂着一个老旧的帆布背包,还有一件短外套。
矶田回到走廊,对滨崎说:“没有人在。”
“在这里。”滨崎拉长身子,指着房间里面说,“刚刚应该还在这里。”
“他有带着女伴吗?”
“不,跟他在一起的是这间驿站的女主人。她应该是被他的甜言蜜语给骗了吧。”
“他已经逃跑了吗?”
“不,应该没有,可能是因为某种原因,暂时从这里消失了吧!”滨崎走出大门口,往驿站外走去。天空开始变得明亮,弥漫整座港湾的大雾,也渐渐稀薄了起来。
不知多少艘机动部队的船只正在海雾的彼端,朝着单冠湾的外洋出航。
航空母舰和战列舰巨大的舰体,也正慢慢地在海面上推进。滨崎眺望着眼前的村子,他已经明白那家伙的目的并不是来进行破坏活动或是妨碍演习的,他的目的是探明这支机动部队的消息和动向,并将它报告给美国方面知道。
但是他用来通报信息的方法是什么?岛内的无线电全被封锁了,从海湾通往外界的电话线也被切断了,那家伙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将机动部队出击的消息通报出去呢?
就在这时,滨崎忽然想起在几周前接获的命令,要求调查海湾内通信设备和发电机的事。在这个村子里,有一个地方会有发电机。
滨崎朝着海湾的左手边望去。在灯舞川桥的对面,可以看到进行鲸鱼解体处理和制作罐头的工厂。那是一座只有在夏天才进行作业的捕鲸场,在这个季节是全面封闭的。虽然锅炉及发电机此刻都没有在使用,但如果那家伙将便携型的无线通信机运过去的话,就可以使用工厂里的发电机来获取电力了,不是吗?
矶田站在滨崎旁边,望着相同的方向。
“是在那边吗?”
“应该是吧。”
滨崎朝着工厂的方向奔去。矶田迟疑了一阵之后,也跟着冲了过去。
在一段短暂的时间里,贤一郎并没有察觉到这个声音当中所蕴涵的危险意义。刚开始时,发电机的咆哮声,抵消了那个从外面传进来的声音,那有可能是拍击着工厂外海岸的波涛声,或者是好几艘船舰发动机的声音。仿佛那把老旧口琴所发出的声音般,质朴而寂静的音调。在贤一郎听起来,那声音既像是在轻声呼唤着自己,又像是谁在呜咽啜泣着。
令人不寒而栗。
贤一郎推开椅子,跳了起来。电键的线钩住倒下的椅子,落到地板上发出强烈的撞击声,响彻了整间宽大的工厂。
工厂的门被推开了,从外面射进来的青白色光线,透过敞开的门扉,在屋里形成一道白色的矩形光圈。在这道白色的光中,站立着一个影子,那个影子,就是声音的来源。有某个人正在吹着口琴,那口琴的旋律,是贤一郎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那首苏格兰民谣的前奏部分。
口琴的声音骤然停止了。贤一郎一看,人影的手臂正在大大地挥动着,然后,一件闪动着光亮的物体,朝着贤一郎飞了过来。贤一郎在一瞬间闪过了身,那闪闪发亮的物体,落在了他的脚边。那是贤一郎的半音阶口琴。
贤一郎弯下腰,拾起了地上的口琴,在这过程中,他的双眼一直没有离开面前的人影。
是有纪。
霜降色的毛衣上,披着藏青色带有风帽的厚夹克,花呢质地的长裙下,穿着渔业用的长靴。
在她手上握着的,是贤一郎的左轮手枪。有纪慢慢地走近贤一郎,靴子的声音在干硬的混凝土上回荡着。贤一郎将口琴收入胸前的口袋里,往通信机的方向退了一步,然后重新面对着有纪。有纪在距离贤一郎五六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在她的手中,仍然紧握着手枪。有纪的嘴巴微微张开,交互凝视着贤一郎的脸和他旁边的通信机。此刻的她,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白皙的肌肤,比冬季单冠山的山脉还要苍白。
有纪用几乎不可闻的细微声音,开口说道:“原来如此。”
那是即使亲眼所见,但却仍然不愿承认眼前的事实般,彷徨无依的微弱语调。或许,在她的盼望着,映在自己眼帘的一切,只不过是场梦境罢了……
有纪再次说道:“果然是这么一回事呢。”
贤一郎按捺住自己内心的动荡,开口问道:“不用听我解释吗?”
