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七月 加州

斋藤贤一郎在一个男子背后叫出声:

“马其欧先生!”

那名男子听见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后,从台阶上转过头来。他是一名中年白人男子,身上穿着颜色光鲜的白衬衫。在大门灯光的照耀下,男子诧异地皱着眉头。

贤一郎从大门旁的阴暗处走出来说:“您是马其欧先生吧?”

男子瞧了贤一郎一眼后回答说:“是的,你擅自闯入人家的院子里,到底想干什么?”

贤一郎没有回答,而是从夹克底下拔出手枪,将枪口对准男子的头部。马其欧的脸上,刹那间闪现出恐惧的神色。

贤一郎扣下扳机,当一声干燥的爆裂声响起后,马其欧的眉间开了一个洞。马其欧的黑发,如同被风吹过般凌乱不堪。贤一郎再次扣下扳机,马其欧的身体转了一圈后撞上大门,倒在了地上。

门里传来了一声尖叫,可能是门后面有他的家人站在那里吧!贤一郎再次举起手枪。大门迅速地被打开了。从门缝里透出一道光线。站在门内的是一名年纪大约十二三岁,还稚气未脱的白人少女。少女惊愕地瞪大了眼睛,目光一直盯着贤一郎的脸不放。接着,她的视线移向了脚边的尸体。一看见尸体,少女便再次大声尖叫了起来。那尖叫声,传遍了整个夜晚的庭院。

贤一郎放下手枪,往院子大门口方向奔跑。屋内迅速陷入了一阵骚乱之中,夹杂着少女的哭泣声,尖叫声此起彼落,不停地传入贤一郎的耳中。

从庭院后面的车库里,冲出来一名男子,在他的手上,拿着一个黑色物体。贤一郎一边往前冲,一边对那名男子开枪。男子似乎被击中了,往后倒在庭院的石路上。

贤一郎经过庭院草地,直接朝着门口马路的方向奔去。在马路的右首,可以看见自己来时搭乘的轿车,贤一郎距离车子大约还有五十米。就在这时,从前方道路的转角,冲出来一辆大汽车,副驾驶座上的人影,从车窗探出了身子,接着闪起了两道连续的闪光。

轮胎发出吱嘎吱嘎的摩擦声,大轿车紧急刹车,堵住了贤一郎的去路,后方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同时还夹杂着枪声。

贤一郎身子一屈,跳进了马路对面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头。周围居民的窗户全都亮起了灯光,家家户户的狗开始疯狂地乱叫。就在贤一郎逃离开大马路时,从他的背后又紧接着冲出另一辆轿车。贤一郎躲进一棵大橡树的阴影下,不过那辆轿车却直闯到树旁,一个紧急刹车停了下来。

后座的车门打开,从里面传出一个男子的吼叫声:“快点儿!这边!”

是自己人吗?贤一郎犹豫了一会儿。他是雇主那里派来的探子,还是这次行动另外编制的人员?

没时间想那么多了!贤一郎立刻跳进那辆轿车里。门还没关上,轿车便急忙启动,贤一郎的身体在汽车里猛烈地摇来晃去。车上坐着两名男子。一个年轻男子开着车,后座坐在贤一郎旁边的人,则是一名身材高大,让人不禁联想起灰熊的男子。他们两人都是白人。贤一郎没有印象曾见过这两个人。

年轻男子的开车技术相当高超,穿过几个转角时都几乎不曾减速,同时还一路顺畅地超越了好几辆车子。

警车的警笛声,响彻了整个旧金山南部郊区沉静的夜空。三辆,不,约有五辆警车,正朝这个方向疾驰而来。没多久,车子离开了住宅区,驶上了通往圣克拉拉方向的主干道。此时距离贤一郎跳上这辆陌生的车子,只有三分钟左右的时间。

贤一郎终于能静下来喘口气说道:

“虽然我不认识你们,但是实在太感谢了!”

驾驶座上的男子,回头向后瞥了贤一郎一眼。

“没想到你们为了我,设想得这么周到。”贤一郎又说。

“你在说什么呢?”坐在贤一郎身边的男子问道。

“就是这场支援行动啊,从一开始就做好充分准备了吧?”

“你好像误会了。”身躯巨大的男子说。

“总之,你们可真是帮了我的大忙哪!在圣布鲁诺附近放我下车就行了。”

“这可不行,斋藤先生。”

“什么?”

男子取出大型军用手枪,顶住了贤一郎。

“我们是美国海军人员,因为有点事要找你,所以从下午开始就一直在跟踪你,没想到竟然发生了出乎我们意料的事情。好了,我们来谈一谈吧!首先,把你的手枪交给我好吗?”

男子的枪口从左边顶住贤一郎的额头,眼神好像在说我可不是在开玩笑!贤一郎察觉到这点,只好将自己的史密斯威森手枪交了出来。

那名像灰熊一样的白人男子没收了他的手枪后,用熟练的动作为贤一郎戴上手铐。

“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在座位上挪了挪腰部的位置后,贤一郎开口问道。

“什么问题?”

“整件事件你们都看到了吗?”

“从你离开市区的公寓开始。”

“当这辆车停在那条私家道路上时,我就注意到了。”

“因为我们实在是对你要做的事情很感兴趣,所以就目睹了整件事件的经过。”

“关于今天的事情,你们事前就知道了吗?”

“不。直到你躲在那棵树木的阴影下之前,我们都无法想象你要做什么。”

“要带我到哪里去?”

男子回答:“圣地亚哥,美国海军基地。”

当天晚上,斋藤贤一郎被带到了位于奥克兰南方的美国海军航空队摩菲特机场基地,没有经过任何说明,便被监禁在一间好像是禁闭室的地下室里。

那些人并没有向贤一郎说清楚理由,而贤一郎也没有询问些什么。他们虽然不像是警察,但毫无疑问地是隶属于美国统治机构的一部分。既然如此,贤一郎在杀人现场被人亲眼目击,可说是以现行犯身份遭受逮捕,罪证确凿,那么,再多说任何辩解的话语都是没有意义的。虽说自己没有栽在旧金山市警察的手中,但像现在这样,应该也不是什么好兆头才对。虽然与正规的作业程序不太一样,不过之后应该会有宪兵的审问官来正式盘问才对吧!

第二天早上,贤一郎在那两人的陪同下搭上运输机,被护送到南加州的北岛基地去。紧接着,他又被拉往圣地亚哥美国海军基地,被关押在基地最里面一座建筑物的地下室里。这里看起来像宪兵的值班室,而地下室的单人牢房,就是所谓的禁闭室吧!它是一间混凝土与铁窗组成、让人感觉异常寒冷的小房间。

被带进单人牢房时,贤一郎问:“我还没看到逮捕令,而你们也没有向我说明逮捕理由。那么,我被你们美国海军拘捕这件事,你们是按正式程序走的吗?”

彪形大汉像在谨慎选择用语似的,慢条斯理地回答道:“的确,我们并没有依循正式程序。不过,我们之所以无视程序,也是在为你着想。”

“我并不认为这是在为我着想,我觉得这是为了你们单方面的利益。”

“不,这也是为了你好。”彪形大汉说,“针对昨晚的事件,我们已接收到若干情报,你受人委托犯下杀人罪行的嫌疑最大。这可算是一级谋杀的重罪啊!再者,除了那名少女外,现场还有一名目击者,而你作案时使用的凶器,已经被我们给扣押了。所以说你现在要求正式程序,简直就等于是希望接受审判嘛!至于判决结果,我想你应该已经能预料到了。”

“我并不是一个不切实际的妄想者,对于现在的状况,我了解得很清楚。”

“明天,我会把我们所处的现实状况好好地向你说明。”

说完这句话后,彪形大汉便留下贤一郎,独自一人将禁闭室的走廊留在身后。

第二天早上,贤一郎用过早餐后,便被拉出了单人牢房。他在宪兵的指示下,从地下室走到一楼。

在走廊上走了一小段路后,贤一郎被人催促着打开了一扇门。房间里有三名男女。那名身体像熊一样的男子,这天早上穿着美国海军的白色军官服。肩章显示,他的身份是海军少校。驾驶汽车的青年,穿着士官军服站在墙边。除了他们两人之外,另外还有一名戴着无框眼镜、身穿便服的中年女性。

那名女性坐在一张面对桌子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沓文件。彪形大汉的手腕交叉在胸前,身体倚着墙壁。女子和军官两个人的姿势都相当端正,同时也有着标准盎格鲁-萨克逊人的容貌轮廓。无论是身上散发的知性也好,还是脸上那充满自信的表情也好,都很容易能看出,他们是这个国家统治阶层当中的一分子。

“早安,斋藤先生。”女子开口说道,她的表情十分暧昧,看起来像是还没决定好该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付眼前的男子,“睡得好吗?”

“在杀了一个人之后,问我睡得好不好?”贤一郎就这样站在门边应道,“如果我回答‘整晚做噩梦、说梦话、睡不好’的话,你们心里对我的印象应该会好一点吧?”

“坦白从宽,请放松点儿。”

贤一郎再次观察了一下室内的状况。

这是一间十平方米左右,几乎接近正方形的房间,墙壁、地板和桌子都是灰色的。在桌子的后面有扇窗户,不过在靠外侧的部分安着铁窗。天花板上的风扇,正缓慢地旋转着。贤一郎在桌前的木椅上坐下来,少校也拉了一把椅子到桌旁,巨大的身躯就这样挤进桌椅之间。

“首先,我先自我介绍一下。”中年女性说道,她绾着深棕色的头发,全身裹在一套朴素的套装之中,大概是戴着那副眼镜,或是身着中性套装的缘故,她给人的气质,感觉起来就像是大学教授一样。

“我叫凯瑟琳·法特,是美国海军的文职人员,相当于中校。”

贤一郎依然保持沉默,接着那名叫做凯瑟琳的女人,转头面向旁边坐着的彪形大汉。

“我是泰勒少校。”男子用傲慢的语气说道,“隶属于美国海军情报部。”

站在墙边的士兵则一直保持着沉默。

贤一郎一直盯着凯瑟琳·法特说:

“我是肯尼·贤一郎·斋藤,美国公民。”

尽管相互报上了姓名,但是灰色房间里的气氛仍然没有缓和下来。凯瑟琳并没有要求握手,而泰勒少校则是继续用让人联想起猛禽般的凶猛眼神,盯着贤一郎。天花板上的风扇,慢慢搅动着房间里凝滞的空气。

过了好一会儿之后,凯瑟琳·法特用手轻轻地触摸着桌子上的文件说道:

“对于你的种种经历与行为,你是不是该自己说明一下?”

“和你们的经历相比,我的经历是不是会显得很枯燥无味?”贤一郎用充满讽刺的口吻回答。

“而且,两天前被你们抓来的时候,你们似乎对我的事情早就已经有所了解了。”

“我们确实对你有所了解。”凯瑟琳的视线落在手边的文件上。

“肯尼·斋藤,一九一一年出生于奥勒冈州波特兰。日文名字叫做贤一郎,意思是贤明的长子。今年三十岁,父母亲是拥有永久居留权的日本移民。父亲的职业是园丁,你还有一个弟弟。

“一九二九年,由波特兰市立埃德蒙特高中以第三名的成绩毕业。高中毕业后,在华盛顿州西雅图市做船员,是美国船员工会西雅图分部的活跃分子。一九三五年,也就是大规模港湾罢工事件发生的那一年,因对公务人员施暴而遭到逮捕,但获得不起诉处分。

“一九三七年,无视美国的中立政策,参加了西班牙国际义勇军,成为林肯大队的义勇兵,两度受伤。一九三八年义勇军撤军时,拒绝搭乘国际联盟的撤退船,而留在巴塞罗那。一九三九年春天,西班牙战争一结束,便立刻逃往法国。一九四〇年初,返回国内。这份记录上推测,你的政治立场是属于无政府主义。不过,我们并没有找到你曾参与无政府主义者组织活动,或是成为组织当中一员的证据。”

凯瑟琳抬起头来,好像在询问文件记载是否有误似的。

贤一郎耸了耸肩。除了文件所列出来的经历以外,自己也没什么好提的了!

凯瑟琳又继续说下去:

“至于你回国以后的经历,报告上就写得不是那么详细了。去年的时候,你曾在纽约接受过一次警方的传讯。当时在小意大利那里,有一名经营地下赌博的惯犯被杀,而你是嫌疑人之一。但后来因为证据不足而没被逮捕。接着,你在今年春天来到加州,在旧金山以码头工人为对象的酒吧里打杂。然后,就在两天前的晚上,你用手枪射杀了领导码头工会的老大。你的做事风格实在是胆大至极,直接在他们家的院子里就下了手。”

贤一郎点点头说:“这是份完美无缺的调查报告,我想我不需要再补充说明了。”

“虽然我们对于这起杀人事件感到很震惊,不过就我们所得到的情报显示,那个男子似乎受到许多人的憎恨。例如,他放高利贷,也经营赌场,曾经有三四次因为和暴力有关的罪行而遭到逮捕。法律方面姑且先不去探讨,不过那家伙被杀,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特别是对那些在旧金山码头工作的工人们来说。”

“就这件事,我不发表任何意见。”

凯瑟琳无视贤一郎的发言,继续说道:

“看了FBI所提供的这份调查报告后,我有几个地方需要你来说明一下。对于你的履历,我有太多的地方无法理解。如果你愿意解释给我听的话,那么接下来的谈话会进行得更顺利一些。”

这时,贤一郎反问道:

“这也是审问吗?”

“什么审问?”

“就是有关旁边这位少校所目击的杀人事件。”

一旁的泰勒少校开口说:

“这件事随时都能转换成杀人事件的调查,所以你最好再配合一点。”

“你说要配合什么?”

“配合美国海军,而不是配合美国政府。”

贤一郎嗤之以鼻地笑了笑。

“你们的调查报告中,不是写着我的政治立场是‘无政府主义’吗?像我这种无政府主义者,美国政府和美国海军对我还有什么期待?”

“那,我们换个方式讨论好了。”凯瑟琳说道,“因为你犯下了那起杀人事件,所以我们必须整合意见后,才能决定该怎么处置你。不过,我想还是就照我一开始预定的来说好了。总之,我们希望你能再次做出像先前守卫西班牙那样的奉献行动。”

“我根本没有要保卫什么西班牙。”

“是吗?”

凯瑟琳头斜向一边。“我在杂志报道中读过,国际义勇军解散典礼时的情景。当时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热情之花【热情之花,本名多洛蕾丝伊巴露丽,西班牙著名的革命领袖。】的演讲,我还记得一部分哦!

“‘各位就是历史,各位就是传奇。各位是民主、团结与普罗大众的英雄典范。我们是绝对不会忘记你们的。’她是这样说的没错吧?

“你在当时明明能直接离开西班牙,你却相反选择了留在那里。之后,你为了守护那个国家向世界展示的民主理想,在加泰隆尼亚的那场战役中奋战到最后一刻,直到法西斯获胜之后你才离开西班牙,回到国内,对吧?对于这份记录,我是这么解读的。”

“不,我只是在欧洲迷了路,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四处流浪罢了。”

“你该不会想对我说,你一点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吧?”

“我唯一确信的是,我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我是对自身先前的愚昧行为深感懊悔,所以才会回来的。”

“你是说,加入义勇军是愚蠢的行为,保护民主之战是一件愚昧之事?”

“所有的一切都是很愚蠢的——不管是共和国的理想、民主还是革命。”

凯瑟琳短促地叹了一口气。

“这还真是庸俗的虚无主义啊!就算你不愿意好好回顾自己曾经深信不疑的理想,但我压根儿没想到,你竟会否定自己曾经深爱着这一切的事实。”

“我过去行为的意义,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凯瑟琳。”泰勒少校插话进来,“看样子,我们好像选错人选了,这个男子只是个单纯的杀人犯罢了。早知道,那个时候就把这家伙留在现场,交给警察处理就好了。”

凯瑟琳做了个手势制止少校,对他说道:

“少校,我们还有一招——既然没办法让他自动自发地协助我们,那就只能用威胁方法了。”

贤一郎也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一开始就用威胁方法的话,事情搞不好会进展得比较快吧!”

