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 东京
“机动部队全军覆灭了吗……”
不知道是谁小声地嗫嚅着。
“损失了六艘航空母舰!”
另一名提督说道。
之后就没人再继续发言了。房间里大约有三十位的出席者,全都感到不知所措而沉默不语。
这里是九月十六日下午四点三十分,位于东京长者丸的海军大学,一间与大礼堂相邻的房间。在房间里,帝国海军的高官们围绕着一张大桌子,个个精疲力竭地将身体靠在椅子背上。香烟弥漫的烟雾,充满了整个并非很宽敞的房间。针对夏威夷作战的第一回图上演习刚刚结束,判定的结果是,攻击的帝国海军机动部队遭到了彻底的惨败。
大贯诚志郎中佐悄悄地环顾室内。屋内散乱地放着太平洋的海图、夏威夷各岛的地图,以及许多其他的书籍,地图上则是摆着各种蓝色的水线模型【水线模型是指没有船底,只有按照船只在吃水线位置以上部分制造的模型。】以及到处插满的蓝色和红色的小旗子。参加者与军令部的观摩人员们,团团围坐在整张桌子旁。
这时距离九月六日的御前会议刚好是十天后的下午,同时也是从十一日开始的图上演习的第六天。在这个较往年提早两个月举行的图上演习中,日本海军彻底研究了西太平洋管制作战(南洋作战),并针对这个目标在占领菲律宾、马来西亚、荷属东印度等广大南洋地区同时作战进行了讨论。
以美国为中心的经济封锁网成立之后的一个半月以来,日本产业界、经济界的困苦程度日益加深,而平民百姓的生活也变得更加拮据与贫困。国铁的三等卧铺车厢被废止,餐车也被削减了。政府也决定从十月一日起全面禁止私家车使用汽油。政府公布了金属类回收令,并拟定政策,要从各个家庭中回收铁制品与铜制品。
孤立究竟何时能得到解决,几乎无法预测。在好战的舆论界里,鼓吹进攻南洋的舆论日益激烈。譬如《东京日日新闻》在社论中就如此主张:“为了将东南亚从英美的压榨中解放出来,如果有必要的话,日本应该毫不犹豫地进攻南洋。”
此外,《中外商业新报》也这么写道:“大东亚共荣圈的建立,当然也是意味着进攻南洋,至于太平洋的和平能否维持,得视英国和美国的态度而定。”
尽管近卫首相、野村大使与政府相关人员不断努力,但日美关系仍完全看不到进展。即使是和罗斯福之间的领袖会议一事,日本也没有和美国达成任何具体协议。日本在经济上所遭受到的孤立究竟何时能得到解决,几乎难以预测。
在好战的舆论界里,因为这样的情势,聚集在海军大学里的海军将领们,一致认为发动南洋作战乃是必要的。这意味着日本的东南亚计划并不是一件需要特别隐瞒的重大秘密。这件事情在日本海军内部,已经经历了数年的议论、讨论和研究。
然而,在海军大学大礼堂的东侧,却有一间严格限制进入资格的特别室。十六日这天,在这间特别室里极隐秘地开始了有关夏威夷作战的特别图上演习。被允许出席的,只有三十名相关人员而已。
大贯重新一一地确认出席者的面孔。
主持图上演习的是联合舰队的山本五十六司令官,在他身边除了参谋长宇垣缠少将外,前些日子和大贯一同造访军令部的黑岛参谋、有马参谋也随侍在侧。
来自第一航空舰队的人员,以司令官南云忠一【南云忠一,日本发动太平洋战争时的海军航舰部队指挥官。】中将为首,另外包括了航空参谋源田实中佐等主要幕僚。其他则有第二航空战队的山口多闻【山口多闻,二战时期日本海军高级将领。】少将,第三战队的三川军一中将等脸孔。从军令部来的有第一部长福留繁少将、第一课长富冈定俊大佐两位,以及数名前来观摩的部员。至于军令部总长永野修身大将,虽然也邀请他参加这个演习,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缺席了。
山本用失望的表情,凝视着桌上的地图。只见他双手抱胸、紧抿着嘴唇,整个人一动也不动。打算推动夏威夷作战的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参议们,与反对此作战的第一航空舰队司令部成员,以及军令部的部员们,也全都沉默着。
在推演中,蓝军带着以六艘航空母舰、两艘战列舰为中心的机动部队攻击欧胡岛珍珠港,但在接近过程中被红军的警戒机发现,变成在红军已经调整好防空状态,严阵以待的情况下强行突入,结果是攻击队的半数飞机都被击落。
集结在夏威夷的红军,判定损失有两艘航空母舰,以及四艘主力舰沉没。
但红军又尾随蓝军向回折返的攻击队,发现了蓝军机动部队的航空母舰,并击沉了两艘航母。在攻击的第二天,红军又击沉了蓝军一艘航空母舰,而蓝军的另外三艘航空母舰也都陷入了各有损伤的状态。于是,在沙盘推演最后出现的,便是机动部队的六艘航空母舰全部被歼灭的审判结果。
第一航空舰队的大石参谋,用小声到几乎让人听不见的声音嘟囔着:“在被警戒机发现的时候,胜负就已经决定了。”
联合舰队的黑岛参谋轻叹一口气,仰望着天花板说道:“确实如此。若是要强攻的话,最后必然是以失败收场。唯有出其不意的袭击,才是胜利的绝对条件。”
“就算是在接近夏威夷以前的作战阶段,只要计划一泄露,一切就完了。”大石参谋说。
“但是,有可能从训练、动员、出港、集结然后到攻击,作战的所有过程,都做到不泄密吗?”
“可以。”黑岛参谋回答道,“不,是一定要做到。”
屋内再次充满了沉默。虽然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但大家都明白,自己并没有能力轻易就对黑岛参谋的话全盘接受。像是要驱散这种郁闷的空气一般,第一航空舰队的源田参谋说道:“根据今天的讨论,明天再试一次如何?我提议,蓝军在攻击的前一晚,事先前进到欧胡岛北方一千两百公里的海面上。一千两百公里的距离在敌人侦察范围之外,从那边趁着黑夜高速南下,次日早晨在美军的晨间警戒机出发前发动攻击部队。这样一来,几乎就不用担心红军的警戒机会察觉机动部队接近了。”
联合舰队的有马参谋也发言说:“接近欧胡岛的路线也要变更比较好。采取北方航线这点是可以保留,但将现在计划中北纬四十度的航线,改为沿着更北的四十二度航线航行,这样应该可以充分降低被民间船只发现的危险吧。”
大石对有马说:“开战如果是在十一或十二月的话,到时候北太平洋的气候会非常不稳定。让大机动部队沿着更北的航线前进,太危险了,最重要的海上补给将会变得更加困难。只有这样,才能减少机动部队被发现的危险。”
“是这样吗?不过,话说回来,当机动部队在北海道的厚案湾集结时,恐怕还不用等到出发,计划就会泄露了。这种规模的机动部队集结,要让目击的百姓相信这是在演习,一定相当困难。到时候,必然会有许多谣言传出。要是我的话,宁愿选择南方航线。以小笠原诸岛的父岛为集结地点的话,远比以厚案湾为集结地要来得不那么引人注意。”
“不。那样的话被民间船只或渔船看到的可能性会增高。还是只能选择北方路线——”说到这里,黑岛参谋将脸转向大贯中佐。
代替北海道厚案湾的方案已经在联合舰队司令部内经过讨论,现在也差不多是公布的时候了吧!黑岛仿佛在向大贯如此暗示着。于是,大贯脱口说出了那个地名:“我们决定以单冠湾为联合舰队集结地。”
“单冠湾?”
在座的出席者们一起望向大贯。大贯站起身,用手指指着北太平洋地图上的一点说道:“这是南千岛的择捉岛。这里的单冠湾只有三个小渔村,因为人口原本就很少,对于要保持机密是很理想的。同时这里也有我们海军的飞机场,就算发布电波管制,在通信联络方面也不成问题。”
说完之后,大贯侧目观望了一下山本长官的脸,山本仍是紧抿着双唇,凝视着夏威夷群岛的地图。
同一天晚上,驻日美国大使馆的H.J.阿姆斯书记官在东京车站南方出口的候车室里,跟一位民间人士交谈。候车室的长椅上,阿姆斯坐在左侧,男子坐在右侧。阿姆斯的手上拿着《时代杂志》,男子则举着报纸。他们的视线都放在各自的杂志及报纸上。周围的人就算看到了,应该也会认为两人只是自顾自地在嘴边小声阅读着自己手上的报道文章吧!
“今天比较少。”装扮简朴的男子说道,“为什么呢?大约只有三十人左右。”
那是一名朝鲜半岛出身的男子,年轻时在北海道的劳改营里杀害了工头后逃到东京来的。因为长期从事粗重工作的关系,使得他患了肺病。他的日语程度比阿姆斯强些,年纪大约三十左右,目前住在东京东部殖民地出身者较多的地区。
阿姆斯问道:“该不会是改时间了吧?到昨天为止,那边应该都聚集了近百位提督或军官才对啊!”
“不。”男子在报纸的遮蔽下轻轻摇头道,“我从早上七点多起,就和同伴一起在长者丸旁边的道路清水沟,一直待到九点半左右,不过我所看到的就只有这些人而已,没有更多人进去了——当然,如果剩下的七八十人都迟到的话,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那些人里面,你认识谁?”
“我能够清楚地认出的有山本五十六大将、南云中将以及海军省的福留,这三位将官确定出席了。”
“其他还有很多位提督吗?”
“有好几位的脸孔我不认识,佐官【佐官,日本军队里的一个级别,是大佐、中佐、少佐的总称。】军衔的军官们几乎都别着参谋肩章。”
果然没错。阿姆斯在心里这样想着。
大约一个星期前,阿姆斯听说了海军的图上演习似乎要提前两个月的消息。十日的时候,从另一渠道传来情报,在位于芝的水交社【水交社,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日本海军军官的联谊团体,因“君子之交淡如水”之意而得名。】里,住进了许多海军高层人士及高级军官。当时阿姆斯凭直觉觉得图上演习已经开始了,于是便立刻和几位线人联络,请他们在海军省大楼及海军大学附近监视。特别在水交社前面更是加强监视,希望能准确判断出这时候集结在东京的提督以及参谋究竟有哪些人。结果,阿姆斯赫然发现,日本海军所有的舰队司令部,从司令长官到参谋,全都集结到了这里。若非日本海军即将开战,应该没有理由将惯例的图上演习时间提前两个月。虽然美国海军脱下炮衣,蓄势待发的日子也快到了,但今天的情况实在令人担忧。
阿姆斯又问道:“今天看到高桥伊望中将了吗?或是井上成美中将?”
男子摇头说:“两位今天都没来。”
第三、第四舰队的司令都缺席了。这么说来,今天可能只是集合将官阶层,召开演习结束后的研讨会吧!不过既然出席的部队有所限定,那么到底是在讨论什么样的图上演习呢?
在出席者中,确定的有联合舰队司令长官、第一航空舰队司令长官和军令部第一部长,由此可以推断,日本海军的主力与机动部队正在企划什么大的作战。或许,他们正在讨论和日本海军公然倡言的南洋作战截然不同的某种极机密作战。
阿姆斯想起在今年一月的寒冷夜晚里那位美国传教士带来的情报。
日本海军在开战最初,应该会奇袭夏威夷的美国太平洋舰队基地吧!
想要偷袭成功的必要条件,就是作战计划绝对要严格保密。光是泄露“日本海军机动部队已前往夏威夷”这样的情报,都会导致整场奇袭作战的失败。千里迢迢地派出大型机动部队进行的作战,若是遇上严阵以待的美国太平洋舰队及航空部队,一切都会成为泡影。日本海军应该也相当明了这点。
阿姆斯心想,那个情报果然是真的。日本海军内部视为机密而不得不仔细商讨的作战,指的应该就是像偷袭夏威夷之类,大胆且又异想天开的计划吧!
这种作战计划的周详性与保密性,所要求的阶层必然是最高程度,怪不得,有人会将那个情报笑称为是“幻想冒险小说”,但是夏威夷作战计划的实施可能性绝对不低。
“金森。”阿姆斯对眼前这位男子说,“今晚可以帮我监视海军大学的焚化炉吗?”
“昨天我试过了。”被叫着名字的那名男子回答道,“那四周警戒森严,请您不要太过期待。”
“你是我的一线希望啊!”
“我很努力在做了。”
“我明白。明天同一时间可以吧?”
“我知道了。”
“祝你好运!”
阿姆斯说完后便立刻站起身,今晚回去后,他必须立刻守候在大使馆的暗号室里才行。
第二天,在海军大学的特别室里,重新展开了夏威夷作战的图上演习,参加的成员与前一天一模一样。
这天,蓝军以昨天的讨论为基础,在隐秘状况下接近欧胡岛,并且成功地进行了一场漂亮的晨间奇袭。从六艘航空母舰起飞的三百多架舰上战斗机、轰炸机、攻击机,袭击了停靠在珍珠港的美国太平洋舰队。
红军失去了航空母舰列克星顿号、约克镇号,萨拉托加号遭到重创,主力战舰有四艘沉没,一艘重创。此外还有三艘巡洋舰沉没,飞机被击落数量高达一百八十架。相对于此,蓝军的损伤较轻微,判定结果是损失了攻击机数量的百分之三十五,机动部队则是几乎毫发未损地全身而退。
第一航空舰队的南云司令长官看到这天的判定结果后,不禁脸色发青。昨天的演习中明明向大家证实了夏威夷作战的轻率鲁莽,结果今天却完全地反过来,让它的实现可能性骤然提升了许多。更进一步说,负责执行这项作战计划的人正是南云自己。山本虽曾说过想要亲自统率机动部队,但这个愿望并没有实现,换言之,身为第一航空舰队司令长官的南云必须为这个完全脱离常轨的作战负起全部责任。
“保守机密牵涉到整个大局。”南云声音低沉地喃喃自语着,“此项作战,事前若无法严守秘密,将会彻底失败。彻彻底底地!”
图上演习一直持续到二十日。经过一般图上演习、特别图上演习之后,接着还会继续举行各种会议及研讨会。图上演习结束后,在联合舰队司令部及军令部间,也针对夏威夷作战计划反复进行了更进一步的讨论。与其说慎重,倒不如说是持着反对意见前来参加的军令部在看到图上演习的第二次结果后,对夏威夷作战也渐渐表示能够理解了。
大型航空母舰翔鹤、瑞鹤相继加入,最新锐的高性能战斗机——零式舰上战斗机的配备也在进行中,整个航空战斗力因此产生了飞跃性的充实与提高,这也是理由之一。
九月二十四日,军令部终于取得军令部总长永野修身大将的认可,在这天采纳了夏威夷作战计划。
九月 择捉岛
过了盂兰盆节,岛上的气候便急剧地向秋天倾斜。
阳光以几乎让人觉得突如其来的速度在失去热力,中午时分虽然还能感受到夏日残留的余温,然而当太阳一西沉,空气中便会急剧充满着微微刺骨的寒意。八月底时下起冰冷的雨滴,到了隔天早上,单冠山林中的绿意明显地混杂着枯黄的颜色。进入九月,在灯舞川的浅滩,开始看得见逆流而上的鲑鱼背鳍,几年前顺着灯舞川回游到北太平洋的鲑鱼,为了产卵而开始回到诞生的河川。同一时期,进入单冠山采集松茸的居民,在山脚的湿地遇到了棕熊。在择捉岛,秋天已然降临。
当九月即将结束时,灯舞的村子里又开始恢复了与夏季截然不同的活力,捕鲸场虽然在八月底关闭了,但取而代之的捕鲑鱼活动也开始了。村子里的男性大半受到了网捕鱼业者的雇用,也有很多女性受雇从事制作鲑鱼子及腌鲑鱼的工作。片桐水产租用的百吨级冷冻船,下锚在码头附近的海面上,等待着装满船舱。
曾经引起单冠湾一阵骚动的那件射杀朝鲜劳改犯事件,也已经变成了老话题。直到现在,每当村民们聚集在一起时,大家还是会提及那件事,不过任谁讲起来,内容都是大同小异,既没有添加任何新的事实,也没有表示新的见解。唯一不同的,就只有对动员的巡查数量以及所发射的子弹数量,添醋加油地说得比当时还多而已。居民谈论的中心话题,早已转移到了秋天的捕鱼及舞茸【舞茸,食用兼药用菌类,在我国又称“灰树花”,原产于日本北部山区。】的收成上。宣造利用废材及漂流到岸边的漂流木,在同样的地方又重建了一栋小屋。那是栋跟先前一样,属于半地下式的可利鲁式小屋。尽管有纪曾经好几次叫宣造来自已经营的驿站一起住,不过宣造却回答说,自己一个人会比较自在些,对有纪的邀请充耳不闻。
这个秋天的某个夜晚,驿站主建筑的大门忽然响起了猛烈的敲门声。那个时候,有纪正一如往常般,在暖炉旁一边发呆,一边沉浸于过去的回忆里。
“冈谷小姐,请你出来一下!”某个男子在外面怒吼道。看他的架势,几乎快要把门从外面给敲破了。
“冈谷小姐,你应该还醒着吧!”
时间是晚上九点多。在这座太阳很早就升起的岛上,现在可以说是深夜时分了。有纪从木椅上跃起,急忙冲到门边把门打开。
站在外头的人是天然孵化场的管理员,名叫室田。他就是在之前的事件中,被那名朝鲜劳改犯用木棍打伤头的男子;当时他在当麻沼泽的湖畔小屋里睡觉,结果被袭击并夺走了枪。他的年纪约莫五十岁,满脸胡楂儿,一头乱发里掺杂着白发,身上穿着一件狗皮背心。
室田用左手抓住宣造的脖子,右手拿着老旧的猎熊用枪——当时被那名劳改犯夺走的,或许就是这把枪吧!气氛有些不寻常,宣造把头压得低低的,不肯直视有纪的脸。
室田说道:“这个家伙已经受到教训了还学不乖,竟然又来非法捕鱼!难道说,你这边雇用的都是些小偷吗?”
“你在说什么啊!不要乱说别人的坏话好吗?”
有纪虽然这样回答着,不过她对整件事情,其实却已经了然于心。
现在正是捕鲑鱼的旺季。这时节,鲑鱼会游回自己诞生的河川,灯舞这里也是连续好几天,都有成群的鲑鱼沿灯舞川逆流而上。它们的目的,是要在上游的沼泽地——当麻沼泽产下鱼卵。灯舞川及灯舞海滨的渔业权,是由一家位于根室,名为片桐水产的法人所拥有。实际业务方面,则是由被村里人们称为“船头”的监工,接受片桐水产的委托在灯舞从事撒网捕鱼。村里大半的居民们大多受雇于那名监工。
当麻沼泽的天然孵化场,如前所述是由片桐水产所雇用的室田在管理,他的工作是监视有组织的非法捕鱼。偶尔会有从北海道来的非法捕鱼者在沼泽地撒网,偷偷地大量捕猎鱼。在大型的港口,也有收购非法捕获鲑鱼的中介商。当时,非法捕猎鲑鱼在择捉岛可说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片桐水产为了对付那些组织性的偷捕,因此在当麻沼泽设置了管理员。室田是个相当适合当管理员的粗暴男人,因为他对于非法捕鱼者,会毫不留情地开枪射击。甚至有传言说,五年前他好像射杀过一个人。
不过,村里的居民在当麻沼泽或灯舞川捕捞的一边仅仅是自家食用的量,还不至于在巡查或室田面前公然捕获鲑鱼。
不过每户人家冬天里都会端出鲑鱼料理,如果不是在灯舞川或者当麻沼泽用三本钩【三本钩,一种尖端分成三根岔的钓鱼钩。】垂钓的话,餐桌上也不会出现鲑鱼片和腌鲑鱼了,宣造应该也是做了同样的事吧!
这样一想,有纪便义正词严地向室田反驳道:“宣造只钓了一两条鲑鱼,有必要用小偷这个词来形容吗?像这样捉个一条两条鲑鱼的村子里每一家应该多少都做过类似的事吧!”
“不是一两条。”室田冷笑道,“他足足是藏了二十条!这不会太多了点儿吗?”
“二十条!”有纪望向宣造。他该不会加入非法捕鱼集团了吧?
“这是真的吗,宣造?”
宣造微微地点头。
“等等。”有纪从屋里拿出钱包,抽出一张她认为金额合理的钞票交给室田。“这些鱼我买下了。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渔业权的问题!这个爱奴人在我们片桐公司的地方偷捕鲑鱼,他对我们渔业权的侵害,你要怎么处理?”
“宣造只是钓个鱼,不要扯到渔业权那么远好吗!”
“那可是二十条鲑鱼哦!你到底承不承认他非法捕鱼?”
“如果你说的那样算是小偷,那就请你直接去派出所。你会来我这里,是因为你自己也明白这还不到小偷的程度吧!”
“这可不是鲑鱼烧,是有卵的母鲑鱼!”
“你是要拿钱,还是打算要去派出所把事情闹大?如果宣造因为二十条鲑鱼被戴上手铐,那我要求警方调查村里所有人家的厨房,然后,若是在其他地方发现有鲑鱼头,我会坚决提出控诉,要是我那么做的话,片桐水产从明年开始,就别想从这片水域得到收入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接下来的好一会儿,室田说不出话,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瞪着有纪的面容。他的脸因为愤怒的缘故涨得通红,或许,他之前从来没有遇到过用这么强硬的语气跟他说话的女人吧!
室田的鼻孔不停翕张,最后终于悻悻地从有纪手中抓走了钞票。
“这次我就饶了这小子,不过下次我可就会直接开枪了!”
“我听到了。我会请村里的人小心,跟他们说管理员生气了。如灯舞的人们今年连一条鲑鱼都吃不到的话,我想大家一定会开始说片桐水产的坏话了吧!”
室田放开了宣造,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夜晚的小路走去。等室田离开后,有纪对低着头的宣造说:“你应该很清楚,你之所以被抓,是因为你是可利鲁人的缘故。他对其他的村民,就不会摆出这么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我是稍微捕多了一点儿。”宣造低着头说,“虽然我原本就是个坏小子,不过这次的事会被认为是非法捕鱼,那也没办法。”
“一次抓二十条,一个人吃的确是太多了。你是打算卖给中介者吧?”
“不是。”
“那么,为何那样做?”
“我想要熏制鲑鱼。千岛樱的木柴也准备好了,想是一次熏完比较不费事。”
“做好后,分一半给我吧!”
“我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了。”
“鲑鱼现在在哪里?”
“在沼泽旁边。当我要拿事先藏好的鱼时,就被他发现了。”
“明天光明正大地去运回来吧!”
“对不起。钱请您从我的薪水里面扣。”
“不用了。今天已经很晚了,你就先去休息吧!明天需要十匹马,还记得吧?”
宣造把头压得低低的,消失在马棚后面。
翌日早晨,驿站来了一名稀客。前来造访的是海军天宁警备队的队长,也就是朝鲜劳改犯脱逃事件时,率领警备队赶来的年轻中尉。他骑着天宁驿站的官马。
“还记得我吗?”中尉坐在马上,对着有纪微笑着说道,“我是滨崎。”
看着那身制服以及傲慢的微笑,有纪再怎样也不可能记不起来。有纪一边扣住缰绳,一边说道:“当然记得,这不是那位烧了宣造的小屋的海军大人吗?”
“我还以为救了你的用人之后,至少会得到你的一点感谢之意呢!”
“这样说来,我还非得到你的驻地去表达谢意不可喽?”
“老实说,我没有那样期待。”
“如果有任何失礼之处,我在此向您致歉。今天,您是特地为了向我说这件事而大驾光临的吗?”
“不是。我只是在去留别本村前,顺道来这里放松一下。请你帮我换一下马,顺便给我一杯茶喝,好吗?我喉咙干得要命。若有冰凉的擦手巾,那就更好了。”
滨崎的用字遣词虽然彬彬有礼,但在其中却似乎带着些许命令的语气。有纪有点反感,用手指了指驿站的方向。
滨崎走下马,将缰绳交给旁边的宣造。宣造立刻把马拉去马棚。有纪引领滨崎来到铺着泥土地面的驿站大厅里。在驿站大厅里,一条细长通道从入口处一直连接到里面的暖炉,客人可以穿着鞋子,一路走到暖炉旁边的围炉取暖,而驿站的接待人员,也可以直接跪坐在房间的地板上接待客人。滨崎坐在暖炉旁的横木上,将帽子脱掉放在身边。有纪倒了一杯茶放在滨崎面前。滨崎用双手端起小小的茶杯,迅速地吸饮一口。他在喝茶的时候,几乎不曾发出任何声响。这是因为在军校受军官教育的结果,还是他原本就出身在家教严谨的家庭呢?总之,有纪从滨崎的言行举止中,看不出军人常见的粗野气息。
“直到几天前,”有纪禁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开口说道,“我都还以为警备队的队长,是某个年长的特务中尉呢!我从没想过正规军校出身的中尉会来这地方,请问是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吗?”
滨崎将小茶杯放在托盘上,露出苦笑的表情回答说:“那个机场的基地规模,其实比这岛上人们所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那里驻扎了一支新型战斗机的部队,所以不能单单派遣士官出身的特务中尉来管理。”
“真的吗?我可不这么认为呢!”
“开玩笑的啦!事实上,那里只有士官以下十来人的兵力在驻守,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一条跑道及清除杂草而已。我想你应该发觉了才对。不过……我是被贬到这里来的。来天宁之前我在上海。我是搭乘支那派遣军的驱逐舰过来的。”
“为什么你会被贬呢?”
滨崎简短回答:“因为女人。”
有纪注视着滨崎。滨崎早已收起了脸上的苦笑,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嘴角上扬,似乎正在欣赏着有纪困惑表情的模样。
“这样的事情跟我说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并不打算隐瞒。我因女人而败事,让长官感到不悦,所以才被丢弃到了这个岛上。”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话一脱口而出之后,有纪立刻摇摇头说,“抱歉,我问得太多了。”
“想知道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哟!我在上海结识了某间纺织公司社长的千金。当时她正在从巴黎回到东京的旅途中。她住在共同租界的一家豪华饭店里面,有一名中年女佣专门替她照料身边的杂事。即使在巴黎,她也可以称得上是那种极尽奢华、交友广泛的女孩。”
“那女孩的年纪多大呢?”
“二十一。虽然脸很稚嫩,但身体却已是相当成熟的女人了。听到她的名字,你应该能够立即联想到某一个大家族。的确,就血缘来说,她应该算是出身华族,是一个让人感觉相当好的千金大小姐。我虽是在舰队任职,不过偶尔也会到共同租界游玩,于是我就在某间舞厅里认识了那位小姐。当时她是和一位美国贸易商人结伴同行,不过我俩一见面,便情投意合,所以她便抛下了那位美国人,直奔来到了我的床上。”
滨崎微微侧着头,像是在确认有纪的反应。有纪保持沉默,等待他继续说下去。之前在舞厅工作时,有纪也时常听说男子与女人之间的事,所以即使现在听到这么清楚、露骨的艳史,也不会因此而感到害羞脸红。
“你在上海好像过着十分享受的生活啊!”
“没错。”滨崎毫不以为然地承认,“那里是一个多少能看出日本人丑恶一面的城市。说大话、傲慢又爱摆架子,再加上挥金如土,毫不在意地把支那人当狗一样使唤——呃,虽然我也是那些人其中的一个……”
“后来你和那位小姐怎么了?”
“我们变得非常亲密,充分地享受着法式的床上技巧。那位小姐不管对任何事都非常的积极,但所有事情或许都是一体两面,她在此同时,也是一位动不动就生气的任性女孩。只要服务生的态度让她不中意,立刻就会把餐厅的经理叫来抗议,在深夜里说想喝法国的红酒,让饭店的员工为她忙得团团转。几次之后,我实在累翻了。老实说,只要跟她出去过三次,不管是谁都不会想再跟她在一起了。”
“那么简单就能够分得了吗?”
“分手本身并没有那么困难。编出种种理由避而不见,收到口信后假装不知道,就算再怎么迟钝的女生,被这样冷淡对待三次后,也应该知道男生想要分手了吧!于是,即便是再骄傲、再矜持的女性,到了这种地步,也不会继续缠着对方不放了。对方也是这样的女人,自从我这样做之后,她就不再传口信到舰上或租界的水交社了。就这样,我们俩的关系,不到一个月就结束了。”
在有纪看来,滨崎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些许自嘲,不过另一方面,他好像又有点在夸耀自己那种自甘堕落的样子。
根据滨崎所述,他被贬谪的直接导火线是发生在今年的春天。
那个晚上,滨崎前往英美租界的某间舞厅。在那舞厅里有位日本女歌手的演出,滨崎和富豪的女儿分手后,便和那位女歌手在一起了。
女歌手表演完后,滨崎就带着她来到了另一间饭店的夜总会。当时,她身上仍然穿着表演的服装。在那里,他们巧遇了那位从巴黎回来的女孩。她正和几位日本的男伴在一起,那些男子脸上留着鬓角,身穿白色套装,胸前还插着兰花。
那女孩似乎立刻察觉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交错瞪视着滨崎和女歌手的脸孔。对于自己被那样子的女人取代,她感到极度的屈辱,不禁涨红了脸颊。
一星期以后,一名自称是女孩兄长的男子造访了滨崎。那名男子因为担心在上海下船后没有回家的妹妹,所以大老远地从东京老家赶过来。女孩在归国延迟的理由中,提到过滨崎的名字,并且表示与他已有婚约,自己延迟归国就是因为这件事。
那名男子是为了想确认真假,因此前来要求见面。滨崎否定了有关婚约的事,同时表示自己今后也没那个打算。不过,他倒是承认自己和那个女孩在饭店房间里住过几次。女孩的哥哥脸色苍白,一语不发地回去了。
两个月后,滨崎被舰长叫过去,接受了转调的人事命令。新的任职地点是择捉岛,天宁机场的警备队。这不是军校出身的军官应该上任的地方,因此很明显是贬谪。除非是军队上层对于滨崎的行为感到不快,否则不可能会发出这样的人事命令。虽然滨崎明了这道人事命令背后的真正原因,但命令已经颁布下来,也无法抗辩了。于是,在这个海军很少做出如此破例调动的时期,滨崎来到了择捉岛,在这座形同被放弃的机场里任职。
滨崎的故事至此告一段落。
如何?他的目光像是在问话般,窥探着有纪眼中的反应。对有纪来说,她完全解读不出来,如此露骨地述说自己风流韵事的滨崎的真正用意。是想表示他对女人很在行,还是想强调他被派来择捉岛任职是件很不合理的事情?