“不需要。”有纪摇着头,“你想解释什么呢?”
“关于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要做这种事情。”
“不需要。你是某个国家的间谍,为了要调查日本海军的事情所以来到这个岛上,事情不就是我说的这样吗?”
“是这样没错,但……”
“不用多说了,不需要向我解释。”
“我说了谎。我顺着你自以为是的想法,编造了自己从劳改营逃跑、还有朝鲜人的故事,一切都只是为了博取你的同情,然而……”
“够了!我完全被你给骗了!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很好的利用对象而已!你欺骗了我,也欺骗了周围的人,还有,你一定也骗宣造去杀人了!难道不是这样吗?”
“我没有欺骗你。”
“你说的话全都是谎言,一句话都不能相信!”
“我承认我说了谎,”贤一郎竭尽心力地拼命解释着,“你说的没错,我是骗了你。但,我说的话也不全都是谎话。”
枪声响起。一道闪光出现在贤一郎的眼前。贤一郎转过脸,他的身体并没有被击中。他往旁边一看,子弹击中了通信机,直接打碎了真空管。
贤一郎在此转过身,望向有纪,令人意外的是,有纪的双眼里没有杀意和恨意,有的只是自嘲而已,那是仿佛在渴望着能够将自己从这个地方抹去一般,朝着内心深处不断涌去的强烈的怜悯感。
贤一郎说道:“我并不以自己身为间谍为耻,让我无法不感到羞愧的从来就不是这个部分,我既不是非国民,也不是什么卖国贼,我是个没有国籍的男子,我来到这里,是为了打破这个国家的法西斯主义者那些愚蠢的野心……”
“我不想知道!”有纪打断了贤一郎的话,“不要跟我说什么国家的事,也不要跟我提什么海军和战争的事,那些事情我都不想知道!让我感到伤心的并不是这些事情,而是你利用了我的真心,你任凭自己的喜好随意玩弄我,还在暗地里窃笑不已,你利用了我的善意,肆意享受着我给你的亲切和温柔,你践踏了我的心意!你说,我说的这些哪里错了吗?”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一直将你蒙在鼓里!我已经打算要向你表明,要把一切的真相全部都向你说清楚了!”
“我不相信!”
“我想说‘请相信我’,但我也知道这只是我自私自利的一厢情愿罢了,可是我……”
就在这时候候,工厂里面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斋藤!离开那个女的,向这边走过来!”
贤一郎在电光石火之间,从有纪手上夺走了手枪,扭住了她的手臂,变成了有纪在前而贸一郎在她的背后。
贤一郎用手枪抵住了有纪的后背,很迅速也很小声地对有纪就道:
“老实点儿,我不想让你受伤。”
“我不在乎。”有纪小声地回应着,“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从门扉的阴暗处,隐约可以看见那名叫做滨崎的海军军官的上半身,他穿着外套,手上拿着手枪。
滨崎又大声地喊道:“斋藤!这间工厂已经被包围了!放开那个女的,两手举高出来投降!”
这时候,贤一郎在有纪耳边轻声说道:“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斋藤、斋藤贤一郎。金森只是假名。”
有纪用一副快哭出来的声音说道:“不管你说了些什么,都是谎言对吧!”
滨崎继续喊道:“有纪小姐,这家伙是美国的间谍,是个卖国贼!他在东京杀了人,然后还在这座岛上,将海军的情况通报给美国知道!”
贤一郎又小声地向有纪说道:“我不是朝鲜人,也不是日本人。我是日裔的美国人。”
“不管是什么人都好,你只不过就是个卑劣的男人罢了!”有纪回应道。
滨崎十分着急地在门口怒吼了起来:
“喂,斋藤!你还是死心吧!不要再拿女人当挡箭牌了,双手举高出来投降!面对我们帝国海军,虚张声势是没有用的!”