“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凯瑟琳在气势上有点被压倒似的说着,“既然你说自己没有理想、抱负,那么我们也不会再对你有所期待,接下来我们所要讨论的,纯粹就只是如何妥善处理那个杀人事件。关于这点,我们这边达成一个结论,就是对于你杀人这件事,可以有条件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条件谈得拢的话,我们不会因为你枪杀工会老大马其欧的罪行,而将你交到旧金山市警察手里。”

“听你讲话的语气,我实在听不出这是你的本意。”

“没错。”凯瑟琳点点头,“这是场交易,虽然我感觉它并不符合公正的法律。但我的想法是,就算你暂时延缓法律的追究,总有一天还是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的。这就是我的看法。”

“可是,为什么要提出这样的交换条件?”

“有太多因素搅在一起,包括事情的重要性、时期、紧急性、对策等等。”

“结论是,为求目的,你做了妥协。”

“虽然这并非我的本意。”

“那么,条件是什么?”

“希望你能协助我们。若是没有两天前的那个事件,我们就会招待你到圣地亚哥军港,接着会先对你个人做各种询问、调查,然后再,来交给你这份工作。不过事情现在有了重大转变,我们已经不需要跟你做任何交涉了。现在我们向你提出要求,而你的答案,就只有yes或no,除此以外,你别无选择。”

“如果我回答yes的话,就会获得无罪释放吗?”

“不。”凯瑟琳断然说道,“我所能答应你的,只有不把你交给警察这件事,我无法对你做出减刑或是赦免的承诺。不过,只要你为我们效力,我们就会保护你。”

天花板上的风扇转个不停。窗外是圣地亚哥基地耀眼的蓝天。那是令大半美国人憧憬不已的南加州晴空。从外面传来水兵们交谈的声音,那些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显得完全无忧无虑。外面似乎是在进行某种体育比赛吧!在交谈声中,有时还夹杂着欢呼声。夏天清晨的阳光与声音充满了明亮欢快的气息。

贤一郎忽然回想起四年前在阿尔巴赛特街上时的情景。那时,他正在国际纵队训练基地所在的城镇,一家名叫“国际纵队俱乐部”的咖啡厅里。那家店里有吊扇,有白墙,从里面听得见外面义勇军青年们此起彼伏的,年轻的、充满朝气和欢快的声音。咖啡厅里充满了令人怀念却又愚蠢的光线和空气,周围的青年们,个个眼睛炯炯有神。那个时候,自己还深信,这世界上有某种东西或信仰,值得让人为之奉献出生命。

贤一郎缓缓地将视线从窗外转到凯瑟琳的脸上,开口问道:“要我做些什么事?”

凯瑟琳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说:“搜集情报。”

“是当间谍吗?那可是个危险、肮脏而且报酬又少的工作。”

凯瑟琳并没有否认。

“我们希望你在国外负责地下活动。你在西班牙的战斗经历、射击和爆破的技术,以及从事船员工作学到的船只驾驶和通信技术,这些都是我们十分看重你的地方。”

“很遗憾,我不会说德语。在我能帮上任何忙之前,恐怕就会被盖世太保给逮捕了吧!不只如此,当我被严刑拷打的时候,恐怕还会将你们的名字给供出来哦!”

“是谁说要你潜入德国的?”

“德国不是正在进攻俄罗斯吗?说起来,我们对德宣战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和我们国家之间有爆发战争危险的国家,可不只德国一个国家啊!”

经过短暂思考之后,贤一郎不自觉地眨了眨眼。

一旁的泰勒少校插话说道:

“我们希望身为日裔的你,能够潜入日本。”

贤一郎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过了多长的时间。从泰勒少校的言语经过大脑脑细胞,到转换成一种意思并再度回到他的语言中枢为止,大概经历了有三或五分钟的时间吧。当贤一郎回过神时,凯瑟琳正凝视着他,而泰勒仍旧没有改变姿势,注视着贤一郎的反应。房间里风扇沉重的转动声,听起来有点刺耳。

思考一阵子后,贤一郎开口说:“关于我是怎样的人,你们应该已经获得了相当多的情报。没想到即便如此,你们还是要我去日本当间谍,这可真是有创意的想法啊!”

“很有创意,不过也很合乎逻辑。”泰勒说,“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包含美国在内,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政府能够让你由衷地为它卖命。而且,你是个半失业者,又是联邦警察的监视对象,这样的身份让你无法随心所欲地选择工作。此外,你还在西班牙待了整整两年,体验过野战、巷战,并且最终活了下来。顺便提一下,FBI猜测你与美国共产党员亨利·马克戴维尔在厄波罗河溪谷的失踪有关。到目前为止,你收取金钱并接受指使杀人的案件至少已经有两起,包括前几天那一件案子,已经确定成功了两次。因此,虽然不曾受过有系统的训练,但我们判断,你是个极为适合担任间谍任务的男人。”

“像我这样的男人,在美国到处都是吧?”

“要是其他人的话,他们都欠缺几项重要的要素。”

“是什么?”

“首先,你日语说得很流利,听说你在波特兰的日本人学校待过三年,每周的周末都会去上课。虽然不能和地道的日本人相比,但是你会简单的读写。这份报告上说,你能够理解大约五百个左右的汉字。比这点更重要的是,你的容貌、气质,完全是不折不扣的大和民族的样子。满足这些条件的男子,在美国可以说是屈指可数,因此后选人的数量也是相当有限。”

“真是很有说服力的说明啊!”

凯瑟琳问道:

“回答我们,你的答案是yes还是no?”

“我想,我已经没有选择的余地了吧。”

“选哪一个?”

“yes,不过……”

“yes?”

“yes。”

“太好了!”凯瑟琳脸上露出了毫无做作的微笑,“不过,我还要继续问你一些问题,你得给我老老实实地问答。”

“为什么?我不是已经答应你们了吗?你们对我那段不想让人知道的经历,也都已经了解得一清二楚了。除此以外,你们还想了解什么?”

“可以的话,我还想知道有关你个人的事。”

“为什么?”

“依照你的个性和人品,安排给你的任务,内容也会有所不同。我们能够信任你到什么程度?你能忍受怎样的困难?能把怎样的重任托付给你?这些都是我们想知道的事。”

泰勒少校说道:

“或许我们会发现,你是个难以委以重任的家伙,我们就会打电话联系旧金山警察局。”

“原来如此,那么看来我非得慎重回答不可了。”

“第一个问题。”凯瑟琳问,“你在高中时代的成绩,几乎全科目都是A+。毕业时的排名在两百二十人中名列第三。听说那所高中在波特兰的公立高中里面,是一所大学升学率很高的高中。不过你却没有去念大学,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是因为经济方面的问题。”贤一郎回答,“以我父亲的收入,无法供我上大学。”

“我听说日裔对孩子的教育很热衷,不管要承担多大的负担,都会让孩子接受高等教育。”

“我父亲为了在波特兰郊外租借农园,是存了一笔钱。但是我说不出口,要他将那笔钱拿给我用。”

“你没办法利用奖学金制度入学吗?”

“每年,州内的大学会以特优生身份邀请成绩前五名的优秀毕业生入学,那年当然也没有例外,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却没有邀请第三名的学生入学。顺便告诉你们,在我们当地还设有名为‘费亚蒙特基金’的奖学金制度,当然我也申请了,不过这一年能用这笔基金上大学的,是排名第七、第八还有第二十六名的学生。”

“所谓的第二十六名,是怎样的学生?”

“是个拉拉队队长,在波特兰玫瑰皇后比赛中拿到亚军的女生。大学二年级就休学了,听说现在在好莱坞靠卖身谋生。”

凯瑟琳的视线从贤一郎身上移开,接着又问了另一个问题:“你的成绩这么优秀却无法获得奖学金,这是为什么?”

“我尽量不让自己认为,这件事跟我的日裔身份有关。”

“你很想上大学吧?”

“如果有大学愿意接受日裔移民子女入学的话。”

“你在初中的毕业纪念册上写着,将来的梦想是想成为律师。”

“你们知道的这么多啊?”

“FBI帮我们完整地整理了有关你的所有公开记录。在你身为船员工会活跃分子时,十分地引人注目。”

“因为每次要推举罢工纠察队时,我总是被推到最前台嘛!”

“梦想成为律师的事呢?”

“那只不过是小孩子的梦想罢了。”

“对于梦想破灭,你会不会怨恨什么人?”

“什么人都不恨,没有什么人的存在值得我去怨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东西让我十分较真儿地去愤怒。”

凯瑟琳再次将视线落在文件上。

“根据高中的记录,你几乎不参加公益活动之类的课外活动。不过既然你能加入义勇兵,我并不认为你欠缺奉献的精神。有什么原因吗?”

“放学后,我必须帮父亲干活,所以没有时间。”

“那么,志愿加入国际义勇军的理由又是什么?”

“被船公司开除,有很多空闲时间。而且之前没有去过加拿大以外的国家。”

“老实回答!”

“我没有说谎!”

“你只回答了事实的一部分。”

“你们就当我是个不能信任的人吧,那样的话,当发生什么情况的时候,会降低你们的损失。”

泰勒少校同意似的点点头。凯瑟琳换了个问题:

“前天在杀人现场,听说你被那家人看到了。就泰勒少校所述,你和那名女孩正面相对了,没错吧?你明明可以杀掉她,为什么却放过她?”

“合约及计划上没有这项。”

“如果有这项的话,你连小孩子都会杀?”

“我没有签过那样子的合约。”

“FBI评价说你是个无政府主义者,这评价的真实性到何种程度?”

“正如同这位大人所说的,”贤一郎用下巴指了指坐在一旁的泰勒少校,“我不打算效忠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政府。换句话说,FBI的报告是正确的。”

“即便是西班牙人民战线政府?”

“只要是跟‘政府’有关的,对我来说全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的三十分钟左右,凯瑟琳一直持续着类似的问题。她同时修改了FBI所提供的报告书当中遗漏的一些细节,并更正了部分与事实不符的事情,其中还掺杂着一些关于贤一郎各个时期的居住地址及工作内容等,诸如此类的问题。在整个问讯过程中,贤一郎从头到尾,始终都是用平缓的语调回答着问题。

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凯瑟琳的问话结束了。泰勒也不在旁边插话了。调查好像终于要告一段落了。

“结束了吗?”贤一郎问凯瑟琳,“如果你对我那美好的前半生有所感动的话,我会很开心的。”

凯瑟琳整理好文件后,抬起头说道:

“下午,我们会请你再来一趟。”

“我通过你们的面试了吗?”

“关于这一点我得和泰勒少校商量一下。”

“看来我还是有可能被你们交给旧金山警察局了。”

听了贤一郎的话,泰勒少校说:

“就算我们决定录用你,这个问题在未来还是会一直存在,不会消失。”

“我可以再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请问。”凯瑟琳说。

“如果让我潜入日本的话,难道你们不担心我会逃离你们的监视吗?”

“我们不担心。”凯瑟琳摇摇头。

“将来我们会给你上课,向你讲解有关日本社会的问题。我们不认为你在那个充斥着法西斯主义和神秘主义不公正因素的社会下,能生活得很幸福。”

“照你这样说,生活在那里将会是件比被你们强迫接受这个危险任务更难以忍受的事情喽。难道你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吗?”

“没错。”凯瑟琳用日语说道,“我在那个国家生活过三年。至少我不认为,在美国受教育长大的人,能在那个国家生活得很舒适。特别是想到今后美日之间的战争,就更是如此。”

“你的日语真是不错。”

凯瑟琳又回过头来用英语说:“有礼貌、爱干净、每个人都很重视道德的国家,这是我去日本之前,对日本这个国家的看法。但当我快要回国的时候,我的看法大大地转变了。姑且不论大多数日本人如何,当前统治整个社会的那一帮人,都是些既好战、又狡猾无耻的家伙。要是你的话,看了以后一定会下决心在三天内就要搞武装起义的。”

“我逃离你们的掌控后,也可以逃到其他国家去啊!”

“虽然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不过,见到那个国家的恶劣行为与堕落后,我不认为你会选择抽身离开。看了你的经历后,我更加确信这一点。只要能够挫败那个国家想称霸世界的野心,我想你应该会开心地接下我们指派的危险任务。”

“这还真是个让人高兴不起来的误解呢!”

“我可不是叫你想着去当恐怖分子哦!”

“不会的。人过了三十岁,还去做这种想到都觉得愚蠢的事,那就有点……”

“两点的时候,我们在这房间再见一次面吧。”

肯尼·斋藤在卫兵陪同下退出了房间。脚步声消失后,凯瑟琳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温咖啡。她感到有点犹豫。肯尼·斋藤的确不是个讨人喜欢的男子。如果招待他到家庭派对来,一定要做好失去其他许多友人的心理准备才行。不过自己需要的,是在日本负责地下工作的男子,就这方面来说,待人处世态度的好坏,会成为问题吗?

凯瑟琳迄今为止曾遇见过的日本人的面貌,像快转的电影胶片一样,一幕接着一幕地从脑海中闪过。

对于在美国东部马萨诸塞州度过学生时代的凯瑟琳而言,她并不会像西海岸的美国人那样,会有“日本人只会摆弄庭院”那种充满偏见的联想。相反,她年轻时所认识的日本人,大多数都是政府派来美国一流大学留学的优秀男子,他们不只家世背景数一数二,以后的发展更是前途无量,凯瑟琳所见过的,就只有这种教养优秀,属于菁英阶层的日本人。就这样,不知如何区别朝鲜、中国和日本人的凯瑟琳,因为认识了几名日本留学生而受到影响,并因此加深了对东方文化的理解。

在波士顿郊外的私立女子大学学习过一些东洋文化后,凯瑟琳更深切地希望能钻研日本文化。东部的名牌大学中有几所大学设有日本学专业,但是并不接收女学生。无计可施之下,凯瑟琳只好进入马萨诸塞州立大学就读。因为这所学校的研究所里,有讲授日本文学的教授。

另一方面,凯瑟琳也和在波士顿留学的几名日本留学生保持着深厚的友谊,并接受他们在日语方面的辅导。一年后,凯瑟琳已经能使用夹杂着汉字的日语,写出简单的报告,在现代日语小说的阅读方面也不成问题。

“凯瑟琳,你也去日本看看吧?”某个留学生这样建议她。

“美金在那个国家,可是拥有比在这里大十倍以上的力量哦!你在波士顿生活两个月的费用,在东京可以生活一年,而且还能够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过,当凯瑟琳真正踏上日本国土,已经是在那之后大约五年的事情了。她在母校早已是日本文学系的研究员,还应聘到东京女子大学担任讲师。自一九三二年起,在东京生活了三年的时间。凯瑟琳在东京的三年生活,可以归纳成以下的几个阶段:充满惊奇的一年,幻灭的一年,厌恶的一年。她在东京生活的时候,正是日本在世界经济不景气影响下,整体产业奄奄一息的时候。映在凯瑟琳眼中的,是一个绝不美丽,也不优雅和神秘,而是充满了狂乱的近代社会。这个社会一方面在市场经济原理的巨浪下被吞噬,另一方面则到处听得到军靴低沉的踏步声,是一个在重压下喘不过气的社会。

她在那里到处可以听见农家女儿悲惨的卖身故事,也看见很多人所受到的歧视待遇,比美国黑人还不如;军部在满洲独断专行;总理大臣被军人暗杀身亡,自由主义学者们遭到国立大学的排挤;著名作家在警察拷问下被虐杀。留在东京最后的那一年,凯瑟琳几乎快要窒息,只想等着合约快点结束。

合约结束后回到国内,凯瑟琳受聘前往波士顿的东洋研究所,在那里以主任研究员的身份度过了四年的时间。接着,她受到海军部的邀请,请她在海军情报部通信保障科里,为选拔出来担任翻译要员的军人们教授日语。凯瑟琳早就思考过日本扩张主义最后的结果,所以考虑一个星期之后便答应了。就这样,凯瑟琳·沃特在圣地亚哥美国太平洋舰队基地的训练所里,以暗号解读班的粗鲁男子们为教授对象,开始了教师的生活。军方之所以给予她中校待遇,是为了配合她现在的年收入额度所做出的安排,并不代表她能行使与校官等级军人同样的权力。

两年后的今天,当笼罩在日美关系上空的乌云逐渐扩散之际,凯瑟琳在身为训练所教官的同时,又被赋予了海军情报部对日工作小组的组长一职。身为组长的她,最近最迫切的一项任务,便是选定送往日本的工作人员。

泰勒少校对沉浸于回忆中的凯瑟琳问道:

“卡西,看样子你似乎还在犹豫不决是吧?”