有纪充满讽刺地说:“内容还蛮有趣的,光是舞台在上海这点,就足以令人兴奋不已了。简直就像是听了一场你的英勇事迹呢!”
“是啊!”滨崎对于有纪的讽刺,完全不以为然地点点头,“共同租界、巴黎回来的女孩、豪华的饭店,还有挤满白人舞客的舞厅,另外又有爵士乐歌手及菲律宾人的乐团、赌桌上的鸦片烟管,应有尽有。从这方面来说,这的确是段标准的‘上海风格’情史呢!”
“在上海,完全感受不到战争的阴影吗?”
“因为战争是发生在支那的内陆嘛!不过我刚上任后不久,就发生了日本侨民遭遇恐怖攻击的事件。因为是否让日本军队进入英美租界这件事,陆军部队及海军陆战队在英美租界的入口,剑拔弩张地互相敌视着。当时的确非常紧张,不过,大致上可以说是和平的。”
“如果是男士之间在对话,你们应该会在里面穿插更有趣的话题吧!”
“你想的话,我总有一天会说给你听,仔仔细细、大大地加油添醋一番。最近找个机会,一块喝个酒怎么样?”
“会有那种机会吗?”有纪一边说着,一边在滨崎的茶杯里倒满茶水。就在这时,滨崎突然伸出手,抓住了有纪拿着小茶壶的手。有纪吓得停下了动作。滨崎的脸就近在眼前,在他瞳孔中的光辉变得更加闪烁,鼻翼不停地翕张着。近距离下一看,滨崎的容貌,感觉比先前显得更加端正、更加充满贵族气息。有纪别开了视线。
滨崎说道:“今天留别的警察署长要招待我。虽然如此,抓准时机偷偷溜出去也没关系。可以在留别会面吗?我打算在叫‘福家’的旅馆订个房间。”
“很抱歉,”有纪把手抽离,挪了挪腰,让自己的身体和滨崎保持距离,“我这边还有工作做。”
滨崎若无其事地坐回了原来的姿势后,开口说道:“工作的事,你可以交给那个爱奴人。即使你一天不在,驿站也不会倒闭。”
在他脸上看不出失望的神色,也没有因此变得胆怯。
“请问您知道您现在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得很清楚,我要说的明确些,我想和有纪小姐两人单独相处。在这个村子里难免会有别人的目光注视,不过若是在留别的话,就怎样都没关系,说直接一点的话,就是如此。”
“不。”有纪打断滨崎的话,“您是否把我误会成是艺妓或是什么了?”
“我没有误会啊!你在十九岁时因为追随爱人离开岛上,对方是函馆一家照相馆的老板。之后你也当过写真模特儿,好像还曾在函馆的舞厅以及北洋馆里工作过。我在天宁村听了很多关于你的事,听了那些话后,我可是相当衷心地感到佩服呢!”
总之,他是想告诉有纪,自己知道她的一些轻浮往事吧!
有纪用坚定的语气说:“马好像准备好了,您是不是该出发了?”
“记住,是叫做‘福家’的旅馆哦!”滨崎起身戴上帽子,“大概一两个小时后,你也从这边出发会比较好。晚上见面吧!”
“我不会去的。”
“福家旅馆。我等你。”
“途中注意安全。”
滨崎轻轻点头,走出了驿站的大厅。有纪没有目送滨崎离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胸口正在剧烈搅动着,整个人血液逆流,热血沸腾不已。
被人看成是行为轻浮、简简单单就可以卖身的女人,让有纪感到非常愤慨。滨崎最后那一番说得好像自己绝不可能被拒绝。那么自信又目中无人的话让有纪感到相当恼火。而那种像在讲给男子听一样,大肆夸耀自己风流韵事的态度,更让有纪觉得相当不舒服。
有纪心想,总之,滨崎在上海不管怎样都好,但他那种大男子主义,在这择捉岛上是完全不适用的。在这座岛上,男性的价值是取决于耐得住捕鱼辛劳的强健体格与能守护家园的自觉性,这些跟教育程度、家世或长相的好坏,完全是两码事,至于玩乐时的优雅打扮洗练程度,那当然就更不用说了。很快,有纪听到路上传来了马的嘶鸣声。马蹄的声音逐渐远去,看样子,滨崎好像出发了。有纪走出大厅,到驿站外面察看。滨崎骑着官马,朝着往年萌的道路奔去。即使性格上再怎样扭曲,可穿着白色军官服的海军中尉背影,感觉起来依然英姿挺拔。有纪不得不勉勉强强承认这一点。
九月 横滨-东京
当斋藤贤一郎搭乘从马尼拉出发的客货两用轮“里贝尔塔号”(Liberta)抵达横滨时,已是九月将近结束的时候。
入境手续比想象中还要简单得多。
那名中年的入境管理官,不在乎贤一郎的国籍,只重视他的血统。坚持着顽固父系主义的日本法务官僚,似乎仅因为贤一郎身上流着日裔父亲的血液,就相信贤一郎必定是天皇陛下的忠实子民。官员向贤一郎询问了他的旅行目的及停留地点、停留时间等等。这都是贤一郎早就已经准备好答案的问题,等他用日语轻松作答完毕后,官员就在护照上迅速地盖下了入境许可的戳印。
那位承办官员一边将护照交还贤一郎一边说道:“听说美国人在这么不景气的时代,依然每天听音乐、跳舞以及寻求乐子,日子过得很堕落呢!明明你们的老大哥英国正处在痛苦之中,但美国却依然保持中立,不蹚任何浑水。你们这些家伙尽管很有钱,但论起打仗,却一点胆量都没有!”
“是啊,美国人是很没出息,”贤一郎隐忍着快要爆发出来的情绪答道,“不只每个人都胆小如鼠,就连军队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我们可不想变成那样子的国家,那种国家只是仗着有钱就横行霸道,连半个充满气魄、为了守护国家与大义而战的男子汉都没有!”
“是啊,就是这样。”
“国家一旦发生了什么事,你会为了日本而战吧?”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
“这样才是我们日本的好男儿!”
出了入境管理局后,一名男子朝着贤一郎走了过来。男子与贤一郎岁数差不多,肩膀宽阔,穿着暗色的立领服,头上戴着一顶像是战斗帽【战斗帽,就是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配合国民服穿着的深灰色帽子。】的帽子。
“是斋藤先生吧!”男子说,“我是懒汉的朋友。他交代我担任你的向导。”
贤一郎瞥了男子一眼。男子的面孔给人一种像在拳头上安上眼鼻般凹凸不平的印象,他的鼻子弯曲、没有眉毛,或许是先前遭受痛殴或虐待所留下的痕迹吧!他的眼睛是三白眼(黑眼珠向上挑),眼神之中几乎不曾露出任何感情。
贤一郎谨慎地说:
“我其实有另一个名字。”
“Fox。”
“不过,在这个国家还是用日语的‘狐狸’来称呼会比较自然。”
“你的名字是?”
“金森。”
“我是不是也穿上这种奇怪的衣服比较好呢?”
“已经准备好了,还有身份证、配给【配给是在战时或物资匮乏条件下实行的一种经济体制。一切经济活动,包括整个国民经济的决策,企业的产供销等日常经济活动决策,以及家庭和个人的经济活动如职业的选择、消费品的购买及选择等方面的决策,都集中于国家手中,配给制体制中的经济运行主要靠行政命令推动。】手册。”
那天,贤一郎住在靠近横滨港的饭店里,自称金森的男子也一起住进了这家饭店,他们曾经特别注意自己是否被人监视,但到目前为止并没有发现这方面的迹象。看样子,泰勒少校雇用日裔地下工作者的策略果然是正确的。贤一郎在饭店的餐厅里出示护照,利用外国人的特权付美金用餐,至于金森则是享用自己事先准备好的便当。
回到房间后,金森说:“既然已经成功入境,那么从明天开始,请你就变身成普遍的日本人吧!你的身份固定成一个在乡下失了业,不得已上东京来找工作的男子,目前正住在东京的便宜公寓里,到处找寻可以雇用自己的工厂或商店。当遇到巡查盘问时,你就用这样的说辞来掩饰。当然,如果遇到使用美国籍比较有利的情况,你也可以光明正大地把它拿出来用。”
金森教了贤一郎许多有关在东京如何生活才不会被怀疑的注意事项,例如购买电车车票的方法、进入居酒屋【居酒屋,指日本传统的小酒馆,是提供酒类和饭菜的料理店。】时的方法,使用旅馆时的礼节,连时下受欢迎的相扑力士名字,金森都一一教给了他。这些都是沃特教授的课程中所不曾教过的东西。
当金森教到一半时,贤一郎有点在意地问道:“你的日语是哪里的口音?和我所知道的日语好像有点不同。”
“是朝鲜口音。”金森答道。
“那么……”
“是的。”金森点点头,“日语不是我的母语。现在的我仍然不是自由之身,关于这点,你应该知道原因了吧。”
“我在美国时,曾多次被告知日本这个国家在辽东的所作所为。你也是被迫远离自己家乡的吗?”
“我曾经在九州岛的煤矿坑工作过,大约十年前逃跑来这里的。”
“你做这份工作很久了吗?”
“已经习惯了,你大可安心。”
“我有件事想问你,可以吗?”
“如果我能回答的话。”
“现在的工作是你自愿的吗?”
“什么意思?”
“我问的是,你是自己主动加入,想帮助美国的谍报活动呢,还是有什么把柄被抓住,或者说是为了钱?”
金森面无表情地回望贤一郎一眼,低声说道:“我们的祖国被灭了,家庭也四分五裂,甚至连自己的名字及母语都被剥夺了。对我来说,只要能够毁灭这个国家,我什么事都愿意做。”
贤一郎沉默不语。金森又接着继续说:“当你不得已要杀日本人时,如果你有那么一丁点犹豫,请告诉我。我很乐意代劳。”
第二天早上,贤一郎换上国民服,跟着金森前往东京。为了提防有人跟踪,他们一路转搭了好几班高架电车及路面电车,最后,贤一郎在金森的带领下来到了浅草。下了地铁后,他们参拜了一间非常狭小的寺庙,经过路边摊排排并列的道路,确定完全没有被人跟踪后,才离开浅草的繁华街道。之后,他们进入了一条木造简陋住宅密集的住宅街。
金森在这条狭窄巷弄的某间老旧出租公寓里租借了一间房间。那是个大约三张榻榻米大,几乎和单人禁闭室没有两样的房间。一进房间,厕所强烈的臭味便扑鼻而来。屋主是一位将近七十岁的老婆婆,看见贤一郎他们后,便频频鞠躬行礼。
老婆婆走后,贤一郎很不可思议地问道:“我们似乎很受欢迎的样子呢!”
金森回答:“除了每月的租金外,我还又给她两斗左右的米,所以住宿也付早餐跟晚餐。”
“管制很严吧!像我这种配额对象外的人,也能配给到米吗?”
“有一句俗语说:‘在这世上,星星、锚、脸孔及黑暗,总是一副傻样地并列着。’”
“听不懂。”
“这意思是说,即使物资再怎么不足,军人、官员及统治阶层的大人物们,仍然可以吮吸到最甜美的汁液。而等待配给的人,只有城市里的贫民而已。”
“你是不是背地里有什么门路?”
“美元在黑市里面的兑换价值可是很高的呢!”
“可是,日本和美国之间的贸易不是已经断绝了吗?”
“在其他国家,也是有商人想用美金交易的,好比说泰国,菲律宾、中南美等各地,然而,自从经济封锁开始以来,我的确逐渐开始有生产物资不足的感觉了!”
第二天的下午,贤一郎和泰勒少校指定的人见了面。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贤一郎在频繁地更换交通工具,绕了远路之后,造访了那所坐落在安静住宅区中的教堂。贤一郎进入礼拜堂,等待约好的时间到来。不久后,在他眼前出现了一位高瘦的传教士。贤一郎说了暗语。传教士罗勃特·史廉生立即招手,请贤一郎进到传教士宿舍的客厅。两人礼貌地相互打过招呼后,走到了桌子前面。
贤一郎迅速地观察史廉生。以传教士来说,他算是个年轻人,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或许他会被认为是北欧血统的白人,因为那蓝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深深的忧愁。看起来,他似乎不像是一位会对信徒们不断散播关怀,并娓娓阐述信仰的牧师。
史廉生问道:“你是第一次来吧!对日本的印象如何?”
贤一郎坦率地回答说:“比之前听说的,还要更加使人喘不过气来。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一样的长相,走起路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这根本不是个会让人想长期居住下去的地方。”
“跳舞也不准,西洋乐也禁止,排斥英语,就连开口笑都被说成是言行轻率。你知道吗?在剧场等地,他们也禁止使用麦克风,他们说,这种利用电力来加强音量的卑劣机器,不适合日本男儿的作风。”
“这是在开玩笑吗?”
“是真的啦。对我而言,只觉得这个国家的现况,一切都像不好笑的笑话。”史廉生长叹了一口气。
“只是,我也不会在这个国家待很久了。”
“怎么了?”
“我预定下个月回美国。《宗教统制法》公布后,日本的新教徒组织将被统合为一。自由传教活动已经不可能了。教团本部已决定要关闭这个教会。”
“那我要怎么做呢?他们叫我听从你的指令,不是吗?”
“我与美国海军情报部也还有约定在,至少在回国之前,我会担任起这个作为中继者的角色。‘懒汉’对你下了什么命令?”
“有点笼统。”贤一郎回答道,“首先是通报日本海军的动向,以及和其舰队移动有关的情报;其次则是日本开发新武器的情报、补给物资的动向等两者。不过说极端一点,只要能送出一项有关日本海军动向的决定性情报,那样就足够了。”
“在横须贺及广岛军港,外国人仍无法接近。今年春天以来,那边的戒备变得极端森严。若确实有事要办的话自是另当别论,若非如此,必然会被抓去盘查。风景摄影或写生活动等当然也全面被禁止了。”
“我去试试看。美国海军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选了我来这里。”
“试试没关系的,不过我想向你提出另一个方法。”
“什么方法?”
“这可是个有点粗暴又危险的方法哦!”
“没关系,我不介意。”
“若是侵入某间屋子里面或偷东西之类的,你做得到吗?即使必要时得殴打、捆绑、或伤害对方?”
“我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
“那好,与其从山上观察舰队活动,倒不如取得舰队动作路径的相关文件还来得简单一些,你不这么认为吗?”
“你所谓的方法,该不会是叫我侵入海军省大楼吧?”
“先试着闯入几位军令部军官们的宿舍,从那里盗取得文件怎么样?”
“被牧师这么建议,我还真是感到意外啊!”
“为了给你方便,我准备妥了许多东西。”史廉生站起来,“来看看我在屋顶内侧的储藏室吧!”
传教士宿舍的屋顶内侧,有一间开着小窗户的狭小房间。那间房屋的挑高大约是一个大人勉强可以站立的高度,里面整齐地收纳着暂时不用的家具或自用品。
史廉生将一只老旧的革制皮箱在地板上摊开来,在那里面,有一台被毛巾紧紧包裹住的电子机器。
“无线短波发报机。”史廉生说,“可使用交流电源。重量约十公斤。”
“到最后决定性的时刻,我会自己操作这台机器。”
“武器也准备好了。”
史廉生又给他看了放在皮革公文包里的两把手枪,一把是美国陆军的半自动式手枪。另一把则是左轮手枪。
传教士宿舍的屋顶小房间里,还有另外两个小型的公文包。贤一郎确认了一下之后,发现其中一个公文包里放的是一套美国制的工具。如果内行人看到,一定马上就会明白,这是一套入侵及破坏保险柜用的工具。另一只黑色公文包,看似医生出外诊用的包,不过贤一郎马上判断出,这里面置放的是诱拐或绑架时所需的工具及药品。
贤一郎怀疑地问道:“你真的是传教士吗?”
史廉生答:“我本身是学神学的,也在教团本部接受了专门的教育。”
“实在看不出来。”
“是我看起来太年轻了吗?”
“不是。”贤一郎老实回答道,“如果真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与其说你是在台上讲道的人,倒不如说更像是台下的听众——需要救赎的人,反倒是你自己。”
史廉生关掉了房里的灯光。此刻,房间里仅有透过小窗户映照进来的微弱光线。雨水顺着窗户的玻璃不停流下,史廉生的脸大半波掩蔽在阴影之中。
史廉生在那间光线昏暗的房里向贤一郎问道:“你知道一九三七年,在那个叫南京的地方发生了什么事吗?”
“南京大屠杀吗?我在美国曾经看过那个事件的纪录片及相片。”
史廉生语气平淡地说道:“纪录片是我的一位传教士学长所拍摄的,相片部分则是由我拍的。”
贤一郎惊讶地瞧着史廉生。
史廉生点点头。
“我当时人在南京,是YMCA【基督教青年会(Young Men's Christian Association),简称Y.M.C.A.,一八四四年六月六日由英国商人乔治威廉创立于英国伦敦,希望通过坚定信仰和推动社会服务活动来改善青年人精神生活和社会文化环境。】的职员,然后,我亲身经历,也从头到尾目睹了那场暴行。”
“因为如此,在那之后你舍弃了信仰,你想这样说吗?”
“不,正好相反。我决定活在信仰中。回国后,我回教团重新学习神学。”
“也顺便从事间谍活动对吧!”
史廉生察觉到贤一郎的讽刺,顿时有点词穷。
“你没有任何信仰吧?”
“一九三八年时,我人在西班牙。街垒另一边,法西斯党的战线里,有个天主教教会。我想,那边的教会跟你信仰的,大概是同一个神吧!”
史廉生摇头说:“适可而止吧,我们没必要争论这个话题。我们不是为了要辩论,才在这个房间里的。总而言之,你就把这里当成你的活动据点之一,我会负责信息的传递。手脚尽可能干净利落。你要特别注意日本的宪兵队及特别高等警察。”
贤一郎拎起其中的一个公文包说:“今天,我就先只带工具走好了。”
那名叫做斋藤贤一郎的日裔回去后,史廉生独自进入礼拜堂,坐在长板凳上。空无一人的礼拜堂里头,空气冷冰冰的。这时候应该快要六点了吧!光线透过前方的彩绘玻璃射进来,微弱的光线下,看不清楚教堂的各个角落。这样子的昏暗,最适合隐藏苦恼的脸庞。
斋藤说的话,还残留在史廉生的心里。
——需要救赎的人,应该是你才对吧?
“没错!”史廉生坦率地承认了这一点。在向他人讲道之前,在将《圣经》的话传递给异教徒之前,的确,自己才是真正需要被救赎的人。
“美兰……”史廉生脱口而出,“美兰……”
所有的一切,都归于对那位美丽中国姑娘的回忆。美兰。
那是一九三七年年底的事。
面朝扬子江的古都——南京,被日军占领已经将近一个星期了。
在这之前,国民党政府已经赶在战火扩大前急速放弃了南京,将首都移往扬子江上游的重庆。政府机能也一并转移,同时,各国的外交使节团也随着国民党政府移往重庆。由唐生智将军率领的中国军队接获了蒋介石“死守南京”的命令,驻守在这座城市之中。
另一方面,从上海往前推进,一边与中国军队发生持续激战一边进击的日军,终于在十二月九日包围了南京,并于十二日时攻抵城墙下。南京沦陷,看来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史廉生一行人和停留在这城市的二十位左右的外国人,在市区内设定了属于非武装区域的难民区,希望能借此保障市民的安全。有关进攻中的日军军纪败坏的种种消息,在南京早已传播开来,大家都担心,若是让日军进到市区里头,恐怕会出现无法收拾的无秩序状态。
十二日到十三日之间,日军从八处城门攻进城内。守城军队呈现彻底崩溃的状态,朝着唯一的逃生口——下关方向拥去。一部分人脱下军服,丢下武器混入市民当中,逃得慢的士兵们则举起白旗向日本军投降。
接着,虐杀开始了。投降的士兵们被日本军依序地集体处刑。同时,日军也开始进行对便衣人员的大搜索,试图找出潜逃混进市民当中的士兵。只要一发现年轻男性或短发男性,以及疑似为士兵的男子,全都一个不漏地强行拖走,一律格杀勿论。许多市民因此而受到了连累,特别是在警察与消防员中,出现了许多无辜的牺牲者。
除此之外,日军在街上公然掠夺、放火,甚至强奸杀人的情况,也变得越来越严重。进城后的日军指挥系统已完全乱掉,军纪荡然无存。在连补给都来不及的情况下急速进军,日本士兵们又累又饿,因此一进到南京城,所发生的景象就如同将黄鼠狼放进鸡窝里一样。从军官到小兵,每个人都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大型的住宅或商店,乃至于办公官署,也全都成为他们挨家挨户掠夺的对象。他们四处搜寻现金、宝石,搜刮食物,争相掠夺汽车和机车。建筑物被单方面地接受,家具及艺术品也被一一搬走。许多房子莫名其妙地被放火烧掉。
年轻女性是日本士兵最大的猎物,军官带头将女孩们掳走并强暴的案例也比比皆是。
对于日本士兵称为“猎捕花姑娘”的猎捕年轻女孩的行动,市民们只能忍气吞声。而士兵们因害怕之后的惩罚,或单纯情绪不佳,往往会当场杀了遭到施暴后的女孩。
史廉生他们这些少数留在南京的欧美人,拼命地要阻止这种无法无天的暴行。国际难民区委员会接到市民们的通报,不断地发出面向日本大使馆及日军司令部的抗议,要求强令禁止这些暴行。但是,虐杀、放火、掠夺,乃至强奸的数目实在是太多了。
“掠夺和强奸是军队的常态。”甚至连师团长都这样公开说。
只有二十人的难民委员会,对此根本无力制止。
史廉生在从事市民救援活动的同时,也一面将日军残暴的场景摄录在相机里。尽管日军的残虐行为几乎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但它还是以每天不断扩大规模的方式,有组织且公然地持续进行着。说起来,史廉生一想起那些残虐的手段,就觉得不如被机关枪直接扫射还比较幸福些。许多俘虏及市民被军刀砍头,或者被刺刀刺穿。有人活生生被埋在洞穴里,有人被赶入熊熊燃烧的火中、有人头上被点火,也有人被木棍殴打直至被杀害。那场景,就宛如一本记载了人间一切残忍行为的记事本。令人惊讶的是,日军并不介意这样的行为被拍成相片,他们甚至不认为那是必须要隐藏的行为。
那天傍晚,史廉生将虐杀现场的惨状拍进最后剩余的底片中后,回到了安全区。那些底片里拍摄了放置在扬子江岸边的俘虏们被枪杀的尸体照片。他打算把这些底片交给从上海来的美国领事馆职员。
因为YMCA已经被日军烧掉,所以史廉生这阵子都住在位于安全区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国际难民委员会在这里收容了许多难民,史廉生也是其中的委员之一。
“鲍伯!”
一位中国老婆婆跑了过来。那是金陵女子文理学院宿舍的舍监。
“鲍伯!”女舍监紧紧拉着史廉生说,“美兰她,美兰被带走了!”
“美兰!”史廉生瞬间惊慌失措了起来。
为了远离日军的视线,他让文理学院的女学生们生活在后面宿舍的二楼。到目前为止日军曾经进行过几次猎姑娘,但史廉生他们每次都能够把日军给赶走。然而,最后还是……
史廉生焦急地问道:“什么时候?被带到哪里去了?”
女舍监说:“今天中午。说是这里有便衣人员,然后就强行闯了进来……”
“只有美兰吗?其他人呢?”
“玲花也一起被带走,但只有玲花回来了。玲花被施暴了三次,美兰却没有回来。”
史廉生从哭泣的玲花那里问出她们被带往的地方。据她说,那是在中正路的中央圆环南边一栋三层楼的饭店。日军的一个小分队接收了那里并把它当成宿舍。
史廉生立刻朝那家饭店赶去。中正路原本是南北贯穿南京市街的热闹街道,但此刻映入眼帘的,却是道路两旁处处被烧毁的建筑物,到现在仍然冒着烟的火灾废墟也不在少数。
不仅如此,路面上到处残留着红黑色的血迹。街上的火药味、建筑物燃烧的味道、血的味道,以及腐臭味四处飘散着。路上几乎看不到外出的市民,还在动着的,就只有日军的军服而已。较大的十字路口停着战车和装甲车。
在中正路的圆环处,站着一名别着臂章的日军宪兵;看样子,他似乎是在对日军掠夺放火的行为进行着警戒。史廉生对那宪兵指手画脚地说明了情形,并拜托他同行。宪兵虽然不会英语,但立刻明白了情况。那是位有着小眼睛、圆鼻子,年纪大约三十过半的士兵。宪兵点点头后,跟随着史廉生前行。
到了饭店里,史廉生对担任警戒士兵的制止充耳不闻,径自奔上了二楼。宪兵也跟着上了楼梯。
当他来到要进的房间前时,又有另外一个士兵过来阻挡。那是个以日本人来说算是魁梧的士兵,军服的前胸敞开着。当史廉生要把士兵推开时,士兵立刻朝着他挥拳过来。史廉生躲开了士兵后,使尽全力挥出一记拳头,透过手指传来的触感,他感觉到士兵的下颌碎裂了开来。士兵痛苦地呻吟着,在走廊的角落蹲了下来。
拿着步枪的士兵们,踏着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奔上了楼梯。史廉生毫不犹豫地伸手开门,门从里面锁住了,于是,史廉生又试着用身体撞门。在撞门的同时,他感觉到自己或许说出了些亵渎神灵的脏话,在之前,那些话甚至连从别人口中说出来,他都觉得相当厌恶。
一名士兵用步枪的枪托底部殴打史廉生的背。史廉生疼得整个身体蜷曲成一团,刺刀抵到了他的眼前。
就在那时,宪兵进来了,用史廉生不懂的语言激烈争辩着。士兵终于闭上嘴,往后退了一步。
宪兵敲敲门大声说了些什么。从宪兵的态度来看,里面好像有军官级别的人。
士兵们堵在史廉生面前,用步枪抵着他不让他前进。史廉生举起双手,退后一步。
过了三十秒或一分钟,门终于打开了。
当时露面的日本陆军军官的脸,史廉生至今仍然忘不了。
那是个眉毛浓密、有着宛若爬虫类般湿润黝黑双眼的军官。他的年龄顶多二十五六岁,冷酷无情的薄唇扭曲,上半身赤裸。
军官呵斥了宪兵一声。宪兵不满地摆出了直立不动的姿势。军官瞪着史廉生的脸,嘲笑般地露出牙齿,然后再一次转向宪兵,语气严厉地痛骂他。
从门缝中只能稍微看到房间里面的情形。床铺上赤裸的女孩,一副神情恍惚的样子。不是美兰。那是个可以说还只是女孩,身体稚嫩的少女。
宪兵盯着史廉生的脸,抱歉似的摇摇头。
史廉生将眼前的枪口推到一边,朝房间里闯去。周围的士兵立刻上来阻挡。他们从四面过来将史廉生的双手交叉扭到后面,用刺刀抵住他的鼻下。史廉生停止了挣扎,房间里隐约可以听见有人抽泣的声音。
“美兰!”他不假思索地叫出口。
房间里有女孩的声音。那是正在向他求救的、尖锐的声音。
“鲍伯!”那是美兰的喊声,“鲍伯!”
士兵们将史廉生的身体强拉到楼梯边。史廉生想要再度甩开士兵,但对方的人数具有压倒性的优势,实在是难以挣脱。史廉生和几名士兵一起滚落到楼梯底下,然后重新被刺刀抵着赶到外面去。
宪兵的脸看起来明显很愤怒。
“该怎么办?”史廉生用眼神询问他。宪兵对他招招手,摆出了“跟我一起走吧”的姿势。
看样子,他的意思似乎是说“之后再来吧”。就这样,史廉生跟在宪兵后面,回到了中正路上。
宪兵叫住一辆正好经过的日军汽车,强行坐进后座。史廉生也跟着坐了进去。
他带史廉生去的地方是日本陆军的上海派遣军司令部。它位于中山北路一栋在数星期前称为“首都饭店”的建筑物中。
在那里,史廉生和宪兵队的军官见了面。那是个会讲英文的军官。他的脸庞瘦削、左眼挂着黑色眼罩,右眼周围因疲劳而渗着浓浓的黑色。
史廉生将整件事情的经过从头说明了一遍,接着宪兵也向军官用日语做了报告。
那位独眼军官听完事情经过之后说:“强押妇女、施暴真是岂有此理!我们皇军的士兵不允许那样的行为!”
史廉生听了之后,对军官说:“请恕我直言,您知道这街上每天有多少女孩被施暴吗?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在这座城市各处所发生的事情,难道您都看不见吗?”
“在这座城市当中,”军官沉着脸说,“宪兵现在只有五十个人而已——相对于二十万大军,就仅仅只有五十人。”
“不管怎么说,请您快点救救那女孩吧!”
“好,我们走吧!”
史廉生和军官及宪兵三人,搭乘轿车沿中正路往南走。在车上,史廉生问出了他们两人的名字。那位军官叫做秋庭保大尉,士兵则是矶田茂平上等兵。
一到事发的饭店,史廉生一行人立即下车冲进大厅。那些士兵又跑来制止,开始和他激烈争辩了起来。当宪兵队的军官正要强行上楼梯时,楼上那名军官下来了。他用嘲笑般的视线望向史廉生。
史廉生跑上楼梯,飞奔进房间,但里面只剩下一片空荡荡而已。不管是美兰的身影,还是那名年幼女孩的身影都不见了,只有强烈的汗臭味充满整个房间。
史廉生寻遍二楼所有的房间。没有女孩。甚至连女孩们曾经在这栋建筑物里的迹象都找不到。看不到一把梳子、一条缎带。士兵们咧着嘴,嘲笑地看着搜索房间的史廉生。
来到一楼大厅,秋庭大尉靠过来说:“那个中队长说没有强掳女人。”
“我亲眼看见的!”史廉生毫不客气地反驳秋庭说,“这里有个年幼的女孩。我认识的一位叫美兰的女子也曾在这房里呼救着。难道说这些都是谎言吗?”