贤一郎也对着滨崎吼了回去:“不要躲藏在阴暗处,让我看看你啊!堂堂正正地在我面前,秀出你的海军军服啊!”
“你想用决斗来解决是吗?”
“在我可怜你的失败之前,我还真想好好看看你那张脸的样子呢!”
“别耍嘴皮子了,斋藤!我打从一开始见到你时,就觉得你这人相当可疑,早知道,我那时候就应该事先抓住你的!”滨崎一边说着,一边从门后的阴暗处走了出来,在贤一郎面前露出了全身。滨崎平伸着握住手枪的手臂,在从门口射入的青白色光线中,叉开双腿站立着。他和贤一郎之间的距离大约是十米。
贤一郎抓住有纪的肩膀,将她的身体搂住往回转了半圈,有点像是跳吉鲁巴舞一样,让有纪面对着自己,此刻,有纪的脸就在贤一郎的面前,她那淡棕色的双眸中,隐隐有泪光浮现。
犹豫了一下之后,贤一郎迅速地吻上了有纪的嘴唇。双唇接触的那一瞬间,有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仿佛有电流通过般地充满了刺激。她颤抖着,接受着贤一郎送给她,最后也是最真实的一吻。或许,有纪又轻轻颤抖了一下……
贤一郎抱起有纪的腰,凝望着有纪的瞳孔说道:“我虽然是个间谍,但距离专业的程度实在是差得太远,我不该在这里,不该迷恋上你这个女人的。”
有纪睁大了双眼。
贤一郎又继续说道:“尽管我说了很多谎话,但只有一件事是千真万确的,那就是我爱上了你。我想要在这件事情之后,带着你和宣造一起逃到北方的某片土地去,不管你答不答应跟我去,我都要想办法让你点头。我原本打算等这次的通信结束后,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你的。”
说完这句话后,贤一郎突然将有纪一把推开。有纪的脚步一个踉跄,带着茫然的表情注视着贤一郎。贤一郎推开有纪后,举起了拿枪的手,滨崎站在贤一郎正前方冰冷的混凝土地上,用双手举起了手枪。
贤一郎透过准星,瞄准了滨崎的身影,滨崎也同样地,用枪口对准了贤一郎的胸前。贤一郎扣住扳机的食指开始施力……
就在那一瞬间,贤一郎的肩膀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他的身体就像是陀螺一样,在原地打转了起来,在打转的同时,他的脚也失去了支撑的力气。最后,贤一郎的身体从地板上被抛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在方木料搭成的墙壁上。
滨崎真吾露出惊讶的表情。他的视线离开了准星,抬起头往上看。对方和自己都还没有开枪,枪声是从别的方向响起的。有纪像是冻结了一样,伫立在原地不动,她的双手掩住嘴巴,大声尖叫了起来。枪声的余音和有纪的尖叫声,在天花板高高的工厂里不停地回绕着。
贤一郎的背部倚靠在墙壁上。从工厂深处靠近锅炉的方向,跑出了一个人影,那是矶田中士。矶田冲到贤一郎的面前,踢开他手上的枪,左轮手枪在混凝土地板上滑行,最后在滨崎的脚边停了下来。滨崎弯下身子,抢起了那把左轮手枪。
矶田在贤一郎面前亮出手枪,滨崎也随后跑到了他的身前。
男子背靠着墙壁,抬起像是喝醉酒一般的脸孔望着滨崎。黑色毛衣的肩口处,可以看见浓稠的液体正逐渐扩散开来。就算不是致命伤,但这样的伤势也足以夺去男子的战斗能力,男子已经没有办法逃跑,也没有力量反击了。
在旁边的桌子上,可以看见坏掉的通信机。滨崎在来到这里之前听见的枪声,大概是有纪击中通信机的声音吧!
男子用手捂住伤口,令人不快的红色染满了他的手指。
滨崎用手枪抵着眼前这个男子,向他问道:“你的本名是什么?斋藤只是假名吧!”