凯瑟琳回过神来,对泰勒少校点点头说:

“斋藤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也是一名职业罪犯。两天之前,他才刚犯下杀人案件呢!”

“多亏如此,我们才能强迫他接下任务。”

“我无法做到像少校您这么现实的程度,难道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吗?”

“在这种情况下,也许可以。但要是我们判断错误的话,会有很多的美国青年因此而丧命。”

“没错。”凯瑟琳叹了口气,“在列入候补的人员当中,果然还是只有他还靠点谱,除他之外,别无人选了。这点我很明白。不过对我而言,我还是很在意他回答自己‘不相信理想,也不相信大义’这件事。虽然他的说法让人感觉到好像是在逞强,不过我还是希望他至少能有点自发性,并带着点使命感奔赴日本。”

“处于最基层的地下工作人员不需要什么使命感,况且,对除了他之外的其他候补人选,我们也没办法做出太多的期待。”

凯瑟琳回想了一下三个人共同商讨的那份文件。列入候补人选的共有三个人,剩下两人当中的一个,是袭击加油站时,杀害了一名工作人员的日裔,现在人被关在旧金山湾中间的阿卡崔兹联邦监狱,他是一名机电工人。另一个人在洛杉矶,他是日本与墨西哥裔的混血儿,从事卡车司机一职,是一个没有任何犯罪经历的男子,但是不仅不会日语更不会书写日文。凯瑟琳将他们两人的文件推到一旁。

凯瑟琳一边想着肯尼·斋藤那总是话里带刺的模样,一边说道:

“若是他能告诉我说,他对于自己去了西班牙这件事感到很骄傲,那就再完美不过了。”

“你不是说,那个男人跟大白天在市区马路上寻欢作乐,坑蒙拐骗的那种人渣是同一类人吗?”

“不是的!”凯瑟琳急忙地摇着头,“不是的,并不是这样的!我的确觉得他正在荒废、放弃自己的人生。不过,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那种在性格里有着无可救药的缺陷的人。他并没有到自甘堕落的地步。至少,他从西班牙到回国为止,对自己的生活都还坚持着某种程度的原则。尽管,那是与我们不同类型的原则,但无论如何,他的确还是坚持着某种理念,有条有理地在贯彻自己的生活。”

“这样说来,他还是符合你的要求的啰!”

“没错,现在我说话的同时,并没有感觉到他的存在令人不愉快。如果他是强暴少女犯或是单纯的暴徒之类的话,一定会让人感觉不舒服,但是我却丝毫没有这样的感觉。该怎么说呢?我觉得,他似乎是个很可怜的人。有一点点,虽然只有一点点,我甚至跟他有了同样的感觉。如果我们的社会可以更公正而且没有偏见的话,他的处境或许就跟现在不同了。我有种直觉,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他可能成为那种与我们交谈时,能够相互直呼名字的亲密友人。少校,您的看法呢?”

凯瑟琳凝视着泰勒少校。这位身躯庞大的海军校官出身于中西部的富农家庭。当他进入海军军官学校就读时,有一段小插曲,就是他是新入学学生当中唯一的一个旱鸭子。他的身高大约一米九五,体重超过一百三十公斤。因为他身材体形的缘故,他被众人取了个“懒汉”的绰号,但事实上,他却是个比一般人都要精力充沛、工作勤劳的人,这一点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

这位泰勒少校在今年四月,从华盛顿的海军情报部总部被派遣到设置在圣地亚哥军港的对日工作小组。他的主要任务是扩充暗号解读班,以及强化对日情报搜集活动。他还有在驻日海军武官办公室工作的经验,因此会说一点日语。说起来,派遣有经验的地下工作人员潜入日本的建议,就是由泰勒少校所提出的。

泰勒少校说:

“在该任务非他莫属这一点上,可以说是我们达成了共识。不过我们选择他的理由,却是完全不同。我喜欢他说自己‘不相信理想和大义’这句话,而他拥有的技术和资格,也是毋庸置疑的。他肯定会成为优秀的地下工作人员。”

“那么,就决定选肯尼·斋藤吧。”

“但,我认为不能就这样无条件地作出决定。训练之后,还需要再进行一次测试才行。我想在测试的最后再作出判断。”

“需要怎样的测试?”

“大致上就是在训练结束后,测试一下他的能力和忠诚心吧。”

“方法是?”

“就用我们在派遣新工作人员时的老方法。”

“如果他没有通过测试怎么办?”

“那就只好再重新挑人选吧!”

“有那种闲工夫吗?对我们来说,这就像是赛兹尼克【戴维·赛兹尼克,美国著名导演,代表作品为《乱世佳人》。】的电影一样,随着剧情越来越临近高潮,音乐的声音也越来越响亮吧!”

“我也和你有一样的感觉。”

“只能下赌注在他身上了是吧。”

“如果那家伙不行的话,只好放弃了。”凯瑟琳整理好文件后,站起身说道,“那么,两点的时候,我们再来这里吧。”

两点整一到,贤一郎再次被带进那间位于一楼的小房间里。

当贤一郎进入房间后,泰勒少校看着他的脸,不可思议地问道:“看起来,你似乎显得很轻松呢!”

贤一郎点点头应道:“因为对于整件事情,我大致都了解了。”

“为了慎重起见,在告诉你我们的结论之前,我想要确认一下,你的想法没有改变吧?毕竟,潜入目的地是日本,要是你有什么顾忌的话,希望你能直说。”

“我完全不介意。”

“我就希望你能够这样回答。”凯瑟琳说。

“我们决定要录用你了。”

“何时?怎么去?我要做些什么?”

“首先,你得接受训练。我们会安排八个星期的课程。”

“要学些什么?”

“暗号、无线电使用方法、跟踪的手段、反跟踪的手段、打开保险箱的方法、侵入建筑物的方法,还有其他地下工作需要的所有技术。”

“我记性很好哦,只要四个星期就行了。”

“还有其他课程呢!例如,有关日本近代史及风俗、社会的课程,日本政府近期的恶行,以及日本军方在中国大陆及中国满洲野蛮的行为,这些课程会由我亲自负责讲解。除此之外,你还要学习更多的汉字,对于日本的军制也要有充分的认识。日本海军军舰的外形及名称,都要好好地记住。”

一旁的泰勒少校也补充道:

“针对格斗术、枪支及炸弹的使用方法,你也要作训练。”

“你们不是要借用我在西班牙的实战经验吗?”

“再怎么说,你也只是个业余的义勇兵罢了。如果国际义勇军是由真正的军队所组成的话,就不会在西班牙战败了吧。”

“没有去过现场的人没资格这样说话,只要有我在的话,我就有信心能够获胜。”

“不管怎么说,这些对你来说都是有益的训练。”

“明天早上八点开始。”凯瑟琳说,“当你觉得忍受不了训练时,马上跟我们说。我们不会勉强你的。”

就这样,贤一郎的训练课程开始了。他依旧居住在禁闭室里,不过每天都要在基地的各个建筑物之间四处游走。训练中规定要穿着黄色的T恤,或是黄色的上下半身作业服,这是为了与其他的水兵、军方文职人员以及工人们区别开来。别在胸前的身份证明文件,大大地标示着“监视中犯人”的字样。

上午以静态课程为主,下午则是格斗术与机械操作的训练。除此以外,还安排了专门强化肌肉的课程。不管是什么训练课程,都设有一名教官与两名监视兵。监视兵即使在贤一郎去洗手间和冲澡时,都会寸步不离地跟随在后。监视兵受到上级指示,只要贤一郎一离开超过十米的距离,便无条件地开枪射击。贤一郎从没想过要测试这件事的真伪,倘若真的要逃的话,他会选择其他机会、其他场所。

训练刚开始的时候,凯瑟琳让贤一郎看了以日本军国主义为题材的电影。这些纪录片汇集了日本军部在朝鲜、中国满洲干下的种种勾当,解说则是由凯瑟琳自己亲自负责。

这天,凯瑟琳一边装第三卷电影胶片,一边说:“接下来的这卷影片,我不会做任何补充说明。请你自己来欣赏并作出判断吧。”

“是什么影片?”

“是南京落入日军手上当时的记录。对于日军在南京的残虐暴行,你听说过什么吗?”

“那是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发生的事。当时日军杀害了很多平民百姓,战俘也全被杀害。我还听说,当时有许多妇女被强暴,城镇遭受洗劫。同年四月在西班牙,格尔尼卡这个城镇在如雨般的炸弹轰炸之下成为了废墟。你知道这件事吗?”

“看来我们对法西分子的所作所为,都有一定的了解啊!”

凯瑟琳将放映机的电源打开后,关上了房间的灯。屏幕上出现了片头的数字。

“这是在基督教青年会工作的一名叫做菲奇的传教士,在大混乱中用摄影机拍摄下来的影像。他在外国人避难之后还留在南京,是少数欧美人当中的一人。影片中所出现的静态照片,就是当时基督教青年会中的一名美国青年拍摄的。”

十分钟后,胶卷放到了尽头,房间里再次明亮起来。凯瑟琳从贤一郎背后问道:“这就是你要前往的国家,他们的军队所做的事情。你能看得下去吗?”

——她的言语断断续续,声音显得沙哑无力。

“感谢你让我长了见识。”贤一郎说,“不过,希望你别以为我会因此问受到冲击。因为我很早以前就明白,人类究竟残忍到何种地步了。”

当贤一郎转过头时,他发现凯瑟琳脸色苍白,手捂着嘴巴,好像强忍着不呕吐的样子。两名士兵盯着贤一郎的眼神里,充满了愤怒与憎恶的神色。

那是在上无线电装置使用课时所发生的事情。担任教官的海军情报部特务士官,向贤一郎这么说:“这是奇异公司的无线电收发报机。你在日本使用的,大概会是手工制品,不过原理是相同的。”贤一郎先学习了收音机的原理,从第三天开始,他则是要学习彻底分解无线电收发报机,然后再试着使用电焊机组装完成。

“我实在是没办法想象!”休息时间,那名士官说道,“那些日本人没有奇异公司,也没有通用汽车!他们有的,只是头脑看起来不太聪明的将军们而已。连派得上用场的无线电设备和汽车工厂都没有,可那些人居然还真以为自己能够打赢战争啊!”

对于士官的疑问,贤一郎无法回答。

教授日本陆军军制的讲师,是由陆军部特别派遣而来的情报军官。

针对阶级的区分、阶级的称呼、制服的辨识方法、肩章的不同、师团及其配置、标志等等,他利用照片及彩色图片,来进行这方面训练。同时,他也将日军的步兵操典和军人守则大略地教给了贤一郎。

“好了,差不多够了吧!”授课最后一天,那名情报军官说,“毕竟我们也不是叫你潜入参谋本部,所以这些知识应该就够用了,只要能够达到观察师团司令部出入人员情况就可以了。”

在日本海军方面,则是由泰勒少校直接负责授课。泰勒少校针对日本海军的编制、组织及机构等内容进行解说,和教授陆军军制时一样,针对阶级区分及制服的辨识方法,泰勒少校详尽地向贤一郎传授了相关的知识。关于日本的几名海军提督,少校也让贤一郎反复地看了好几次他们的照片,还说明了他们的名字、简历及地位。

泰勒少校给贤一郎看了前年上任,现为联合舰队司令长官提督的照片后说道:“这名提督曾在哈佛留学,也曾以驻美军官的身份派往过华盛顿。他是一位具有开阔视野的国际人的同时,也是个拥有传统武士魂魄的男子。我在担任驻日军官待在东京时,曾经和他见过好几次面。他一方面是个意志坚定的思考家,但另一方面也是个通宵沉迷扑克牌和象棋、具有强烈赌徒性格的男子。总之,我必须说,他既是个优秀的战略家,也是一名拥有狂热爱国心的军人。

“光是这些信息,就足以让我为这位联合舰队现今的最高指挥官抱有畏惧之心。他恐怕是日本海军内部当中,对美日开战一事,反对态度最为强硬的高官吧。但如果局势变得不得不开战时,他肯定会用最大胆的作战方式,来挑战我方海军。”

“有什么根据吗?”贤一郎问道。

泰勒少校对此并没有做出明确的回答,只是告诉贤一郎说:

“暗示有可能发展到这样事态的征兆有很多。这也是我们为什么需要你的原因。”

就在这个课上完后的第二天,泰勒少校边挠着头边说:

“昨天我讲过,航空队士官飞行员的称谓是航空兵曹,简称空曹,在此我要作出订正:前几天,日本海军变更了名称,从一九四一年六月一日开始,士官飞行员被称为‘飞行兵曹’简称‘飞曹’才对。”

泰勒少校的知识,不断地依照最新版本进行更新。

泰勒少校最热衷于使用日本海军军舰的图来进行识别训练。对贤一郎来说,他被要求的水平简直就是潜水员所具备的程度了。少校要求他在极短时间内看图,然后立刻猜出名称以及军舰的类型,也有只看舰首或舰尾的图来作识别的训练。

针对日本海军拥有的军用飞机,泰勒少校也讲解了它的外形、武器装备及机能等。

泰勒少校说:“九七式舰上攻击机,九九式舰上轰炸机。因为配备了这两个机种,所以我们估计,日本海军的航空作战能力几乎可与我军相抗衡。仅这一点就足以让我们感受到强烈的危机感,然而从中国方面传来的情报却显示,日本海军可能已经拥有更高性能的战斗机。在美国陆军退役飞行员当中,有一名叫做陈纳德的上尉,他现在率领着加入蒋介石空军的义勇机师,根据他的情报,日本海军已经将某种航行距离两千公里以上,火力强大、操控性能卓越的战斗机投入了中国战线。在这批战斗机部队面前,即使是陈纳德也只能举白旗投降。但我军的航空专家却表示,即便日本投入了新型战机是事实,不过据陈纳德,关于战机性能的情报,新型战机的性能只能让人一笑了之。”

从这一连串需要极强耐心和毅力的训练来看,贤一郎多少能够反过来猜出届时将会被安排什么样的任务内容。虽然他被指派从事各式各样的命令,但是最重要的课题,应该是打探日本海军舰队的动向,而绝非调查日本海军的军服是在哪里制造之类的琐事。

贤一郎并不被允许阅读报纸或听收音机,不过凯瑟琳会代为转述每天的新闻。此外,瑟丽琳也会将这几个月来日美之间外交交涉的细节,高度概括整理后再告诉他。虽说局势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但在日本政府内部还是有人在尝试着构建与美国继续交涉的通道。在新任的野村大使与美国国务卿赫尔之间,朝着阻止开战方向进行的真挚努力,仍在持续进行着。不过凯瑟琳却认为,能避免开战的可能性不到百分之三十。

第三次近卫内阁的成立,也是在这段训练期间发生的事。内阁虽然总辞职了,不过除去松冈洋右外务大臣等几名阁僚以外,其他阁僚都获得继续留任。根据凯瑟琳所述,事实上,这次的总辞职,据说其目的正是为了将主战论者松冈排除在内阁之外。新任外务大臣,叫做丰田贞次郎是海军出身的退役提督。

“把松冈剔除后再组阁,这可说是为了避免战争所作的最佳判断。不过这位丰田提督在外交上完全是个外行,就某种意义来说,反而有可能会阻碍交涉的进行。”

贤一郎对于日本政府内阁官员交替之类的事情并不特别关心,也觉得自己没有知道的必要。不管怎么说,新内阁只要是能让凯瑟琳她们感受到危机,那就够了。因为只要差劲的内阁继续上任,美国海军就需要用到贤一郎,而贤一郎的生命,也会因此而得到一定的保障。

训练开始后大约经过两个星期的某一天,凯瑟琳来到正在禁闭室享用午餐的贤一郎身边。贤一郎停下手来问她:

“有什么坏消息吗?莫非,战争开打了?”