“她们可能已经回去了。”
“不管怎么说,他们强掳女子是事实!他们从金陵女子文理学院的宿舍,强行把女学生拉走!”
秋庭说:“若是性命无虞,能否请你暂时先罢手呢?有很多女孩在遭到施暴后被杀害了,只要没有被杀就是万幸了,这样想可能会比较好。”
“你是叫我饶恕这种暴行吗?”
“那就请你重新告发,我答应你会严正处理。军官也好、参谋也好,对于破坏军纪的人,我都会毫不留情地处置。所以……”
“那么,我要告发那名军官。”
“随时欢迎你来司令部。今天就请你先回去确认那女孩的安全吧!”
但是,当史廉生回到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时,美兰还是没有回来。可想而知,不是那名军官说谎把美兰藏在某处了,就是她在回来途中,又遭到别的日本兵袭击了。就算是从那个旅馆里放出来了,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无法安全地逃离日军横行的南京市街道,只是再次成为野兽饵食而已。不管怎样那些日本兵的罪孽是无法消减的。美兰的叫声在脑中反复响起。那向他求救、悲痛的喊叫。
“鲍伯!”
那晚,史廉生彻夜未眠。
到了第二天早上,日军宪兵队造访了文理学院。
那是前一天帮史廉生忙的士兵,以及黑眼罩的军官两人,也就是矶田茂平上等兵和秋庭保大尉。他们说有事要跟史廉生讲。
“可以请您跟我们一起去吗?”秋庭说,“不会劳烦您太多时间。”
那是个雪花纷飞、寒气凛烈的早上。秋庭的呼气变成白色,散落在南京冬季的风里。
史廉生压抑住不安,跟随着他们两人。即使坐在车里,秋庭和矶田也都沉默不语。对于究竟找他是为了什么事,他们似乎也不打算就此说明,不过从那僵硬的表情,可以想象得到绝对不是什么好消息。或许,有可能是最糟糕的状况。
史廉生被带去的地方,是中山东路后面的住宅区。那里有栋建筑物正在冒烟,里头好像发生过小火灾。那边距离昨天美兰被监禁的饭店不是很远,刚好在后面的位置。
史廉生在秋庭大尉的催促下,走进那小火灾的现场。包括老人、小孩等,有好几位居民正从远处观望着。石子路面的尽头,有个居民共享的自来水设备,在那自来水管前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下里面隐约有东西隆起。
矶田将草席稍稍挪开了一半。
在草席下结冻的地面上,有一个人的尸体。那是名赤裸的女子,下半身似乎因为焚烧的关系变了颜色。
史廉生走近后,跪了下来。
那是美兰。美兰痛苦地扭曲着脸,双眼茫然地注视着虚空,从她的鼻子下方到嘴角边,全都沾着血。上半身到处都是内出血的痕迹,胸口开了两个漆黑的洞。雪飘落在美兰的脸上、胸上,但却没有融化。雪花结晶的形状,就这样停留在美兰已失去温度的肌肤上。
军官说:“是你在找的女孩吗?”
“是的……”史廉生用干涩的声音回答,“是叫美兰的女孩。没有错……”
“昨天深夜,这里忽然冒出火来。附近的居民立刻灭了火,却发现了里面的遗体。看样子,应该是有人想把尸体搬来烧掉吧!”
史廉生用颤抖的手将美兰的眼皮合上。在他的胸口上,仿佛出现了一个急速扩大的空洞,那是一片没有任何痛苦、烦恼,也没有任何色彩或光明,充满暗黑的虚无。
秋庭说:“虽然对你说这些话很残酷,但是当她被发现时,下体插着碎木片。看样子,她有可能是被轮奸后,再被折磨致死的。直接的死因是胸前的枪伤,似乎是手枪的子弹。”
尸体的右手,握着一块像是洁白的轮状物般的东西。打开手指拿出来一看,是个精致的象牙手镯。那是史廉生送给美兰的。此刻,那手镯已经缺了一块,变成了半月形,大概是美兰被折磨那时折断的吧!那是美兰曾经和他约定过要好好爱护、充满回忆的重要物品,而美兰在临死的瞬间,还紧紧握着那个手镯。
史廉生将那手镯收进外套的口袋里后,站起身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脸上连一丝血色也没有了,可能是因为早上强烈寒气的原因吧!睫毛上沾染的雪花,濡湿了史廉生的眼眶,矶田上等兵不安地仰起头,望着史廉生的脸。
史廉生低声问道:“那名军官会被逮捕吧?”
他的声音既沉着又冰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秋庭摇摇头说:“没有证据显示这是他的作为。”
“美兰曾在他的房里,是他从文理学院被强押走,也是他指使的。”
“这无法直接当成杀人的证据啊!”
“他掳人是确定的。”
“昨天下午,这名女孩已不在那宿舍里。你应该也确认过了。”
“请逮捕那名军官并追究他的责任!你应该无法否认他有掳人与施暴的嫌疑吧?”
“在这混乱中,只要不是现行犯,要逮捕都很困难。”
“你打算要包庇那家伙吗?”
出乎意料地,秋庭以强烈的语气说:“我丝毫没有那种打算。我决不饶恕玷污皇军名誉者。”
“既然如此就把他……”
“你听好。我们宪兵队已经从国际委员会那里接获了数百件的抗议和告发,而必须以如此少的人数去处理这些事情。为此,我们也只能从罪证确凿的案件开始依序着手啊!”
史廉生转身面向秋庭。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双手伸向了秋庭的领口。史廉生的左手抓紧秋庭外套的后脖领,右手则抵住了他的喉头。史廉生很清楚,只要自己的右手继续用力下去,秋庭喉头的筋肉就会变得僵硬起来。秋庭的双脚从地面浮起,身体被往后举,他的帽子滑落下来,滚到了地上。秋庭完全没有要抵抗的样子。虽然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但眼里并没有恐惧或惊愕,反倒流露着像是同情史廉生似的哀伤的眼神。
“美国人!”
矶田上等兵在一旁怒吼着。史廉生可以听到操作手枪的声音。那是拉开膛后往机枪里送入第一颗子弹的声音。史廉生斜过眼,看见矶田上等兵用两手拿着手枪,枪口直接对着他的头部。
“美国人!”矶田又叫了一次。
史廉生将秋庭大尉用力推了出去。秋庭屁股着地,跌落在冰冻的地面上。
接着,史廉生立刻转过头去。无法说出的心情,从他的喉咙间迸发出来。那是悲痛的、充满诅咒的声音,也是野兽般的咆哮,让听者不由自主地发抖,发狂的吼叫。
大概是感觉史廉生的表情很不寻常吧,矶田将手枪朝着天空开了一枪。或许,说不定从那表情中,他明显地感受到了所谓的“恐怖”意味……
史廉生毫不迟疑地揪住矶田,扭过他的手腕抢夺手枪。矮小的矶田想要抵抗,根本是白费力气,他很快就被打倒在地上。
史廉生两手紧握抢来的手枪。矶田立即趴在地上。
“住手!”秋庭大叫着,“住手!”
史廉生扣下扳机,接着又继续扣下第二次、第三次。在远处围观的居民发出尖叫声,纷纷寻找着掩蔽自己的地方。史廉生调转身体的方向,拿着手枪做水平射击,路上建筑物的木片爆开,玻璃碎裂散落一地。
瓦被打穿了孔,变成碎片。枪声和物品损坏的声音相互重叠,相互影响,史廉生的情绪则是变得更加强烈。喊叫声像是要盖过枪声似的,变得越发大了。
然后,一切突然归于静寂。
史廉生回过神来。
究竟过了多久?一瞬间,还是数秒?手枪的子弹好像都射完了。耳边巨大的声响已经不能听到,史廉生逐渐恢复意识。
秋庭和矶田正从地面站起身。
史廉生放下手枪,毫无意识、毫无理由,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只是一场愚蠢的激情爆发罢了。
史廉生的身体颤抖着。
秋庭靠过来伸出手。
史廉生坦然地交出手枪。他的身体还在剧烈颤抖着。
史廉生凝视着秋庭,用虚弱的声音说:“刚刚,我有点失控了。对不起……”
秋庭轻咳了一声,对史廉生表示同情地说:
“那个女孩是你很重要的人吧!”
史廉生点点头说:“是我的未婚妻。”
“我会尽全力调查。我答应你。”
“我不指望。”
“请不要因此而一下子否定掉所有的日本军人。”
“我明白你俩的诚意。”史廉生缩着双手,抑止住颤抖的身体。“但美兰已经回不来了。对你们而言,为了让暴力事件不再持续发生,应该要增强宪兵的力量吧!”
“到了下星期,补充的宪兵就会加入行列,到时军纪就会恢复的。”
史廉生问秋庭:“我可以带走遗体吗?”
“用我们的车吧。”
美兰的遗体被运回金陵女子文理学院,三天后举行了简单的葬礼。这是在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底,接近圣诞节时发生的事。对美兰下手的男子最终还是没有查明。史廉生离开南京,是在那件事发生大约两个月后,南京好不容易恢复治安的时候。
“美兰。”
在完全陷入黑暗的礼拜堂长椅上,史廉生仍然念着那个名字。他的双手紧握着,挣扎般地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墙壁,史廉生清楚地叫出声。
美兰!史廉生在心里对着虚空呼喊着,你是我的全部!对我而言,你几乎就等同于全世界!从那天起,我就失去了这个世界。就连信仰——不,甚至是信仰,都无法给予我新的光明、新的希望。从那以后,我不再相信有美丽和谐的世界存在。即使渴望又强烈地向往着,但如今的我依然失去了世界,独自一人走在黑暗空旷的荒野里。我是被放置在荒野的一只不幸的羔羊。我是个心中怀抱着荒野的悲伤复仇者。美兰,你从我这里将我夺走,你在结束你生命的同时,也将我的生命一并夺走了!
“美兰……”
声音在礼拜堂内回响,渐渐消逝成微弱的余音。
十月 东京
贤一郎在防火用水槽的阴影处看了看手表,涂有夜光涂料的指针,显示现在的时间是深夜零时。
“差不多了。”
贤一郎在黑色的面罩下低声嗫嚅着。
一旁的金森似乎站起了身子伴随着衣服发出的摩擦声,金森的体温迅速离开了贤一郎的感受范围。
这里是东京麻布,一处围墙环绕的雄伟宅邸庭院。仅是沿着围墙绕一圈,就足足得花上二十分钟。除了面向大马路的正门,在西侧也有一扇门和两个常用的出入口。整片宅邸所在的土地上,除了有石造的西洋风格主建物以外,旁边还有一栋日式风格的偏房。藏书阁有两间,另外还有一栋用人住的木造建筑物和车库以及茶室。庭院的大半覆盖着草皮,如果有需要的话,看起来在里面放牧个十头、二十头牛都没问题。庭院四处都有桦木或银杏等大树茂盛的枝桠伸展着,在它的后面还配置了日式风格的庭园以及网球场。
现在住在这宅邸里的人,除了华族一家八口外,还有一位学生。加上用人和用人的家人,一共有十一个人。去年秋天以来,有一名和这家的家长有亲戚关系的年轻海军军官,也寄住在这间宅邸里。
如果按照这四天的观察,到这时候,家里的人应该差不多都睡熟了。况且,今天是屋主的生日,家里有酒宴,因此参加的大人们一定会睡得很沉。任职于海军军令部的加藤光雄中尉,应该也已经在二楼的客房里睡着了。据估计,他的窗户灯光已经熄灭超过一个小时了。
手表上的日期改变了,现在已经是十月十八日。距离斋藤贤一郎抵达日本,大约过了三个星期的时间。
在这三周的时间里,贤一郎和金森合作完成了好几项任务。
最初的成果是,查出了近卫内阁智囊团早餐会的存在。他们跟踪外务大臣丰田提督,从他的公务车司机处窃取出行车日报。仔细研读日报后,他们发现,在主要阁员及其智囊团之间,每个月会定期举行两次早餐会。那大概是在召开内阁会议前,先行议论或讨论国策的会议吧!早餐会都是在赤坂的山王饭店里举行的。
贤一郎在饭店外面的马路上监视了十月初召开的早餐会,并成功拍到了全体出席者的相片,借此就可以清楚知道,近卫内阁的智囊团到底有哪些人,那里面包含了外务省的前事务次官、东京帝国大学的教授以及《东京日日新闻》的退休编辑。
接获史廉生传来的新指示后,贤一郎决定偷取众智囊当中一位东京帝大教授的公文包。他认为,这位教授在防备上较为薄弱,对于间谍活动的认知浅薄,而且因为职业习惯,他在记事本里记下各种备忘录的可能性很大。因此,在他的公文包里装有和日本政府最高决议相关的情报,这点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于是,贤一郎和金森一起在本乡的路上假装强盗,抢夺了教授的公文包。公文包应该已经透过史廉生送达到美国情报部门相关者手上,但那实际上有多少价值,他并没有告知贤一郎。
贤一郎曾经去过一次横须贺,尝试看看能否在可以眺望海军基地的地区租下一个住处,不过那边几乎已经没有任何空屋了。由于海军横须贺工厂的员工要扩充,依照国民征用令,有许多技术员都被动员前往该地,因此横须贺已经没有空屋可以供给像贤一郎这种身份不明的男性居住。况且,他也找不到可以眺望军港的房屋。就在这时候,贤一郎因为太过靠近军港,而被巡查怀疑并加以盘问。虽然他最后巧妙地蒙混过关了,但也证明了确如史廉生所说,军港周围的警戒相当森严。巡查的态度强硬,丝毫没有让人有机可乘的松懈感存在。贤一郎认为,那里的防备就像日本的省县铁路网般,严密而无懈可击。或许这就是日本吧!
贤一郎和金森弯腰钻入庭院,行进到石造的建筑物前。
他们给狗吃了含有麻醉剂的肉让它睡着,之后大约有两个小时,都可以安心无虞。住宿在常用出入口旁边小屋里的用人也已歇息了,明天早上日出以前,应该都不会出现在庭院里。
金森利用雨水排水管,率先爬上了一楼的屋顶。在朦胧的月光下,金森的身影几乎和整片夜色融为一体,无法分辨。
他穿着黑色衬衫配黑色灯笼裤,脸部整个用面罩蒙住,身上背着背包。在他的脚上,穿着一双胶底工作靴。
金森站上了屋檐下带状突出的部分,消失在它的另一端。贤一郎也迅速跟进。
贤一郎站了上去,往右手边移动,逐渐接近位于后方的平坦屋顶。这时,金森已经开始攀爬二楼屋顶的部分,按照计划,他要从建筑物中央的楼梯间进去。楼梯间上有个像塔一样突出在二楼屋顶的采光圆窗。贤一郎爬上二楼屋顶看守着,金森则是从塔顶的装饰物垂下绳索悬挂着。
金森的动作比外表看起来还要敏捷许多,或许是因为他早已习惯这样的任务了吧。他用完全让人感觉不到危险的利落身手,沿着墙壁探出身体,再用工业用的黏胶带消去声音,切开玻璃。不久,金森打开了楼梯间的采光窗户,消失在里面。
大约不过一分钟之后,塔边的门就从里面被开启了。可能是因为很久未打开过的缘故吧,厚重的木板不住地吱呀作响。贤一郎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机油,为绞链和边框上点油。
将门打开到可以通过一个人身体的宽度后,贤一郎进到了建筑物里面。天花板上有一个暗红色的小灯泡,那光量只有对夜晚视力很好的人来说,才算得上是“光线充足”。
贤一郎和金森下了楼梯,一面看着左手边的楼梯井,一面更加深入这座宅邸之中。围着楼梯三面的房间,应该是这个家族的人在使用,客厅则是位于距离楼梯间更后面的位置。走廊铺着毛毯,几乎不会传出任何脚步声。走廊的墙上,等距离地摆放着几幅肖像画。
两人在估计大约是目标的门前停下了脚步。他们侧耳倾听房间里面的动静,里面的人完全没有醒着的迹象。他们悄悄推开门,察看了一下状况。什么都没发生。于是,贤一郎率先进到了那漆黑的房里。
那是一个小而舒适的房间。正面有一个呈纵向长方形,上下拉起的窗户,窗帘没有拉上。借由外面的微光,房间内的样貌一目了然。门边有个暖炉,房间正中央有张圆桌。桌上杂乱地摆放着洋酒瓶、酒杯和冰桶。椅子上放着一顶海军军官的军帽。右手边还有一扇门,那边应该是寝室吧。寄宿在这里的中尉似乎正在寝室里熟睡着。若是竖起耳朵的话,还可以从门下的缝隙间听到微弱的呼噜声。
贤一郎打开小型手电筒,开始检查房间内部。房间里有镶嵌着玻璃窗门的书柜、附有把手的沙发,却没有衣橱和镜台。那些大概都放在寝室里吧。这是个生活味淡薄的房间,但如果考虑到这是在海军省上班的海军军人的临时处所,大概也就显得理所当然了。
角落的茶几上有个黑色皮革的公文包。贤一郎用手电筒照着它,检查起里面的内容。
在那里面装了一些写在海军省用信笺上的文件以及打字的各类数据。毫无疑问地,这一定是中尉为了目前着手的作战计划而准备的资料。他是军令部第一课的军官,在这个时期,他应该不至于带着诸如海军省大楼改建计划报价单之类的玩意儿到处走动吧!
要偷走吗?
金森用眼神询问。
贤一郎摇摇头。
不行。
甚至连让他感觉到机密好像泄露了都不可以。对方不是大学教授,是军人。假如放了文件的公文包被偷走,一定会马上怀疑是谍报活动。因此,不要全部偷走,只拿走其中几张就好。假设在全部三十张的文件中只有三张不见,那么物主一般在想到是被偷之前,都会先认为是自己忘记放在哪里或混杂到什么地方去了。不至于去报案说自己被小偷偷了。贤一郎取出文件,一张一张仔细地看。阅读掺杂着汉字的文件相当困难。他虽然受过日语教育,但在这方面还是有些吃力。在那里面有排列着数字的手写文件、某处折起了角的海图蓝图、打字而成的小册子。看样子,似乎是关于通信封锁和保密的草案。在里面也夹杂了好几张备忘录:
“在考虑到计划隐匿的原则下,发动作战后也有必要使用留在内地的飞机,营造出我方的航空母舰仍在内地训练中的假象。”
“在机动部队出击的过程中,有必要派遣大量训练中的水兵前往东京闹市区,好伪装成舰队正在横须贺集结、半数船员正在下船放假的模样。在外国外交官的眼里有必要营造这种公开的印象。”
“为了做好入侵前的伪装,寒地行动用衣在出击之前,必须先集中保管起来。”
“机动部队从内地出击后的电波战斗管制,必须采取最高程度的电波辐射限制。”
“在集结地点将村子完全封锁,禁止所有的外部通信,以防止泄露机密。如有必要,也可以强制撤离全部居民。”
“居民的人数,三个村庄合计约三百人。电话只有三台。考虑到保持机密比较容易,我们只须考虑事先派遣一艘驱逐舰即可。”贤一郎从里面抽走了主题为“通信计划案”的文件,和记载“伪装工作案”的两张备忘录。至于海图的蓝图,他则是犹豫着是否要偷走。将这张海图展开的话,大约有报纸的尺寸那么大,这样的大小,很难让物主认为是搁在某处或单纯遗失。
放弃盗走它的企图后,贤一郎展开海图凝视着。那好像是某处细长岛屿的一部分。有个大湾在中间,上面写着细小的数字,那大概是标示水深的数字吧!在海湾的中央,用铅笔写着“X-16集结,X-12出击”的字样。那大概是指海军部队的集结地吧!海图上用不明显的文字印刷着地名,那是个贤一郎念不出来的汉字地名。贤一郎只能将那岛屿的形状,尽量留存在记忆中。
这时,隔壁传来了声音。
贤一郎屏住呼吸。好像是睡着的军官醒来了。金森立刻站到门边,在他的右手上,已经握住了小型的格斗刀。贤一郎将海图折好后,躲到了桌子后面。毛毯和床单之间,可以感觉得出有人的动静,那似乎不只是单纯的翻身,而是要从床上溜下来的样子。除了人的动静之外,仿佛还可以听得见轻轻的私语声。
女人?
贤一郎在桌子阴暗处握紧了电工用的刀柄。
如果在这个房间里打开灯,一眼就能发现异状。这样的话,对方应该会立刻大声地叫喊:“是谁?”得在那之前捂住对方的嘴,这时候,已经没办法考虑什么“不想被觉察到偷窃的事情”之类的空话了吧!
贤一郎感觉到自己的腋下流着汗水,但却仍然停在原地不动。经过了很长的时间,三分钟,还是五分钟左右?
隔壁的人似乎从床上下来了,从这边可以听见物体摩擦发出的窸窣声。
接着,门被轻轻地推开了。是个女人。她屏住气息,首先从房间里探出脸来,接着是身体。那是个年轻女性,身穿拖地的白色睡衣,光着脚。
原来军官并不是一个人啊!
女子蹑手蹑脚地走近通往走廊的门。她的长发恣意地披垂在背后。在她身上好像擦了什么香水。甜美的香气,夹杂着女子的体味,供散在整个房间之中。
女子小心翼翼地转动门把手,从缝隙里向外窥探。看样子,她似乎是在注意是否有人看见她的行动。
随后,她将身体移出走廊,从外面把门关上。门锁发出微小的咔嚓声,女子的脚步,逐渐在走廊上远去。
看样子,女子似乎是悄悄躲进军官寝室里的。
从在宅邸里穿着睡衣四处游走这点看来,她不会是用人,既然她在楼梯对面拥有自己的房间,那应该是这家族的一员吧!从估算的年纪来判断,她很有可能是屋主的孙女。确实,最近听说这家里有个女人从巴黎游学回来。看起来,她似乎是背着双亲,跟那名寄宿在此、有亲戚关系的年轻海军军官偷偷产生了亲密关系。
贤一郎一边苦笑,一边站起身来。
撤离吧。
向金森发出讯号后,他们两人还在原地待了十分钟。必须等到隔壁的军官,以及那名刚刚一边散发着欢爱之后的气息走出房间的女人都再次入睡才行。十分钟后,确认宅邸里没有其他声响后,贤一郎他们离开了房间。
下到庭院,贤一郎他们沿着草坪尽头的灌木丛走向围墙。
到达宅邸南侧的瓦片夹心泥墙时,贤一郎看了一下手表。时间是凌晨一点多。远处传来了狗叫声,像是要呼应那狗叫声似的,其他的远吠声也夹杂在其中。不久后,这宅邸养的狼狗也会开始跟着叫吧!
贤一郎爬上槐树的树干,在围墙上探出头。围墙外是通往“满洲国”大使馆的坡道。他巡视了一下左右的状况后,先攀到枝头,再让身体落到围墙的瓦片上,侧耳倾听。四下只听得见狗的远吠声。贤一郎从夹心泥墙的顶端跳到大马路上。
贤一郎回头张望一下,金森正要和他一样由槐树的枝干过来。就在这时,金森突然咳嗽了一声,树枝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咳嗽声在这熟睡安静的豪宅区里就像是敲打铜锣的巨响一般。金森一直咳着下到了围墙的顶端,但身体却失去平衡,从顶部滑落下去。几片瓦片落到了路面上,发出明显的撞击声。宅邸中的狗终于开始吠叫了。
两人把面罩摘掉,丢进附近的排水沟里,沿着“满洲国”大使馆后面的土墙拼命狂奔。在前面小公园的树丛里,藏了两辆脚踏车。在逃跑的过程中,金森仍然显得很痛苦的样子,好几次停下脚步,弯着腰不停咳嗽。在他们背后,大使馆正门的方向,传来了语气紧迫的人声。看样子,负责警戒的巡查似乎察觉到异状了。
“金森!”贤一郎对伙伴说道。
“把你的背包丢进围墙里吧。”
“为什么?”金森问道。
“我不想让人察觉我们潜入了那华族的房子里。要让他们以为,我们是以‘满洲国’大使馆为目标的。”
金森点点头解下背包,甩动手臂把背包丢进土墙内侧。里面放了潜入用道具的背包,落到庭院里发出巨大的声响。当他们来到公园时,可以看见前方路上有亮光,大概是巡逻中的巡查吧!两人立刻跳到了公园的阴暗处。这时,金森又忍不住咳出声来。讲话的声音传了过来,看来,巡查好像注意到贤一郎他们了。在这个时候还在路上闲晃的男子,很难不让人感到可疑。
手电筒的亮光,照着公园的灌木丛。
“有两个人!”
“躲起来了!”有声音这样说道。巡查似乎跟他们一样,也是两人一组。
贤一郎和金森穿过公园跑下石阶。
这时,从背后传来了“在那边”的怒吼声。
后方响起长长的哨子声。
他们两人脚步不停地往法国大使馆的方向跑去。
当跑到三岔路口时,贤一郎说:“我们分头逃吧!”
金森点点头。
“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快逃!安全之后,再回到那租屋处吧!”
金森手一挥,马上消失在右手边的道路阴暗处。
贤一郎也往反方向跑去。
脚步声追了上来。那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断断续续的哨子声不停鸣响着。贤一郎看了看道路两旁,围墙环绕的宅邸一直往前延伸下去,倘若漫无目的、随意找一间宅邸的庭院就翻越进去的话,恐怕会相当危险。总之,得先逃到可以藏身的建筑物或设施比较多的地方才行。
贤一郎沿着土墙跟土墙间的道路奔跑,跑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撞上了一扇像是寺庙的大门,不得已的情况下,只好顺着道路右转。两旁的土墙开始变成简单的硬板围墙,中间还时常可见没有围墙的民宅。到处也都可听见狗吠的声音,附近开始陷入了一片骚动之中。
前方有条分岔路,再过去可以看见像是洋房的黑影,那边或许是道路的尽头也说不定。贤一郎向左跑去。
在那一瞬间,他的身体笼罩在一道光线之中。
十步之遥的地方有位巡查,拿着手电筒正朝这里跑来。
“喂!停下来!”巡查怒吼着,“再不停下来就……”
贤一郎毫不理会巡查的怒吼,直接朝着他的身体撞了过去。他感觉到从自己的肩膀和侧腹传来强烈的冲击。在这冷不防的一撞之下,巡查翻了个跟斗,整个人跌倒在地。贤一郎自己也滚落在马路上,不过却又马上站起身来。巡查也跟着踉跄起身,打算拔出配刀。这时,贤一郎再次跳起来,骑坐在对方身上,用手刀正对着巡查的锁骨打下去。锁骨应声断裂,巡查发出一阵哀号声。
背后传来了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怎么回事?”
看样子,应该是这名受伤巡查的搭档。贤一郎马上跳离巡查的身体,一溜烟逃走了。锁骨折断的巡查,应该会因为暂时的剧痛而无法动弹吧!在他身后又传来激烈的哨子声。贤一郎跑下坡道后,来到一条像是商店街的地方。四周可以听到一些开窗的声音,或许是听到外头的骚动声,住户们似乎陆续醒了过来。一只黑猫像在逃跑般,从贤一郎的脚边横越而过。
前方可以看见亮光,看起来像是灯笼的光线。
那里或许是小区治安队的办公室,绝对无法顺利通过那前面。
贤一郎折了回来,不过他的脚步声似乎被里头的人给发现了。
“外面的是谁?”“是小偷吗?”里面有好几个男子大声吼叫着。如果这些家伙追出来的话,马上就会从两旁被包抄围住的。贤一郎躲进附近的窄巷中。小巷子里一片漆黑,放眼望去,只看得到眼前几步路的距离。他绕到井后,刚蜷曲着身子躲藏好之后,立刻有几个男子沿着马路追了过去。
该怎么办呢?
贤一郎考虑了一下目前的状况。
这里是麻布南边的尽头,应该是在天现寺的附近。想要回到浅草的藏身之处,无论如何都必须要等到天亮之后,混在上班的人群之中才有办法。在这之前,一定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行,要不然,一个全身黑色装束的男子在这样的深夜里,是没有办法安然行走穿越市中心的。
但是,在躲藏的这段时间里,东京的警察可能已经把这一带给包围了。不久之后,即使是那座华族的豪宅,也有可能因为听到骚动而开始进行府邸内的彻底清查。那宅邸里的保险库或藏书阁,想必一定存放着不少有价值的东西吧!这样一来,塔上圆窗那个不自然的切割痕迹,应该也会被发现了。当然,那名军官应该也会重新开始清点自己公文包里面的东西才对。
虽然只是小纸片大小的东西,可若是军令部军官的公文包里被偷走了文件的话,那当事者一定会向东京宪兵队或者是特高警察通报,届时应该也会展开彻底的搜索行动。
贤一郎在脑海中描绘着东京都内的地图。不管是哪一国的城市、或者港口,贤一郎都可以自由地隐身其中。贤一郎对港口的情况无所不知,不管是哪一国的港口,都有相同的设施、相同的建筑物,还有相同的人物出入,实施的管理模式更是大同小异。至少西雅图、纽约、旧金山都相同,就连夏威夷也是如此,在东京这边自然也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搞不好,往港口去才是正确的。
正当贤一郎脑中思索着往港口道路逃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被指定为交接场所的基督教教会,就在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如果要逃跑的话,应该没有比那儿更方便的场所了。
深夜的东京都中心住宅区,陷入了一片吵闹与喧嚣之中。贤一郎从水井的后方,悄悄站起身来。
这一天,安藤真理子正在位于东京麻布山胁顺三的老家,迎接早晨的到来。
那是个非常典型的十月的晴朗早晨,抬头可见天空明朗的轮廓,天空中白云朵朵,无风且气温回升,是个非常适合结婚典礼的大晴天,也是个非常适合拍摄结婚照的好日子。真理子早上起床后打开窗户,尽情地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这是场遭到多数人反对的婚姻,不过至少在表面上,山胁的双亲及兄弟们都愿意给予这对新人祝福。对于真理子的血统、家世等问题,他们也已经不会拿出来特别作文章了。虽然真理子和他们之间还不到水乳交融的地步,不过说起来,他们对真理子也不能算是太冷淡。真理子与伯母从昨晚开始就住在山胁老家,等待着今天早晨的降临。
吃完早餐之后,真理子到附近的美容院做了头发。结婚典礼在下午一点开始,尽管山胁的同事及友人大多在周六还要上班,不过他们也说,结婚典礼结束之后的宴会,他们会尽量把手头工作放在一边来出席。
真理子做完头发之后,在十点钟到了山胁的家中。在那之后,她会比山胁早一步抵达东京改心基督教会,并在那儿请横滨来的友人及伯母帮她穿上白纱礼服。礼服是向住在横滨的美国贸易商夫人借来的,不仅相当古老,而且还有些许的黄斑在上面,不过对真理子来说,她并不想要太过铺张,所以对此倒也不太在意。
山胁顺三在礼服打上领结后,便带着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在庭院里来回踱步。昨晚在这附近似乎有警察出动,还引发了一些骚动,所以他并没有睡得很好。而且,他似乎还接到了好几通海军省打来的电话。
仿佛是察觉到真理子正用不安的眼神望着他,山胁连忙说道:“我是在想工作上的事情啦!搞不好,从今天开始会变得很忙呢。你知道新内阁已经产生了吗?”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真理子回答道,对于这阵子自己完全没在关心国家发生的重要事情,她忽然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昨晚,东条先生接受了陛下的任命是吧?”