男子并没有回答,只是面朝着滨崎,从鼻子里发出嗤笑声。那是一副看起来相当傲慢不羁的神情。
滨崎再问:“通信已经结束了吗?你已经发出机动部队出发的电报了吗?”
“我是发出了还是没发出呢?你猜猜看吧!”
说完之后,他又开始咳嗽了起来,从他的口中吐出了血。
他到底有没有发出去?
滨崎的思绪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如果这个家伙已经将机动部队出发的情况全部通报出去的话,那么等待在舰队前方的一定是铜墙铁壁般的防御阵容,而拥有六艘航空母舰的大舰队,也将会成为美国海军最好的猎物并遭到全部歼灭。为此,滨崎就必须就作战计划泄露的事情,拍电报汇报给大本营才行。
但是,如果这个男子还没有将舰队出击的信息发出,那么因为有机密泄露之虞而拍电报的话,反而有可能会让美国海军知道这场作战的存在。同时,这也等于是告知对方机动部队的位置,以及他们出击的目的地,如此一来,机动部队全军在单冠湾一带进行通信管制和无限封锁的努力,岂不是全都化作了泡影?
“怎么啦?”男子像在嘲讽似的笑着说,“你是要赌我已经把机密泄露出去了呢,还是要赌我并没有成功呢?要赌哪一边,随便你高兴吧!”
“你这样不断挑衅,就代表你并没有把电报发完吧!”
“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
这时,男子突然将手伸入厚夹克里,下一个瞬间,他用相当迅速的动作,取出了某样闪着光的物品。
滨崎来不及射击了。这时,矶田又再次开了枪。枪声从滨崎身旁的咫尺之处传出,硫磺的硝烟味四处飘散。男子的身体再一次发出了强烈的痉挛,他的头碰撞到背后的墙壁,然后就像断了线的玩偶般垂了下来。滨崎走近男子身边,再次确认他的身体状况。胸口上新的枪伤,正不断猛烈地喷出鲜血。子弹恐怕是射穿了肺部,不久之后,这个男子就会断气了吧!
滨崎看着男子手上的东西,那是一把老式的银色口琴,之前,他曾经在驿站的马棚前,听男子吹奏过这把口琴。他又重新翻了翻男子的厚夹克,不过却找不到任何的武器。看样子,男子只是想要在滨崎的面前耍个小手段,让他在最后又多平添一点困扰而已。
这时,男子张开口,仿佛是要说些什么。
滨崎将耳朵贴近了男子的嘴边。
男子用几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我啊,直到最后都是一个傻瓜。”
“咦?”滨崎问道。
“你说什么?”
男子吃力地抬起头对滨崎说:
“当你们的帝国灭亡的时候,你就会想起我的事情,把一个女人的心和这个世界放在同一个天平上衡量,我真是一个大傻瓜。明明就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但我却是刻意去衡量它,我就是这样一个愚蠢的男子。你们的帝国如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一切都是因为我这个笨蛋,最后做出了错误的选择。你们……”
男子又咳了一声,伴随着像泡沫破裂一般的声音,血从他的口中喷出来。他的眼球转动了一下之后,便再次垂下了头,一动也不动了。
“喂!你讲这莫名其妙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喂!”
男子没有再回应。
看样子,他似乎已经气绝身亡了。
“可恶!”滨崎咂舌说道,“这家伙在死之前,还给我留下了这么难解的谜题。”
“那个……”矶田说。
“不,可以了。”
滨崎的视线回到有纪身上。有纪无力地坐在混凝土地板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在她那双大大的淡色眼眸里看不见任何属于现实的东西。她的视线没有焦距,脸上也完全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是从恐怖中解放的喜悦呢,是目击了杀人现场受到冲击呢,还是因为认识的男子在自己面前死亡,而感到震惊与悲叹呢?仅从有纪的表情之中,完全无法辨识出任何诸如此类的感情。
存在于有纪的脸上的,就只有深刻而强烈的拒绝,她唯一显露在外的情绪,就只有对于“承认现实”这件事情的彻底抗拒而已。滨崎从有纪身边别开了视线。
矶田靠近有纪,将手放在她的肩上说道:“夫人,你立下了很大的功劳。你不只帮我们追捕到了间谍,还破坏了通信机,关于你的功绩,我们会好好表扬的。”
有纪还是看不出有任何的反应。她的两手撑在地上,脸孔朝着那个男子的方向,或许,就连矶田刚刚对她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吧!