“不是的。”凯瑟琳欲言又止地说,“这并不是那种会令你感到开心的消息。不过,反正还是会传到你耳朵里,不如由我先告诉你比较好,因为我觉得这样才算公平。”

“在这世界上,应该没有我听了会感到难过的消息吧?”

“美国就在刚才冻结了国内所有的日本资产。”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凯瑟琳坐立难安地站在禁闭室门口。她的眼神好像在乞求着原谅,也好像在害怕着什么似的。这个自信满满、意志坚定的女性,此刻却流露出前所未见的神态。她大概是预想到贤一郎会很激动吧!

贤一郎努力用平稳的语气问道:“难道既贫穷又勤劳的日本人园丁,他的卡车和除草机,都会被没收吗?父亲为了有朝一日能拥有几块自己的土地,一点一滴存下来的美金,也都会被没收吗?”

“如果这样的话,你会拒绝接受这项任务吗?”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贤一郎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起来,“不管美国要做出什么不知廉耻的行为,我都没有能够拒绝这个任务的自由。就算罗斯福比佛朗哥和希特勒这些小人还要差劲、恶劣,我也只能照你们的吩咐行事。”

“我该说什么好呢?”凯瑟琳露出一副由衷的歉疚之意,“但,我还是不得不告诉你这件事。”

贤一郎的眼里燃起了真真切切的怒火,凯瑟琳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两名监视兵为了保护凯瑟琳,向前跨了一步。

贤一郎用手指着凯瑟琳说:

“给我记住,你们这些人标榜的所谓民主,只是一个空头口号,只是为了模糊高压政策与剥削的、冠冕堂皇的标语。你们美国人在国内是如何对待黑人、墨西哥人和亚洲人的?在中美洲又是如何任性妄为的?把手放在自己胸前,扪心自问吧!我之所以要潜入日本,是因为自己和美国政府有什么共鸣吗?别做美梦了!我会接受这个训练,只是因为非常现实的理由,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

凯瑟琳低头说道:“我都知道。”

一天傍晚,一名水兵跑来找凯瑟琳。他是在肯尼·斋藤的格斗训练课中,负责担任陪练的。

“怎么了?”凯瑟琳问水兵。

“那个日本人!”水兵充满恨意地报告说,“他在训练中折断了教官的手腕!教官现在被送到医院去了!”

经过了四个星期,贤一郎的训练进入第二阶段,开始了针对暗号以及无线通信技术的集中训练。

起初,海军情报部的负责士官还对斋藤贤一郎的理解能力感到不安,担心到底能不能教懂他暗号理论,因为士官对于贤一郎的事前了解,就只限于听说他是“海军情报部管理下的一名犯人”而已。

士官首先向贤一郎说明了换字暗号与语句暗号的概念,并教授他简单的维热纳尔密码技术。随后,看贤一郎学得很快,他便一点一点地加入复杂而且高级的说明,同时也试着给贤一郎出了一些应用习题,贤一郎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开了士官所出的习题。接着,士官又教了贤一郎利用乱数表,从简短通信文中的只言片语组成五字暗号的方法,不过贤一郎的理解、领会速度还是一样的快。当暗号复杂程序增加到第二阶段、第三阶段时,情况也还是没有改变。士官说道:

“看样子,你以前学过逻辑课程吧!”

贤一郎回答:

“我只有高中毕业而已。”

“依你的理解度,应该可以缩短课程。”

“那样正好,我对这种训练感到无聊得不得了。”

某天早上,贤一郎一睁开眼,就看见泰勒少校站在禁闭室的铁床边,用一副不高兴的表情瞪着他。

贤一郎揉了揉眼睛,等待意识完全清醒。他感觉自己身体的每个关节都在疼痛。昨晚的事情犹如大坝泄洪般,一股脑地涌现在脑海当中。贤一郎呻吟了一下后,转身趴在床上,将脸埋进枕头里,感觉整个脑袋好像要从内部爆炸裂开似的。

“想起来了吗?”泰勒少校问道,“原本是我一点好意,安排酒保按照你的酒量给你的酒。不过,你还真是大闹特闹了一场啊!”

贤一郎的脸仍旧埋在枕头里,问道:“你的好意?”

“下午的课结束后,你来向我要啤酒喝。你说,你想趁着严格训练的空当,稍微放松一下,不是吗?”

贤一郎这才想起,好像确有其事。

“我好像喝太多了。现在几点了?”

“星期天早上十点了,你不记得昨天的事了吗?”

“喝了很多酒后,和六名水兵打了一架对吧?我记得应该是这样没错。”

“那是最后了!一开始,你和两名上兵军衔的水兵发生了争执,骚动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我打赢了吧?”

“那两个人都被你打得跟猪头一样。三十分钟后他们的同伴赶来帮忙,才好不容易能跟你对打几下。话说回来,酒保的桌子、啤酒机全都坏了。损害赔偿的部分,听说会来向情报部要的,要一百二十块美金!”

“等我的合约金进来的话,就从那里扣吧。”

“别开玩笑了。如果你喝酒习惯太差的话,我可不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我要打电话给旧金山市的警察。”

贤一郎面露不地说:“他妈的!我哪里知道你的谍报工作是怎么回事?随便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泰勒少校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后说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自暴自弃了?去西班牙之前,你那样子喝过酒吗?”

“你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现在的你,就像是自己在虐待自己的身体一样。枪杀旧金山工会老大时也是一样,与其说是你胆大,我却觉得你是从一开始,就期望有场激烈的枪战和追杀似的。不管是要杀什么人,都不会有人特地守在对方住宅门前的。你明明可以采取更巧妙而且危险性低的手段吧!”

“我喜欢单纯的解决方式。”

“自杀,的确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

“少校,你走吧。”贤一郎忍受着头痛和肌肉酸痛说道,“像这样的早晨,我心底总是会浮现出一句话,而且乐于回味它。”

“那句话是什么?”

“那就是‘这个世界不值得我生存,那是个愚蠢、无聊的世界’。”

“宿醉的第二天早晨,很多男人脑袋里都有这种念头。”

“凡是男人,都应该要对这点有着清楚的认识。”

“下周继续上课!”泰勒少校改变了语调,在他的话语中略带同情,“等你调整好身体后,再过来上课。”

七月 择捉岛

有纪回到岛上已经过了两个月,时间也开始进入到夏季了。

择捉岛的夏天,没有内地夏季那样日照强烈,也没有令人热得发昏的暑气和激烈的傍晚雷阵雨。这是个温和、平静而充满新鲜感,宛如淡彩风景画一样的季节。其实说起来这段期间并不长,不过是四个星期罢了,而在这当中,可以称其为“盛夏”的,也只有一个星期而已,可说是个极其短暂又让人觉得难以依靠的季节。

尽管如此,在这个季节里,还是可以见到宛如绒毯般铺满整个山野的千岛竹,以及虾夷松密布的浓绿森林,正鲜明地散发着光泽。单冠山上残留的雪,洁白得让人为之目眩,海滨的后面和沙丘上,野蔷薇正狂野奔放地绽放着。有纪每天早上都在驿站后面散步,享受这美丽的季节。虽然与村民们的关系并没有改善,但是她找不出任何后悔回到岛上的理由。有纪摘了天竺葵与锯齿草等野草,挂在驿站屋檐下晒干。

另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岛上的生活也变得让人愈发感到拘束了。从去年开始,即使是在灯舞这种地方也建立了邻组【邻组,日本在二次大战前后,为有效控管居民而设立的邻里组织。】,同时也成立了“爱国妇人会”,诸如此类的事情,让每天的生活变得更能切身意识到战争的气息。小学更名为国民学校,排斥外来语的活动也变得大行其道。从内地开始,国粹主义的狂风似乎正逐渐向这个小岛吹袭而来。

在东京和大阪,已开始实施白米配给制。火柴、砂糖也从去年起,开始实施票券兑换制。

有纪的店里面,商品数量明显减少了许多。分配给渔船的燃料量变少,听说在留别和纱那村里,渔夫、失业者和警察之间经常频繁地在发生冲突。每年六月便会来这里耍猴的,这一年却不见踪影。

“蔬果店前排起了长龙!”从东京远道而来的云游商人这样告知有纪,“听说每月有两天是‘无肉日’,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不知道是不是认为我们在剩下的二十八天里会有肉可吃呢?”

就算在灯舞的捕鲸场内,对于剩余鲸肉的管理方法也越来越严格了。过去在解体作业中产生的碎肉,不管是被称做“saikas”的舌头,还是用来做熟食的肠子,还是裹着盐的肚,只要居民们想得到的都能得到。那是长久以来居民们既有的权利,也是餐桌上不可缺少的菜肴。如果在捕鲸场内有熟人的话,连鲸鱼的下巴肉都能拿得到。可是这一年,解剖场负责人对于居民们来解体场这事儿,不再像以前那样笑脸相迎了。据说上面的人已经下达了指示,不管是怎样的碎肉,都要制作成罐头以备用。居民知道了以后,不禁气得破口咒骂起捕鲸场的所有者片桐水产来。

事情发生在那年夏天七月底左右。在某种意义上,那个事件对择捉岛来说,或许正是往后那笼罩整座岛的战争乌云最初显露其凶残本性的征兆,然而当时却没有任何人察觉到这点。

这是个天气晴朗的早晨,舒爽的凉风拂面而来。有纪在七点过后,将三名商人送出驿站。他们是准备前往天宁村的商人。一名不擅长骑马的商人被夹在其中,整个队伍一共有八匹马。送走他们后,有纪向宣造说:“待会儿,从里头拉十匹左右的马过来给我。明天千岛汽船会进港,需要比平时多一倍以上的马匹。”

宣造心领神会地点点头,便走进了马棚。

有纪自己则在驿站里收拾吃过的早餐,并在洗菜盆里清洗餐具。就在那个时候,从敞开的窗户外,远远地传来了马蹄的声响。有纪抬起头,从通往留别的灯舞街道方向,有好几个男子正骑着马奔驰而来。那场面简直就像是秋季庆典赛马时一样急迫,四匹马的后面尘烟四起。

有纪尝试着辨认坐在马上的人的身份,前面有两名穿着制服的男子,看样子似乎是巡查,还有两名穿便服的男子,正紧跟在巡查的后面。马飞奔的速度奇快。有纪用围裙擦干手后,便拖着木屐走到驿站外。

男子们沿着靠灯舞川的道路一路奔驰而来,接着又相继飞奔而去,大有要一路直接冲到单冠湾的架势。有纪撤回身子,退到大门屋檐底下。四名男子在有纪眼前停下了马。驿站房舍前正好是三岔路口,几匹马发出声响,相互碰撞、然后又彼此弹开,大概是因为突然停下来的缘故,不情愿地嘶叫、跳跃着。

巡查中有一名体格健壮留着胡须的男子,还有一名一副娃娃脸的青年。在胡须巡查的制服底下可以窥见到子弹带,除了军刀外,他好像还携带着平时不会带在身上的手枪。年轻巡查的马旁,则放置着枪盒。两名平民百姓都是身穿灯笼裤,背上背着枪,其中一个是光头男子、另一个则戴着鸭舌帽。

“那两个男的!”

有纪睁大了眼睛。那两个平民百姓,看起来非常眼熟——今年五月,她在去留别的路上,也就是劳改营的施工现场,曾经见过这两个人。一个戴着鸭舌帽,另一个则是在光头上有刺青。有纪敢保证自己绝对没有认错人。他们在三岔路口旁安抚马匹,并小心翼翼地巡视四周。灯舞村在单冠湾沿岸道路的山边,林立着成排的人家,这三岔路口正好就位于村子的中心位置。在它的一角并列着驿站、冈谷商店、派出所等各种公共设施。

似乎听见了不寻常的马蹄声,派出所的大冢巡查连忙扣上纽扣跑了出来。他五十多岁的样子,脸上戴着一副圆形眼镜,是位个子矮小、微胖的男子。

大冢一看到马背上的胡须巡查,立刻挺直了身子喊道:“署长!看样子,对方是纱那那边的警察署长。”

那名署长一边制止嘶叫的马,一边说道:

“劳改犯逃跑了,还杀了一个人。”

“是杀人犯吗?”

“朝鲜人在振别的工人宿舍里,杀了工头逃跑了。村里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

“报告警长,没有!”大冢面露紧张地说,“其实您只要打电话到邮局那里就行了。”

“没那个工夫,我是一路奔驰过来的。先追上才是首要任务。”

“是朝这里来了吗?”

“是啊,那家伙肯定路过灯舞街道。我在半路上捡到那家伙的毛巾了。”

“那家伙手上有武器吗?”

“抢了一把山刀。”

“请指示我应该怎么做?”

“帮我联系年萌和天宁村,我要封锁道路。”

“遵命,还有呢?”

“集合所有村民,我要清查一下。有必要的话,要挨家挨户地搜!”

大概是听见了外面的骚动声吧,附近民宅的村民陆续走出家门。就在这时,从灯舞街道的前方又传来了马蹄声,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视线转往了道路的方向。好像也是巡查,他正不停地蹬着马腹,催促着它往前疾驰。

那名巡查冲开了人墙,闯进了三岔路前的人群当中。

马停下来后,巡查向署长大声喊着:“在孵化场小屋内,有个男的受伤了!”

一听这话,村民间顿时惊呼声四起。

在灯舞川上游,有个长约三公里左右的沼泽,那里设有鲑鱼天然孵化场。这一带河岸和河川的渔业权,都是属于总公司位于根室的片桐水产公司所有。该公司为了监视非法捕鱼,在这片沼泽也设有管理员。巡查之所以从灯舞街道前往沼泽,应该是为了查看这间管理小屋的情形。

巡查又对署长说道:“大约是今早,正在睡觉的时候遭到袭击的。劳改犯还抢走了枪。”

署长脸色大变,连忙问道:

“子弹也全被抢走了吗?”

“听说火药和子弹都被抢走了。”

“竟然让逃犯把枪弹弄到手,这下可糟糕了!”

“管理员的伤没有生命危险,虽然疼得叫个不停,但我想可能只是小伤而已。”

“要不要请海军支援?”大冢说,“或许可以派军队给我们。”

“立刻去办!”署长说,“然后敲响吊钟,把村里全部人集合到学校操场。”

“要做什么?”

“我要挨家挨户地进行搜索。”

“他可能逃到山里面去了。”

“不会,他还在村子里。”署长斩钉截铁地说,“那家伙应该是打算要偷船,不然不会到这里来。”

“会不会已经到年萌或天宁去了?”

“如果他是在破晓时分袭击孵化场的话,那应该还躲在附近。他大概是等太阳出来之后,才会沿着道路逃离那里的吧!”

“明白了,我会立刻开始调查船只那一带。”

署长向身旁的年轻巡查说:“你去警戒年萌方面的道路!”