“对啊!经过再三思量,陛下终于决定让那个东条英机担任总理了。先前,我早就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那,海军大臣又是哪一位呢?”
“目前还没有决定。鸠田先生跟永野大将好像正在会谈。决定了之后,书记官室就要开始忙碌了。届时,我可不知道蜜月旅行该怎么办了。”
“如果工作忙的话,那也没关系啦!”
没过多久,木炭燃料的出租车来了。
真理子拿着装有礼服的衣箱,坐进了出租车,伯母和朋友也跟她一起同行。真理子请司机把车开到三田松坡町的东京改心基督教会,出租车慢吞吞地吐出黑烟后开动了。就在通过古川桥时,出租车一度被巡查命令停下车来,进行检查询问。当时,巡查正在逐一查验过路者的身份,当他瞄向车内,看见是三位女客人后,便立刻放行了。
沿着路面电车的通道向左转,出租车进到了通往改心基督教会的道路。这时,出租车又停了下来。这次是穿着长靴配备军刀的宪兵封锁了道路。他们用卡车堵住了过路,前方还设置了活动式的栅栏。
有位宪兵靠过来问司机说:“去哪里?”
“改心基督教会。”司机回答后反问宪兵,“发生了什么事吗?警戒这么森严。”
那宪兵队的士兵回答道:“是小偷。逃到这一带来了。”
“只是个小偷,有必要出动宪兵吗?”
“对方似乎潜入了‘满洲国’大使馆,可能不是一般的窃贼。”
“杀人了吗?”
“不,这倒是没有。”
“是怎样的男子呢?搞不好我拉过他呢!”
“是个穿着黑色灯笼裤配胶底鞋,疑似工人的男子。这男子大约是在今天早上正从古川桥下爬出来时,被人目击到的。你记得拉过这样的人吗?”
“很不凑巧,我没载过像工人的男子。”
“已经可以了,走吧!”宪兵像是要这样说似的挥动着白手套。于是出租车再次发动。
抵达改心基督教会后,真理子下了出租车。她心想,或许自己太早到了一点儿。礼拜堂的大门还关着。真理子从侧边的门进到庭院,走向传教士宿舍。
“梳妆打扮的事,在传教士宿舍里进行也是可以的。”史廉生牧师曾经这么对她说过。真理子敲了传教士宿舍的门,不过并没有人前来应答。听说这间教会不久后就要关闭,里面的日籍用人夫妇也被解雇回乡下去了。至于美国籍的老妇人,则已经回国去了。现在住在这里的,就只有史廉生一人。
真理子望向庭院后面的建筑物。那是直到不久前,都还被当成幼儿园使用的木屋。典礼结束后,他们预定在这里举行结婚喜宴。虽说是婚宴,不过在宴会自律的现今,其实在形式上算是颇为简朴,就只是打开山胁想尽办法弄到手的葡萄酒,然后接受山胁双亲简单的问候而已。在那之后,他们就会回到山胁的老家,在亲戚的祝福下结为夫妻。
史廉生可能正在木屋那边,为了宴席宾客做相关的准备吧!真理子将伯母和朋友留在传教士宿舍那边后,朝着木屋走去。幼儿园是今年七月关闭的,孩子们画的画被拆除了,桌子也被堆积在角落。现在,那是一栋空的建筑物。
真理子打开木屋的门,在房间一隅的两位男子像被吓到似的回过头来。两名男子当中的一位,是穿黑色传教士服的史廉生,另一位则是真理子不认识的日本人。他们好像正在商量什么事情。
真理子大吃一惊,整个身体顿时僵住了。
“对不起!”真理子慌张地说,“我不是故意打扰你们谈话的!”
“是真理子吗?”史廉生松了一口气似的开口说,“你来早了。”另一位男子的脸朝着后面窗户的方向,即使他似乎是有意把脸别开,不过真理子的视线还是可以看见他的模样。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穿着一身不合尺寸的国民服。
史廉生靠了过来说:“你可以到传教士宿舍的二楼,进行事前的打扮。那里也有镜子。”
真理子像是在辩解似的说着:“嗯……我是因为想先看看宴会的会场,所以才会擅自出现在这里的。”
史廉生回过头,对陌生男子说道:“那么就麻烦您帮忙摆一下房里的桌子了,斋藤先生!”
说完之后,他转过头,继续对着真理子说:“直到仪式结束前的准备工作都完成了。那么,我们一起回到传教士宿舍吧!”
男子举起堆摞在角落的其中一张桌子,将它搬运到房间中央放下。看样子,他可能是史廉生为了今天的事请来的临时工。
一瞬间,真理子和男子的目光交会了。男子那像被日晒过的精悍脸庞,有如现役运动竞技选手的身躯,和这基督教会的气氛显得极不相称,给人一种敏锐却又颓废的奇妙印象。男子立刻转过身背向真理子。
真理子和史廉生一起走向传教士宿舍。在路上,史廉生问道:“你来这里时看见警察了吗?”
“看到了。”真理子点点头,“在古川桥时,还有在要开到这边马路的时候,宪兵队堵住了道路。”
“道路被堵住了?”
“听说是有小偷逃了过来。”
“还真是骚动不安呢!明明是条安静的住宅街啊!”
进到传教士宿舍后,真理子在二楼的一间房间里,请伯母和友人帮忙穿上白纱礼服。因为细节已经稍微做过修正,所以整件礼服和真理子的身段相当吻合。这套有着瀑布般的衣领以及公主腰身的礼服,在裙摆处拥有像是帆立贝【帆立贝,即为扇贝,因为壳上的纹路较深,很像扇子,所以名为扇贝。】波浪般的花边,整条裙摆长长地一直拖到地面上。帽子和面纱,还有手套及捧花,都要在结婚典礼开始前先穿戴好。
真理子确认一下时间,刚过十二点。这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决定到礼拜堂看看,她想到的是,自己已经有好一阵子没演奏过风琴了。
真理子从传教士宿舍二楼的窗户,不经意地望向庭院。史廉生和名叫斋藤的男子,两人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他们正站在角落的焚化炉边谈话,两人的脸色似乎都很沉重。史廉生边说边到处指指点点,还不时挥动着手臂,看起来,他像是在指点道路似的。那名叫斋藤的男子手里拿着一个像是深黑色的包裹。就在真理子注视的当下,斋藤一边说话,一边把那包里的东西扔进焚化炉并点燃。看样子,那好像是衣服。烟囱里袅袅升起了烟。真理子下到一楼,通过连接的走廊进入礼拜堂。透过正面的彩色玻璃,秋天的阳光洒落了下来。
真理子在风琴前坐下,手指开始在键盘间游走。自然而然从指尖弹奏出的,是苏格兰的民谣。这首曲子就连吹小喇叭的哥哥也很喜欢。歌词与其说是充满神爱,倒不如说是对生命的喜悦做出无条件的肯定。她随着风琴的乐声,开始哼唱起来。
在这样的时代里,真理子边唱边想着,我是如此地欣喜不已。我就要和那个人结婚了。我感觉自己高兴得不行,整个人就像是要飞起来一样轻飘飘的。或许,被别人看见我这个样子,又会觉得我很不庄重了吧!
真理子兴之所至,一连弹奏了几首脑海里记得谱子的曲子。当她弹完后抬起头时,从礼拜堂后面传来了拍手的声音。
真理子吃惊地将脸朝向那边。
男子站在礼拜堂侧边的门前。那是史廉生称呼为“斋藤”的男子。
“弹得很好啊!”男子说道。和身体给人的奔放的印象不同,男子的声音,听起来低沉而充满深思熟虑。
“是苏格兰的音乐吧!”
真理子红着脸说:“你一直在听吗?”
“从中间开始的。”
“我有一阵子没有弹风琴了,有好几次都卡住了。”
“都是我喜欢的曲子。《奇异恩典》、《阿兰岛》、琴泰岬、还有……”
“《安妮·萝莉》。”
“对。全是充满回忆的旋律。你特别喜欢苏格兰的音乐吗?”
“是母亲教我的。我母亲的家族是从苏格兰来的移民。”
“移民到美国?”
“是的。我是混血儿。”
“是这样子啊……”
男子用不怎么意外的语气说着。
“对了,宴会的会场那边已经准备好了,不过天气这么好,我想如果可以的话,应该也要在庭院那边摆些桌子才对。”
也对。真理子想着外面的蓝天想,天气的确是很好。反正不是什么太过严肃拘谨的婚宴。
“不会很费时间吗?”真理子还是不放心地问了一句。
“仪式是一点开始吧!还来得及。”
“那么,可以麻烦你吗?”
男子点点头。
“对了,听说新郎是在海军服务,是吗?”
“是的,不过是文官,在海军省工作。”
“来参加婚礼的客人也多是海军吗?”
“这个嘛,大概一半左右是海军吧!”
男子侧着头,好像在想些什么。不久后,他开口对真理子说:
“我叫斋藤,在这个教会工作,可以让我观看典礼吗?”
“当然。能够得到史廉生先生朋友的祝福,我非常欢迎呢!”
男子微笑了一下,走出了礼堂。
真理子重新把手指放在键盘上开始弹奏曲子。这次她弹奏的是美国的流行歌曲。
下午一点,预定出席的客人大体上都到齐了。
教会前的路上除了几辆出租汽车之外,还停放着三辆海军的公用车。山胁的同事和要好的军官们,纷纷驱车赶来会场,联合舰队司令部参谋大贯诚志郎中佐也在其中。大贯是在几天前,为了和军令部开会而来到东京的。
山胁将婚礼中新娘父亲的角色,托付给了大贯中佐。真理子的父亲是海军中佐,大约七年前因为水上飞机事故殉职了,而哥哥安藤启一海军大尉则是在柏林的驻德海军武官室执勤。为此,新娘需要一位能在婚礼上代替父亲的男性长辈。大贯中佐接到山胁的委托后,便立刻欣然同意了。
“原来如此,和哥哥很像呢!”大贯目不转睛地看着真理子说,“如果我真有个像真理子这样的女儿,那倒也不坏呢!”这或许是没有孩子的大贯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
真理子的伴娘是由她的护士朋友担任,花童则是山胁的侄女,一个十二岁的女孩。
仪式从一点十分开始。
在东京改心基督教会这不是很宽敞的礼拜堂里,此刻聚集了三十个人左右,其中十位左右穿着海军军官的军服。当蜡烛点起烛火,风琴传来赞美歌的演奏后,史廉生促请列席者一同起立。
在这段期间,真理子和大贯在礼拜堂的大门前等待着。教堂里面传来的风琴音韵逐渐升高,不久后,大门打开了,中间的走道上,不知何时已经铺上了白色的布。
真理子被大贯中佐挽着,缓慢地走在婚纱之路上。她的身体被纯白的新娘礼服包裹着,脸上覆盖着婚纱,手里拿着风信子和满天星的花束。高大的大贯中佐则是身着深蓝色的军装,腰间佩戴着短剑。
真理子朝着圣坛迈进,起立的列席者间流露出惊叹声,似乎是为了真理子的美貌而赞叹不已。
真理子由衷感谢提议举行基督教仪式的山胁。
像自己这种混合着白人血统的脸,恐怕不适合穿和服的新娘衣裳吧。真这样做的话,要不就是看起来很滑稽,要不就是像直接借了别人的衣服来穿一样,显得格格不入吧。
真理子在圣坛前立定脚步,在那里,山胁正等候着她。山胁似乎还沉浸在对真理子穿着白纱礼服倩影的惊叹中,嘴巴半开着,半晌说不出话来。圣坛后面,史廉生微笑着点了点头。
离开大贯中佐,真理子站到山胁的身边。
山胁小声地说:“你知道,你看起来,有多美吗?”
“是礼服的关系吧!”真理子也小声说,“这是件可以遮丑的衣服嘛!”
“如果今天不是我结婚的话,我也会向你求婚的。”
史廉生对着两人说:“山胁先生、真理子小姐,请看着我。”
“是。”
“是。”
史廉生看着山胁问道:“山胁顺三,你是否愿意发誓娶安藤真理子为妻,不论生病或健康,都会尊敬她、照顾她,一辈子保持节操并爱着她?”
山胁答道:“我发誓。”
史廉生接着转向真理子:“安藤真理子,你是否发誓愿以山胁顺三为夫,不论生病时、健康时,都尊敬他、顺从他……”
就在这时,史廉生的话突然中断了。礼拜堂后面有声响。大门打开后,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好像有人进来了。真理子抬头看着史廉生。史廉生手持《圣经》,不安地望向礼拜堂的后面。真理子也回过头。两名宪兵队员闯了进来。对于自己刚好在仪式进行到正中间的时候进来,他们似乎也感到相当惊讶。宪兵露出疑惑的表情,退了出去。史廉生轻咳了一声。列席者的注意又集中在史廉生身上。史廉生重新说:“你是否发誓愿以山胁顺三为夫,不论生病时、健康时、都尊敬他、顺从他,一辈子保持贞洁并爱着他呢?”
真理子说:“我发誓。”
接着,真理子和山胁彼此交换了结婚戒指。
“以圣父圣子及圣灵名义,我在此宣誓你们两位结为夫妻。”史廉生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祝福两位新人,至于亲吻则按照日本的习俗省略了。风琴再次开始演奏出赞美歌,列席者纷纷从长椅上站起。会唱赞美歌的只有真理子和史廉生,以及很少数的几位女性来宾而已,剩下的客人,特别是海军军官们,则只是有口无心地动动嘴巴而已。赞美歌的合唱结束后,史廉生为会场全员祈祷祝福。最后,真理子和山胁分别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名。
仪式结束后,真理子挽着山胁的手臂,回到婚礼之路上。斋藤就站在宾客的后列。他对真理子点头致意,脸上看来有些紧张。真理子低下头,从斋藤的身旁通过。当他们走到礼拜堂外面时,四面八方传来的,全都是让人神经紧绷的响声,门外的路上围绕着大批的宪兵,好像正在进行什么大规模的搜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山胁露出失望的表情说,“仪式都被破坏了!”
“哪里,不是顺利完成了吗?”真理子轻扣着山胁的手臂说,“要不要去庭院?”
说完这句话后,真理子相当在意地望着礼拜堂的出口。两名宪兵队员正毫不客气地,一个一个查验着走出教堂的列席者的脸。看样子,他们是在确认列席者中有没有嫌疑犯吧!这时,斋藤边跟一位军官亲密地聊着天,边走出了礼拜堂。
“那么漂亮的新娘,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是个美人胚子啊!用比喻来讲,就好像看见大朵的白玫瑰那样的感觉。跟那位新郎真的很相配。”
真理子感到有些纳闷,和斋藤聊天的军官是海军省的一个副官,怎么想都不像是会和斋藤这样的人认识。军官适度地应和着斋藤的话,斋藤则是一边开朗地聊着,一边从宪兵队员当中穿过。婚宴最后决定在庭院的草坪上举行。桌子已经安置好,上面摆放着葡萄酒瓶和酒杯。没有菜肴,只有真理子的朋友烤给她的坚硬小饼干盛在大盘子里。空气中吹来一点微风。秋天的云朵游走在天空,云的影子掠过庭院的草坪,真理子的面纱也跟着随风飘扬。
摄影师以真理子及山胁为中心,集合了所有的列席者,他按下快门,拍下第一张纪念照。之后则是真理子和山胁两人另外独自拍摄了一张。
山胁的父亲向列席者一一打招呼,大贯中佐带头举杯敬酒。场内到处充满了欢乐的谈笑声。山胁牵起真理子的手,逐一介绍列席者给她。这位是东京帝国大学的同期生、这位是同时在普林斯顿学习的外务省书记官、这位是海军省航空本部的谁谁……真理子礼貌性地一一向对方点头示意。
山胁来到斋藤身旁。
斋藤站在史廉生身旁。山胁来到斋藤面前时止住了话,他大概不认为斋藤是真理子那方的客人吧!真理子笑着说:“这位就由我来介绍吧!他是史廉生牧师的朋友,斋藤先生,是位喜欢音乐的人。刚才,还来听了我拙劣的风琴演奏呢!”
“不,你弹得很好!”斋藤说,“这不是恭维,虽然苏格兰民谣很棒,不过之后那首的盖希文的曲子,你也弹得很好啊!”
“噢!”山胁说,“你喜欢美国的音乐吗?这时期很少有人有这种爱好了。”
“来到这里以后……”斋藤停住了自己说到一半的话,又重新说道,“在这个地方,想听这种音乐都听不到了呢!我所受的教育告诉我‘好的音乐无国界’。”
“如果是像现在这种禁止跳舞和西洋音乐的时代,我和真理子也不可能相遇吧。”
“什么意思?”
“我们是在舞厅禁止营业前的最后一晚认识的。那是去年的事情。”
“正好被我们赶上了!”
真理子说:“在中间撮合的是我哥哥。他是吹小喇叭的。”
突然间,谈笑声戛然而止。像是退潮一般,所有的人声一瞬间全都消失了。宾客们的笑容,也全都僵在了脸上。真理子和山胁回过头。从大门到庭院,有好几名宪兵正走进来。两名拿着手枪的宪兵像是要防止里面的人进出似的,站立在大门的两侧。
一名宪兵走了过来。是个戴着黑色眼罩的军官。他的腰间插着军刀、脚穿长靴、衣襟上别着少佐的徽章。
军官说:
“这栋建筑物的负责人在哪儿?”
“是我。”史廉生向前一步说,“我是教会的传教士。”
军官面向史廉生说:
“这附近有个凶恶的逃犯正在潜逃中,请你让我们检查一下教会内部及传教士宿舍……”
军官的话讲到一半,忽然间停了下来。他好像感到不可思议似的,把头斜向一边。史廉生也眨着眼睛,呆呆地愣住了。
军官问史廉生: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
史廉生目不转睛地看着军官说:
“好像是。我有记忆。”
“如果没认错的话,你就是以前在南京的……”
“史廉生。罗勃特·史廉生。南京基督教青年会。”
“这可真是太巧了……”
军官的脸上绽开了笑容。“我是之前曾经在帝国陆军上海宪兵队任职的秋庭保少佐。还记得吗?四年前冬天的南京。”
史廉生的脸,并不像宪兵队军官那样展露着灿烂的笑容。他的表情,与其说是为了这意想不到的重逢而高兴,倒不如说是为了那至今仍然残留在脑海的仇恨记忆而感到迷惘。
军官说:“那时候,承蒙国际难民区委员会多加关照了。因为当时我们能力有限,很多地方无法满足国际难民委员会,对此我深感遗憾。”
“的确遗憾。”
“我现在隶属于东京宪兵队。可以请您配合搜索吗?”
“在日本搜查教会时,不需要像搜查令之类的东西吗?”
“现在可是非常时期。莫不成您要拒绝吗?”
大贯中佐从旁边大步走出来。名为秋庭的独眼宪兵队少佐看到中佐的徽章后,敬了个礼。大贯中佐以严厉的语调说:
“这里可是祝福新人的宴席,请注意一下自己的举止!”
“恕我直言,中佐。”秋庭不卑不亢地回答,“这是攸关国家安全的事件。”
“你说有一名凶犯在逃,这是怎么一回事?”
“正确地说,我们是在追查谍报人员。昨天深夜,有贼侵入‘满洲国’大使馆。从现场遗留的物品来看,窃贼明显是受过专门训练的人。窃贼是两人一组,其中一人从麻布越过涩谷川,潜入这三田附近。今天早上有目击者,目睹了窃贼的踪影。我们现在正封锁这一带,正在挨家挨户彻底搜查中。”
“看看这边!列席的大部分是帝国军人,其他也全部都是身份明确的人。”
“我了解。我只是想亲自确认一下窃贼是否有潜入建筑物内部而已。”
“不能等到婚礼结束吗?”
“我们必须按照顺序,逐一地搜索这地区的民宅。不会打扰到大家的。”名叫秋庭的军官再度看着史廉生,“请让我们看一下里面吧!”
史廉生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他原本想要提出异议,但又把话吞了回去。最后,史廉生对秋庭说:
“好吧,让我带你们去看看吧。”
“我想没有这样的必要。”少佐向后看了一眼。“矶田,动作快点!”
圆鼻子的士官带着两名士兵,快步走向传教士宿舍。军官再一次向大贯敬礼后,自己回到门前,双手抱胸。
宴会的气氛整个被这突如其来的事件给破坏了,刚才那种欢乐谈笑的场景已不复存在。大家要不就是无趣地望着杯底,要不就是抽着烟。山胁把手放在腰后,不停吐着粗重的气息。
这时,真理子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开始找寻着斋藤的身影。斋藤正夹在几位海军士官中间,头看着另一个方向。在整个会场里只有他显得格外显眼,虽然装扮朴素,但他所散发出的那异常强悍的暴力气息,却让人无法不去注意——那是一种宛如刚从战场归来的兵士一样,带着十分锐利的气息。
真理子斜着眼,偷瞄了一下宪兵队军官的表情。军官似乎也感觉到,在宴会的出席者当中有一位明显周围气氛格格不入的男子。他一脸狐疑地将视线朝向着斋藤,皱起了眉头。士官一行人搜索完传教士宿舍以及曾经是幼儿园的建筑物后,回到了大门前。
“没找到。”矶田中士对军官说,“也没有侵入的迹象。”
军官点点头之后,一边用目光紧盯着斋藤,一边穿过了庭院。
军官在距离斋藤几步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斋藤也回望着军官。
“你叫什么名字?”军官问斋藤。
“斋藤。”斋藤生硬地回答。
“和今天的新郎新娘是什么关系?”
“我是新娘真理子小姐的朋友。”
这时,山胁往前迈出一步说:
“太失礼了吧!这样对待结婚典礼的客人!”
大贯中佐也怒吼着说:
“喂!见好就收吧!”
军官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问道:
“你胸前的口袋里放的是什么东西?”
秋庭这样一说,所有人都注视着斋藤国民服的胸口。在那里可以看到口袋里有个似乎是四角坚硬的鼓起物,那鼓起长十五厘米左右,从外头看起来像是板子或金属棒之类的东西。
“这个吗?”斋藤指着胸前的口袋。那时候无论是谁都会这样想的。庭院的空气瞬间紧张起来。可想而知,所有的列席者全都屏住了呼吸,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中士冲进庭院里,手放在手枪皮套上。接着他抽出了手枪。客人们立刻纷纷往后退,有些女宾客甚至发出小声的惊叫。真理子紧紧抓住山胁的胳膊,山胁则是有力地反握住真理子的手。斋藤面不改色地慢慢解开胸前口袋的扣子。
中士伸长双臂,将手枪直接指向斋藤。斋藤像是用手指在拈起东西似的,将口袋里面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块已经退了色,像是细长金属板一样的银色东西。斋藤面向军官,用讽刺的口吻说:“你不认识口琴吗?”
大概是因为结果和他所预料的大相径庭吧,军官并没有回答,只是用厌恶的眼神瞪着斋藤。斋藤将头转向真理子:
“真理子小姐。”斋藤直接喊出了她的名字,“为了庆祝这天的到来,我再来吹奏这首曲子吧!”
斋藤把口琴贴到了嘴边,口琴的声音流入了整个庭院里。它的旋律是刚才真理子曾经弹过的苏格兰民谣之一。宛如微风吹过午后的草原般,那是一首充满牧歌风格,带着鲜活气息的旋律。可能是口琴本身音色的缘故吧,在这首音乐中,仿佛又带着些许的悲伤与哀愁。
大家都听得入神,静静地沉浸在斋藤所吹奏的曲子中。和音再加上颤音,斋藤的吹奏技巧不同凡响。宪兵队的军官凝视着斋藤,仔细聆听着曲子。中士则是不知不觉地放下了手枪。
真理子向前迈出一步。斋藤似乎立刻察觉到她的动静,音调一转,进入了同样旋律的叠句里。
抓住时机,真理子开始唱歌。那是用她所记得的英语演唱出来的《奇异恩典》。顺着口琴的伴奏,庭院里飘动着真理子清澈的歌声。那是毫不掩饰作为新娘的欢喜和幸福的甜美歌声。就在演唱途中,从传教士宿舍里中传出了细微的电话铃声。史廉生迅速离开会场,走进传教士宿舍。
真理子唱歌、斋藤伴奏,其他所有的人正听得如醉如痴的时候,完全压过了庭院外面的吵杂、军人们的粗鲁话语以及四处搜查的士兵们的皮靴声。在秋风的吹拂下,庭院树木的枝叶不停地摇摆着。
不久,曲子结束了。口琴的余韵,渐渐消失在这绿色草坪的庭院里。山胁率先拍起了手。
真理子对斋藤报以微笑,鞠躬行了个礼。斋藤也低头还礼。其他的客人也纷纷开始拍手。拍手的声音越来越大,最后院子里所有人都在鼓掌。真理子再次对客人们深深地鞠躬致谢。
史廉生返回庭院对山胁说:
“海军省书记官室来电,请您立刻前往本部。”
“有没有说些什么?”山胁问。
“他们只是让我这样转达。”
“嶋田繁太郎大将决定接受海军大臣一职。下午,东条总理大臣将组建好新的内阁。大概是要召开第一次内阁会议吧?听说海军省全体书记官都接到了召集命令。”
听到这话的海军军官们全都面面相觑。
“嶋田大将啊?”
“果然。”
“海军大臣?”
“要协助东条内阁吗?”
山胁身子转向真理子,耸了耸肩膀,表情像是在说:“看样子,蜜月旅行要延期了……”
这时,从门外跑来了一名像是宪兵队的传令士兵。
传令兵跑到秋庭保少佐身边,急促地报告着什么。秋庭的眼中,发出强烈的光芒。秋庭对矶田大声地下达指示:
“矶田,我有要事须回本部。你到晚上之前,再将这一带搜查一遍。绝对不能再让犯人跑了!”
“是!”矶田中士回应道。秋庭和矶田对其他的士兵使了个眼色后,便和来时一样,连个招呼都没打就出了庭院。
大贯中佐问山胁:
“那个军官的神情有些奇怪,发生什么事了吗?”
“苏联的谍报组织今天早上被彻底破获了,可能要召开什么紧急的会议吧!”山胁回答。
“苏联的谍报组织指的是?”
“佐尔格,从他口中说出了这样一个名字。”
“佐尔格?”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佐尔格应该是德国大使馆的职员,看样子,他似乎是那个组织的核心成员。”
山胁将真理子的肩膀搂过来,对着她轻声说:
“我必须要回海军省一趟,婚宴就到此告一段落吧。”
庭院中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了。出席者开始陆续移动。东京改心基督教会前,车子接二连三地驶离。海军军官坐上公车,一般客人则几个人一块坐出租车。真理子直接穿着婚礼服,跟山胁一起搭上出租车。山胁打算换套衣服后,再去本部,他的父母也跟两人搭乘同一辆出租车。出发的时候,可以听见斋藤跟大贯中佐正在交谈。
“中途麻烦您拉我到饭仓。”斋藤说,“我在那里下车。”
大贯只是点点头,没吭声,向公车前座指了指。
穿越三田松阪町封锁线的时候,海军的公用车畅通无阻。车上军官们所穿的军服是比什么都管用的身份证明。
附近还是可以看到许多宪兵与警察的身影。看样子,对那个有间谍嫌疑的犯人的搜索,会一直持续到深夜,而对于教会内部,或许还会再做一次彻底的搜索。
车子过了古川桥的交叉路口后,海军公用车加快速度,超越真理子们所搭乘的,以木炭为燃料的出租车。当其中一辆公用车超过出租车的时候,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斋藤,朝真理子笑了笑,并轻轻点头致意。斋藤虽然在某种程度上给人一种放荡不羁的感觉,不过他在这时所露出的微笑,却意外地相当清爽,就如同少年一般纯真无邪。真理子对于他的微笑,有种似曾相识的亲近感。
当斋藤贤一郎抵达位于浅草的藏身之处时,已经接近当天的黄昏时分。由于不确定金森是否平安无事,所以斋藤谨慎地勘察过外围环境后,才回到住处。万一金森被逮捕,难保他不会因为受到拷问而供出贤一郎的藏身之处,因此还是小心为好。
尽管贤一郎已经被告知了第二、第三种替代的联络方式及接触对象,但不回藏身处一趟的话,钱跟替换的衣服都没有着落。总之,先回自己的住处看看再说吧!贤一郎再三确认周围是否有设下警戒线,或是有监视的人埋伏之后,才回到自己位于小巷子里面的房间。房间看起来并没有金森曾经来过的迹象。
第二天,贤一郎朝本乡出发,在一间规模比较大的书店里买了世界地图册。虽然只能买到面向学生使用,印刷粗糙的地图,但总归是能派上用场。贤一郎走到附近的公园里,找了张合适的长椅坐下来,专注地看起了地图册。
那位军令部军官所携带的海图蓝图中所指的究竟是哪里,必须得搞清楚才行。
由于当初看到的那份蓝图并没有比例尺,因此无法从大小推测位置。也许是日本列岛中很大的一部分,但也有可能反过来,是个小到不行的海岬或小岛。贤一郎先从琉球诸岛开始,试着凝视岛的形状,一下把地图倒过来,一下又把地图横着看,搜寻与记忆中一致形状的场所。
然而,将日本全领土扫视过两次后,贤一郎仍然无法确认蓝图所指的位置是哪里。他试图将搜寻范围扩展到台湾与朝鲜半岛,但仍然难以清楚辨识。在观察地圆的过程中,他自己的记忆本身似乎也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了。
贤一郎将地图暂时折起,抽了一根烟之后再次展开它时,这次他改用由南往北的方式浏览日本领土,终于在这本地图集的后半部发现了相近的地形,那是前两次都被他所遗漏的岛屿。
贤一郎再次与记忆做了对比,终于确认了那座岛的地形。他的眼睛沿着海岸线的弯曲弧度一一扫过,仔细确认海湾与半岛的形状。看样子应该是不会错了,那位军令部军官所持有的,正是这座岛周边的海图。
他确认了岛的名称。
从千岛列岛南端数起的第二座岛——择捉岛。
被奇妙数字所环绕的海湾上方,写着单冠湾三个字。
贤一郎走进一个位于浅草的电影院,到厕所确认里面是否有涂鸦,这是约定好的非常时期的联络方法之一。
有个新的涂鸦映入眼帘。
16,10,19这几个数字并列着,在圆圈的正中央写着一个‘金’字。下方还画着一个箭头和一个三角形。这涂鸦代表金森平安无事,正准备前往贤一郎的住处。
贤一郎随即回到住处的公寓,当他到达时,金森已在那里等候着了。
“你没事就好!”金森脸上露出了有点如释重负的表情,“看来你经验很丰富的嘛!”