滨崎将手枪收入枪套后,走出了工厂。
破晓时分的青白色光线已经消失了,在布满乌云的天空上方,太阳大概已经升起来了吧!滨崎真吾走到看得见海湾的位置,凝望着眼前的海洋。单冠湾的海面上仍旧飘着细雪,雾气淹没了整片海湾外的洋面。眼前是一片仅有灰色深浅浓淡之分的冬季风景。那是单调、潮湿而且又不温暖的边境小岛,冬天早晨的光景。机动部队几乎已经全部从这片灰色的海湾中离去了,航行比较慢的油轮群,在海雾的远方渐渐消失,只剩下海防舰国后号和一艘油轮,孤零零地留在海湾的一角。
妈的!滨崎再一次想着,那个家伙到底有没有把舰队出击的事通报出去?我又是否应该突破无线封锁,将这个报告给传出去呢?还是就此无视它?
最后一艘油轮的身影,隐没在单冠湾上的海雾里。那是发生在昭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六日午前六点三十分,距离珍珠港被攻击十二天之前的事情。
十二月日本-美国
阿诺德·泰勒少校无意识地咬了一口汉堡。
他所在的地方是美国华盛顿D.C,位于宪法大道上的海军省二楼办公室。
时间是十二月七日星期天,华盛顿时间下午两点五十分。
通信室传来了关于珍珠港空袭的后续消息,泰勒少校的同事、一名情报部远东科的军官,手拿着电报副本走了进来。
根据这份电报可以得知,日本海军机群对珍珠港的空袭,造成了该港相当大的损害。美军方面几乎没有组织起任何有效的反击,据说有十艘以上的主力舰队遭受到严重损伤。希甘姆·惠勒等机场也遭受到一边倒的攻击,陆海军总计有两百架以上的战斗机、轰炸机被摧毁。目前日本海军机群的攻击仍在持续中,有许多船只正在熊熊燃烧,至于日本海军机动部队,则还没有被发现。唯一不幸中的大幸运是两艘航空母舰当时在外洋上,因此得以幸免于难。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泰勒少校一口吞下汉堡,用像是在咆哮似的声音怒吼着,“为什么会让对方奇袭成功?为什么基地没有进入防御态势?”
军官说道:“我们自从上个月二十日以来,一直在对夏威夷发出警讯。今天早上,我们判断日本很有可能会在下午和美国断交,于是我们做出了关于今天早上会有奇袭攻击的预测。”
“这样啊……所以我们应该是发出了日本海军机动部队将要袭击夏威夷的警讯喽?‘日本海军的航空母舰在日本近海消失,正朝夏威夷前进’,我们不是也将根据各种情报来源所得到的这一分析结果传达给他们了吗?还有‘狐狸’发来的密电,他们读了之后总应该思考一下吧!难道太平洋舰队完全无视这样的情报吗?”
军官像是要安慰泰勒少校似的对他说道:“大概是,他们把我们所发出的警报全都当成‘杂音’了吧!”
“说什么傻话!”泰勒少校将剩下的汉堡丢入垃圾筒中,“如果辛苦收集来的这些情报全都是杂音的话,那我们迄今为止所做的努力,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成立情报部是干什么用的?是为了要脱下裤子让日本海军踢屁股的吗?混账!我要彻底追究这次珍珠港事件的责任!到底是因为谁的懈怠所导致的?我绝不会放过那家伙的!”
就在这时,值班的哨兵打开办公室的门说道:“泰勒少校。”
“什么事?”