然后,他又对光头男子说道:

“你们给我去守住天宁那边,那家伙抢了枪,所以发现后格杀勿论。”

光头男子歪了歪嘴,露出了牙齿,红色的牙龈整个翻了出来。他的嘴唇内侧和牙龈,在唾液滋润下闪闪发光。

有纪感觉脊背一股寒意袭来,令人不寒而栗。那个微笑简直就像是野兽在猎物面前舔舌头,或是饿鬼眯着眼,张开大嘴打算吞下生肉一般。

派出所旁的监视瞭望台上响起了钟声,钟声划破了夏天单冠湾的天空。在海风中掺杂了些许让人焦灼不安的气息。

将居民们全部集合到国民学校操场上,花了不少时间。

在这期间,钟仍然持续响着。警察署长骑着马,在道路上不断地来回奔驰,吆喝着要大伙儿到外边来。派出所的大冢则从天宁那头一家家敲着民宅的门,命令所有的人到学校操场上去。有纪也被大冢从背后推着走向操场。

大部分的居民在搞不清楚状况的情形下被叫了出来,看到骑在马上的巡查以及手里拿着枪的男子们,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尽管已经从先出来的村民口中听说了事情原委,但每个人还是缩着头,战战兢兢地一边张望四周,一边走向学校。就连上了年纪的村民,也被毫不留情地从家里带了出来。

在前往操场的途中,有纪听见了署长和大冢间的对话。

“这村子里有空房子吗?或者是没在使用的建筑物?”署长问道。

“没有。”大冢回答,“这个季节捕鲸场还在作业,片桐水产的作业小屋里,也住有相当多的雇员。”

“渔场的仓库呢?还有米仓和放渔网的地方?”

“你说得对啊,那边也得调查看看才行。”

“有没有船被偷了?”

“目前还没有接到通报。”

包含捕鲸场和渔场的雇员,国民学校操场上聚集了上百村民。大伙儿全身僵硬地依偎在一起,窃窃谈论着发生的事情。小孩子们对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骚动感到相当兴奋,他们喧闹着,在人群间穿梭奔跑,前仰后合地模仿枪击的样子,无视大人的不安与恐慌,恣意嬉戏着。

钟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居民已经全部聚集在操场上。大冢命令居民们原地坐下,于是他们便在沙土夹杂的操场土地上就地坐了下来,原本喧闹的谈话声,也渐渐地趋于平静。

“全员都到齐了吧?”大冢向居民们问道,“包括自己的家人还有邻居家,全部都到了吧?”

这时,有纪突然发现宣造不见了。

从骚动开始就一直没见到他的人影,就连自己到了操场上,也还是找不到他。他会不会还在小屋那里呢?

有纪隔着沙丘向放马棚望去,宣造的小屋就位于缓坡上的放马棚那端,距离村子大约两百米远的地方。那是宣造自己收集废材和漂流木建造的,灵活运用了可利鲁人的传统,是栋半地下的小屋。从外面无法窥见小屋内的情景,虽然现在看起来,里面像是完全没有人在,但感觉起来,似乎又有种不寻常的味道。

大冢走进操场中,继续问道:

“全员都到了吧?大家都来了吧?”

这时,有纪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大冢惊讶地面向有纪。有纪断然地脱口而出:

“我还没见到宣造。”

大冢脸色一变回过头,他回头的方向正是宣造的小屋。

大冢喃喃地说着:

“那边,还没去查看过。”

又过了十分钟后,居民们反过来被赶回了各自的家中。巡查们报告说,村子里所有的建筑物和设施都搜查过了,只有一间除外,就是宣造的小屋。

警察署长将居民们赶出操场后,将巡查和劳改营的男子们全部召集到驿站马棚的阴暗处。从这里到小屋只有五六十米,正适合用来监视宣造所在牧草地角落的小屋。有纪在署长询问下回答说:“宣造早上送客人时还在,之后就进到马棚去工作了。后来没多久,署长你们就赶到了,然后从那时起,我就再也没见过他。”

“他应该听到钟响才对。”署长说道。

“如果没离太远的话,应该能听到才对。况且,他今天没有必须远行的要紧事,而他自己也没提过有这样的计划。”

“该不会是工作做完,回小屋去了吧?”

“可能是被那名逃跑的劳改犯拿枪挟持,”大冢说,“所以才会不见人影。”

“有必要去确认一下。”

大冢与巡查们面面相觑。现在的情况和搜索全村时不同,是命中率相当高的一场赌博。而且对方是杀了一名男子,又让另一名男子受伤的凶犯,为此,巡查们更是犹豫不决。

有纪问署长说:

“一定得有人去敲小屋的门吧?”

“你可以帮忙去敲门吗?”

大冢一听,连忙从旁插嘴道:

“如果朝鲜人在里头的话,人质会变成两个人哦!”

“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确认里面的情况?”署长说道,“我们也无法否定,里面其实可能空无一人。倘若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就只是在做无用功,特别是在这种应该去搜查其他地方的关键时候,这样的浪费时间更是不可取。”

“要不要绕到屋后看看?”有纪说道。

“从小屋应该可以看到屋后的斜坡和正面的情况,没办法偷偷靠近。”

“不如放火吧!”年轻巡查说道,“用火攻,把他逼出来!”

“别这样!”有纪瞪着那名巡查,“那是宣造自己盖的小屋,还放着很重要的物品,不可以随便放火烧掉啦!”

这时,头上有刺青的男子开口了:“别再啰里啰唆的了,从正面进攻就行了!”

全部的人都看着刺青男子。他怀里抱着枪,倚靠着马棚的门,脸上浮现出残忍的笑容。

刺青男子举目环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说:“就算他偷了枪支,也不能证明他就会用。我听说那是旧式的猎熊枪,对于一个外行人来说,是不会装填子弹的。既然如此,那算什么枪支,连个屁都称不上!而且他应该还负伤了,行动不会太灵敏的!”

署长抬头看着男子问道:“虽然你这样说,不过还是确认一下比较好,只是,这是个相当危险的任务,不知道有没有人志愿前去?”

“由我们去吧!”

另一名戴着鸭舌帽的男子也点点头。

署长似乎很满意这个答复,留着大胡子的脸部表情立刻缓和了下来。他拍了拍刺青男子的肩膀,也许,他一直在等待这句话说出吧!之前的言辞,或许都是为了引导男子这么说而留下的伏笔。

“好吧!”署长的语气突然变得相当坚决肯定,“包围小屋,不要让他有脱逃的缝隙。只要一看到枪就立刻开火,一听到枪声,你们就没必要再做什么确认了,给我立刻反击!一旦知道那家伙在里头,总之先开枪就对了。接下来,就等海军的支援了。”在署长的命令下,派出所的大冢和两名巡查分别散了开来。

署长重新面向有纪,开口说道:

“还真是引起了一场不小的骚动哪!”

“请别让宣造有危险,轻率行动的话会伤了宣造。”

“放任不理的话,伤害会更大。好了,你就先别担心吧!”

劳改营的工头们在确认自己枪支的状况后,便从马棚的阴影处走向外面的街道。从那里到宣造的小屋,仅有两百步的距离而已。他们沿着道路往北走去,中途从马棚栅栏的尽头,一转进入了放牧地的斜坡。刺青男子手握着猎枪,鸭舌帽男子则是拔出了手枪。男子们配合着彼此的脚步,大步且小心翼翼地朝着小屋方向前进。

有纪躲进马棚,透过后门的缝隙观察着情况。那两名男子越过栅栏,正来到斜坡处。在旁边的草丛里以及后面偃松的阴影之间,隐约可见巡查的白色警帽。男子们隔着五米的间距,近似傲慢地大摇大摆地靠近小屋。高大的牧草随着海风不停摇曳,绿色的光影奔流在整片斜坡上,显示着风的方向。小屋里没有任何动静。有纪才刚这么想没多久,小屋的门旁便燃起了白烟。接着的瞬间,枪声响起。有纪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了一下。刺青男子像是中弹了似的,整个人从小屋正前方十米处向后滚了下去。鸭舌帽男子眼见情况不妙,连忙一百八十度转身逃跑,他的帽子掉落在牧草上。

“混账!”署长在马棚外面怒吼着,“是劳改犯没错。是那个朝鲜人!”

刺青男子没有站起来,他躺在地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戴鸭舌帽的男子,满脸苍白地逃回了马棚阴暗处,他的灯笼裤前面湿了一大块。署长说道:“总之,我们已经知道他躲在里头了。接下来就只能等海军来了。”

骚动开始约达两个小时后,日本海军天宁警备队的水兵们才从天宁机场赶过来。派出所的大冢巡查,从灯舞邮局先打了电话回纱那总局,然后再请总局转接到天宁的机场警备队。警备队接获联络后,决定接受纱那警察署长的请求,让十二名队员当中的半数全副武装,立即开拔前往灯舞村子。

灯舞与天宁机场之间大约距离八公里远,道路并非全部平坦,途中必须经过海獭岩断崖。在无法使用汽车的岛上,就算是军队也必须徒步走完这八公里的路程,只有身为警备队队长的军官,才能骑乘马匹。

当警备队抵达时,家家户户都紧闭着门窗,外出以及由窗户观看四周的行为,全都遭到了禁止。不管是街道上还是海边,都看不见任何人影,只剩下只狗,静静地漫步在房舍与房舍之间。

由军官率领的警备队包含了士官以下的六名士兵。士兵们全都穿着陆战队用的野战服,在他们身上背着步枪。

警察署长及众人们,在厂舍后方迎接警备队的到来。

军官从马背上跃下。他身着野战服,腰际佩带着手枪,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他的年纪看起来和有纪相当,军阶章显示他是一名中尉。

有纪感到很意外。因为她曾经听说,天宁警备队的队长是从士官晋升的年长特务中尉,不过如果是眼前这位二十五岁左右年纪中尉的话,很明显是出身自海军军官学校。可是,想到天宁机场警备队的规模,派军官学校出身的军官前去赴任,是很不自然的一件事。

有纪迅速地观察了一下眼前这名军官。虽然说起来还很年轻,但他眼中却流露着与外表年龄不相称的傲慢光芒。他的五官清晰、相貌端正,微微上扬的嘴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容。

军官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有纪的外貌。有纪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让人看了后便会不由自主地一直想瞧着它看。有纪在函馆时,也常常遇见男子不由自主展现出类似的反应。

军官的嘴角略微动了一下,转过头对着署长问道:“状况如何?”

署长简略地向他说明情况。军官毫不掩藏自己那不感兴趣的表情,仅仅是听着而已。他从马棚的阴暗处探出头来,也看了一眼宣造的小屋,然后自顾自地点了点头。

当署长说明结束后,士官问道:“有必要审问那个朝鲜人吗?”

“没必要。”署长说,“目前首要任务是阻止更大的损害。”

“那简单。交给我,我马上收拾干净!”军官对士官下了一些指示后,士官便引领着水兵们离开了马棚的阴影处。

有纪向军官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军官又注视着有纪,这次他毫不客气地,更加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她。他的视线从有纪的脸到胸部,然后看遍了她的整个身体。

“你是什么人?”士官问道。

“我是这间驿站的负责人,那个小屋是我的员工居住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冈谷有纪。”

“我是帝国海军中尉,滨崎真吾,天宁机场警备队长。”他说的一口标准话,语句里面听不出任何地方口音。

“你看起来相当年轻,原本就是驿站的负责人吗?”

“今年春天才从我伯父那里继承的。”

“我上个月才刚到天宁上任,说起来,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吧!看样子,不光是天宁村子,我也应该到这里打声招呼才对呢!”

有纪感到焦急不已,于是打断了他的话说道:“我想请教一下,你究竟打算怎么救出宣造?”

“你不用担心,我马上处理。”

“请不要让宣造受伤,希望你不要乱来。”

“搞不好,他在里头已经被杀喽!时间拖长对我们这边也不见得有利。”

“中尉!”警察署长对军官叫了一声。

这名叫滨崎的军官,仍然一直盯着有纪微笑,那表情看起来既像是告诉有纪“有什么话之后再说”,又像是在对她说“我想再跟你好好聊聊其他的话”。有纪察觉到他的微笑中隐约带着轻薄,整个人不禁往后倒退了一步。

滨崎和署长走出马棚,朝着派出所的方向前去。

怀抱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有纪再度进入马棚中,透过门缝窥探着外头的情况。

那间位于牧草地当中的小屋,连一点点动静都没有,小小的玻璃窗上也没出现任何人影,门就这样紧紧关闭着。在屋子正前方的草地上,横躺着刺青男子的身躯,他一动也不动,看样子应该是已经死了。那名从劳改营脱逃的朝鲜工人,现在已经杀害两个男子了,毫无疑问地,他一定会被判处极刑。倘若他只是逃离工寮的话,现在出面投案或许还来得及,不过他已经杀了两个人,那么就只有逃亡到底这条路可选了。

宣造不会有事吧?

有纪心想,宣造八九不离十,恐怕是在屋子里面被对方给抓住了。宣造是个体格很好、粗重工作也难不倒他的青年,应该不至于那么简单就被制伏或捆绑挟持才对。就算对方手上有枪,只要不是突然遭到开枪射击,他应该也没有那么简单就被抓去当做人质才对。

光是这样想象,有纪就忍不住更加担心宣造的安危。

“希望不要为时已晚才好”有纪默默地想着。

有纪凝视着外头,发觉水兵们正匍匐前进,慢慢地接近小屋。小屋背后的斜坡上,隐约可见钢盔的形影。从小屋里头应当也看得见水兵们的动静,不过和先前不一样的是,现在前去包围小屋的人数有六人,因此,就算知道有人接近,一个人想要应战多人,也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水兵们的行动终于停下来了。他们在离小屋五米远处,用枪口瞄准了小屋,静候接下来的指示。

牧草地里那名看起来像士官的男子挥了挥手。

那似乎是某种暗号,经历几秒的静寂后,突然响起了爆炸声。

“啊!”有纪不禁大声地惊呼了起来。

小屋背后散开了一阵白烟,烟雾中混杂着木材碎片和尘土。放牧地上的马匹受到惊吓,大声嘶鸣了起来。是手榴弹吗?那个军官把宣造也一并炸了?幸好和有纪的瞬间想象不同,小屋并没被炸掉,依然存在。炸弹似乎也不是被丢进小屋内,而是在外头爆炸。不久后,有纪听见了木材噼里啪啦的爆炸声,与爆炸时不同的白色烟雾缓缓升起,小屋后方似乎着火了。那名海军军官似乎想用警察曾经想过但最后放弃的方法,来解决这起事件。先跑出来的会是宣造,还是那名工人?

有纪屏住气息,注视着小屋的门口。水兵们能分辨那两人吗?情况也有可能变成是宣造先跑出小屋,结果被水兵开枪击中啊!有纪现在真想狠狠抓住那个叫滨崎的军官的衣襟,用力地摇着他,对他大声叫骂。

火焰似乎变得更加明显了,烟雾已经升到十几米高。四周到处迷漫着焦臭味,连马棚的鸟儿们,也开始变得骚动不安起来。

突然间,小屋的门打开了,从里头蹿出一个人影。人影一下子滚进了草丛中,但是马上又站了起来。那是宣造!有纪一把推开马棚的门,大声喊了出来:“不要开枪!他不是犯人!”

宣造抱住头弯着腰走了出来。大冢巡查的声音也从马棚旁传来:“别开枪,别开枪!”

宣造飞奔到马棚围篱旁边,一口气翻过了围篱,在道路旁边的地上趴了下来。

这时,在小屋门口出现了一个新的人影,那人影的手上还拿着枪。那个男子手上还拿着枪,从门口往外走了几步路。

四面八方同时响起了枪声。

那名逃犯似乎是中了枪,整个人往后弹了出去。只见他摊开双手,咚的一声仰面朝天倒在门前,身体一动不动了。水兵们放低身子一步步靠近,男子依然躺在地上没有爬起来。三四名水兵持着枪包围了那名逃犯。其中一个人用脚翻动工人的身体,接着士官朝马棚这边挥了挥手。

确认了士官的暗号后,军官和署长从马棚的阴暗处走出来。

“宣造!”

有纪也朝着宣造的方向奔去。宣造慢慢地从地上撑起了自己的上半身,观看着四周的动静。

宣造似乎没事的样子,至少没有什么重伤……觉察到这点的有纪放慢了脚步。

“我没事!”宣造站了起来,呼吸仍然有点紊乱,“发出‘砰’的一声的时候,我吓了一跳,幸好没有被枪打中。”

“我完全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担心死了!”

“我被殴打又被捆绑了起来。刚才那家伙割断了我的绳子,然后我就被他一脚踢了出来。”

“你知道吗,那些海军本来打算不管是谁,看到谁就要射击谁的!”