贤一郎也放下心来说道:“你也不简单啊!”
“我跟你说过,我从九州岛煤矿逃跑的事情吗?在那以后,我还曾经从北海道的劳改营逃跑过。关于逃跑这件事,我可说是专家了!”
“胸部的情况还好吗?”
“让你担心了。因为在矿坑吸了太多粉尘的原因,所以我的肺一直运转得不太好。”
“是肺结核吗?”
“不是。不过即使是肺结核,我也不在乎,管他呢。”
金森准备了好几种朝鲜食物以及私家酿造的酒,打算庆祝两人平安无事。贤一郎对此没有异议。金森一边喝着酒,一边开始说起了自己的成长过程。
金森的本名叫金东仁,出生在朝鲜半岛庆尚南道的固城郡。
十八岁的时候,他离开了因日本的土地掠夺政策而变得贫瘠不堪的故乡,后来看到日本煤矿正在招收煤矿工人,就去应聘了。接着跨海来到了日本九州的筑丰,并签下一张五年的合同。当时还没有开始强制征用劳工,限制朝鲜人入境也刚开始引发争议。
煤矿实际的劳动条件,与合同所显示的相差甚远。两班制,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住的和吃的都很差。除此以外,矿井作业十分危险,事故多发,经常导致矿工死亡。工作一个月后,金森开始考虑逃跑。如果能够逃到大阪或者东京,就能够躲到同胞所在的职工宿舍里。工人宿舍的待遇虽然不算好,但总比在地下作业整天跟恐惧不断作斗争,超负荷地干着沉重的矿下挖煤要好。不过,偶尔有矿工尝试逃跑,总会在附近的车站被抓到并带回来。抓回来的矿工被同胞的队长施以残酷私刑的事情,也是时有耳闻。
工作大约半年后的某一天,矿坑发生崩塌事故,死了四个矿工,金森感觉到,自己已经没有办法再继续待下去了。几天后,金森和几个会日语的伙伴决定逃跑。
很幸运地,福冈市郊外那一带有他们的同胞定居。金森等人在那里遇到一对亲切的夫妇协助藏匿,并知道了如何前往大阪的方法。他们顺利通过下关的盘查,一路上陆续在几个同胞的工地工作赚钱,终于来到了大阪。金森抵达大阪后,进一步将目标设定在东京。之前逃跑成功虽然带点运气的成分在,但或许正是这样的成功,让金森太过相信自己的能力,于是心生念头,想一睹帝国的首都风貌。这时的他才刚满十九岁,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龄。掉进劳改营的陷阱,正是金森到达东京的当天发生的事。
“你知道劳改营是怎样的地方吗?多少听说过吧?”
说到这里,金森中断了谈话,向贤一郎问道。
“知道一点。”贤一郎回答,“据说是跟奴隶制度差不多,存在于这个国家的某些偏远地带。”
“那简直就是个人间地狱。要看清这个国家打算对全亚洲采取的手段,劳改营或许是个再清楚不过的范本了。”
金森刚到东京没多久,就有名看似亲切的男子过来向他搭讪,问他愿不愿意去北海道的工地工作。那名男子告诉金森说,这工作工资还不错,但由于地点过于遥远,因此想去那里的人非常少,边说还边叹气。接着他又说,如果想要在短时间内干活攒钱,那里是个再合适不过的地方了。说完之后,他还请金森抽烟和吃煎饼。
金森因为这个男子的和蔼可亲而放松了警惕,可想而知,后来酿成大错。男子一看金森好像感兴趣的样子,便马上带金森到浅草的酒馆,尽其所能地招待金森吃喝。之后,男子还带他到红灯区,这是金森第一次接近女色。除此之外,男子又给了金森十五元当做预付工资。也许是因为语言不通,也许是不知世间险恶,金森马上就将那笔钱用到了酒跟女人身上,才一个晚上就将所得到的钱花光了。当金森在借据上签名的时候,他尚未察觉自己签下的是多么苛刻的合同。
经过一晚的狂欢作乐后,金森跟随那个男子一同搭上东北本线的列车。他们在青森改乘青函联络船前往北海道,在函馆改由别的人负责接手。接手的人将金森带到濑棚的道路施工工地,一个包括朝鲜人和日本人,共计约有四十名劳动者的工地。工头们人人持有猎枪,首领扬扬得意地拿着日本刀,腰上还佩带着把手枪。
“一天工作时间长达十六个小时”金森说,“吃的就像喂猪吃的猪食一样,一天四次。枕头就只有一根圆木,大家一起睡在上面。天亮后,工头会往圆木上猛力敲打,大家惊醒之后,便纷纷起床工作。去到那里之后,我顿时觉得以前那家筑丰煤矿根本就是个乐园。在劳改营里,内衣、内裤、胶鞋等日常生活必需品,只能跟工头们以惊人的高价购买。购买的钱又被当借款不断累计,预支的工资根本不可能偿还完。只要发出抗议就是私刑伺候,被指偷懒也是私刑对待,生病或受伤都不能幸免。就算是稍微表现出反抗的举动,都会被打个半死——不,事实上是会被杀掉的。直到我逃出来为止,那一年当中,共有六个同胞被杀,只要活着就绝对没办法离开,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亏得你还能逃得出来。”
“我拉一个力量大的男的一同杀了一个工头。我们趁工头睡着时,袭击他并抢走他的枪,然后跳入河中逃跑。但我那个同伙逃跑失败了,八成已被折磨而死了。这之后的十年间,我尝遍了这个国家最底层的生活。”
“你现在会从事这样的工作,跟有过劳改营的经历有关系吗?”
“不是,不管我有没有劳改营的经历,迟早我都会这么做。”
“你是指成为美国的帮手?”
“不是。”金森这次明显地一边露出牙齿一边坚定地说,“我之前跟你说过,不是这样。我是殖民地的人。不管之后如何,到最后,我都会为了让这个国家灭亡而竭尽全力。你最好记住这点。我想看见这个国家变成一片被烧尽的荒野,想看见这个国家的人民从上到下,饥寒交迫地在路边徘徊,为了一点点食物而互相残杀。”
接下来,两人有好一阵子沉默不语。贤一郎喝着私酿酒,思索金森刚才的话,金森则是反复回想自己说的话,沉浸于对过去的回忆中。
美国海军情报部果然善于从合适的地方吸收地下情报员,贤一郎这样想着。像金森这样的男子,根本用不着怀疑他的自发性和忠诚心。凭着他心中对这个帝国刻骨的憎恨,不论面对多困难的任务,他都会全力去完成吧!
“那么,也差不多该去执行我们的任务了吧。”贤一郎从胸口拿出几页文件,“把这个交给你上面的人。”
“对方等这个东西都快等不及了。”金森说道。金森接过文件后匆匆一瞥,马上将文件夹进报纸中。
“这应该是有关某个伪装工作的计划草案。”贤一郎提出自己的想法,“为了隐匿日本海军舰队所在位置而采取的种种手段,似乎正在进行中。如果将这份文件交由具备相关知识的人进行分析,应该能够获得相当具体的情报。”
“那帮家伙有可能要最后一搏了。这份数据一定跟那件事有所关联。”
“为什么你知道他们快出手了?”
“你听说总理大臣要换人了吧?”
“昨天有从报纸上看到。”
“这个总理大臣是陆军出身,兼任陆军大臣。我听某个日本人说,新总理大臣有办法控制陆军,所以战争不会发生。我才不信呢!陆军光会说些蠢话,你不这么认为吗?”
“分析跟预测不在我的任务范围之内。”
金森收拾完餐具后站起身来。
这时,贤一郎又对他说:
“再帮我传达一件事。前天看到的那张地图是千岛群岛中的择捉岛。在岛上单冠湾这个地方,写着一些意思不明确的数字。我想那应该是跟伪装工作有关系的地方。”
“肯定是择捉岛没错吧?”
“你大可相信我的眼睛,就如同相信我的脚一样。”
“我会转达的。我们,明晚再碰一次面,地点在新桥火车站。”
第二天下午一点,金森走进了东京火车站的南门大厅。
尽管很多事物都被染上了战争的色彩,虽说管制越来越严,但车站大厅里,仍然充满了终点站特有的繁忙与喧嚣的景象。到处都是候车和刚下车的旅客,他们或是伫立在原地,或是以快速的步伐在人群中穿行。在来来往往的人当中,大部分都是穿着国民服或工作服的男性。也许是被征召入伍,或是刚刚放假吧!至于女性与拉家带口的身影则很少能看见。出了剪票口后,金森一下子停住步伐,快速转身扫了一圈。他并没有发现任何慌慌张张将眼神移开,或是突然改变行进方向的人。看样子,自己应该没有被跟踪。尽管如此,金森还是完全不敢放松警惕。特高跟宪兵身上散发的氛围虽然大致可以分辨出来,不过还是得避免过于相信自己嗅觉的愚蠢行径为好。
金森露出假装在寻找洗手间的表情,环视着整个大厅,然后走进了候车室。他站在候车室入口,快速朝内张望,在坐在长凳上的旅客中,寻找一位戴着呢帽身穿西装的男子。在靠近墙的长椅上,坐着一个正在看杂志的白人——阿姆斯。
金森像在找座位的样子靠近阿姆斯,阿姆斯把黑色皮制公文包放在自己旁边的座位上。
金森在阿姆斯放公文包的座位旁边坐下,看着阿姆斯的脸,用周围旅客都能听见的声音问:
“你是德国人吗?”
“不是。”阿姆斯抬起头,亲切的回答,“我是美国人,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看你是外国人,随口问问罢了。”
一切完全照约定好的模式进行。万一阿姆斯身边有跟踪或监视的人,他会改用英文跟金森交谈。到那时,金森只要回答“我不会英文”便可以快速离开。
金森在长凳上坐下,将手上的报纸放在两个人中间。接着,他把包袱皮放在大腿上摊开来,里面有几本漫画书,金森打开其中一本,小声念着对白。
阿姆斯开口说话了,他的眼神并未从杂志移开。
“你们两人都平安逃脱了吧!”
“他是个很不简单的人。”金森回答说。
“要多加小心。这两三天对外国人的监视突然变得严起来了。情报满天飞,有传言说苏联的间谍组织被彻底破获,其中也有跟日本政府走得很近的人。说不定,这是日本政府要有重大举措的征兆。”
“昨天他们封锁了三田一带,似乎连东京宪兵队都出动了呢!可以肯定的是,这阵子那帮家伙变得越来越神经质了。言归正传,你们行动的收获是?”
“我们偷到了三张文件,看起来,日本海军似乎正在进行某种大规模的伪装工作计划。”
“让我看看。”
“另外,狐狸有话要我转达,择捉岛,单冠湾。那边似乎有什么动静,跟我带来的文件所提到的计划有关。”
“择捉岛?”阿姆斯重复念了一遍。
“没错,那是在千岛的一个岛。那名军官持有那座岛的航海图。”
“他所持有的,仅是千岛的海图吗?”
“是的。”
阿姆斯吸了口气,对金森说:
“我们会研究看看的。谢谢你。”
阿姆斯看了看自己的手表,把刚刚在看的《生活杂志》放在旁边的报纸上。环视候车室一圈后,他好像下了某种决定似的,将杂志收进公文包中。与此同时,那份报纸也随着杂志一并消失在他的公文包里。
五分钟后,金森收起刚才摊开的包袱皮,站起身走到售票口,买了前往上野的车票。他在剪票口前不经意地改变行进方向回到候车室,像在确认有没有遗忘的物品似的朝里面巡视,随即又回到检票口,进入站台。
搭上省线电车的时候,金森确信自己并没有被跟踪。毕竟,他并没有遇到任何举止奇怪、或是眼神锐利但面无表情的人,当然也没有不自然地眺望窗外的乘客。然而,与此同时,就在同一辆电车的前方,有一名身着便服,隶属于特高警察的便衣干员正拉着吊环。他是这几天特高为了监控从先前就有可疑动静的殖民地出身者,而大量派遣的搜查队队员之一。
他所跟踪的对象金森在候车室不经意地跟白人接触这件事,更加深了他对金森的怀疑。这名只有二十二岁的新搜查员并没有散发出特高课特有的那种气息。绝大多数人,都只会认为他是个内向的年轻工人。金森也完全被他的外表以及他所散发出来的气息蒙骗了。
十月 择捉岛
当东京新内阁诞生,苏联间谍组织被破获的同时,择捉岛已经早早地迎来了冬季的到来。
单冠湾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单冠山脉已经被皑皑白雪覆盖,直到山麓附近都披上了优美的白色衣服。这个时节即使是在中午,气温也只有十度上下,气候不是很稳定。从前天夜里开始下起了雨夹雪,进入深夜以后就变成了今天的初雪。到了早上,外面已经下了大约五厘米厚的积雪。
择捉岛平原区域要降下不会融化的雪,得等到十二月以后。这天下的初雪也是一样,在几天内就会消融。这个岛就在下雪又融化,融化又下雪的反反复复过程中,一步步地扎扎实实地步入深冬。
当前的雪量还不到进行冬季伐木的时候,湖面切冰作业也要等到过年前后,沼泽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才行。除此之外,距离从北海道开来的鳕鱼船到达,还需要一段时间。岛上的每户人家都已完成过冬的准备,这个时节,整个单冠湾处在一个小休整期,家家户户的烟囱里,都冒起了烧柴火所产生的袅袅白烟。
滨崎真吾海军中尉到达灯舞村时,大约是下午一点左右。他在小雪之中骑着马,走过冻结时的路前来造访。他的身上穿着领子和袖口缝有毛皮的防寒衣,帽子上戴有耳罩,身边跟着一个水兵。
滨崎一行到驿站下了马,有纪和宣造出来迎接他们。滨崎呼出一口白烟,对有纪露出轻松愉快的笑容说:
“能给我一杯热茶吗?”
看样子,滨崎并没有把邀请被忽视的事情放在心上——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如此。
“里面请。”有纪也大大方方地说,“今日来访是因为公务吗?”
“是的,我必须将单冠湾附近所有的村庄全都巡上一圈才行。大约一小时后,我要出发前往年萌,能帮我换匹马吗?”
宣造将滨崎他们的马牵到马棚。有纪带滨崎来到位于大厅的火炉前。滨崎看似有点担心身边随行水兵的状况,于是命令身体因寒冷而颤抖不已的水兵也进来,站在大厅的一角。水兵松了口气,高兴地进入大厅里。
有纪送上茶后,两人又一阵寒暄。滨崎还是一样待人和善,说话圆滑,而且在如何不让女性感到无聊方面很有本事。即使如此,但他给人的印象,却不是那种单单只有轻浮而已的男子。倘若不是被贬到这种荒凉地带,毫无疑问地,他绝对能成为相当优秀的军官吧!
虽然表面上没有显现出来,不过滨崎内心应该还是有点郁闷的。无法施展自己的才华和所受的教育的一位年轻有为的军官。有纪虽然看不太惯滨崎那种黑社会习性,但的确还是有一点点同情他。客套寒暄结束后,有纪询问滨崎:
“在这种下雪天,你要巡视单冠湾一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确认通信设备所在地以及道路的状况,海军似乎突然想起了他们在这座岛上还有警备队驻守呢!”
“与其如此,倒不如一直遗忘下去要好些吧!把我们也一并卷入战争之中,真是岂有此理!”
“你认为战争会开打吗?”
“我偶尔会在校长先生家看一整个月的过期报纸,内地的人似乎都希望跟美国和英国开战呢!”
“是有些家伙主张要进军南洋,不过,战争应该不会波及到这么北边的小岛。”滨崎将帽子拿在手上,“等下我会先绕到派出所查一查,然后再去年萌。”
“马匹应该已经准备好了。”
“从那边返回时,我会顺便再过来一趟。”
等滨崎从年萌回到灯舞村,已经是下午很晚的时候了。雪虽然停了,但寒气却变得更加咄咄逼人。海风吹拂下,涌向单冠湾的波浪不停地被激起后,又被击碎成白色的水沫。这是个海浪声轰鸣的傍晚。
“我要投宿一晚。”滨崎说道。他的鼻头通红,身体微微颤抖着,“可以的话,请麻烦帮我准备晚餐。”
有纪接过滨崎的外套说:
“我会为您准备两个房间。”
“准备一个房间就行了。那个水兵得回天宁的营地。”
“天色这么晚了,要通过海濑岩断崖很危险的。”
“您不必为我担心。”水兵草草地将热茶喝完,换了匹马后,便启程赶往八公里远的天宁机场。
有纪交代宣造帮忙准备洗澡用的热水,自己则到厨房替滨崎准备晚饭。这一天除了滨崎外,并没有其他的旅客投宿。到一月为止西海岸的海港因为流冰而被迫封闭,所以旅客再次回到单冠湾就要等到一月份以后了。
因此,现在可说是一年之中最清闲的时候。
在大厅用完餐后,滨崎开口说:
“听说你们驿站的越橘酒是极品,能否让我尝一尝?”
“不巧,现在我手边只有用蓝莓酿的烧酒。”有纪回答,“不知道合不合您的胃口。”
有纪将去年秋天酿造的蓝莓酒倒满小小的玻璃杯,酒呈现透明的红色,属于酒性强烈的水果酒,甜中带点酸。滨崎尝了一小口后,露出赞叹的表情。有纪也为自己准备了玻璃杯。
下酒小菜是宣造做的烟熏鲑鱼。滨崎还是第一次吃。盘子上放有小刀,滨崎自己将鱼切成薄片,一口一口地将鲑鱼送进嘴里。
“这也是灯舞的特产吧!”滨崎连连称赞味道好。从他的语气中,听得出来这不是恭维话。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滨崎一边开始说着自己在上海的往事,一边一点点地喝着水果酒。有纪对东京和大阪都一无所知,因此对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十分感兴趣。虽然刻意控制着酒量,但有纪还是因为话题非常吸引人,不知不觉地喝过了量。
时间已是晚上八点,宣造差不多已经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准备睡觉了。
在油灯下,只有燃烧着的木炭发出的噼噼啪啪声还听得很清楚,火炉里冒出的熊熊火光照亮了天花板与墙,并不停地摇动着。
“……在那里有一个唱歌很好听的日本歌手!”心情舒畅的滨崎说,“在花园拱桥另一端英美租界里,有一家美国人经营的夜总会。夜总会乐团虽然大多数是菲律宾人,但在他们当中,有很多都是日本很难找到的优秀乐手啊!夜总会的客人几乎清一色是白人。她是那家夜总会的人气歌手,嗓音有点沙哑,唱歌的方式很性感,总之就是那种会让男子听了之后,骨头全都为之酥软的歌声!”
“她长得漂亮吗?”
“嗯。她的外表会让人想到小猫咪,瞳孔映着天花板灯球的光,总是闪闪发亮。金色的旗袍穿在她身上非常合适,而她也丝毫不吝惜地暴露着她那修长的腿。”
“你以前曾提起过,跟那位从巴黎回来的大小姐不期而遇,是不是就是你说的这位歌手吧?”
“就是她。非常巧的是,她名字的读法跟你一样,只是汉字要写成由纪。”
“你们在交往吗?”
“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她是个出乎意料的顽固女孩,虽然我们曾经一同出去吃过几次饭,但她就是不愿意和我发展出更进一步的感情。我为她疯狂,折服在她的石榴裙下,但她就是不同意。最后我终于向她怒吼,大声地问她:‘为什么?’”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
“她说她厌恶海军军官。她以前在横滨曾经被航空队的军官抛弃过,所以从此之后,她就讨厌起所有的海军军官。她认为海军军官既薄情又自私,因此下定决心,不再跟海军军官交往。”
有纪又往滨崎的杯子里倒了一些蓝莓酒。滨崎注视着有纪,轻轻压低了声音说:“你的脸本来白净无瑕,现在却有了点红晕,眼神迷蒙,好像在做梦一般,我看了之后,也觉得自己好像在梦中一样。”有纪回望滨崎一眼,突然回过神来,她发现,自己刚刚沉醉在他的话语中了。他的甜言蜜语让她不知不觉撤下了心理防线。
“哎哟。”有纪摇了一下头,“非常抱歉打扰中尉您休息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别急嘛。”滨崎挪了挪腰,将身体靠了过来,“难得喝酒喝得这么开心,你就待在这里,不是很好吗?”
“可是……”正当有纪打算站起来时,滨崎拉住她的手,让自己的脸贴近她。有纪将脸闪开,身体微微后仰,试着不让滨崎触碰到她,结果却一不小心失去平衡,直接滚到了地上。滨崎压在有纪身上,有纪可以感觉到他的军服下经过良好锻炼的年轻肉体。
“不要这样”有纪小声地说,“不可以!”
滨崎把有纪的双手压住,一动也不动地直勾勾地看着她。或许,他是想搞清楚有纪反抗的心意是真是假吧!
大概是有纪脸上露出了“你应该不是这种粗野男子”的表情吧,滨崎因此稍微放松力气并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又将脸凑近有纪。有纪拼命摇着头,手和头乱动,激烈反抗着。
“根本没有必要在意世俗的眼光,在乎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太愚蠢了!”滨崎在有纪耳边轻声说着,“我们都是成年男人和女人了,为何要在意别人的眼光呢?”
“请你放过我吧,我说真的!”
有纪的右手挣脱出来,她在滨崎身体的下方,动作敏捷地四处探寻着。这时,她感觉自己的手指碰触到了某样细长的东西,那是把小刀,是刚才为了切烟熏鲑鱼而准备的刀子。
有纪握住刀柄,将刀子往滨崎的鼻尖刺了过去。仿佛要用刀刃将滨崎的欲望一下子切断一样,她将刀面一横,一瞬间,刀刃已经抵住了滨崎的鼻头。
滨崎停止了的动作,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样子,他似乎是想再确认一次有纪反抗的意志是真的,还是只是做做样子而已。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几秒。有纪不让滨崎有机可乘,使劲瞪了他一眼。如果滨崎胆敢错误解读自己的心思,那么他将失去他的鼻子。
滨崎突然笑了笑,将身体挪开。有纪马上跳了起来,将毛衣下摆重新拉好。她的胸部在毛衣的曲线下,大大地隆起着。
“他妈的,看来明天我的运气会很糟啊!”
有纪边调整呼吸边说:“看来中尉对我还是有所误会。”
“不,被误解的人是我才对。我承认我是个多情的人,但那也是出于我对女性的崇拜,而并非轻视。实际上,虽然因为一个女人而导致自己的军旅生活才刚开始就受挫,但我还没有后悔到需要别人替我担心的程度。”
有纪目不转睛地看着滨崎,她的手上仍然拿着刀子。
“今晚的事情,就当做是酒精在捣乱吧!我会负责将油灯熄灭,你不用担心。等我喝完这些酒后,我会睡的。”滨崎说道。
有纪心想,滨崎看起来似乎不像烂醉如泥的样子,灯火交给他处理,应该可以放心吧!要是真的不放心,可以再过来看看。
“那,我就先回去睡了。”
“晚安。”
有纪站起身,低着头径直走出了大门。刺骨的寒意包围着有纪的身体,水果酒所带来的醉意,一下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因为冬季刚积的雪,变成了一片纯白。有纪踏上了雪地,橡胶长筒靴的鞋底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她就这样朝着主建筑物的方向,走了过去。
十一月 东京
贤一郎的手指离开了快门键,随即电灯熄灭了。
房间里又再次回归黑暗。这是一栋小而整洁的独栋住宅里的一个房间,里面的住户此刻都外出了。贤一郎从这间被当成书房使用,方位坐南朝北的西式房间地板上站了起来。
时间是晚上八点。住在这里的一对夫妻,这时候正在箱根旅行。虽然不至于担心突然有人出现,但如果是到了深夜时刻才离开,搞不好也会像前些日子一样,和警戒中的巡查遭遇。因此,现在差不多是该撤退的时候了。
贤一郎将身边用来遮挡光线的椅子及桌子,一一挪回原本的位置。他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分开,再将照明器具解体。接着,他将拍过照的文件汇集起来,收进了原来黑色皮革公文包里头。贤一郎用长时间曝光的摄影手法,翻拍了约十五张左右的文件。
文件上的文字,有很多是贤一郎无法解读的汉字,在上面有多处留下红笔注记的痕迹。据他猜想,这些大概是与外交有关的文件。标上注记的地方,则似乎是文件主人分析后写下的文字。
其中,有两份英文写成的文书副本,贤一郎阅览过后,得知它是宣战布告文。那是先前对中国及俄罗斯宣战时所发布的文件。这名书记官对于日本过去所发表过的宣战布告文内容,显然十分感兴趣。更进一步地来说,海军省的法律顾问,现在正被命令研究拟定有关宣战布告文的内容。由此可以推断,内阁及陆军省那边,恐怕也正在进行着相同的工作。
此外,标题为《有关帝国海军占领地处理方面的布告、通告等文件准备案》的文件,同样有好几张。虽然这些公文说起来,或许并无法直接显示日本海军的动向,但如果依序进行分析的话,肯定能够预测出某种程度未来的走向。如果仔细查阅这些文件,内容当中的某处一定会提到所占领的土地、占领时间,以及是哪一种占领形态。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这些是海军省的一位书记官,在这种敏感时期带回家做分析的文件。因此,对美国海军情报部来说,这些资料应当不可能毫无价值。贤一郎打算明天将这卷摄有文件内容的底片,在未冲洗的状态下,直接交给金森。
这天贤一郎的行动,是受到了史廉生的指示。
贤一郎从史廉生那里得知,那天结婚典礼上的当事人,也就是那位年轻的海军省书记官,同新婚妻子外出去度蜜月了。虽说是蜜月旅行,不过其实仅是小两口两天一夜的箱根温泉之旅罢了。
书记官在麻布的老家附近租了一栋房子。屋子里有和室两间,铺着木地板的西式房间一间,是一栋小小的民房。在夫妻出门度蜜月这段期间,这栋房子是完全无人看管的状态。史廉生满脸痛苦地,将这个情报告诉了贤一郎。
这是在三天前发生的事。然后,贤一郎在这天晚上,拿着小型照相机及复写用的电灯,闯进了这栋房屋。贤一郎将道具收进帆布背包后,用目光扫视了一下房间。不能让人看出有人闯入的痕迹,我将所有东西都归到原位了吗?——贤一郎心里这样想着。
这间藏书丰富、摆设十分整齐的书房,已经恢复到贤一郎进来时见到的原貌。在红木书桌上,摆着山胁与真理子的合影。那是三个星期前,在史廉生的教堂举办结婚典礼时所照的相片。在照片中,他们两人带着多少有点紧张的表情,相互依偎注视着眼前。贤一郎对着相片眨了眨眼后,走出了那间书房。
第二天下午六点,与金森约好接头的时刻到了。他们相约的场所,是在新桥的某家小酒店里头。平时他和金森接头,大多约在浅草或上野附近。这天之所以特别指定新桥这个场所,大概是因为金森之后将与上级情报员会面的缘故吧。贤一郎计算着见面时间,从上野搭上了电车。他将前晚翻拍的胶卷,塞进香烟盒里,放进了国民服的口袋里。
出了新桥车站,贤一郎经过护城河外环道,往筑地方向走了约大约两百米。穿过路面电车新桥站一直往前走,在汐留川前面的电车调车场附近,有一间由仓库改造而成的小酒店。
周围聚集了十几个看起来像是劳动阶层的男人。人行道上放着几个橘子箱子,工人们零零散散地站在路边各自喝着酒。
这些大概都是在批发市场以及汐留货运站工作的人吧。他们虽没钱上酒馆喝酒,但又忍不住想喝一杯,于是就去小酒店买了便宜的酒,连下酒菜都省下来,就直接大口大口地往肚子里灌。照这种喝法,他们待会儿恐怕连走回家的力气都没有了吧!这里跟西雅图、纽约码头附近的气氛非常相似,对贤一郎而言,无疑是一种相当熟悉而亲近的感觉。
贤一郎在小酒店前停下脚步,开始确认起周围人的脸孔来。金森站在离昏暗的路灯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他倚着路旁的栏杆,和其他工人一样,手里拿着一个白色酒杯。
贤一郎经过金森面前,到店里买了一瓶味道强烈的酒。他买酒的同时,也不忘观察身旁的工人,但并没有发现特别可疑的人物。
贤一郎端着酒杯,站在金森的身旁,尝了一小口酒后说道:
“天气变冷了。”
金森回答道:
“因为已经是十一月了。”
两人的对话听起来平淡无奇,实际上是在确认一些状况,比方说“像这样子接触是否安全”,还有“是否有什么异常的状况发生”。
交谈的结果显示,目前似乎暂时没有什么明显的危险。
正当贤一郎一边想着,一边要把手伸入口袋的时候,一名在现场饮酒的工人转过头,瞥了贤一郎他们一眼。这名男子年纪尚轻,不过脸色却有些异常紧张,不像是饮酒后那种享受的表情。当贤一郎与那名男子视线相对时,男子慌慌张张地将头撇到一旁。
贤一郎于是将手抽离口袋,继续注视着那名男子,同时问金森说:“右边那群穿灯笼裤的工人的对面方向,有个年轻男子。看到了吗?”