“FBI的人来了,他们接获命令,要收押我们这间办公室全部的文件。”
话还没说完,一群穿着深色西装、身材高大的男子便拥进了房间之中。
凯瑟琳·沃特在圣地亚哥自己独居的公寓中,听到了美日开战的消息。她是在西海岸时间早上十点刚过的时候,从美国海军情报部的圣地亚哥分部接到电话联系的。
“果然是今天吗?”凯瑟琳说道,“还有,被攻击的是夏威夷吗?”
“是珍珠港没错。”电话那头的军官说道,“一早的时候遭到了奇袭攻击。现在,日本海军的航空部队似乎仍然在持续进行攻击之中。日本大使馆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在他们发表宣战布告之前,奇袭攻击就已经开始了。在那些家伙拿着断交公文过来之前,我们早就已经将它解读出来了。”
“珍珠港受到的损害很大吗?”
“目前还无法完全辨明,或许整座珍珠港的机能都会暂时停止也说不定吧!”
“虽然这是我们的工作职责所在,不过若是能多救出一些人命的话,那就好了。”
电话那头的军官又说道:“对了,虽然星期天谈工作的事,对您很不好意思,不过……”
“什么事?”
“因为终于开战了,所以需要大量聘请日语翻译员及口译员。另外,陆军那边为了准备将来的占领日本,也通过非正式的渠道表示,希望能够借助教授您的力量。为了达成相关的协议,今晚六点,司令部那边的要员希望能跟您见个面。”
“可以。”接下来,凯瑟琳问了自己一直在意的事情,“‘狐狸’在那之后,就没有继续通信了吗?他的安危你们有办法确认吗?”
“非常遗憾,二十六日发出的密码电报就是最后一封了。那是从可利鲁群岛(千岛列岛)的择捉岛发出来的。”
“你们没有做好救出他的准备吗?”
“泰勒少校设下的组织已经溃灭了,因此目前无法对他做出任何的支援。”
“如果有什么情报进来,可以马上让我知道吗?”
“您是指有关生死方面的消息吗?”
“是的。不论对方是生是死,我都要知道。”
“好,我向您保证会确认的。如果有来自‘狐狸’的电报,我们会试着重新和他取得联系。”
“如果他发出求救信号的话,我们会毫不吝惜地把潜艇派到那座岛去救人。”军官又说道。
“到那时候,请务必要将他救出来。”凯瑟琳打断军官的话后,又继续说道,“他可是为民主而战的战士啊!”
“我们知道。”
凯瑟琳切断电话后,走近窗边的收音机,按下开关。
通往厨房的门打开了,冷风夹着雪花灌了进来。有纪停下了手边的清扫工作,走进大厅。派出所的大冢巡查披着一件防寒衣走了进来,眼镜上尽是雾气。
“怎么了?”有纪问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吗?”
大冢取下眼镜,露出的牙齿不停咯咯打着战,他的脸颊红通通的,那模样看起来,并不只是因为外面严寒天气侵袭的缘故。
“刚刚纱那那边传来了联络。你猜猜,那支机动部队从这里离开后究竟去了哪里?”
“它们要去哪里,我怎么会知道呢?或许是去了其他地方演习吧!”
“那不是演习。”
“要不然是什么?”
“是战争,真正的战争。”
“在哪里?”
“美国。听说今天早上机动部队攻击了夏威夷的珍珠港,对夏威夷的美军太平洋舰队造成了重大打击。从这里出去的舰队,狠狠地教训了对手一顿呢!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正式和英美开战了,天皇陛下好像也发出了宣战诏书呢!”
“听起来,你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难道这样不值得高兴吗?从现在开始不管是废铁还是石油禁运,这些蛮横粗暴的措施都不会再有了!再说,能够堂堂正正地入主南洋的话,日子应该也会变得好过不少吧!”
“我和你想的正好相反。”有纪冷冷地说道,“话说回来,你为什么特意要来跟我说这些呢?”
“现在,村子里头都在传着呢,听说纱那的警察署长要颁发表扬奖状给你哟!你看,那位宪兵不是也这样说了吗?如果没有你破坏了那个间谍的通信发报机,这次奇袭夏威夷大概就不会成功了,搞不好还会被彻底打败呢!这样说起来,你可是帝国海军的救世主呢!”