这时,又发出一阵短促的爆裂声。

有纪回头看了看发出声响的方向,军官的手枪正对准倒下的劳改犯,似乎是开了一枪。是要给他致命一击吗?接着军官将手枪收进枪套中。

宣造说道:“军队还真是粗暴呢!”

有纪将口中分泌出来的苦汁咽下肚,她觉得自己的双脚有些不太对劲,不由得将手搭上了宣造的肩膀。宣造也急忙扶住有纪,她感觉,自己似乎有点贫血。

“我没事,没事的。”

回过神后,有纪走向小屋。她心想,趁着还没有完全烧尽的时候,应该多少搬点宣造的财产出来才对。宣造立刻从后头跟了过去。烟雾已经从屋檐和墙壁间的缝隙里弥漫出来,屋子里头可能已经是一片火海了。

有纪向前走了几步后,在路上看见了那个滚落在草地上的光头男子。在他的额头上,正好是刺青的部位开了一个洞,看样子已经死了。一名巡查蹲下身子,查看他的情况。水兵们从小屋前,将死去的逃犯尸体给拉了过来。有纪和宣造从署长和军官背后,窥看着那名杀了两个男子的凶恶犯人的模样。尸体仰躺着,胸前染成殷红一片。他的脸上没有伤,双眼睁开。在那双眼里仍然残留着强烈的憎恶与诅咒。

“啊!”有纪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怎么了?”宣造说。

有纪小声地回答着:“这个人,我见过!”

“在哪里见过?”宣造也小声地问道。

“我刚回来的时候,在往留别半路上的道路施工现场见过他。对他的脸我记得一清二楚。”

“我们刚才在小屋中稍微聊了一下。他说大约在两年前,警官来到他故乡的村子里,不分青红皂白地便将他带到九州岛的煤炭矿坑去。他从矿坑里逃了出来,四处躲藏,不过最后终于还是被抓到劳改营。”

“你明明是被他抓去当人质,但却似乎不觉得他是坏人呢!”

“因为我想起了爷爷和奶奶的事。他们也是一样,突然有一天日本军队来了,还叫他们搬到色丹岛去住。”

“你也很恨日本人吧?”

宣造并没有回答。

“他说想沿着岛逃到俄罗斯去,顺利的话,还可以带我一起走。”

火势愈变愈大,小屋发出激烈的爆鸣声,不停地燃烧着。

水兵们抬走了逃犯的尸体。

在火势不断增强的情况下,有纪他们也离开了现场。

“手段还真是粗暴!”有纪皱着眉头说道,“他们实在没必要烧掉你的小屋。”

“国家会有补偿吗?”

“最好不要有所期望。今天开始,你就先睡在驿站吧!我会马上给你重建个小屋的。”

这时,军官转过头来,面向有纪露出一个高傲的微笑。这个笑容,似乎是在表示他对整件事情从头到尾感到很满意且充满了自信。在有纪看起来,那笑容甚至像是希望得到别人鼓掌似的。

有纪无视于军官的笑容,转过身背对着他。

八月 东京

在大贯诚志郎中佐面前,一场激烈的争辩正持续不断地进行着。

“不行!我绝对不能同意夏威夷作战计划!”

“你这个人还真是不明事理啊!你以为我们到现在为止,是为了什么目的在不断进行艰苦训练的啊!”

进行争论的双方分别是海军军令部第一课长富冈定俊大佐以及联合舰队司令部首席参谋黑岛龟人大佐。

大贯诚志郎中佐擦了擦流下的汗水,默默不语地注视着两人的争论。这里是东京霞关,海军省大楼的二楼,一间在正中央摆放着一台巨大桌子的作战室。靠墙的地方虽然摆放着一把小型电风扇,但却无力驱散房里的男人们从额头不断涔涔流下的汗水。大贯的同事——水雷参谋有马高泰中佐站在大贯身旁,双手交叉在胸前,同样静听着两人的激烈辩论。

这天,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大将,派遣参谋们来到了东京的军令部,因为眼见开战已经迫在眉睫,所以山本派他们过来,征询军令部有关对英美荷作战计划的内部意见。身为战务参谋的大贯诚志郎中佐,也跟着两位首席参谋一起来到了海军省。

然而,军令部所指示的计划案中,却没有排入奇袭夏威夷的作战计划。今年一月,山本司令长官直接寻求海军大臣的谅解,并在同时研拟了夏威夷作战的方针,既然如此,这计划当然也应该成为军令部作战计划的一环而被采用,但是它却完全遭到了忽视。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参谋们为此群情激愤,而军令部与联合舰队司令部之间,也由此展开了激烈的争论。

“我再重复一次,”军令部富冈课长摇着头说,“这场奇袭夏威夷的作战,其成败将决定于计划是否保得住秘密。也就是说,这作战计划是将胜负关键赌在‘机密绝对不会对外泄露’这件事上,换而言之就是一场豪赌。这实在太过于投机了,我无法同意这种作战计划!”

黑岛大佐则是脸红脖子粗地反驳道:“计划保密做到万无一失是可以期待的事情。确实,本作战计划当中有太多不可预测之要素,我承认这一点,你说它投机也好,冒险也罢,但是,战争本来就伴随着冒险的成分,害怕冒险有办法打仗吗?”

“够了!”富冈课长说,“像这种成功率极低的战争,一旦执行,只是无意义地动用宝贵的兵力,最坏的情况下,甚至有可能让我们失去珍贵的战力。同时,它也会对担任主攻方向的南洋作战造成妨碍。在南洋战线上,我方在以确立持久态势为前提的同时,也必须顾虑到俄罗斯方面的情况,因此必须速战速决。为了达到这点,我们必须在马来半岛和菲律宾同时投入大量部队,所以,我方根本没有多余的航空母舰可以分派到夏威夷进行作战!”

“就算在南洋战事成功的前提下,也必须击破美国太平洋舰队!”

“我无法同意!而且还有一点,在国家外交极度紧张之际,出动机动部队要是被发现的话,日美交涉会完全破裂。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值得冒如此风险去执行的作战!”

这天是一九四一年八月七日。

就在一个星期前的八月一日,美国政府对日本发动了新一波经济制裁,宣布全面禁止石油输出日本。ABCD包围网【ABCD包围网指的是美国、英国、中国、荷兰四国共同对日本组成的封锁网,由于取四国国名的首字母,故称为“ABCD”包围网。】也就在这天正式形成。

日本政府在各国全面禁止石油输出的政策下,受到了强烈的冲击。一旦日本无法由美国进口石油的话,要不了几个月,储备油就会见底。一旦石油用完,日本的各大工业集团将会停工,而街道上将会看不到卡车和汽车的踪影。日本的近代产业会崩溃,社会机能将陷入麻痹状态。虽说这样的事态是日本政府很难预料到的,但这次美国政府给日本政府好好地上了一课,告诉日本政府对美国将采取的手段不要估计得太乐观了。

日本国内的舆论,对于这次的制裁十分愤怒。要求出兵南洋的声浪日益高涨,越来越多的人主张以军事占领菲律宾、马来半岛,还有荷属东印度。如此一来便能确保南洋的油田及矿山,并且能够尽早建立自给自足的体制。然而,出兵南洋便等于宣布日美开战,也等于是揭开对英美荷战争的序幕。

总理大臣近卫文确信,事态既然已经发展成这样,除了寄希望于领袖会谈来打破僵局以外,已经别无他法了。为此,他决定直接与罗斯福总统会谈,传达日本在改变中国及南洋政策上的诚意。海军高层也支持首脑会议的召开,于是近卫立刻通过外交渠道,决定向美方请求召开首脑会议,并提议将地点定在日本与美国本土正中间,位于太平洋中部的夏威夷。

举行首脑会谈的要求于八月八日提出,但是联合舰队司令部却与政府的行动背道而驰,他们认为出兵南洋是在所难免的,并开始着手准备对英美荷的开战。军部的富冈课长又再次补充说道:

“关于动用如此庞大兵力作战,我对于在准备期间能否保持机密不外泄,仍然有很大的疑虑。此外,我们的战机需要飞行接近两个礼拜,在这过程中,有可能会在中途遭遇到敌军舰船和飞机。到那时,偷袭攻击的计划必然会受挫,不得不改为强行攻击。如果敌人已经做好准备,等着我方到来,那我方不仅无法期待能够获得什么战果,相反,可以预料会遭受到重大的损失,不是吗?”

对此,黑岛参谋也一步不退让地回应道:

“如果不痛击太平洋舰队主力的话,我十分怀疑南洋作战能否成功。在促使南洋作战成功的前提下,空袭美国舰队主力也是势在必行、不可或缺之事。”

争辩就这样陷入了僵局。不管哪一方都没有让步的意思,双方都拼命地想攻破对方的论点。争论已过了数小时,两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疲态。终于,双方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整间作战室陷入沉默。隔着大桌子,黑岛参谋与富冈课长都将双手交叉在胸前,彼此缄默不语。

最后,黑岛参谋打破了僵持许久的沉默,向大贯开口说道:

“现在的局面可说是进退两难,但就这样回柱岛的话也不是办法,你说该如何是好?”

大贯缩了缩下颌,望着黑岛和富冈的脸说:“山本长官鉴于事态的急剧变化,要求将往年年底举行的海军图上作战演习时间提前。现在,我们和军部就先各退一步,互相思考双方的主张,再重新推敲作战计划,这样可以吗?至于思考的结果,我想就等图上作战演习时再做详细研究吧!”

“我也在考虑要提前图上作战演习。”富冈课长说,“现在连石油都被禁运了,实在没办法慢慢来。不如就依山本长官的要求,下个月早点儿演习吧!”

大贯问道:

“现在能把日期定下来吗?”

富冈看了一眼墙上的日历后说:

“就军部这边来说,我觉得十一日左右挺合适的,各位觉得呢?地点就同往年一样,在海军大学的大礼堂。”

黑岛参谋站起身说:“我知道了,十一日进行图上作战演习。到时候,司令长官将会亲自担任整场夏威夷作战演习的指挥官。”

大贯中佐与联合舰队司令部的参谋们,向军部的富冈课长敬个礼后,走出了作战室。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从早上到下午,这场激烈的辩论持续了四个小时之久,即使是大贯,也感到疲惫。

短暂休息之后,大贯打算返回广岛,他和两位首席参谋在有天花板的大厅中告别后,便走到以前曾经工作过的副官室打声招呼。在办公室里面,除了首席副官之外的几位副官都在,还有几名坐在并排书桌前的年轻书记官。

一位大约三十岁左右,年纪还很轻的书记官抬起头来。他虽然看起来是那种爱玩的男子,但实际上工作能力却很强。他的名字叫山胁,不知为什么,大贯跟他在个性上十分投缘。自从一月初递送山本长官写的书信给及川以来,这还是他们两人第一次碰面。

大贯将山胁书记官约到大厅,兴致勃勃地闲聊了一会儿。包括日美关系的发展、近卫内阁的对美政策,以及对中日战争前景的预测等等,山胁不愧是身处在最接近政府核心的单位,信息相当丰富。毫无疑问,不仅海军内部,也许在陆军省和外务省里,他都拥有一定的情报来源。如果不是这样,身为海军省书记官的他,恐怕就无法将工作处理得尽善尽美吧!

闲聊过后,山胁书记官说道:

“我打算在今年冬天结婚。”

“哦!”大贯又看了看对方的脸,“我看你对单身生活似乎蛮乐在其中的,没想到到头来也要组建小家庭了!”

“别挖苦我了。”书记官面红耳赤地说道,“我女朋友是安藤大尉的妹妹,你还记得吗?”

“安藤大尉!”

要说大贯不记得,那是不可能的。安藤大尉是海军航空队的飞行员,也是驾驶零式舰上战机的军官。自从南京空战开始,他参加过包括重庆轰炸掩护作战等许多场空战,并且获得了辉煌的战果。他的母亲是美国人,而父亲曾经担任过海军佐官,所以是个混血儿,现在,他正任职于柏林的驻德海军武官室。

去年底,当大贯还是海军省副官时,他应同盟国德国空军的要求,暗中突破了缅甸、印度、伊拉克等英国的势力圈,将两架零式舰上战斗机秘密送抵柏林。那是他和山胁书记官合作完成的任务,而安藤大尉则是当时被选定成为飞行员的。

没想到,山胁居然要和那位安藤大尉的妹妹结婚了。大贯赶忙问道: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去年秋天开始,”山胁回答,“当安藤大尉在进行远距离飞行训练的时候认识的。地点在横滨的舞厅,是安藤大尉介绍的。”

“她也是混血儿吗?”

“是啊,你对此很在意吗?”

“不是。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今后将会有很多吃苦的地方。安藤大尉的父亲因为和美国人结婚这件事,在海军内部坐了很久冷板凳,而你要娶的可是他的女儿哦!”

“也许会有很多困难,这些我都知道。”

大贯拍了拍年轻书记官的背,然后说:“总之,现在对于有家室的男子来说,并不是个很好的时代,更何况你又是在海军省工作,多保重啊!”

“你能出席婚礼吗?”

“可以的话,我一定去,你得早点儿跟我联系哦。”

“我会打电报到长门号上的。”

大贯中佐带着温暖的心情,和山胁书记官道了别。

他要结婚了,这毫无疑问是件可喜可贺的事。他们俩的结合就算和战争同时开始,就算是在贫穷与物资匮乏当中度蜜月,这也是不容置疑、可喜可贺的事情。

大贯衷心期望着,山胁的婚礼千万别选在开战后,也别在开战前最紧张的时刻举行。对于山胁的婚礼,无论如何他都想出席。大贯希望自己能够当面祝福山胁,并且为那位即将成为他新婚妻子的女性,送上一些祝福的话语。虽然只听说是安藤大尉的妹妹,不过对大贯来说,她的相貌与人品,多少都能够想象得出来。她应该是一位适合山胁,美丽开朗而且积极向上的女性吧!

安藤启一大尉的妹妹?

在大贯的脑海中,再次回忆起了那名战斗机飞行员的容貌。大贯很喜欢自己在零式舰战空运计划中,选拔出来的那名孤傲的飞行员。尽管自己曾经一度看不惯他那反抗的态度,还打过他,然而,就算这样,大贯还是喜欢那名飞行员。

九月 圣地亚哥

训练开始七个星期后的一个周末下午,贤一郎用过晚餐后,走到了海军宪兵队办公室的前庭。这阵子的监视变得比较松散,因此贤一郎可以在基地内部相当自由地散步。监视兵的态度也是如此,只要贤一郎还在他们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他们就不会对他的行动进行干预。贤一郎在院子里种植的橘子树树荫下,一屁股坐了下来。

南加州的炙热阳光洒落在整个军港之中,基地里绿油油的草地和白色的建筑物形成鲜明的对比。身穿纯白制服的水兵与军官们,在基地的通道间来回穿梭不停。每件制服都直挺挺地,找不到任何污渍。在那些人的表情上,几乎看不出任何紧张的神情,就算在日趋恶化的日美关系影响下,从圣地亚哥军港的表面上,还是窥探不出任何跟时局有关的迹象。如果无视浮在港湾里的灰色战舰,整座基地就像是干净整齐的郊外住宅区一样。

贤一郎坐在草地上,拿出了口琴。即使是在旧金山跳上泰勒少校的轿车时,他的身上也带着这只口琴。它是一只外壳已经失去银色光辉的、小型的半音阶口琴。那是在训练开始后的第二天,由泰勒少校直接送还给他的。

贤一郎将那口琴放在唇边,迅速检查了一下音调是否准确,然后开始吹起一首曲子,那是贤一郎能完整吹奏出来的少数几首曲子之一。

当贤一郎吹奏完毕后,在他的身边响起了掌声。贤一郎抬头一看,是凯瑟琳。

“吹得真好!”凯瑟琳在贤一郎身旁坐下,在草地上伸直了腿说道,“是苏格兰民谣,对吧?”

贤一郎甩了甩口琴,用裤子的布料擦去唾液。

“这是我在西班牙学会的曲子。”

“在西班牙学苏格兰民谣?这是怎么回事?”