金森的视线慢慢地移到那个方向。
“嗯,现在转过头去,只看得到侧脸的那名男子是吧?”
“以前看见过他吗?”
停顿了一会儿后,金森说:
“有。几天前曾经见过。”
“那应该没错了。”
“是特高,或者是宪兵队。我似乎太过粗心大意了。”
贤一郎装出一脸镇定地说道:
“我身上带着胶卷,所以今天最好是先撤为妙。”
“那就明天早上再谈了。”
“地点呢?”
“新桥车站。”
“你先离开。”
金森将酒杯放在地面后,随即朝着新桥车站方向迈出脚步。他的脚步轻快,走路的时候完全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让人不禁联想起猫科动物。没过多久,金森就消失在街灯对面的黑暗中,完全不见了踪影。
年轻男子没有任何反应,看样子,他的目标应该是要监视并确认金森所接触的对象。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甩开这家伙就是我的责任了!——贤一郎暗自想着。于是,贤一郎也将酒杯放在橘子酒的上面,沿着道路往新桥车站方向走去。
要是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话,应该能在车站周围拥挤的人流中甩开他吧!如此一来,就不必害怕自己的身份及居住地点曝光。只是,金森明显地成为日本防谍网监视对象这一点,真的是一个大打击,今后必须得重新考虑见面的方法和手段不可。
贤一郎沿着货运站低矮栅栏旁边的人行道前进。昏暗的道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经过,只有旁边的车道上,间歇地有亮着车灯的大卡车呼啸而过。后面传来了脚步声,那名年轻男子似乎开始在跟踪贤一郎。
当贤一郎走了大约三十米时,从停在路旁的一辆小型卡车阴影里走出来一名男子。那是一名脖子粗短的中年男子。那名男子站在路中间,挡住了贤一郎的去路。虽然这男子穿着一身便服,不过贤一郎立即判断出来,他应该是警官或是军人一类的人。从他的体格来看,他应该学过某种格斗术。男子双脚张开,伸出右手,在他的手上,似乎握着手枪之类的东西。
贤一郎在距离那名男子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
那名粗短脖子的男子,用傲慢的语气对他说道:
“你身上的东西让我看一下!”
贤一郎回头看了看后面,那个年轻男子正小跑着接近自己。
“快!”粗短脖子的男子吼道,“全部都给我交出来!”
“你是谁?”贤一郎问,“凭什么要我这样做?”
“特高。你想反抗吗?”
就在这时,贤一郎的眼前忽然出现了金森的身影。他从那名粗短脖子的男子背后,突然冒了出来。金森用力扭住那名粗短脖子男子的手臂,同时捂住了他的嘴巴。那名男子想叫却叫不出声,他痛得身子往后仰,身体发出了一阵激烈的痉挛。
从后面传来年轻男子的大叫声:
“停下来!不然我要开枪了!”
贤一郎再次回头望向那名年轻男子,只见他正拔出手枪,朝这边冲过来。贤一郎跳到旁边,避开了对方的攻势,同时伸出脚绊了对方一下。年轻男子一个重心不稳,向前摔了个大跟头。贤一郎趁势朝着他的脖子一掌劈下去。年轻男子呻吟一声后,倒在柏油路面上。
当他的视线转移到粗短脖子男子身上时,男子已经奄奄一息地横躺在路上。金森的手里拿着小刀及手枪,丝毫不松懈地环视着周旁动静。金森向贤一郎点头示意后,在脖子粗短的男子背部捅了一刀,他刺下去的位置大约介于肋骨缝隙间,刀锋准确地插入心脏。至于他手上的枪,大概是从那名男子身上夺来的吧。
确认当前的情况后,贤一郎狠狠踹了那个年轻男子的腹部一脚,然后又用脚踩住他的右手腕。从鞋底很清楚地传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年轻男子发出凄惨的哀号声,整个身体缩成一团。
突然间,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哨声,黑夜路上跳出好几个人影。原来,跟踪他们的不止这两人。这周围,似乎安排了好几组的跟踪小组。金森大喊:
“快跑!去调配车场!”
贤一郎点点头后,随即跳过了栅栏。眼前是汐留货运站内面积宽广的调配车场。在夜间照明灯的照映下,可以看见许多成列的货运列车;鸣着喇叭移动中的货车;还有冒着白色蒸汽的蒸汽机车,一一映入了贤一郎的眼帘。
贤一郎沿着铁轨全速奔驰,金森似乎也追赶在后。哨声还有男子的叫喊声仍然不断传来。从这些声音来判断,那些家伙的人数大概有五六人。
贤一郎跨过铁轨,横越过迎面行驶而来的列车前面。列车大概正在紧急刹车吧?在蒸汽机车的车轮周围冒出了火花,联结器结合时发出的沉闷声响,不停地回荡着。
贤一郎跑进了调配车场的后方。虽然究竟要逃往何处,就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但总而言之,非得先甩掉那些家伙不可。调配车场内有几名零星的作业员,对于这出突然上演的追逐戏看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贤一郎一口气钻进了两辆很长的货车中间的缝隙。左手边的列车发出一声巨大的汽笛轰鸣声后,开始向后方移动。列车与列车的间距,仅仅只有一米左右。
贤一郎边跑边回头看,金森一直跟在后方。他蜷曲着身体,双手抱住膝盖,好像无法再跑下去的样子,于是贤一郎又冲回到金森的身边。金森吐着舌头,痛苦地喘息着。贤一郎伸出手,支撑住金森的身体。
“我不行了!”金森抬头看着贤一郎,摇摇头说,“以我这肺的状况,看样子是逃不掉了!”
哨声再次传来。在两列货物列车间的狭小缝隙另一头,出现了追赶者的人影。
金森说:“交给你了。快走!”
贤一郎大吃一惊,“交给我”金森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可是……”
“他妈的!”金森怒吼着,“别磨磨蹭蹭的!”
仿佛被金森的愤怒气势给震慑住了,贤一郎离开了金森。
金森用下巴指指前方,对贤一郎说:
“就交给你了!一定要毁灭掉这个帝国!”
枪声响起。子弹击中旁边货物列车的车厢,不规则地四处反弹着。
金森站起身,面对后面的追兵。以蒸汽机车吐出的白色水蒸气为背景,三个黑影逐渐浮现出轮廓。金森双手持枪,再次,向贤一郎怒吼:
“快走!他妈的!”
贤一郎全力奔跑,使尽全身力气冲出货物列车间的狭小通道。在他的背后陆续传来枪声,干枯短促的破裂音,接二连三地响起。
一颗子弹划破了贤一郎头上近在咫足处的空气,贤一郎反射性地将脖子往里缩了缩。左腕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贤一郎的整只手臂硬生生地被弹了起来——那是碰上行驶中货物列车的结果。
贤一郎忍着疼痛,转身看着后面的情况。金森像一尊仁王像般站立着,同时连续不断地开枪射击,在他的身体周围,不停冒出白色的烟雾。后面追赶的人里面有一个人,奄奄一息地横卧在地面上。这时,在那个方向又出现了闪光。
近在咫尺的蒸汽机车响起了警笛声,听起来如哀鸣般,尖锐而细长。铁块相互撞击,响起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贤一郎看见金森的膝盖慢慢脆了下来,接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
“金森!”
后方的追兵又补了几枪。闪光、硝烟此起彼落,接连不断。
贤一郎重新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再次往前冲。左手边的货物列车已刹车停住不动。贤一郎从这辆车前面绕过去,横穿轨道。旁边铁道上的货物列车,正加速开往调车场前端。贤一郎与那台列车平行着奔跑,伸手抓住扶手后,从车厢与车厢之间的缝隙,飞身跳了上去。左手传来一阵剧痛。虽然车厢不停地摇晃着,不过贤一郎还是仅用右手使劲,将身体拉了过来,稳稳地站在联结器上。
手腕十分疼痛,显然是挫伤了筋骨,没准骨头都出现了裂缝。
货物列车的行驶速度越来越快,这种速度下,几乎不太可能有人会跳上车来,单凭人的脚力,也绝对追赶不上。这辆列车即将驶出调车场。
铁制车轮一个接一个地行驶过铁道的接缝处。声音的间隔逐渐变短,大部分的音量都转化成了向前奔驰的质量。贤一郎脚下的联结器不住震动着,好几次差点将他给甩了出去。
“金森!”贤一郎一边用右手支撑着身体,一边自言自语着,“我发誓,我在此发誓……”
蒸汽机车鸣响汽笛,列车来到了转弯点,稍微变换了方向,震动越来越强烈了。
贤一郎在隆隆巨响之中,清楚明白地说出这句话:
“金森,放心吧!我一定会做到。”
十一月 广岛
大贯诚志郎中佐走上狭窄的楼梯,进入位于舰桥最上层的战斗舰桥。
在这越是往前,道路就变得越狭窄的舰桥里,山本司令官就站在航海罗盘的正后方。地板上铺着格子状木板,这里是战斗时的指挥所。伫立在这个三面环绕着窗户的位置上,司令官的双臂在身后交叉,眼睛俯视着正在柱岛抛锚停泊中的帝国海军主力舰队。越过窗户,可以看见广岛湾乌云密布的天空,强烈的阵风,不时从西北方向袭过来。平时风平浪静的海面,此刻却一反常态地波涛汹涌。离海平面四十米高的战斗舰桥上,隐约可以感受到这艘巨舰身躯的摇晃。
大贯走到司令官身后,停下了脚步。司令官转过头,开口说道:“亏你竟能找得到这个地方。”
“我问了一下值班的士兵。他说,总司令一个人在战斗舰桥那边。”
“我有一些事情需要思考,所以才到这上面来的。”司令官用听起来有点疲惫的声音说着。
“您找我有什么事?”
“刚刚佐伯方面传来消息,第三潜水战队的九艘潜水艇,今天十一点十一分,已经从佐伯湾启程出发了。他们将会经由马绍尔群岛的瓜加林停靠地,直接朝着珍珠港前进。接下来,十八日出动特攻队,二十日则为第一、第二潜水艇队。第一航空舰队、第一水雷战队以及第三战队,也遵照作战计划的安排,预计于十七日,陆续地从内地各港口出发,前往集结地。”
“终于到了这一刻,夏威夷作战计划开始实施了。”司令官再次将目光投向窗外说着。
“虽然我认为这次作战部署应该不至于泄露出去,但在计划保密方面,此后仍须保持着极高的警惕。如果我军集结在单冠湾这件事被人泄露给美军的话,那么作战必定会立刻宣告失败,到那时,事态就会演变成南云所担心的那样子。”
“明白。”
大贯回答。
昭和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下午。来栖三郎特派大使肩负着日本政府对和平最后的期待,从香港搭乘“中国快艇号”水上飞机,飞往美国旧金山。
十一月 东京
在寒冷刺骨的阁楼小房间里,贤一郎从铺在地上的垫子上坐起身来。楼下传来了声响。
他看看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五分。采光用的小窗户间里,晚秋黄昏时分的阳光,微弱地射入进来。
这里是三田松阪町,东京改心基督教会的传教士宿舍。现在贤一郎所在的地方,是天花板低矮的阁楼,一间平时用来放杂物的小房间。
八天前的夜晚,贤一郎甩开特高警察的追踪之后,就逃进了这间传教士宿舍里。他的左边手腕到手肘位置,由于和货运列车冲撞的缘故受到了挫伤,虽然他接受了史廉生的紧急医疗处置,但第一天在既疼痛又发烧的情况下,贤一郎一整晚,都是咬紧牙关硬撑过来的。
现在,他的伤势已经差不多痊愈了。虽然勉强要扭转手腕的时候依然会疼痛,但在正常的活动下应该不成问题。两天前,他也已经告诉史廉生,差不多该是回去执行自己任务的时候了。楼下的声音似乎是脚步声。也许是史廉生外出回来了,不过为防万一,还是将藏在枕头下的手枪取出来比较保险。脚步声沿着楼梯,不断向上攀登。贤一郎忽然间松了一口气。那是自己在这一星期里,再熟悉不过的脚步声——是史廉生没错。脚步声在门前停了下来。接着,房门被敲响了。
“情况还好吧?”是史廉生的声音。
“请进。我已经快闷坏了!”
史廉生开门走进房间。那张年轻的脸上还是跟以往一样,满脸愁容,一副苦恼得不到救赎的样子。特别是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此刻看起来比以往更显得忧郁。史廉生在床边的箱子上坐了下来,开口说道:“我给你带来了新的任务。你已经可以行动了,是吧?”
“要做什么事?”
“现在只有一件任务要你去做,那就是紧盯日本海军主力部队的动向,然后把你观察到的动静,通过电报汇报给美国知道。”
“我要在什么地方观察他们的动向呢?我心里很明白,要进入横须贺几乎是不可能的任务,而目前也没有派遣新情报员潜入的空间,到最后,我想只能依靠线民的通报了吧。”
“我们并没有希望你去横须贺。”
“那是……”贤一郎侧着头思索道,“难道是叫我去广岛,从那里直接监视联合舰队的一举一动吗?那样的话,就得潜入位于距离广岛市有一段距离的海面上的柱岛了。”
史廉生又摇摇头说:
“也不是柱岛。”
“那么是哪里?”
“择捉岛。”
贤一郎像是在反复推敲史廉生的回答似的,开口回应道:
“好像很远啊!”
“比那个叫做‘北海道’的岛,还要再远一些。它的位置是在北纬四十五度,不过岛上的风土、气候,事实上跟欧洲北纬五十七八度左右的地区很相似——没错,那里的景物,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苏格兰、斯堪地那维亚那一带。”
“原来你知道啊?”
“来到日本的那一年夏天,我曾经从北海道一路旅行到千岛。虽然我的主要目的是采集植物及摄影,不过另一方面,我也受了别人之托,负责观察当地军事设施周边的环境。”
“如果是个去了能让人感到很快乐的地方,那就好了。”
“那里是日本的边境,既没有铁路,也没有一条像样点的道路,甚至连农业都几乎不存在。在那座小岛上聚居的,就只有靠着捕鱼为生的渔夫而已。除了几个大一点的村子外,大部分的地区应该连电力都没有。”
“你是说,日本海军会在那样的小岛集结?”
“请你回想一下,前些日子你在军令部军官公文包里偷看到的东西。”
“那张择捉岛的地图?”
“我有个跟美国政府走得很近的朋友,综合了其他方面的种种情报之后,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假设。”
面对史廉生侃侃而谈的样子,贤一郎只是耸耸肩膀,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史廉生又接着说:“最近,日本海军应该已经悄悄地派遣他们的主力部队出击了。其中一部分的兵力将袭击南洋地区并加以占领,另外一部分兵力,则将会对美国海军基地进行偷袭。”
贤一郎脱口说出:“浮现在脑海中的地名是夏威夷!”
史廉生并没有否认。
“你所看见的那张地图,上面标示的位置,指的是计划偷袭美国海军基地的部队进行集结的场所以及出击地点,我那位朋友是这样判断的。”
“这样说来,我的任务就是要确认舰队是否在那座岛上活动,并且将他们出击的情形向美国通报喽。”
“没错。日方似乎筹划了大规模的事前伪装工作,在我们无法更进一步确认日军本国基地的出兵情况之下,为了要得到精准的情报,只能在他们最终的集结地点守候为宜,这是我那位朋友做出的判断。只要能够获得这项情报,就能够向预计会遭受偷袭的基地,发出连日期和时间都很精确的特别警报。到那时,日本海军精心策划的偷袭攻击行动,最终只能转为强攻作战,这样日本法西斯主义者征服全世界的梦想,也会因此而瞬间土崩瓦解。”
“那我什么时候动身比较妥当?”
“越快越好。我的朋友向我披露了另一个极为机密的情报,前几天在天皇面前,日方召开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内容好像是决定将日美交涉的期限定为十二月一日。据说,如果到了这个期限,交涉仍不见任何进展的话,日本就会主动发起战争。”
“今天是十一月几号?”
“十五号。”
“来得及吗?”
“非常赶。”史廉生将日本地图摊开在地板上,用手指比画了起来,“请你搭乘今晚七点发车的夜行列车,出发前往青森。到青森后,你要转乘青函联络船,坐到函馆。最后,我希望能在明天傍晚,坐上由函馆前往择捉岛海港的小型联络船,潜入择捉岛上。”
“要是没有发船该怎么办?”
“到那时候,请去北海道的根式室。从那个地方,你可以坐上前往国后岛的联络船进入择捉岛,或者是租借一艘渔船,直接登上择捉岛,这个办法也是能行得通的。从函馆出发,大约两天左右就会到达目的地了。”
贤一郎用铅笔,把沿途经过的地名,用罗马字拼音抄写在手边的纸上。第一张纸不小心写破了,所以他又重新写了一张。青森、接下来是函馆、根室,最后是择捉岛、单冠湾。都是些不太熟悉的日本地名,所以必须得这样把它全部记下来才行。
“要用什么方法把情报发出去?”
“就用你上次看到的那台携带式无线电发报机。”
“单冠湾没有电力设施吧!”
“说起来,也并不是没有发电机,比方说名叫纱那的村里,就设有无线电发报局。”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刻,不排除会用袭击无线电发报局的方式来发出通报。”
“这就交给你来判断了。对于你随机应变的能力我毫不怀疑。”
贤一郎站起身来。这将会是自己最后的任务了吧!——他在心里这样想着。
根据泰勒少校那边的指示,关于日本海军的动向,即便只发出一个决定性的关键电报也可以。将准备偷袭美国海军基地的舰队出击的信息发出去,毫无疑问就是泰勒少校所说的,最具有决定意义的一份情报吧!换言之,在电报完成的那个时间点,贤一郎被期待完成的任务也就宣告结束了。
贤一郎在脑海里描绘了一下北太平洋的地图。从择捉岛到苏联的堪察加半岛,沿着岛屿前行的距离大约是一千二百公里左右。从堪察加半岛到美国领土阿留申群岛中的阿图岛,则大约是七八百公里。既然渔业民族自己造的粗糙的船,都能在其间往返自如,那么自己要划过这段距离,按理来说应该不成问题。因此重点在于,发出最后的电报后,要如何靠自己的力量逃脱掉。
或者……贤一郎重新开始思考着。“事实上,我也不一定非要回到美国领土不可。北千岛也好,堪察加半岛或者是阿留申群岛也好,只要是国家的行政力量尚未波及的地方,他都可以选择在那里暂时落脚。北太平洋上的那些岛屿当中,会有一两个岛屿被那些近代国家所遗忘,这也是不足为奇的事。即使已经有国家宣称拥有主权,但却没有真正实施统治,这样的岛屿应该有吧!我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过天真了呢……”
贤一郎穿上国民服的长裤,在衬衫上披上外套。
“要出发了吗?”史廉生抬起头,望着贤一郎问。
贤一郎一边将国民服的扣子扣上,一边回答道:
“还有什么事情,我应该事先了解一下比较好?”
“单冠湾有三个小渔村,其中两个村设有巡警,另外一个叫天宁的村子,根据情报,那里有个日本海军的机场。因此,如果要去的话,避开天宁这个村子也许会比较保险。那个地方的警戒,应该比湾里的其他地方要更严。”
“只要是小村子,不管在哪里,外来的人总是会特别引起他人的戒心吧!”
“我泡了茶,等会儿喝了之后再出发吧!”
史廉生说完之后,便走出房间,下了楼梯。
贤一即将装载着携带式无线发报机的皮箱提了起来。它的重量大约有十公斤左右。拿着它长距离行走会很辛苦,不过如果行进间都是搭乘交通工具的话,那就没什么问题。
他打开箱盖,重新确认了一下内容。里面藏着一本平装书,用来代替乱数表。它是口袋丛书当中的一册,书名叫《小鹿斑比》。这也是他跟泰勒少校事先商量过的,如果贤一郎必须靠自己发出暗电时,这本《小鹿斑比》就可以当做乱数表来使用。
贤一郎将衣物塞进史廉生为他准备的背包里。那些衣物里面包含了外套及冬天的螺丝刀。至于工具,他只放入了最常用的几样基本工具,例如,一组大小美工刀、特殊锯子以及电工用小刀,再加上一把便携式电钻。左轮手枪被包裹在衬衫里头,收在背包最底层。
贤一郎环顾室内一周,心想有这些应该就足够了。垫子和餐具就请史廉生帮忙处理。至于那些写破的纸,不管它也无妨吧!可以动身出发了。
提起背包和旅行箱,贤一郎从阁楼的小房间里走到了客厅。史廉生已在桌上备好了茶。
喝着茶,史廉生开口说:“请多加小心。在择捉岛上,我们无法提供给你任何的支持。”
“在这方面,我的经验很丰富,不用担心。”贤一郎回答道,“倒是你自己,差不多也该是考虑结束这个工作的时候了吧?有传言说,苏联的间谍网被彻底破获,而在我们这边,正如你所知,金森也已经牺牲了。我想,日本的防谍组织,很快就会将他们的手延伸到这里来的!”
“我会在这个月底出国,打算经由香港回到美国。”
“如果我们两个都够幸运的话,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后会有期了。”
史廉生伸出手。贤一郎和他握手后,走出了传教士宿舍的大门。这时候,太阳已经彻底西下了。
贤一郎瞥了一眼教会外面的马路,稍微犹豫了一下后,绕到了传教士宿舍的后院。跟八天前来到这里时的做法一样,翻越后面的围墙,从别人家的屋子穿越离去,应该相对地会比较安全。从金森被人跟踪这件事,贤一郎可以想象得出,跟他有接触的美国大使馆人员以及美国谍报人员等,恐怕都已经受到了二十四小时的全天候监视。史廉生的接触对象应该也都是美国人,在这种困难环境下,贤一郎判断,史廉生也早已经成了跟踪的对象。贤一郎背着背包,手提皮箱,穿过隔壁人家昏暗的庭院。他打算搭乘路面电车,前往上野车站。
当贤一郎离开后,史廉生从餐具柜内取出一瓶日本产的威士忌酒。虽然外面的标签上写着“威士忌”,但这却是一瓶连成分也没标明的便宜货。或许它只是米酒染成威士忌的颜色也说不一定,不过史廉生对酒并不是很懂,总之,只要它确实是酒,那就足够了。史廉生在红茶里加入一瓶盖分量的威士忌,花了几分钟时间将它饮尽。当杯子见底时,史廉生咬着手指甲,等待醉意的到来。
教会的信徒已经全部散去了,唯一的说话对象老妇人也回国了,就连那名日裔间谍也离开了。今晚,史廉生只能孤零零地守在这传教士宿舍里,一个人独自面对着自己的内心。此时无须任何言语,也用不着爱或同情,但可以确信的是,如果没有酒精帮助,自己肯定无法消磨掉今晚的时间。
史廉生已经等待了好几分钟,然而他的头脑依旧处在清晰的状态下。
这样不行。
史廉生再次拿起杯子,将威士忌倒满整个酒杯。或许刚开始就该这样吧!史廉生皱着眉头,硬是将没有稀释的威士忌一口灌进喉咙里。
他就这样手端着酒杯,品味着酒流经食道的感觉。过去,他曾有喝了一点点葡萄酒就烂醉如泥的经验,但这半年来,他的酒量变得比较好了。一开始的时候,每到夜里辗转反侧睡不着时,史廉生总会借助一点酒精来使自己有困意,但如今,失眠逐渐成了常态,于是他在夜里喝酒也就成了很普通的事情。这些都是当教团决定关闭这边的教会,以及他和美国大使馆职员阿姆斯频繁见面之后才有的现象。
史廉生从房间一角的柜子上,取下了相框与象牙雕刻,将它们放在桌上。那是四年前的夏天,在南京拍摄的相片,是史廉生与美兰在湖畔的纪念照。至于那件象牙雕刻,则是个已经破损的半月形的手镯。史廉生一边来回看着照片和手镯,一边喝着威士忌。当史廉生回过神来时,酒杯里的酒已经一滴不剩了。于是他又倒了一杯威士忌,然而握着瓶子的手却怎样都拿不稳,让一些威士忌酒溢到了桌面上。当史廉生正要把没稀释的威士忌端到嘴边时,庭院里头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在院里的石子路上走着,正朝向这间传教士宿舍而来。
是贤一郎又回来了吗?史廉生坐在椅子上,往大门方向望过去。有人正在敲着前门。
史廉生随口应了声:“Come in,请进!”
门一开进来的人是一名身穿军服的日本军人。史廉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是秋庭保少佐,东京宪兵队的军官,在安藤真理子与山胁顺三的结婚典礼上也曾经出现过,戴着黑色眼罩的独眼龙。
宪兵队在这个时候前来这里会有什么事呢?
秋庭对史廉生点了个头致意后,开口说道:
“是不是美国客人要来?”
“为什么这么问?”史廉生反过来问道,“为什么是美国客人?”
“因为你刚刚用英文说请进。”
“那只是一不小心,母语就脱口而出罢了。对了,有什么事情呢?”
秋庭的视线停留在桌上的威士忌酒瓶及酒杯,脸上露出一抹像是带着讽刺意味的微笑。秋庭又问道:
“可以再让我检查一下这栋宿舍吗?”
“是不是又有人潜逃进来了?”
“我认为有这个可能性。”
“是谁?”
“被怀疑是某国间谍的男子。大约一周前,他在新桥杀害了两名特高警察后,使逃得无影无踪了。他们是两人一线,其中一人已经死亡,不过另一人却顺利跑掉了。”
“这件事与我们教会有什么关系?”
秋庭靠近桌子,坐在史廉生对面的椅子上。他把军帽摘下,将桌上的红茶杯挪到一旁后,把帽子放在桌子上。不安与疑惑,在史廉生的心中迅速扩散开来。眼前这名军官是否已经知道了所有的事情,然后才前来教会的?
秋庭揪下了军帽上的线头往地上丢去,并斜眼看着史廉生说:“尽管对方使用的是一种极为不自然且复杂的手法,不过我们还是查出,在新桥杀害两名特高警察的那个男子,暗地里与某个美国人有着密切的接触。结果,正当特高警察加强对他的监视,并过滤他身边所有相关人员的时候,就发生了前几天的一连串事件。”
“已经知道他是间谍了吗?”
“那家伙是朝鲜人。”秋庭说话的语气,简直就像是早已证实这件事似的,“他没有固定工作,整天在东京都内闲逛。他的日常生活有很多令人猜不透的地方,但所有的证据都显示他是间谍。
“你今天跟他常往来的美国人见了面。在帝国大饭店,下午的时候。”
竟然调查到这种程度……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们应该主要是在监视阿姆斯,连带着就把下午时的自己一并纳入监视对象了。史廉生不动声色地说:
“我见的人是美国大使馆官员。不久后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有一些事务得处理才行。”
秋庭少佐从胸前口袋取出一张照片,摊在桌面上。相片中的人是肯尼·斋藤,背景是这栋教堂。那是前些日子结婚典礼时所拍摄的照片。
“认识这个男子吧?”
史廉生无法否认,只好承认说:
“是的。他曾经在我们教会做些打杂的工作。”
“前几天特高警察被杀时,其中逃走的那名嫌疑犯,好像就是这名男子。我已经请其他特高调查员确认过这张相片了。”
史廉生故作惊讶,表现出一副因为听到十分意外的事情而难以置信的神情。不过,他的演技是否能够顺利蒙混过关,光看秋庭的表情实在难以判断。
秋庭问道:
“能否告诉我雇用这名男子的前前后后的事情?”
“他常来我们这里做礼拜,因为他已经失业的关系,我就让他在这里帮帮忙。”
“他现在在哪里?”
“我不知道。”
“联系地址呢?”
“我也不知道。”
“那么,他叫什么名字?”
“斋藤,叫斋藤什么来着……”
“照你这样说,你跟他似乎并不是很熟啊!不过上次那时候,我可不这么认为。”
“我说过自己跟他很熟吗?”
秋庭嗤鼻一笑,用眼睛扫视了一下整间房间。
“可以让我参观一下二楼吗?”
“请出示您的搜查令。”
“正如您所看到的,我一个人在下班的时间前来,并不是来处理公务的。我只是想亲自洗刷一下,强加在我的老朋友身上的嫌疑罢了。您不必太紧张。”
“这是基本人权的问题。”
“人权,是吗?我曾经学过一些外国的法律,不过这个字眼对日本人来说还不是很熟悉。也可以说是个并不存在的概念。怎么样?要是我重新组织宪兵队,彻底搜查这个地方。这样一来,所有这个教会的信徒,还有出席那场婚礼的宾客等等,可都会一一请去调查哦!”
“如果没有搜查令的话,我拒绝。”
“我希望你能拿出善意。”
“为什么我非得对你拿出善意不可?”
“因为你是牧师,再加上我们又不是那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对我来说,我并不想一板一眼地完全按照规矩来做,因此才亲自跑一趟来证明你的清白。”
“证明我的清白?你的意思是,我也有间谍的嫌疑吗?”
秋庭点点头。
“为什么?”史廉生笑了,“为什么你会有这种愚蠢的想法?”
“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样,在许多事件之间,存在着极其不可思议的关联。上个月,我们在追查‘满洲国’大使馆的盗窃案时,发现一名身份不明的男子。那名男子在一个星期前,与我们认定为间谍的朝鲜人一块行动。而那名朝鲜人以及你,都跟那位叫阿姆斯的美国外交官联系过。怎么样,很奇妙吧?”
史廉生在脑海中搜寻着词语,他想要找出能够解除秋庭的疑惑,将他从这间传教士宿舍里赶出去的逻辑,想要找出合理的辩解方式,然而却找不出任何适当的理由。这时,史廉生突然间感到一阵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他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空虚而徒劳的努力而已。教诲、献身、抗议,还有抵抗,一切都是如此。甚至连宣扬上帝的爱,倡导民主的理念,以及抨击法西斯主义的邪恶等,也都只是愚蠢、毫无意义而且徒劳无功的行为罢了。这些行为既无法填补自己心里的空虚,更无法让自己充满尊严地生活。
“我明白了。”史廉生叹了口气,“请随意吧。”
“是不是请你带个路之类的会比较好?”