“我并不想要什么表扬奖状,请代我向署长转达这一点。”
“何必那么顽固呢?”
“不需要就是不需要。”
大冢好像有点自讨没趣地说着:“总之,你再好好考虑看看,我现在要去通知校长了。”大冢说完就离开了。
有纪在火炉前面坐下来,朝里面丢进了一根木柴。新木柴的树皮被火点燃后,在炉子中冒出宛如鞭炮般噼噼啪啪的声音,火势变得更加猛烈了。
不管海军也好、战争也好、或是表扬状也好,全都和我无关。
有纪在心里默默想着。
那些全都是没有意义的话语,也唤不起我的任何感情。
有纪凝望着炉子里的火焰。严寒加上不融的雪,真正的寒冬已经来到眼前了。那位值得信赖的助手已经离开了自己,而自己也已经失去了那个在那几天中和自己一同眺望着眼前的炉火、相互依偎取暖的男子。有纪不禁怀疑起来,自己能不能熬过接下来的这个寒冬?一个女人要独自度过这座岛上的寒冬,实在是太严酷、太寂寞,也太空虚了。
路上传来了小吊钟的声响。小吊钟忙碌地不断发出音韵单调的敲击声,那可能是大冢正在集合居民,打算向他们传达战争开始的信息吧!
有纪闭上眼,用两手捂住耳朵。小吊钟的声音似乎渐渐远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乐器的音色,那是当时那个男子吹着口琴时所发出的、蕴涵着无限忧愁的乐音,而对有纪来说,那也是将自己和某种过往的记忆紧紧相连,令人印象深刻的旋律。即使不想回忆起,却仍然忍不住就是会想到它。有纪一边回忆一边哭泣,直到炉子里的木材全部烧尽为止,她仍然一直在哭泣。
宣造重新将枪在背上捆好,走下通往茂世路渔场方向的缓坡。据说在那个渔场里,有一名专门从事盗捕海兽的男子。他有一艘带有发动机的船,经常秘密地在中部千岛出入,进行猎捕海兽的活动,除此之外,搭着那艘船乘风破浪的,听说也都是一些不拘礼仪、豪放不羁的猎手。
宣造将逃走过程中抓到的四只狐狸当成见面礼,打算用来和那位盗猎者的头头进行交涉。自己杀人的事件似乎并没有传到茂世路这一带来,而且对方是个跟警察一向关系不好的男子,所以也不太可能把自己绑起来,然后再千里迢迢地跑到纱那村,叫巡查过来抓自己吧!宣造看着自己的枪身,他心想,那艘盗猎船大概会雇用自己才对,如果能够前往中部千岛狩猎的话,之后的事就再考虑吧!如果可以的话,他想尽可能留在北千岛,要是事情发展不顺利的话,也自然有不同的应对方法。总之,先离开择捉岛再说。
黄昏时刻的择捉岛东端,从斜坡上已经可以望见茂世路的渔场。宣造在这短短的两周里面,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完全蜕变成了另一个截然不同的男子。他感觉得到,自己的肌肉似乎也变厚了两三倍,大概,就连胆量也变大了不少吧!或许,这些都是跟那个男子认识以后所产生的变化。
虽然最后没能跟那个男子在约定的小屋碰着面,不免有点遗憾,不过我们之间,其实已经是相当亲密的伙伴了。如果可以一起去堪察加半岛的话就好了。
宣造踏在积满雪的斜坡上,此刻的他,将所有的畏惧与轻视的目光全都抛在脑后,迈开大步,朝着村子的方向走去。
十二月八日。这天,大多数的日本人究竟是为了什么而议论纷纷,又是为了什么而兴奋不已,宣造不知道,也没有理由需要去知道。就算是偶尔听到的话,大概也不会特别关心吧!这天宣造所在意的,就只有要想办法搭上海兽盗猎船这件事。
如果到得了新知岛就好了,温弥古丹岛也不错,至于能到占守岛则是最好不过。宣造边走边这样想着。明年的春天,自己一定能到达堪察加半岛吧!
宣造对此确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