“林肯大队里有名苏格兰出生的义勇兵,他十二岁的时候,移民到了美国。他和我在同一时期加入国际义勇军,此后也一直在同一个部队作战。他常吹这首曲子。”

“你的意思是说,他用的也是这只口琴?”

“没错,就是这只口琴。”

“那个人后来怎样了?”

“死了,死在厄波罗河的溪谷。这只口琴就是他留下的遗物。”贤一郎换了一个话题,“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莫不是,又带来什么坏消息了吗?”

“没有,”凯瑟琳摇摇头,“我只是来告诉你训练结束了。”

“应该还有一个礼拜才对吧?”

“你已经完全学会所有预定的课程了。我刚去和其他教官讨论过,我们意见一致,认为你不需要更多的训练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终于可以进行潜入任务了?”

“星期一,泰勒少校会带你去水上飞机基地。你将从那里前往日本,所以,这一次也许是我们最后一次……”

凯瑟琳面带犹豫,贤一郎于是接下去说:

“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

凯瑟琳点点头说:“没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

“我知道这个任务很危险,你不用这么多愁善感。”

“我不是来跟你说这个的。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几个都没问题。”

凯瑟琳表情认真地凝视着贤一郎的眼睛。

“你这次潜入日本,真的还是没有抱有任何一点自发性的情绪吗?直到现在,你还是觉得自己是被强迫来做这个事吗?你还是不能相信,终止那个国家无法无天的暴行,是种正义的行为吗?”

贤一郎再次将口琴放到嘴边,现在他吹奏的,是那首苏格兰民谣最初的一小节。

“你的回答呢?”凯瑟琳问道。

贤一郎放下口琴,将视线投向远方。司令部白色建筑的屋顶上,星条旗正迎风飘扬着。

贤一郎盯着星条旗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公平又没有偏见的人,也知道就正义和道德而言,你真的是个思想很健康的人。在这次训练中,你不只在言语中批判了日本,同时也细数了美国历史上的罪过。你不仅仅是个国粹主义者,这点我十分认同。可是,要我来说的话,天真的理想主义在现实的世界中,不但麻烦而且危险。世界是无比复杂的,而且总是让人感到难以忍受。我无法为了你的那种天真的理想主义,而轻易葬送自己的生命。”

“因为你曾经在西班牙打过仗,所以我很意外你会嘲笑追求理想这件事。你正在否定人们对梦想的追求啊!”

“以后可以请你别再提起西班牙的事吗?的确,我们是准备在西班牙建造友爱之地,所以拿起枪,搭起了堡垒,但是我们却无法表现出友爱之情。让我告诉你吧,”贤一郎举起口琴说,“这只口琴的主人,就是被我杀害的!我们站在同一战线。曾经是战壕内肩并作战的同志,但是我却将刀刺进他的胸口杀了他!这就是我在西班牙所做的事!”

凯瑟琳一团雾水似的凝视着贤一郎的脸,身体似乎稍稍地往后退了一些。不久,她脸色苍白地说道:

“我好像曾经提到过,一名叫做马克戴维尔的美国共产党员的事。FBI的记录中说他失踪了。”

“没错。他在前线撤退的混乱中,被我给杀了。”

“你有没有能够充分解释你为什么这么做?说起来,关于内战中共产主义者与无政府主义者之间的对立,我也是知道一点的。”

“不,不是那么复杂的事。当时在我的内心当中,有的只是个人恩怨,难以抑制的杀意。没有任何逻辑与正当性可言,也无法打着正义做口号。”

“就算如此,你投身国际义勇军的事实还是不会改变。”

“国际义勇军的光荣,正如同你第一天所说的,是个传说,是被人捏造出来的神话。事实上,在我们这些参加者的头上,并没有光环存在。”

“我曾经想过,”凯瑟琳也将视线投向远方,“等你哪天结束这个任务归来时,我打算邀请你到我家来,庆祝你的任务成功,和我们计划的光荣成就。到那时候,我要介绍你给我的亲朋好友认识。我们可以一起畅饮红酒,一起享用摆满肉类的丰盛晚餐。不过现在看来,我们似乎并不是那种可以共同分享喜悦的同志啊。”

“我并不是什么民主战士,关于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充分理解。”

凯瑟琳改变口吻说:“对了,我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你的代号叫做‘狐狸’。今后,你既不是斋藤贤一郎,也不是肯尼·斋藤,在我们这里,你将被称做‘狐狸’。”

“称我‘白头鹰’,感觉会比较好吧!”

“直接监督你的是泰勒少校,接下来所有的事情,泰勒少校全都会告诉你。”

“熊跟狐狸的组合是吗?真像是迪斯尼卡通风格的暗号啊!”凯瑟琳站起身来。贤一郎也站了起来,注视着凯瑟琳。说起来,现在的情景就像是毕业典礼,他们两人所表现出的样子,正是最适合地下工作者训练告终之后,冷淡简洁的分手方式。

“那么,狐狸先生,我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goodluck!”

凯瑟琳连手都没伸出来,便转身离去。

“沃特夫人!”

凯瑟琳停下脚步,但是并没有回过头来。

贤一郎不以为然地说:“沃特夫人,虽然你对我有着严重的误解,但对于刚才你向我发出邀请一事,我仍然感到很高兴。尽管那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我很感谢你的好意,谢谢你!”

凯瑟琳没有让人看到她的反应,再次毅然决然地跨步离去。贤一郎一直凝望着凯瑟琳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对日工作小组训练所的大楼为止。

到了下周一,泰勒少校来到了贤一郎所在的禁闭室。他的手上拿着两个皮制手提箱。当他进来的时候,贤一郎正好刮完胡子。

“我马上就能出发。”贤一郎边用毛巾擦脸一边说,“你那里都准备好了吗?”

“全都带来了。”泰勒少佐将手提箱摊开放在床上“从衣物到书籍,全都在这里了,你检查一下。”

贤一郎快速地过目一下所有物品。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两套西装,暗灰色和斜纹花呢质料各一套,两套西装都是由不适合在圣地亚哥穿着的厚重布料加工剪裁而成。在日本那个四季分明的国度,夏天应该差不多也要结束了吧。这两套西装看起来,似乎都有点陈旧,虽然应该是新衣服,但或许是有意为之的缘故,上面充满了没有去除的折痕。其他还有几件衬衫,一条换洗长裤,一双黑色皮鞋,还有一双像是建筑工人穿的坚固长靴。另外还有顶鸭舌帽,但没见到领带。

贤一郎说:“看样子,你们这是打算让我化装成银行职员啊!”面对贤一郎的讽刺,泰勒少校不带笑容地点点头说:

“你是在新西海岸海运工作的职员。这是美国护照,用肯尼斯·斋藤的名字发行的,等一下把名字签上。”

收下皮革封面的护照后,贤一郎瞥了照片一眼。上面贴着前不久才刚拍好的照片,那是一张头发侧分,嘴角正努力试着消去平时嘲讽微笑的正面照片。他翻看了里面几页,盖着出境戳的地方连一个戳记都没有。看样子,肯尼斯·斋藤是个生活在小的世界里,非常朴实的人。

泰勒少校递来了另一份文件。

“这里有你的履历表,要好好地牢记。从出生到出外工作为止,上面几乎都是按照你实际的经历写成,这样,就算你突然被质问,也应该不太会出漏洞。”

“海运公司的职员到日本去做什么?”

“拜访日本的亲戚。这封信就是你亲戚寄给你的。”

贤一郎看了一眼信封上寄件人地址。虽然是不易辨识的文字,不过看样子,似乎是从大阪寄出来的。至于邮戳的部分则因为受潮,所以完全无法辨认。

“这个叫斋藤辨治郎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

“不是,只是借用某个已经去世的日本人姓名而已。这样一来,日本的警察也无法从这个寄信人那里查出任何事情。”

“真是考虑得周到啊!”

“我们虽说是海军,可也算是官方机构之一,像这类搜集资料的工作,对我们来说可是驾轻就熟的。”

“但潜入日本之后,我这美国籍的日侨身份还通用吗?”

“不,只有一开始入境管理时使用。进入东京后,我们基本上会需要你成为日本人。在那里,你要购买那种被称为‘国民服’,就是类似于制服的服装。不过,如果美国护照派得上用场的话,你就使用它也无妨。”

“什么时候会用上它?”

“什么状况都有,比方说在饭店餐厅用餐时,身为外国人的话,可以吃到没有分配给日本人的食物。”

“吃别人没在吃的东西,反而更加显眼吧!”

“所以说要视时间和场合来定。”

手提箱里还塞满了洗漱用品和内衣裤,不过没有望远镜和手枪,当然也没有无线电。

“为什么?”当贤一郎这样问泰勒时,少校回答:“总不能让你背上贴着‘间谍’的标签入境吧?那些东西,等到了日本全都会给你的。”

“作为替代品……”泰勒少佐用手指着手提箱的口袋说,“这里装有五枚二十块美金的金币,遇到麻烦时,它可能比手枪还要管用。”

这时,贤一郎的眼神停留在西装口袋中的怀表与戒指。

“好像是高级品,戒指也是纯金的?”

“这也是发生意外的时候,让你用来换现金用的。”

“不用带密码本吗?”

“那也会在东京交给你。”

贤一郎在泰勒的指示下试穿了两套西装,尺寸都很合身,完全不需要修改。禁闭室里虽然没有全身镜,但是单凭感觉就觉得应该很合适。贤一郎要扮演的是第一次出国旅行,心情有点紧张,却又把事情看得非常重要的工人,同时也是个努力盛装打扮,远赴重洋来到祖国的美国二等公民。贤一郎认为,自己所要演出的,应该就是承载这样背景的一个人。

贤一郎戴上帽子后问道:

“就这样直接出发吗?”

泰勒少佐摇摇头。

“不行,先把衣服收进行李箱,换上这边的裤子和衬衫,我们得先到比这里更南边的地方去。”

“哪里?”

“夏威夷。”

“你的意思是搭乘中途会经过夏威夷的船吗?”

“搭运输机去,在那里会有人交给你第一项任务。”

“代我向沃特夫人问好。”

“我会转达的。顺便告诉你,她是沃特‘小姐’,不是沃特夫人。”

“那真是失礼了,我一直以为她是沃特夫人,她从来没有纠正过我。”

“回到她原本的工作岗位时,人家都称呼她为‘沃特教授’。你应该要注意一下自己的措辞!”

“一开始你就应该告诉我的。”

“等你在夏威夷的任务完美结束后,我要你飞到马尼拉,再从马尼拉搭船进入横滨港。”

贤一郎和少校一起搭上了涂装成白色的海军宪兵队用车,这天仍然有两名士兵从两侧边夹住贤一郎,虽然贤一郎并没有被戴上手铐,但他身为“监视下的囚犯”这个身份,直到这天仍没有改变。

大门口的卫兵检查了一下车子内部,贤一郎礼节性地向卫兵敬了个礼。虽然贤一郎在圣地亚哥度过了七个星期,但自从被带到这里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大门。大概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基地了,自己也不想再回来了。大门口的拦车栅栏升起,宪兵队的专用车驶出了基地。贤一郎在座位上换了换姿势,将脚稍微伸直一下。

车子一驶出基地,马上就到达紧邻军港的水上飞机飞行基地。

基地附近海面上,一架马丁【马丁,美国水上飞机制造公司名称。】螺旋桨水上飞机正在准备起飞。虽然是民营航空公司持有的飞机,但是机体与尾翼上都画有美国航空运输司令部的识别图案,大概是被征收的吧。飞机的四组引擎都已经启动,好像在等候贤一郎等人的到达。贤一郎与泰勒少校搭上汽艇,往那架运输机的方向前进。足有鲸鱼那么大的巨大银色水上飞机,机体不停地发出嗡嗡的震动声。

在机内的座位上,已经有二十名左右的乘客先行上机了。前方坐着军官,后方座位则是水兵们。看样子,大概是去夏威夷太平洋舰队基地赴任的军人们吧!在机舱的更深处堆放着筒状的帆布袋,并用网子覆盖着。有几个人向身着便服的东方人投以明显好奇的目光,不过贤一郎和泰勒对此都视若无睹。机门迅速地关上了,运输机开始往海上移动。

刚进入滑行水面时,运输机又停了下来,机舱内响个不停的引擎声,也随之减弱了下来。

一名机组人员从驾驶舱走出来,向泰勒少校大声报告:

“少校,刚才通信所那边好像收到了华盛顿最新的密电译文,请您在此等候相关的信息送达。”

五分钟后,水上飞机机腹的舱门打开了,一名通信队的水兵飞快地登上飞机。水兵将文件夹交给泰勒少校后,用贤一郎都听得见的音量说:“是由情报部长发出的。”

当水兵离去,舱门再度关上后,运输机终于离开水面,引擎的响声也急剧变大了起来。

没等到进入水平飞行状态,泰勒少校便已经开始阅读文件夹了。少校读了密电开头的几行后,苦笑了一下。

“这上面说,昨天在东京似乎举行了一场‘早餐会议’。”泰勒少校背对着贤一郎说道,“看样子,暗号解读小组的翻译能力还是没办法让人满意啊!那应该不是什么‘上午召开的会议’,而是所谓的‘御前会议’,即在天皇面前召开的重大会议的意思。”

说完这句话后,少校的脸色整个沉了下来。

“我的训练难道要白费了吗?”贤一郎问道,“天皇决定向罗斯福下跪求饶了吗?”

泰勒少校放下资料,抬起头说:“听说昨天在天皇面前,日本政府已经决定了目前国家政策的大方针。看样子似乎是极为重大的决定,但详情目前还不是很清楚。”

“即将开战了吧?”

“现在的形势相当微妙。根据我们解读的日本外交通信显示,日本希望能召开总统与近卫首相之间的首脑会谈。不过,根据我的判断,就连野村大使,也只是为了隐藏日本本国的真正意图,而被操纵于股掌之间的一颗棋子而已。”

“刚才,你提到了‘外交通信的解读’是吗?”

听到贤一郎的话,泰勒少校露出了些许惊慌失措的神情。

“不是的,我想说的是‘对于外交通信的解释’。”

“人所创造出来的暗号没有不能解读的,这句话是负责暗号课程的教官告诉我的。你们的情报组织,已经在解读日本的外交通信了吧!”

“不是的。”泰勒少校再次否认,“我只是在解释这份文体字里行间的意思而已。我所说的,就只有这个意思。”

贤一郎一边欣赏泰勒的惊慌神情,一边说:“少校,我可不相信你们情报部的本领,就只会辨别日本海军提督们的相貌!”

水上飞机的机身,向右倾斜盘旋,大概是要离开水面,上升进入巡航飞行的路线。

感觉身体中的内脏像是被挤到一边,贤一郎紧抿着嘴唇,目光往窗外望去,在他眼中所看到的,不是加州近海的波浪,而是波澜不兴、平静安稳的太平洋。水上飞机的目的地,是距离这片海洋四千公里外的火山群岛,而贤一郎的目的地则是在更远处,从那座岛出发还需六千公里路程的大海尽头。贤一郎抓住椅子的铁管来支撑身体,太平洋蔚蓝的海面,映入了他的眼帘。

九月 东京

就在日裔谍报员从圣地亚哥水上飞机基地朝西起飞的那一天,在太平洋的另一端,一位美国籍的情报协助者,正在接受一位日本女性的造访。那是九月八日星期一傍晚发生的事情。

罗勃特·史廉生从传教士会馆的窗户,确认了走进庭院小道的来客身影。

那名女性来客个子很高,至少比日本女性的平均身高要高出三寸。她有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和好像无法隐藏任何心事、表情异常丰富的嘴唇。她的头发略带些棕红色,稍微还有点儿波浪。从她的外表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是个混血儿。她的年纪在二十五岁以上,穿着女子学校制服改成的十分朴素的灰色套装。

她站在大门口按了下门铃。史廉生打开了传教士宿舍的大门,张开双手迎接她。

“欢迎您,真理子小姐。先恭喜你了。”

名叫真理子的女性脸泛红晕地说:

“史廉生先生,谢谢您。”

“要感谢的是我!让你特地从横滨远道而来,真是不好意思!”