“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上锁,你就自由参观吧!”
“谢谢。”
秋庭起身戴上帽子,登上通往二楼的楼梯。没过多久时间,从客厅天花板上传来脚步声以及门被打开的声音,不过那声音却又立刻消失了。或许,他已经走进屋檐内侧的阁楼里了吧!就在一个小时前,名叫斋藤贤一郎的日裔男子还待在那个小房间里。就连地板上的垫子以及餐具,也都还留在那个房间里头。
史廉生再倒了一杯威士忌,轻轻叹了一口气。
五分钟后,军靴的声音从阶梯上传了下来,秋庭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史廉生的眼前。在他的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皮革公文包。那是他先前用来收藏的两把手枪,外表看来平凡无奇的包。
“看来我必须申请正式的逮捕令了,史廉生先生!”
史廉生坐在椅子上问道:
“找到什么可疑的物证了吗?”
“整个小阁楼里,充满了可疑的物品。现在拿在我手里的,只是一个最明显的物证罢了。你能解释一下这个公文包是怎么一回事吗?”
秋庭将公文包放在桌上,打开它的盖子。公文包内里的黑色天鹅绒表面,有明显因装过东西而产生的压痕。
天鹅绒的纤维,可能是因为长期被挤压的缘故,在表面的地方泛着白光。白色的那一块,显现出过去里面所装物品的形状——那是一把大型半自动手枪以及左轮手枪。
“以你的工作性质来说,这应该不是必需的东西吧?”
“你已经开始审问我了吗?”
“我想比起在审讯室谈话,这样聊天应该比较轻松吧!”
“你如果想带我去审讯室的话,那不妨试试看。”
“那名叫斋藤的男子,现在人在什么地方?他不久前还在这里,现在应该还在这里吧!”
“我不知道。”
“公文包里面的东西跑哪去了?”
“其中一样在……”史廉生点点头,从牧师服下取出美军制式手枪,“这里。”
秋庭屏住气息,瞪大眼睛看着史廉生。一瞬间,玻璃窗破裂了,飞溅的碎玻璃撒满了整个房间。不仅仅是一处的玻璃破裂,包括东侧的上下推拉窗,以及南侧的法式玻璃窗,全都被打碎了。从破裂的窗户里,伸进来像是黑色铁棒的东西——那是步枪的枪身。
史廉生毫不在乎地握住手枪,将它从桌上举了起来。
大门被撞开了,一名宪兵队中士冲了进来。他是先前在南京还有上一次的结婚典礼都出现过的、接受秋庭指挥的男子,名字好像叫做矶田。矶田双手握着枪。
“美国人!”矶田将枪口对准史廉生,大吼了起来。
秋庭说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现在看来只是测试史廉生的一个陷阱。或许,搜查期间,为了不让任何可疑的男子悄悄逃掉,宪兵队一整个分队的人马,已经将整个教会团团包围住了吧!
秋庭平静地说道:
“把枪交给我吧。史廉生先生。对我开枪,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史廉生没有回答,只是看着自己手中的金属块。与其说它的颜色是黑色,倒不如说是深灰色还比较适当。就光泽方面来说,它是一把散发着青光,看起来相当粗犷的金属制武器。它不只是有着相当的重量,同时也是拥有强大破坏力的射击兵器。史廉生已经想不起,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理由而将这把枪拿在手上的,他甚至想不起,自己是在秋庭来之前就已经将它拿在手上,还是在那之后才拿起它的。
“呵,”秋庭继续说道,“你似乎已经承认,自己是间谍组织的一员了。总而言之,按照规定,请你跟我一起回总部接受调查吧。”
史廉生抬起了自己的眼睛,秋庭的脸在他的眼中,看起来是那么模糊不清,这应该是喝醉酒所导致的吧?不仅如此,史廉生感觉到,似乎有另一种特别的东西,正在视网膜里操控着自己的意识,使得眼中的世界看起来是如此不透明、扭曲、混沌,甚至支离破碎。
史廉生缓缓用双手举起手枪,移到胸口附近。秋庭十分意外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史廉生。就像是看到自己连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一样,嘴张得大大的。
史廉生用枪口对准自己的喉咙,用力扣下了扳机。冲击力贯穿了他整个头部,只见他的头发全都立了起来,接着整个人连人带椅,往后栽了下去。
秋庭保少佐惊愕地站起来。连确定脉搏是否跳动都不用,秋庭便能够立刻判断出,史廉生已经当场死亡了。
枪口垂直抵住下巴,扣动扳机。美军制式手枪四五口径的子弹,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史廉生的大脑。击碎了头盖骨后向外飞出。史廉生的尸体仰面朝天,躺卧在木制地板上,右手还握着手枪,在他的头底下,鲜血正汩汩向外流,就连天花板也沾了无数血滴。
矶田中士站在秋庭旁边,一脸茫然地看着史廉生的尸体。他似乎还不太能相信,这名美国牧师竟然会突然选择自杀。秋庭自己也是一样的想法。基督教徒,特别是圣职人员自杀,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管是日本的国防保安法也好,治安维持法也好,或者是宪兵队的盘问,有必要怕成这样吗?还是有什么其他理由?
“矶田!”秋庭回过神来说,“封锁这个教会,保持现场的状态。还有赶紧跟美国大使馆联系,让美国人陪同勘察现场。”
“为什么?”矶田中士问道,“有必要费这么大工夫吗?”
“日美关系紧张,冲突一触即发,如果处理稍有差错,很容易成为开战的借口。因此,要让美国人知道,他是自杀身亡,并不是我们宪兵队动手的,必须让他们确认清楚才行。”
“明白了。”
秋庭打电话给宪兵队本部说明事情原委,并请求支持。美国大使馆方面就通过外务省去联络。大约一小时后,美国大使馆的书记官就会赶到现场来处理吧。想想看,一名有间谍嫌疑的美国人用手枪射击自己的头部自杀,而且是在日本宪兵队的面前,可想而知,美国人一定会怀疑是否有他杀的嫌疑。外务省听到了这个消息,大概也会引起一阵惊慌失措吧!毕竟,当下正处在随时都有可能日美断交这个特殊时期。
挂上电话后,秋庭再次向矶田说:
“矶田,你马上离开东京。”
“是。”矶田挺直腰,“请问要我去什么地方?”
秋庭从口袋里掏出那张残留在阁楼小房间里的笔记。当时,那张纸落在房间里日本地图的上方,是一张写破了的纸。从纸的内容可以判断出,房间里的这个人,正在规划着某种旅行或是长距离移动的计划。笔记纸上用罗马字这样写着:
AOMORI → H 2DAYS?
秋庭答道:
“总之,你先到青森去。”
“去青森做什么?”
“虽然不是很确定,但那名叫做斋藤的男子,今晚好像要前往青森的样子。那间小房间直到刚才为止,都还有人住过的迹象。那家伙逃离货物车站以后,一定一直都躲在这里。”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只差一步就逮住他了。”
“是的。”秋庭点点头,“他大概在我们赶来的前一刻,就已经离开了吧!”
“是不是那个牧师察觉到我们的跟踪,所以叫斋藤先逃了?”
“不,他应该没发现才对。大概是那名男子今天通过牧师,从美国大使馆的职员那里接收到了某项重大指令吧!之后,那名男子就慌慌张张地动身了。”
“他打算去青森做什么呢?会不会是要调查大凑的军港?”
“我不知道,但我想他的最终目的地应该不是青森。”秋庭猜想着笔记中“H”的意思,“那指的是‘函馆(hakodate)’?或者是‘北海道(hokkaido)’的意思?他应该是要前往青森,然后再过去位于北海道的某处。也许,他打算从桦太(库页岛)逃到苏联也说不定吧!”
“那么,现在就必须马上做好动身的准备。此外,也得联络一下弘前及北海道的宪兵队。”
“在这之前,得先调查一下有停靠青森这一站的列车才行。青函联络船上的乘客也要一并过滤。对象是个三十岁左右,皮肤黝黑,外表精悍的男子,身高大约一米七六左右,肩宽胸厚,名字叫斋藤,身上有可能携带着枪支。”
矶田复诵同样的内容一次后,将那名男子的相片收到了自己手上。
秋庭说:“只是,我们并没有证据能够证实,他是否真的前往青森了。也有可能,他只是单纯换个地方躲藏而已。因为记得那家伙长相的,就只有你和我两人而已,所以我们不能两个人同时前往青森。我想,我还是必须坐镇在这里,指挥整个东京都内的搜索行动才行,你替我去一趟吧。”
“我随时都可以出发。”
“请你先去本部报告这件事,然后立即前往上野车站。”
“是。”
矶田茂平中士敬了个礼后,便离开了传教士宿舍。
大门口站着几名年轻士兵,畏畏缩缩地望着史廉生的尸体。
秋庭看了一眼史廉生的尸体,想起了那年冬天南京的情景。混乱的南京城处于极端无秩序状态,到处是杀戮。南京城已彻底变成人间地狱,充满着血水和尸体腐烂的味道。但仍有一群为了保护中国人的生命,不顾自身安危四处奔走的欧美人。
史廉生就是其中一个。他是一名脸色红润,眼中充满梦想的青年。虽然内心充满了愤怒,诅咒着这场罪恶战争,但当时的他仍旧保持着年轻人应该具备的活力。然而,仅仅过了四年,这名热血青年似乎完全变了个样。秋庭在上次那场结婚典礼中也感觉到,史廉生不再有当年的朝气与活力,在他的眼神中能看到一种对人世间的彻悟,好像自己生存的意义就是为了忍受无尽的苦恼与孤独。而最令秋庭少佐难以置信的是,史廉生从事神圣职务的同时,竟投入到谍报活动之中。他的灵魂到底属于哪一边,肯定有一边充满着巨大的谎言!
相框倒在桌子上。秋庭拿起相框,凝视着照片。那是年轻开朗、面带微笑的史廉生,一名脸上散发着美丽光辉的中国女孩站在他的旁边。相片中的女孩,应该就是那天被发现的、已经变成冰冷尸体的女孩吧!
那名可怜的中国女孩叫做什么名字呢?
秋庭试着努力回忆起她的名字。她是当时在南京街头因皇军士兵的暴行而被杀害的众多女孩中的一位。被绑架轮奸后,用枪杀害并被烧毁的中国女孩。是史廉生和秋庭无法拯救的不幸的中国女孩。美兰。没错,那个女孩的名字叫美兰,史廉生是这样称呼她的。
十一月 青森
列车进站时,站台上刮起了一阵冷冽的寒风。
这里是东北本线终点站——青森火车站。这天,贤一郎在这里乘坐从上野出发的二〇一长途快车,在野边地站下车。这里是距离青森站大约五十公里远的一个小火车站。快车在这里只停两分钟。贤一郎在这里换乘普通客车。并在早上八点五十分到达了青森火车站。坐长途列车但不直接在目的地下车,中途转其他车,这是逃跑时的铁律之一。
部分和贤一郎一起下车的旅客们没有往检票口走去,而是直接走向站台的前方。在那里好像有青森联络船的码头。贤一郎背着帆布背包,丝毫不敢大意地四下观望着,在他的眼中,瞥见了两名宪兵坐在检票口里面的身影。
是例行的检查,还是在寻找特定的目标?贤一郎无法判断。在去往北海道的路上,青森港是本州方面最大的出口,因此,这座城市里有着十分严密的警戒,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是,贤一郎也无法完全排除对方已经锁定自己为目标的可能性。毕竟,知道自己正从青森前往择捉岛这件事的,至少还有另外两个人,他不得不考虑到,在这二十四小时当中,东京那边的形势有可能发生了剧变。
万一附有照片的通缉令已经发布出去的话……
在贤一郎身边,一个带着小女孩的母亲,正在努力重新把自己的行李背到背上。他在列车上时就认识了坐在正对面的这对母女。通过跟小女孩玩耍的机会,贤一郎跟她们之间建立了颇为融洽的关系。
这位母亲的年纪大约三十来岁,身上穿着和服和一条工作裤,她非常瘦弱,给人一种体弱多病的印象。她身上背着好几件看上去比自己的体重还要重上几倍的物品,两件行李和一个沉重的木箱,被她用和服带子给绑在背后,另外在两手上还各提着一个大包。
小女孩年龄大约六七岁的样子。留着短发,脸颊红润,同样也背着一个大包。
贤一郎对着母亲说:“在还没有乘上联络船前,有可能破的!”母亲看着贤一郎,亲切地笑着点了点头,她并没有回答,可能是因为行李太重的原因吧!
“到上船为止,我帮你拿一下吧?”
“啊?”
“随便一样行李都好,让我帮你拿吧!”
“这个嘛……”母亲有点不好意思,但并没有显现出特别警惕的样子。她只是被贤一郎突然的好意吓住了,并因此犹豫不定而已。贤一郎将母亲手里提着的包袱拿到了自己手上。这两个包袱相当沉重,就连贤一郎的大皮箱,相比较之下都还要显得轻些。让身材这么瘦小的女性提着这些东西去登船,实在有些困难。
“反正都是要去函馆嘛!”贤一郎边说着,边将母亲的行李给提了起来。他一手提着自己的皮箱,另一手拎着母亲的两个包,就这样摇摇晃晃,走起路来。
贤一郎皱着眉头,摆出一副这下可糟糕了的苦瓜脸小女孩看见他这副样子,不禁笑了起来。
“这样吧,太太。”贤一郎建议道,“我们交换一下,我帮太太您背这件最重的行李,顺便再提这两个包袱,而太太您就帮我背我的小帆布背包,同时也提一下我的箱子,这样就比较好走了。
“我不会拿着行李逃跑的,请您放心。”
“但是,那个……”女人好像还是显得有些犹豫,“这样行吗?我们又不是什么熟人。”
“没关系,毕竟我也是要到函馆去,这可能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那就拜托你了。”
跟这位女子交换了行李后,贤一郎背着那件最大的行李,双手提起了包袱,他夸张地点了点头,逗得小女孩直发笑。小女孩从喉咙里不停发出咯咯的笑声,母亲也露出了温柔的表情。
“那,我们就去联络船的等候室吧!”
“船应该在十一点过后马上就可以搭乘了。”
“到函馆大概要多久?”
“五个小时左右吧!你是第一次搭乘联络船吗?”
“我是第一次到北海道,太太。”
“我是函馆人,住在郊外七饭这个地方。我原本在三泽工作,但是因为不景气,所以只好回娘家了。”
“您先生呢?”
“打仗去了。去了支那。”
“那可真够辛苦的!”
“千代,跟紧点!”母亲转过验,对着小女孩说道。
三个人开始移动,在旁人眼中,贤一郎他们就像是返乡途中的一家人吧!
沿着冷风吹拂的长长站台往前走了一段后,他们爬上了楼梯,按刚才母亲所说的话,在前面就有联络船的等候室了。但,就在刚爬上楼梯的时候,贤一郎忽然停住了。
前方,在等候室的入口处,乘客们陆续停下来,排成了长长的队伍。十名戴有臂章的宪兵,正一动不动地站在队伍的两侧。每一位乘客的脸上,都是紧张的神色。在等候室的玻璃门后面,可以看见已经靠岸的联络船的舱口。
“发生什么事了?”母亲说道,“该不会是在找杀人逃犯吧!”
贤一郎尽量放松自己的表情之后说道:“或许是在搜查间谍也说不定哦!”
贤一郎注意到,宪兵只锁定二十五岁至三十岁出头的男子进行盘问和搜查身体。不仅如此,他们似乎也只盘问一个人旅行的男的。贤一郎看见,有些男的从队伍中被宪兵拉了出来,带到一旁检查行李。
就在这时,小女孩像是感到很无聊似的离开了队伍,朝着等候室大大的玻璃门方向走去。
贤一郎大声喊道:“千代!快回来!不好好排队不行哦!”
听到贤一郎的声音,小女孩回过头来。好几个宪兵往贤一郎的方向瞥了一眼,看样子是在注意是谁发出的声音。
贤一郎又接着喊道:“来,千代!快回来好好抓住妈妈!”
小女孩走了回来,抓住母亲的工作裤。
贤一郎对着母亲小声地说道:
“我好像在叫自己的孩子一样,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母亲笑着说道,“不管是谁,都是这样‘千代、千代’地叫她的名字。”
队伍稍微前进了一些,贤一郎三人也站到了宪兵的面前,贤一郎看了一眼女孩,用眼神对女孩示意:“要乖乖听话哦!”女孩也乖乖地点了点头。
不知道会不会被要求拿出身份证,或是被要求将所有行李全都打开?贤一郎等待着宪兵的命令,不过宪兵却仅仅看了一眼三人的穿着打扮,其中一位虽然朝着贤一郎背上的行李望过去,但却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
另一位宪兵用下巴,朝着候客室的方向指了指。贤一郎像是赶着千代进去似的走进了候客室。他回过头一看,在他们三人的后面有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正在接受宪兵的盘查。虽然身高说起来是贤一郎比较高大,不过那男子也是个比日本人平均身高高出一些,看起来像是刚从战场归来,有着一副锐利眼神的男子。
果然,我已经被通缉了吗?贤一郎暗自思索着。这一天,在这座青森火车站里面,宪兵同时追踪两个不同男子的可能性相当渺小。这样看来,果然还是认定自己就是对方的目标会比较好吧。
既然自己已经成为被通缉的对象,那么在野边地换乘普通车来青森,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在这里管辖的宪兵队,毫无疑问地一定会以进入青森火车站的长途列车,作为最重要的盘查对象吧!
不过话又说回来,为什么自己会遭到通缉呢?贤一郎又想到了这个问题。是不是史廉生那边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上级美国情报员那边的线被破获了呢?实在是让人难以猜测。如果自己前往单冠湾的事情已经暴露了的话,那么到达函馆以后的行程,必须得更加慎重小心才行。
搭上联络船之后,贤一郎在铺着大片榻榻米的三等舱里躺了下来。自从昨晚从上野乘车出发,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原本打算思考一下遇到宪兵队盘查时该如何编借口,不过一躺下来之后,便立刻进入了沉沉的梦乡,等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刚过三点半,联络船即将进入函馆港。汽笛的声音,以及船身截然不同的摇晃感,将贤一郎从熟睡中唤醒。
在函馆港并没有宪兵队的盘查,船舱口有一位警察,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在找人的样子。
贤一郎充满疑惑地思索着:
函馆没有配置宪兵队,就代表那些人不知道贤一郎的最终目的地。如果他们想要追查前往择捉岛的贤一郎,那么在本州岛与北海道两端的青森与函馆港同时进行大规模盘查,应该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才对啊!难道他们认为只在青森盘查就够了吗?还是说,他们通缉的对象并不是贤一郎,而是另有其人?
实在是难以判断。
也许,更加合理的解答是这样的,那些家伙确实知道贤一郎正在从上野往北方前进。虽然贤一郎并不清楚他们是从哪里得知的情报,不过在长相、打扮以及年龄外貌方面,他们所得到的信息显然相当准确。而对于贤一郎的行动意图,对方应该也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危机感,因此,他们才会动员一个小队的宪兵,在青森火车站布下警戒线吧!
贤一郎和那对母女走过长长的月台,穿过检票口,一路走到了函馆火车站前的广场。市场和海港里,到处都是正在工作的男男女女,好几辆马车路鸣着铃声,从大马路前面奔驰而过。寒风中,夹杂着微弱的鱼腥味和马粪的味道。贤一郎和这对母女将行李放在路上后,互相交换了行李。
“真的很感谢您。”母亲像是过意不去似的,频频向贤一郎点头致谢。
“哪里,互相帮助是应该的。”贤一郎背起了自己的帆布背包说道。
“那么,我们要往市场那边去了。”
“一路顺风!”
等那对母女离开后,贤一郎再次走进函馆火车站,凝视着火车站内的地图和时间表。往择捉岛去的千岛汽船出发时间是下午六点,也就是说还有两个钟头。在函馆一动不动地消磨掉这段时间并不是个上策。毕竟,在这期间中,通缉令有可能被送到这里来。因此,还是按部就班地一站一站地前进会比较好。
这样一想,贤一郎走到卖票处,对着窗口说道:
“二等舱,到室兰。大人两张、小孩一张。”
“二等舱,到室兰。”售票员重复了一遍,“大人两张、小孩一张?”
“是的。”
付完钱后,贤一郎仅将一张票拿给检票员检查,就进入了站台。这时,经过长万部开往根室的列车正好要发车,车站工作人员开始鸣起了哨子。于是贤一郎就背着登山包,提着皮箱,跳上了开往根室的快车。
当东京宪兵队的矶田茂平中士到达青森火车站时,已是贤一郎到达后大约九小时的事情。
因为得先向本部报告发生在东京改心基督教会的美籍传教士自杀事件,所以矶田并没有赶上晚上九点四十分的快车。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只好搭乘晚间十点五十分出发,绕行常碧线的普通车,并在第二天下午五点零三分,到达青森火车站。
从东京宪兵队到弘前宪兵队,他都已经针对斋藤这个间谍嫌疑犯的长相与特征,发出了相关讯息。因此,虽然追上去的时间有点晚了,但等到他出乎意料杀到的时候,或许仍能逮到斋藤这家伙也说不定。
不,与其说“或许”倒不如说矶田确实抱有这样的期待。
然而,负责在青森火车站进行盘查的弘前宪兵队青森分队,好像并没有发现目标。他们目前仍在青森火车站进行盘查。
“还是没有发现那家伙来到青森的确凿证据吗?”矶田说道,“不过,如果他确实是朝这边来的话,最快昨天深夜,最晚应该是今天早上八点左右到达才对。”
这里是青森火车站的站长室,负责盘查的宪兵队中士正在回答矶田的提问。那位负责盘查的军警答道:
“对于搭乘快车的乘客,我们已经全部都清查过了。自从接到通知之后,所有从上野发车的快车只要在青森停车,我们就会针对所有车上的乘客进行彻底的盘查。”
中士指了指墙上的地图说:“就连浅虫这类小车站,我们也安排了宪兵,我们在这里布下了天罗地网,然后让快车在这里临时停车,但还是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男子。”
“也许,他并没有坐快车?”
“搭乘青函联络船的乘客,以及在青森车站下车的乘客,我们也已经全都调查过了。就算是普通列车,我们也一个不落,全都没放过。”
“开往弘前的列车也是这样吗?”
“只要是经过青森车站的乘客,全都接受盘查了。”
矶田从杂物袋内取出斋藤的照片让中士看,这是前几个月三田松坡町被封锁时,在那间教会前所拍下的照片。
“就是这家伙。”
中士接过照片后,不禁瞠目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有看过这人的印象吗?”
中士的双眼盯着照片问道:
“这家伙就是斋藤吗?”
“没错,我要抓的就是这家伙。年纪大约三十岁左右,脸庞晒得黝黑而且感觉强悍无比,身高大约一米七六。我不是在发布通缉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因为我做梦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带着家人……”
“家人?”
“我记得很清楚,他带着老婆、女儿,而且还背着非常大的行李。”
“你们没有盘查他吗?”
“我们没想到他会装成带着老婆和小孩一起旅行的样子,所以没成为我们调查的对象”
“你们被他给耍了。”矶田皱眉咂舌说,“那么,这家伙往哪里去了?”
“他搭上了青函联络船。是中午十一点二十分出发的船,下午三点五十分到函馆。”
“我必须亲自去一趟函馆。”
“船在一个小时之后出发。”
“借我电话用用,必须先和东京、函馆联系。”
“这是铁道省的电话,请随便使用。”中士不安地问道,“我们是不是干了非常愚蠢的事?”
“不。”矶田用阴郁的声音说,“至少,我们已经确认这家伙确实是往北海道去了。这样一想的话,还算有点收获。”
秋庭保少佐的指示非常简洁。
“继续追下去。”他对矶田这样说,“就是他跑到天涯海角,也一定要追到他。”
在那之后大约六个小时,矶田茂平中士乘坐的青函联络船,驶入了函馆港。
贤一郎在札幌火车站的站台上,曾故意找撤展工作人员讲话,让车站工作人员对他留有印象。他在五分钟的停车时间里买了车票,并向工作人员再次确认了到达稚内的时间,然后,他就重新搭上了开往根室去的快车。
这天,贤一郎离开函馆后,经由长万部、小樽进入了札幌。据他估算,在青森车站的那个计策,充其量只能争取到六个小时的时间。他很清楚,一旦自己的照片被传到了青森车站,计策就会被识破,这样的话,被他戏耍了的宪兵队一定会在北海道布下天罗地网!
在宪兵队反应过来以前,必须要不断采取一些行动搞乱对方,绝对不能让对方察觉到自己要去哪儿。同时更为关键的是,自己下一步行动也绝不能被对方识破。
贤一郎瞥了手表一眼。
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你要到哪里?”
一位坐在对面座位上,刚过中年的男子这样问。
“还没决定呢!”贤一郎小心谨慎地回答着,“可能是带广或是钏路那一带吧?总之,哪里有工作,我就到哪里去。”
那个男子要请贤一郎喝口茶,但贤一郎拒绝了。如果要和对方套近乎,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话,贤一郎就算再不喜欢,也应该要继续编造谎言下去。但从头到尾持续说谎话,也是一件很耗费精力的事。如果有这种精力的话,还不如把它用在对付追兵身上。
“很抱歉,我昨天没有睡好。”
贤一郎在男子面前闭上双眼,他心想,就算只是装睡也无妨。男子也闭上了嘴,不再搭话。
到达函馆,矶田马上申请跟站长会面,并向他说明了整件事情的经过。一听到疑似某国谍报组织成员的男子,今天傍晚在北海道登陆的消息,站长便立刻将相关的工作人员叫进房间来,并且催促着他们要尽力协助宪兵队的搜索。
这时,负责售票窗口的工作人员说道:
“如果是这家伙的话,他买了去往室兰的车票,大人两张小孩一张。对方拿的是新钞票,所以我记得很清楚。”
带着家人,这和青森宪兵的证言一致。看来,通缉令的内容得重新改写才行。另一名站员接过了那张照片,他是负责检票口的站员:
“我想他是一个人进站的,我不记得他有带着小孩和女人。”
“是真的吗?”矶田向他确认。
“当然也有可能一起上车,但我记得很清楚,这个男子在过检票口的时候,的确是自己一个人没错。”
另一个站员也插话进来说:“就是跳上函馆干线那个男子!”
“有几个人?”
“只有一个。”
“是往室兰去的吗?”
“不,是往绕行小樽的方向去的。”
“那是开往哪里的列车?”
“经由札幌、泷川,到达根室的列车。”
矶田努力思考着。目前的情报显得一片混乱。斋藤如果是带着家人一起行动的话,那么他的女人跟小孩到哪去了?或许,女人跟小孩先搭上车了也说不定。反正,目前无法断定斋藤这家伙是不是一个人独自旅行,更不用说判断他是否在买了车票后,真的就这样去室兰了。
矶田向站长问道:
“如果这家伙往札幌去的话,大概什么时候会到达?可以在车站发布通缉令吗?”
站长看过怀表的时间后答道:
“刚好现在刚抵达札幌,要联系看看吗?”
“麻烦你了。”
站长让站员各自回到岗位。矶田向站长借了洗手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要冷静地解读出斋藤的下一着棋。然而,眼前的局面却像是象棋的残局般复杂难解。矶田一直就很清楚,并不是靠头脑聪明才升为宪兵下士官的。当他从东京中野的宪兵学校毕业时,成绩的排名也是倒数的。他作为军人最大的本事,就是遵守纪律听指挥,而且热衷于自己的工作到了近乎愚笨的程度。以前他能把军人守则背得滚瓜烂熟,现在还能流畅地背下来吗?他自己都没有信心。这时候他的头好像又开始疼痛起来了。
从洗手间回到站长室,站长举起手上的笔记说:
“我刚刚和札幌车站联系过了,其中一名车站工作人员看见过你在找的这个男子。”
“在哪里?”矶田边扣上军裤前面纽扣边问道。
“在札幌火车站,好像要买前往稚内的车票。那家伙拿着去室兰的车票,还仔细算了一下差价呢。”
“他是一个人吗?”
“好像是一个人。背着帆布背包,拎着革制皮箱,年龄三十岁左右,穿着深灰色的国民服,体格健壮而且眼神十分锐利。”
“稚内?”
“现在刚好十一点,到明天早上为止,从札幌到稚内不会有别的列车。”
“途中要经过什么城镇?”
“泷川、旭川。”
旭川,陆军中首屈一指精锐师团的驻扎地。对情报员来说,潜入这地方要比札幌那边更有意义吧!
或者正如秋庭少佐所言,这家伙是要往桦太的方向去。如果要前往桦太方向去的话,那一定得搭上从稚内出发的联络船。
矶田下定了决心,必须联系札幌、旭川和稚内火车站。自己也必须得搭乘开往札幌的列车,搞不好,还得一路追到桦太也说不定。
矶田心想,必须要准备好毛裤,长袖呢绒衬衫好像也是必要品。自己这次出门,完全没有准备好抵御严寒用的衣物。
“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矶田很担心的样子问站长,“提到开往桦太的联络船,它是不是每天都会出港呢?或是班次很少,如果错过一班船的话,想等下一班的话要等上很久?”
斋藤这家伙从东京出发,在这天进入北海道,应该是有什么企图才对。他为什么会计划好要选择这一天来到这里,而且为什么非得在这一天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理由?比方说,是不是因为在换乘交通工具方面,有什么不得已的原因?
站长皱着眉头答道:
“大泊航线,每天都有一班船来回。”
“还有别的线路吗?”
“真冈和敷香方面的话,从函馆这里每个月有两三班小船过去,就好像千岛汽船那样。”
“千岛汽船?”
“从函馆开往择捉岛的船。夏天期间每个月有两班,冬天只有一班。”站长的眼睛望着墙壁上的日历。
“正好是今天出发。”
“今天?”
“没错,傍晚左右。”
“择捉岛吗?”
矶田取出一根烟,点着了火。
十一月 函馆-根室
贤一郎重新背起背包,走出了钏路火车站。
时间是十一月十七日早上九点。站前广场的对面,是一大片阴暗低矮的房舍。道路上满布尘埃,放眼望去,尽是些临时搭建的简陋小屋,这幅景象,跟美国西北部的农业城镇颇有几分相似之处。这里的风也跟函馆一样,夹杂着鱼腥和马粪的味道。
贤一郎走到停靠在站前广场上的运货马车旁边,向马车驾驶台上的男人问道:
“我想去花咲港,你知道哪里可以让我搭便车的卡车吗?”
男人用粗暴的声音答道:
“火车刚刚开走!你错过那辆车了吗?”
“当我赶到的时候,火车刚好从我眼前开走。在那班车跑掉之后,短时间之内好像都没有班车了,而我有急事,不能等……”
“会不会让你搭便车我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去港口看看,那边或许有几辆往返这个区间的卡车。”
贤一郎点头道谢后,便照着马车夫指的方向向港口走去。港口一带熙熙攘攘,好不热闹。或许因为这座城市是卸运宝贵粮食的基地的缘故吧,例如,重油和煤炭等管制物资,必定都会优先分配给这个城镇里的渔业相关人员。
在仓库街后面的一角,并排有好几间食堂,在那旁边的广场上,停放着十几辆运货马车,还有几辆卡车也混杂在其中。空气中的鱼腥味变得越发刺鼻了。
贤一郎朝附近的一个食堂走去,打开了门,食堂里那些皮肤被日光晒得通红的男子们,正一边放声高谈阔论,一边吃着饭。当贤一郎走进来时,几个男子同时回过头,朝着门口方向望去。
贤一郎与其中一名男子四目相交。那是一名年纪四十岁左右,脸色红润,有着双下巴的男人。男子边用牙签剔牙,边望着贤一郎。在他的桌子上,放着发动车子用的摇把儿。
贤一郎在这个男子对面坐下来,点了份生鱼片,男子用怀疑的目光直盯着贤一郎,而贤一郎则是报以一个友善的微笑。当生鱼片送来时,贤一郎请这个男的跟他一起享用,不过男子只是摇摇头拒绝道:
“不了,我现在要走了。”
贤一郎问道:
“是开外面马路上的卡车吗?”
“我的可是美国车!不是那种摇摇晃晃的国产车!”
“你要去哪里?”
“根室。”
“其实,我也打算去根室,不过一直等不到下一班列车,如果可以的话,能让我搭便车吗?”
“最近,像你这样的人可多了!”
“怎么样,可以吗?”
“如果你不介意坐在货台上的话,那我就拉你去,不过可得付钱啊!”
“多少钱?”
“五元。”
“太贵了!”
“你也要想想看现在的时局,我们开卡车为生的人有多辛苦!要是你拿个装满汽油的罐子来换的话,那我就免费拉你!”
“好吧!”贤一郎递给他五元钱纸币。
男子用牙签又剔了剔牙缝后,站起身对贤一郎说:
“走吧。中午前可以到。”
矶田茂平中士在札幌车站的办公室里听取了后续情况汇报。旭川宪兵队札榥分队的中士摇摇头说:
“接到情报以后,我们便立刻开始搜索札幌车站候车室,但是完全没有发现符合特征的男的。今天早上以后发车,开往稚内方向的列车上,也没有发现类似的乘客。至于稚内那边,这之后的几天,在车站和联络船码头都会安排人员盘查。”
“拜托了。”矶田说,“不过,按照通缉令发布的时间,我们应该完全赶得上他的行动才对啊!那家伙总不可能一直在札幌站消磨时间到早上吧?”
“也许,他并没有去稚内吧,你真的确定他是搭上了开往稚内的火车吗?”
这时候,一位站员提心吊胆地开口说道:
“虽然我并不是很确信,但我好像看到一个跟这张照片上的男子很像的人,坐上了根室本线的列车。”
“那是开往哪里的列车?”
“带广,经由钏路往根室去的。”
“根室那不是距离千岛很近的港口城市吗?”
车站工作员又补充了一句说:
“他拿着一个茶色的皮箱。我想应该就是这个男的没错。”
“只有他一个人吗?”
“好像是。那班车的发车时间是今天晚上十点五十七分,从函馆出发的时间是傍晚。”
“怎么又是根室!”矶田望着墙上的地图,“和稚内完全是相反方向!”
站长说道:
“如果是昨天的列车,现在已经经过钏路了。”
这时候,另一位工作人员手上拿着电话,对矶田说道:“从东京来的电话,找您的。”
矶田接过话筒。
“还是被逃走了吗?”说话的是秋庭少佐,“又只差一步?”
“那家伙好像往根室方向去了。”矶田,向秋庭报告着,“他在函馆所留下的行迹,似乎只是刻意为了迷惑我们而耍的小手段,用意是为了不让我们锁定他真正的目的地。不过,现在应该可以确认,他是由钏路往根室去了。”
“给我追下去!关于情报员自杀这件事,不要泄露出去。在整件事情的背后,很有可能隐藏着什么重大的阴谋,你要好好把握住这个立大功的机会。”
“有件事我想再向您确认一次。”
“确认什么?”
“少佐您所发现的笔记,在青森之后接下来写的是什么?”
“H,罗马字的H。应该是‘函馆’或是‘北海道’的首字。”
“择捉岛(Etorofu)的首字是什么?”
“是E,怎么了?”
“我有种感觉,那家伙的目的地好像是择捉岛。”
“为什么你会这么判断?”
“昨天傍晚,有一班一个月只开一次的船从函馆驶出,而这或许就是那家伙不得不在昨天来函馆的理由,我是这么想的。”
“有迹象他搭上那艘船了吗?”
“没有,我已经拜托函馆警察署,对港口可能和乘客有接触的相关人员进行了询问,但是并没有发现类似的乘客。”
“应该是搭上火车走了吧?但是,这条路线也不太可能。从青森再往北的‘H’,就只有函馆、北海道、日高(hitaka)和广尾(hiroocho)了。这样看来,我们也只能朝这些区域去想了。”
“是的。”
接下来,矶田连续和钏路市与根室町的警察署长通了电话。他以东京宪兵队的名义,要求当地警方盘查各车站内的可疑人物。两边警察署的主管,当下便答应了他的请求。矶田挂上电话后,向站长问道:
“接下来有往根室去的列车吗?”
站长冷淡地回答道:“中士您刚刚下的车,就是开往根室的。”
矶田感觉自己有点轻微的晕眩,可能是睡眠不足,再加上空腹没吃东西的缘故吧!
“距离下一班列车还有几个小时?”
“快车的话,到明天早上都没有。”
“这里有这么偏僻吗?”
“一天里不会有第二班快车经过了。也许,内地的交通状况跟我们这里不一样吧!”
“不过,我还是希望能够尽早到达根室。”
站长停顿了一下后,侧着头对矶田说:
“如果转乘普通车或者货车的话,会比等明天的快车要早些到达根室。要我安排吗?”
“就麻烦你了。”
矶田在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来,心里暗自想着:
“如果到了根室的话,应该可以吃得到螃蟹吧?”
螃蟹罐头是日本贵重的出口商品之一,不过因为现在经济封锁的缘故,无法卖到美国去,不过反过来说,既然不能卖到美国,那在国内应该有得卖吧!对于和料亭、寿司店之类地方无缘的矶田来说,这次或许是个千载难逢的能吃到螃蟹的好机会。矶田把这点当成是这次追捕行动的奖赏。为了自己能够吃到螃蟹料理,他决定拼了命也要追下去。
根室是一座位于辽阔平原上的大城市。在它的周围既看不到山,也看不到高大的树木。因为海风终年吹袭的缘故,家家户户几乎都是平顶建筑。无论哪栋房屋的墙壁,都充满了因风化而发白褪色的痕迹。这里和钏路一样,是一个路上随处可见运货马车来来往往的城市。
据说如果碰上好天气的话,在港口近海海面上,可以远远地望见国后岛。不过由于这天是阴天,所以即使从可以俯瞰港口的高地往北海方向眺望,也无法辨别出陆地的轮廓来。
贤一郎往港口方向移动,寻找联络船的办公室。他发现了一间离岸边很近,好像仓库模样的建筑物,那应该是船务公司的办公室和候客室了。办公室里有一名中年男子,正拿着笔在账簿上飞快地写着东西。
贤一郎向那名职员问道:
“我想问一下,到国后的船是不是从这里出发?”
男子的视线离开账簿,抬头望了望贤一郎后回应道:
“你想去国后的哪里?”
“乳吞路镇。”
当然,实际上他要去的是择捉岛,但在这里不能暴露这个地名。男子说道:
“要到明天才有。如果你打算在这里住一晚的话,可以先出去逛逛也可以。”
“从这里到乳吞路会很远吗?”
“如果骑驿站的马的话,大概三天时间可以到达。”
“三天吗?”
“如果你很急的话,你可以去那边一家叫吉田屋的海运公司问问看,也许他们会叫你租下整艘船去你要去的地方。”
“包船的行情是多少?”
“不花上三十元以上是不行的。我看你还是等到明天,搭我们的船去比较合适吧!”
贤一郎去了职员所说的那家海运公司。在那里,对方向他介绍了一名男子。那名叫做渡边的男子拥有一艘小型渔船,他的渔船昨天刚回港口,现在正停靠在岸边。
贤一郎走到港口,打量着这艘渔船。它是一艘长约十米,保养状况很差的木壳船。它的船首有像是鱼叉刺台的设备,造型很像是捕鱼船或者是棒受网【棒受网,一种设于水中的网,主要用来捕秋刀鱼。】渔船。船只大概是使用内燃机为动力,船体上用很薄的油漆写着船名——“八代丸。”贤一郎念着这艘船的名字。
男子从后面的操舵室探出头,看样子,他应该就是渡边吧。渡边的年纪看起来五十岁左右,头上裹着一条汗巾,身穿着黑色的毛衣。他用那双略显浮肿的眼睛,神色怪异地打量着贤一郎。
贤一郎说:“听说这里可以包船出港?”
渡边回答道:“你想到哪里去?”
“国后,乳吞路港。”
关于途中转航道去择捉岛这件事,保留到等接近国后岛以后再来跟他谈。
“一个人吗?”渡边问道。
“就我一个人。”
“八十元。”
“五十元。”
“七十五元,不行的话,你可以去搭定期船。”
“七十元的话我就租。”
“要订金哦!”
“没问题!要花多长时间能到?”
“最快的话也得要四个小时。”
贤一郎看着手表。现在刚好是正午,看来傍晚时,就可以接近国后岛的东岸了。这时,贤一郎察觉到渡边瞥了一眼自己看手表的样子。
“喂,行李给我!”
渡边虽然伸出手,但贤一郎却自己将皮箱举起,放到甲板上。
“里面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是易碎品。”
“那,钱呢?”
贤一郎取出钱包付了钱,这时,渡边又朝钱包里面偷窥了一眼。贤一郎可以闻到渡边身上发出的微微的汗臭味。
“你去乳吞路要做什么?”
“做买卖。”
“什么买卖?”
“要去拿录音机的订单。”
“给我七十元渡船费的话,你还有钱可赚吗。”
“多买点就有赚头了。”
渡边用手指着操舵室后的舱口说:
“你可以先到那里面去,我马上开船。”
渡边走上岸边,走向海运公司和杂货店并列的码头一角。
贤一郎打开舱口,走进船员室去。那是个铺着榻榻米的狭小空间,舱口的玻璃天窗已经破了。贤一郎将皮箱放到榻榻米上,从帆布背包底下取出包裹在衬衫里的左轮手枪。这是史廉生保管的手枪中的一把,三八口径的史密斯威森。贤一郎在弹匣子里装好子弹后,将手枪藏在国民服腰带的内侧。
过了十分钟后,渡边回来了。有一个男的跟着他回来,那是个反戴着国民服帽子的年轻男子。
“出发吧!”渡边启动发动机后,对贤一郎说道。
当年轻人解下系在码头上的缆绳,将它放上甲板之后,船只便扬长而去。
矶田茂平中士相继转了四班普通列车和货物列车之后,终于在这天的下午两点到达了钏路车站。到钏路时,他搭乘的是一辆搭载军用马的特别列车。矶田是在带广跟马一起搭上无盖列车,一路坐在稻草上被运过来的。等到下了列车之后,矶田明显能闻到,自己的军服上有马的味道。
当矶田好不容易到了钏路车站后,等着他的是又一次的沮丧。这天早上,警察虽然已经开始在钏路车站查询可疑人,但却还是没抓到斋藤这个男子。根室警察署也针对这天午后一点抵达函馆的列车进行了盘问,他们在进入根室市前的落石车站对乘客重新盘查,但还是没有发现那名符合通缉资料的男子。
“难道没有去根室吗?那么,斋藤到底上哪儿去了?”
眼见矶田的脸上布满愁云,署长连忙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我们也不算是完全失去了对他行踪的掌握。”
“为什么这样说?”
“我们在渔港的食堂里,得到了一条有力的线索。”
据说,被通缉的这名男子,似乎是坐上了开往花咲的卡车。花咲是个和根室距离很近的渔港,位于半岛南侧的海岸。
“卡车大约是早上九点朝着花咲港出发的。虽然无法确定有没有实际坐上去,不过那个男子手上拿着一个茶色的皮箱。看样子,他应该是没有搭乘火车吧!”
“你早点儿向我报告这件事的话就好了!”
说完后,矶田朝挂在训路站长室墙壁上的北海道地圈望去。根室是位于北海道东端,根室半岛中央区域的一个小都市,因此只要卡住半岛的底端,就可以完全掌控得了想要进出城镇的人,就算想要逃跑,也只能从海上出去。
矶田转过身,重新看着钏路警察署负责这案子的警部说:
“在花咲或根室,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军用设施?”
警部回答道:
“在根室那边有海军的机场。”
“有驻扎基地的航空队吗?”
“不,只有机场而已。”
或许那边有什么海军的秘密设施,搞不好是某种不对外人公开,具有极高机密性的设施。
“那边有军队驻守吗?”
“只有基地警备队和通信队。”
“他可能正在计划要对基地进行什么破坏工作。必须跟根室的警察联系,然后封锁半岛的出入口,在港口也要设置盘问处,只要看见三十岁前后的可疑者,最好是当场给我拘起来!”
“事态好像很严重啊!”
“我再强调一次,总之这是关系到国家安危的大事,关于这一点,你可以跟旭川宪兵队确认一下。”
“明白。”警部对矶田行了个军礼,“我马上去办!”
“好,接下来,”矶田戴上帽子说,“我也要去根室一趟。”
“可是到明天为止,没有从这里开往根室的火车。”
“对方是坐卡车去的,那我自己也可以坐车过去,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署长默不做声,只是点点头。也许他心里正在说,真是个难伺候的宪兵啊!
署长对年轻巡查说:
“派辆卡车,将这位中士送到根室去。”
自己距离螃蟹料理只差一步之遥了!矶田在心里忍不住这样想着。
正当贤一郎在摇晃的船舱里小睡的时候,舱门打开了,渡边的头伸了出来。
“再过一个小时就会到达乳吞路了。”渡边说,“上面有饭团,吃点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贤一郎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和渡边一起走进操舵室。当贤一郎他们进来后,原本在里面的年轻男子便走出了操舵室。在这间一次挤进三个大男子就会让人觉得很有压迫感的狭窄操舵室的正中央,有个小型金属制方向盘。在方向盘旁边,可以看见一个很像是用来装小刀的皮革套。线在罗盘的台座下方,杂乱无章地盘绕着。贤一郎透过窗玻璃,望着北太平洋铅灰色的海面。天空变得比刚才更阴暗了几分,看样子,气候好像会继续恶化下去。周期性的大浪,反复起伏地席卷而来。海浪频频撞击着船头,波浪碎裂时的水花,就像是爆裂一样,不断高高地溅到船上。在左前方的水平线上,可以看见陆地的模样,那应该是国后岛的影子吧!至于正前方右首,则可以看见一片白色的山脉整齐地耸立着。贤一郎接过渡边拿来的饭团,张嘴咬了一口。
这时渡边说道:
“喂,有件事要和你谈一下。”
“说吧。”贤一郎望着渡边。
渡边手握着方向盘,只有脸朝着贤一郎的方向,他那脏牙齿清晰可见,但目光却显得异常锐利。
“最近油都得从黑市搞到手,价钱也很贵,因此,既然我们都接受你的请求,让你搭上这艘船了,麻烦你再多付一点船费,怎么样?”
“你说这话这是什么意思?”
“所以说,我想再和你商量一下。”
“咱们不是已经谈好了吗——七十元,我在港口时已经都先付清了。”
“喂,你好像还是没搞懂我的意思啊!这里是在海上,现在你只有一个人,没有其他人会看到你。北太平洋经常会发生落水事件,你不担心吗?”
“七十元到乳吞路,难道还不够吗?”
“你应该可以出得起更多才对。我看你戴着昂贵的手表,钱包也鼓鼓的。那个皮箱里,想必也是塞着什么好东西吧!如果不是看你这样的话,我是不会让你用七十元包船去国后的。”
“如果改一下地点的话,我想我可以考虑多付一点儿。”
“什么?”渡边一脸狐疑地问道,“你要去哪儿?”
“被你这样一问,我反倒有点不太想说了!好吧,如果就只到乳吞路的话,你打算要多少?”
“大概一百元吧!”
“太过分了!”
“看看你皮箱里的装着什么东西,就知道你还能不能付得起更好的价钱了!”
“我想现在,你的同伙应该已经到船舱,打开我的皮箱在查看了吧?”
像是被命中要害似的,渡边长年曝晒在海风中的脸瞬间变得扭曲。
“你也真是的!”渡边说,“我看你长得一本正经的样子,但是季节明明已经是冬天了,你却选在这个时候特地跑来,说是要去千岛。你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会不会是什么不好的事啊?别嘴硬了,我们还是谈一下比较好吧!”
这时,操舵室后方的舱门忽然间打开了,年轻男子的脸露了出来。他的手中握着渔夫用的大型小刀,他脸上写满了困惑的表情。看样子,他应该已经撬开皮箱的锁了吧!
“怎么样?”渡边问那名年轻男子,“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奇怪的机器。”年轻男子用疑惑的眼神瞪着贤一郎,“好像是收音机,又不像是收音机吧。”
“你们看了不该看的东西。”
贤一郎的左手握着饭团,右手拔出了手枪。两个男子的脸色顿时剧变。
没有丝毫的犹豫,贤一郎将枪口对准年轻人,扣动扳机。枪声在狭小的操舵室里回荡着。年轻男子的额头开了一个洞,仰面朝天地倒在了地上。
“浑蛋!”渡边抽出小刀,扑了过来。贤一郎再开一枪,打完枪后身体迅速往旁边一闪。不过渡边巨大的身躯冲了过来,还是将贤一郎整个人撞飞了出去。小刀刺向了贤一郎的身体。贤一郎按住渡边的胳膊,用力地将它往上折扭,渡边则是用左手卡住贤一郎的喉咙,打算捏爆贤一郎的气管。贤一郎缩起脖子,为了保护喉咙,将意识全部集中在颈部的肌肉上。
突然间,渡边巨大的身躯缩成一团,手臂也顿时失去了力气。渡边就像是个泄了气的皮球般,整个人失去了重力,脱离了贤一郎的身体。贤一郎用膝盖踢开渡边。渡边咚的一声,跌撞到背后的墙壁上,在墙角瘫软了下来。贤一郎重新拿起手枪,往后退了几步。
渡边用膝盖顶着地板,慢慢地扭动着身体,对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似乎到现在都还没搞清楚。他的双眼圆睁,像是在要求有个解释般地望着贤一郎。在毛衣的胸口一带,光滑黏稠的液体正逐渐扩散开来。渡边的右手虽然还握着小刀,但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次将它举起来了。
贤一郎用手枪指着渡边说道:
“你们也未免太贪心了。既然被你们看到皮箱内的东西,那就绝不能让你们活下去了。”
渡边说道:
“船谁来开?”
渡边口齿不清,像醉鬼一样语言杂乱无章。
贤一郎回答道:
“我应该没有跟你说过吧,我曾经是船员。”
“妈的!”
渡边的口中喷出一摊血,血滴落在小刀的刀身上,飞溅开来。贤一郎再次扣动扳机,这次正确瞄准了心脏的位置。
枪声响起的同时,渡边的身体出现了片刻的痉挛,然后便断了气。他就这样握着小刀,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在他背后的墙壁上,染上了一片红色的血渍。
贤一郎在摇晃的船上站了起来,看着海浪修正方向盘的方向。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的海洋,不过只看到远方根室半岛方向,有几艘渔船的黑影而已。由于附近没有船只活动,所以刚才的枪声应该没有人会听得见,更不用说被人目击杀人场面了。
贤一郎靠近渡边的尸体,从他手上取下小刀。那是一把十五厘米长,刀背很厚的刀。突然间,贤一郎察觉了海的声音。大海发出足以遮蔽住船上发动机马达的声音,隆隆轰鸣了起来。波浪互相碰撞着、干扰着、产生旋涡,变成更加巨大的海浪,轰鸣声也不断增大,到最后,整个海面都像在天崩地裂一样,发出轰然的巨响。尖锐而高亢的风声,在轰鸣声的间隙间穿插呼啸着。对于自己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意识到这个声音,贤一郎感到很不可思议。
就在海浪的轰鸣声中,贤一郎握着小刀,将躺在舱口上的年轻男子翻过身来。他已经死了。贤一郎拿起小刀刺进尸体的腹部,然后往旁边切开。血,再次从尸体里流了出来。贤一郎拉起男子的手,把他从舱口拖出,从船舷将尸体抛入海里。尸体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沉浮了一阵子,然后就沉入大海,再也看不见了。
贤一郎回到操舵室拖出渡边的尸体,同样也是在尸体上留下很大的切割伤之后,再丢入海里。溺水的尸体会在海上漂浮着,这是在船员时代学到的。圣地亚哥泰勒少校的训练所,也曾经教导过类似的知识。当要往海里扔尸体时,如果不想让尸体浮在海面上的话,就要在身体上制造刀切伤。这样一来,在海上杀人的证据,就会像是碎落的海藻屑一样,永远不会被找到。沾附在甲板上的血,等会儿也必须要清洗干净。
贤一郎往操舵室前方走去,打开舱口。在狭小的舱内运转的是波林达型的重油发动机。那是在日本被称做“烧球机”的船用发动机。贤一郎有过操作经验。
贤一郎钻进机舱,检查了水箱盖,冷却水很充分,还可以再运转五六小时。燃料也很充足,约有七天的分量。
贤一郎离开操舵舱,关上舱门。船的摇动幅度变得越来越大,海浪也溅得越来越高,整个浸湿了贤一郎的国民服。或许大海只要一入夜,就会变得更加狂虐吧!
贤一郎回到操舵室,打开操舵盘下的抽屉。里面放着近海的海图,还有十几张残破的地图。谢天谢地的是,择捉岛周围似乎也是渡边进行海盗活动的领域。贤一郎望着那张上面写着很多文字的择捉岛东海岸海图。
总之,必须要变更前进的路线,从国后岛乳吞路往择捉岛去,也就是从北北东方向转向北东方向。择捉岛东海岸有适合进入的海湾吗?贤一郎向右转舵,变换了船只的航向。原本出现在右边的白色山脉,渐渐从正前方转成了在左边的方向。
海运公司的职员对着矶田说道:
“他说要去国后的乳吞路那里。我告诉他可以包船过去。那是大概下午一点多的时候。”
这里是接近下午六点的根室港。坐着钏路警察署的公车到达根室的矶田,从根室警察署的署长那里得知了对方又已经先一步离开的消息。据根室警察署报告,当矶田跟他们联系的时候,斋藤好像早已经离开根室港去往国后岛了。
根室海运的职员、还有海运公司的作业员,他们看到矶田给的照片后,都确认那个出航的男子就是斋藤。海运公司的作业员继续说:
“所以我才介绍‘八代丸’这艘船给他。那是艘只有三十吨的小渔船,平常都是在色丹岛一带出入打鱼,不过偶尔也作为出租船使用,载运乘客前往千岛。”
矶田仔细看着方才从根室警察署那边拿到的千岛地图。国后岛在根室北方的五十公里的海上,是千岛列岛最南端的岛屿。乳吞路则是在国后岛东麓,一座叫爷爷岳的活火山南方的港口,那里也有镇公所。在国后岛上,它算是个规模还算大的村子。
根室警察署署长站在房间里的电话旁说:
“那家伙好像还没有到达乳吞路。”
矶田对署长说:
“就这样一直在港口待命,如果从海上出发去追捕,多少已经有些晚了。”
署长点头。
矶田下达了待命的指示,在心里想:
“不管再等多久,八代丸也绝对不会进入乳吞路港的。这个叫做斋藤的家伙一定不会乘着那艘船入港的。那家伙一定是朝别的港口去了。只是,如果不是乳吞路的话,那会是哪里?”
矶田望着地图思索着。这么小的船,到底可以上哪去?矶田的视线从国后岛移向东边的邻岛。择捉岛细长的陆地,在国后岛的右上角延伸着。如果从函馆出发的话,可以搭联络船直接抵达那座岛。如果说斋藤刚好是今天抵达函馆,那么他就可以搭上一个月只有一两班的联络船。只是,既然他没有搭上联络船,那么这个岛怎么想都不会是他的目的地。
然而,尽管如此……
他在青森火车站通过盘查时,应该已经知道自己被通缉了吧!虽然顺利地通过盘查,但是当他抵达函馆的时候,距离渡船出港,还有将近两个小时的等待时间。这家伙一定想过通缉令在这段时间内被送到函馆的可能性。
他不可能白白浪费掉出港前的这两个小时。如果斋藤判断出危险逼近的话,他会不会放弃搭上千岛汽船,而改为其他方案,也就是坐火车一次一次换车,再搭便车抵达根室,最后再渡海前往择捉岛呢?这样一想,对他的行动也就可以理解了。
那么,笔记上的“H”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H”指的到底是哪里?
矶田向根室警察署的署长问道:
“择捉岛的这个海湾,怎么念?tankann湾,是这样吗?”
“不,念hitokapu。”
矶田有点不好意思地,询问着眼前这位内务省官僚:“我对罗马字不在行,(hitokapu)如果要用罗马字写的话,首字是什么?”署长的脸上微微露出蔑视和嘲讽的笑容。从那一瞬间显露出的笑容中,矶田可以清楚地读出署长心里的想法。
在南京的时候也是这样,当自己批评那些级别比较高的军人违反军纪的时候,在他们脸上流露出的,也是这样的笑容。署长闭上眼,然后用严谨的表情说“是H!”
H!
矶田用急切的声音问道:“这里有什么军用的设施呢?”
“在天宁这个地方,有海军的机场。”
“除此之外,在择捉岛这个地方,另外还有什么重大的军用设施吗?”
“不,没有听说。”
是单冠湾,矶田这样确信着。都已经来到这个地方,斋藤剩下的目标已经不多了。虽然矶田不知道单冠湾除了海军机场以外还有些什么,不过毫无疑问,那家伙的目标一定是单冠湾。
“署长,”矶田说道,“我们还没有向择捉岛的警察署通报有关斋藤这家伙的事吧?现在时间宝贵,能多争取一分一秒也好啊!”署长和蔼地说:
“再等一下看看吧。或许八代丸马上就会进入乳吞路,又或许乳吞路的派出所,已经不费吹灰之力地把那家伙抓起来了也说不定。等确认之后再联系也不迟吧?总之,根室管区内发生的事情,我会负责的。”
在这里,可不是你这个士官身份的家伙说了,我们就一定得照办的。署长的语气里这样暗示着。
矶田问道:“那,大概还要等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按照现在的天气情况,可能还需要再花多一点时间。也许他在别的港口登陆,然后正往乳吞路这边来呢。”
“那好吧!”矶田说完后,准备退出房间。
“再等一个小时,如果船没有入港的话,请麻烦联系择捉岛。确认完后,我要亲自去那个岛。”
“但是到下周为止,都没有前往择捉岛的定期船。”
“关于这个,倒是不需要等那么久。”海运公司的职员说道,“到纱那的话,明天早上就会有船出发。那是道厅千岛调查所的船,您要搭乘吗?”
矶田向署长问道:“纱那是哪里?”
“择捉岛西海岸偏北的一个渔村。如果要到单冠湾的话,虽然得稍微绕点路,但是会比坐定期船还要早到。”
“那我就坐那船吧!”
结果等了一个小时,八代丸还是没有在乳吞路港出现。离出港已经七个小时,这种情况已经不能视为只是单纯的迟到了。是到别的港口去了,还是遇难了呢?到底是哪一个?
矶田根本没考虑他会遇难了。那家伙一定是朝着择捉岛单冠湾去了,除此之外别无他所。根室警察署的署长并不相信矶田所说的“这个叫斋藤的男子临时改变了航向,从乳吞路前往单冠湾”的说法,相反,他认为应该对国后岛上的各个派出所,对这名叫做斋藤的男子发布通缉令才对。于是,通缉令经由乳吞路管区,传达到了整座国后岛上。
尽管如此,依照和矶田的约定,署长还是和择捉岛纱那村的警察署通了长途电话。纱那警察署的管辖范围,是择捉岛全岛。
署长下达了简洁的指示:
在这艘叫做八代丸的船上,搭乘了一名可疑的男子。此人有可能会前往单冠湾。如果八代丸入港的话,请将这名可疑者逮捕,并联络根室警察署。
纱那的警察署长表示了解。但是,挂上电话后,纱那村的警察署长却一个人嘟囔着:
“单冠湾现在正被海军的海防舰全面封锁着,怎么可能有什么船可以进来啊!”
署长所说的,是单冠湾年萌村警员传来的讯息。这几天以来,在单冠湾海面上,帝国海军的海防舰“国后号”一直停留在那里,监视着出入近海或将进入海湾的船只。虽然军方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解释,不过可想而知,应该和国防上的机密有关吧!在择捉岛近海,也许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或事故。总之,海军现在对于单冠湾海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表现得异常敏感。
像现在这样戒备森严的单冠湾,根本不可能会有可疑人出入的空间,所以只要注意西海岸的港口就可以了。
尽管如此,纱那的警察署长还是将此事传达给了驻守在年萌和灯舞村的警员:
“如果有条叫做八代丸的渔船入港的话,给我好好查一下,它或许跟什么犯罪行为有关。”
年萌和灯舞派出所的警员,将这个指示烙印在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