“因为我有非常重要的事想拜托您,所以才过来的。”

“我知道,你希望在这个教堂里举办婚礼,对吧!”

“是的,希望史廉生先生你能够答应我的请求。”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来吧,快进来!细节部分,我们就边喝茶边聊吧!”

真理子露出放心的微笑,走进了传教士宿舍的大厅。

和大多数日本女性不同,她不会让人感觉过度的客气,也不会太过拘束。她没有让史廉生感觉到丝毫因为他是年轻白人男性而产生的特别意识,也没有展现过任何受到不健康思想(天皇主义)影响的迹象。和史廉生见面时,真理子总是能够将敬意与轻松,用极好的比例调和在自己的态度中。当她跟哥哥的朋友们接触时,表现出来的样子应该也是像现在这个样子吧!史廉生不禁在心里产生这样的感觉。

史廉生认识真理子,是大约两年前的事情。他来到日本后,没多久便被派遣到横滨的分教会,他就是那时候在教会的义卖会场上遇见她的。真理子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名护士,虽然不是基督教徒,但是因为待在美国时养成的习惯,所以回国后偶尔也会出席基督教会的礼拜。那天她负责的是提供点心及茶水的工作。

聊过之后,史廉生才知道真理子是混血儿。她的父亲是日本海军军官,母亲则是盎格鲁-萨克逊血统的美国白人。真理子解释,她的父亲是在以军官身份到华盛顿赴任时,与母亲邂逅,然后结婚的。不过她的双亲都已不在人世,现在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在海军航空队服役的哥哥了。真理子自己则是在横滨市内的医院里做护士,住在宿舍里。

对刚到日本赴任不久的史廉生来说,遇到多少会说点英文的真理子,可以说是相当令他感到庆幸的事情。史廉生与真理子交谈着,完全没有隔阂,从在美国的回忆开始,到音乐、搭船旅行,再到万圣节以及感恩节等等的节日,两个人之间有着许许多多共同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史廉生只要一到横滨办事,就一定会与真理子联系。

今年春天,史廉生从真理子那里得知了她要结婚的事。那天正好是新《治安维持法》公布的日子。对方是真理子哥哥介绍的男性,听说是在海军省工作的文官。史廉生听说这个消息后,便打心底由衷地祝福真理子。毕竟,在日本这个极端民族主义的国家,真理子的爱情到今天为止究竟遭遇过多少障碍,很容易就能猜想得到。

准备好茶水之后,史廉生坐在椅子上,开口问道:“婚礼的日子定下来了吗?”

真理子点点头说道:“定在十月中旬,我希望在十八日星期六举行。”

史廉生瞥了墙上的日历一眼,还有六个星期。

“时间不太充裕啊,你不觉得稍微仓促了一点吗?”

“因为我未婚夫说想早点儿举行,所以……”

“我记得他是海军省的书记官,你打算什么时候介绍他给我认识?”

“他今天会到这里来,我只是比他先到一步而已。”

史廉生的视线落在茶杯上,他不想让真理子察觉到自己眼神中过于激烈的反应。

如果史廉生的判断无误的话,所谓海军省书记官,正是辅佐海军大臣一职的文官,也就是能和日本海军高层的决策产生直接关联的人,而他将要到这间传教士宿舍来这真是求之不得的意外之喜,史廉生觉得,自己似乎兴奋到连声音都在颤抖了。

史廉生将视线拉回来之后说道:“看到真理子小姐的表情,就连我都感受到幸福的气氛了。希望会成为一场既愉快又美好的婚礼。”

“不过他不是基督徒,这没关系吗?”

“没关系。以现在的日本来说,敢在基督教教堂举行婚礼的男性,至少不是国家神道的信奉者吧?”

“他之所以会同意这样做,是因为他在海军省工作的缘故吧,不,应该说,他明明在海军省工作,却是个拥有自由主义思想的人。”

“他的亲人们想必都赞成吧?”

听到牧师的这个问题,真理子的脸顿时蒙上了些许的阴霾。

“询问过他们是否赞成这件婚事了吗?”

“没有,我们只告诉他们说,要在这间教堂里举行婚礼。”真理子垂下了眼帘,“我想,他的亲人应该只有极少数人会来,搞不好,到最后会变成只有他的父母和兄弟出席!”

“真理子小姐的哥哥呢?会出席吗?”

“我哥哥现在人在柏林,所以没办法出席。因为未婚夫是哥哥牵线的,所以我真的很想在哥哥面前举行婚礼。”

“我听说你哥哥是名飞行员,不过为什么他会在柏林呢?”

“他被派到驻德海军军官办公室,去年底上任的。最近的时局一团糟,德国正在攻打俄罗斯,就连书信往来都变得很困难了。”这时,门口又响起了门铃声。

真理子站起身说道:“一定是他来了。”

史廉生也站起来朝大门走去,打开了门。门前站着一名年纪在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穿着做工精良的西装,手上拿着帽子和公文包。他的额头很宽,紧抿的嘴唇,一看就是平常会脱口说出法律术语的样子。

男子抬起头看着史廉生说道:

“我叫山胁,是安藤真理子的未婚夫。”

“真理子小姐已经先到了。”史廉生退后一步,招呼他进大门,“在此,我得先恭喜你们了!”

三人围绕着传教士宿舍大厅的小桌子,开始畅谈了起来。

虽然是史廉生第一次与真理子的未婚夫山胁顺三见面,但他们俩马上就谈得十分投缘。山胁在应对方面十分机敏,他在充分表现出自己担任海军书记官能力的同时,也让人感受到他那与官僚作风相距很远的轻松自在。在这个年头,竟然还有不穿国民服外出工作的男子,从这点来看,山胁应该是个很讲究穿着打扮的男子吧!史廉生在心里这样想着。就像在认识新朋友一样,在最初的交谈当中,史廉生得知山胁是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毕业,还拥有留学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国际法的经历。

一边喝着茶,山胁就他们之所以想在基督教教堂举行婚礼的理由,坦诚地向史廉生进行了说明。

据山胁所述,他的亲人的确十分介意安藤真理子的血缘背景。山胁家族是长州士族出身,代代辈出许多高级官员。同时,他们的裙带势力也十分厉害,渗透到了日本上层阶级当中,因此,家里人当然也期盼山胁能从豪门望族中娶到媳妇。可是,他所选择的,却是一名背景普通的海军军人家庭之女,而且还是个混血儿。连真理子是护士学校毕业、在医院工作这件事,也和家族的婚姻传统背道而驰。因为在山胁的兄弟亲戚里,还没有人娶过有工作经历的媳妇。

曾经担任大藏省次官【大藏省次官,相当于我国的财政部副部长。】的大伯父,坚决反对这门亲事。山胁的父亲虽然勉勉强强对这场婚事做出了让步,但他也没有余力一个一个地说服这群以大伯父为首的嘴碎的亲戚们。因此,山胁可以说是抱着和所有亲戚疏远的决心,不顾一切也要举行这场婚礼。

反正再怎样都不会受到祝福,所以山胁也下定决心,不要再去管什么面子问题。真理子的容貌,确实不适合打褂和角隐【打褂,近代日本武家女性穿着的礼服;角隐,日本结婚仪式时新娘戴在头上的和式帽子。】。而是比较适合纯白的婚纱。除此之外,真理子也和这间基督教会的传教士交情很好。更巧的是,这间教堂跟山胁所在的麻布竹谷町的老家距离也很近。也许同事和前辈们会纳闷为什么要特地选择基督教仪式,不过身为文官的山胁,在海军内部里头倒也不太需要去在意晋升的问题。因此,山胁才会决定在这东京改心基督教会举行婚礼。

“你真有勇气!”史廉生说,“真理子小姐,你选中了一位很棒的男子哦!”

“才不是呢!”真理子摇摇头说,“是他选择了我才对。明明知道和我在一起会遇到这么多困难,但他还是愿意选择我……”

山胁的手伸向真理子的手,史廉生看到山胁的手轻轻地拍着真理子的手背,那动作仿佛是在告诉她,什么都不要说了。

史廉生看着山胁问道:“我虽然从真理子小姐口中听说了你们订婚的事情,不过有关婚礼的事,我是昨天才从电话中得知的。而且我知道,你们原本并没有打算这么早就举办婚礼,没错吧?”

山胁回答道:“因为可能要忙起来了,如果错过现在这段时间,到时候可能连度蜜月的假都请不下来了。”

“海军省的工作到了年底一般都要很忙吗?”

对于牧师的询问,山胁有点含混不清地回答道:“既可以说是因为年底的关系,也可以说是因为今后的时局吧。”

“说到书记官,这职位具体而言主要是做哪方面的工作呢?因为我对军队组织实在是很陌生,所以对于山胁先生的工作性质真的很不了解。”

“简单说就是处理一切杂事,类似于海军省法律顾问的角色。针对海军的一般军政事务,整理法律上的问题并提出建议,就是诸如此类的工作。”

“和作战计划的立案也会有关联吗?”

“没有关联。”

“比方说分派船只给舰队呢?”

“都没有关联。”

山胁避开了这个话题,史廉生也停止了更深入的探询。就算现在很难问到手,等以后来往久了,可能到时候他的口风就不会那么紧了。话题再度回到两人的婚礼上。

史廉生同意他们在十月十八日举行婚礼。山胁说,出席人数大约只有二十人左右,婚宴打算在婚礼结束后,在山胁的老家简单举行。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左右,史廉生与两位新人针对婚礼流程进行了讨论,山胁和真理子两个人离开传教士宿舍时,已经是下午接近七点的时候。

两位新人离去后,史廉生再次看了看日历。

自从今年初冬夜,那个身份不详的中年日本人来到这里之后,已经过了快要八个月的时间。当他得知日本海军准备攻击珍珠港这个爆炸性的情报,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那是今年一月二十六日发生的事。从那以后,他就没再见过那个日本人,以后也没再听到过有关攻击珍珠港的传闻。美日之间的紧张关系,即便在日本派遣了野村大使之后,还是没有缓和下来的迹象。而日苏中立条约的签订、德苏战争开打以及美国实施经济制裁等事件的发生,都在给人一种开战因素越积越多的印象。

根据美国大使馆阿姆斯书记官的解释,美国虽然看上去是一副很期待罗斯福与近卫首相进行领袖会谈的模样,但是,据说实际上他们应该已经决定要与日本开战了。阿姆斯断言说,在八月举行的罗斯福与丘吉尔的大西洋会议上,他们两人一定已经就对日战争问题具体协商过了。

史廉生再次回想起刚才待在这房里的山胁所说过的话。他在海军大臣室隔壁工作,是一位学习国际法的文官。也就是所谓海军部的法律顾问。他刚才说:“因为可能要忙起来了,如果错过现在这段时间,到时候可能连蜜月假都请不下来了。”

史廉生的耳朵里好像能听得见时钟指针跳动的声音。时钟的秒针,正不断发出声音,朝向那最糟糕的一天,也是最后的瞬间,一点一点地跳动前进。那一刻的降临,恐怕就在十月十八日之后,也就是不久的将来。史廉生决定将这天的聊天内容,告知美国大使馆的阿姆斯书记官。虽然山胁岔开了话题,但也不能说是毫无价值可言。

史廉生在日历上十月十八日的数字上,标注了小小的符号。

另一方面,离开了三田松阪町东京改心基督教会的安藤真理子和山胁顺三两人,为了向山胁的父母兄弟报告刚刚决定好的婚礼流程,越过路面电车的铁轨,往位于麻布竹谷町的山胁老家前去。

走在路上的时候,真理子对山胁说:“昨天接到你的电话,吓了我一大跳,因为你突然说要将婚礼提前。”

山胁低声对她说:“主任书记官告诉我说,我们就要和英美开战了。”

真理子惊讶地看着山胁。

山胁严肃地点了点头。

“两天前,也就是星期六召开的御前会议上,高层已经有了要对英美开战的心理准备。时间是定在十月上旬,到那时候,如果外交上的对策不见成效的话,就决定向英美开战,听说在十月底之前要做好开战的准备。你最好要有心理准备,我们俩人的新婚生活,将会在很残酷的大战中开始。”

“天皇陛下也同意和美国开战了吗?”

“没有,据说陛下很明显地对英美开战持反对意见。但是在向天皇上奏时,听说参谋总长杉山大将因为对战事低估的轻率态度,甚至还遭到了天皇严厉的斥责。像这种场合陛下发言,而且还提出异议,可说是史无前例的,在座的重臣们也全都沉默不语。”

“既然陛下反对,那为什么还要开战呢?”

“决定帝国国策执行要领的是政府啊。陛下虽然明显表示想要维持和平,但是政府与大本营联席会议,都已经准备好要开战了。接下来就看接受陛下的旨意后,近卫首相如何努力进行外交斡旋了。”山胁忽然发觉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于是连忙说道,“忘记我刚才说过的话吧。总而言之,我们必须尽早结婚的原因就在这儿,说不定日期定在十八日,还会觉得有点晚呢!”

街道因为限电而陷入一片黑暗。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一台拉着两轮拖车的摩托车,发出尖锐的引擎声,一路朝着一之桥方向驶去。

两人肩并着肩,手牵着手走着。当来到古川桥十字路口前的时候,一辆脚踏车从后面追过了两人,骑在车上的是一名巡查,巡查将脚踏车停在两人面前堵住去路,然后下车挡在两人前面。那是名脸上留着乱糟糟胡子的中年巡查。真理子放开山胁的手停下脚步,山胁也站住了。巡查从头到脚打量着山胁的西装,傲慢地问道:

“你们这是要上哪儿去?”

“关你什么事?”山胁带着挑衅的口吻反问道,“我们有什么可疑之处吗?”

“在这种非常时期,穿着西装带着女人,未免太不检点了吧?而且还是从美国人的家中走出来,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的?”

“你是从那教会一路跟踪过来的吗?”山胁侧着头说,“我们是为了谈论婚礼的事情,所以才会去那家基督教教堂,这又触犯什么法令了吗?”

巡查没有搭腔,又继续问道:“要上哪儿去?”

“正要回家,我家在前面的竹谷町。”

“这个女人是妓女吧?还烫了一头卷发。”

“她的卷发是天生的!”

巡查仔细查看了真理子的面貌,最后好像发现什么似的说:“是外国人啊,把护照拿出来!

山胁想要保护真理子,于是一个箭步走向前说她是日本人!”巡查很意外地瞪着她,然后再看看山胁。

“这样的话,让我看看你的公文包里装了些什么。”

“一定要查看吗?”

“不然把你们带走也行啊!”

山胁从胸前口袋拿出身份证明,摆在巡查眼前说:“我是海军省书记官,是高级文官,相当于上尉军衔。包里面的东西属于军事机密,如果你一定要查看的话,那就请你依相关手续办理!”

巡查瞥了一眼身份证,脸色大变,只见他不断对比着身份证明上的照片与山胁的相貌。接着,他往后退了一步,边敬礼边说道:“失礼了!我万万没想到您是海军人员!”

“那我们可以离开了吗?”

“请!请离开吧!”

山胁绷着脸,默默地迈开步伐,真理子跟在他的身后。巡查再退后一步,靠到了路旁。

接下来的十分钟,在到达山胁老家前,山胁没再开口说话,而真理子也没有向他搭过话。

九月 夏威夷

贤一郎一行人搭乘的水上飞机开始进入降落程序,从圣地亚哥起飞后,大约已经过了十八个小时。

贤一郎在飞机内度过了将近一天一夜。他在太平洋的上空,经历了白天、黄昏、夜晚,然后又再次迎来天明。在这期间,机舱内提供了四次的热咖啡服务。身为一般平民的客舱服务员,对于这架马丁M—一三〇型飞机设有厨房这件事,似乎感到十分满意。贤一郎在宽广的机舱内来回踱步好几次,不断活动着筋骨。

享用完速食早餐后,泰勒少校指着窗外说:“你看,是夏威夷。就快要到了。”

贤一郎伸长了脖子,看着机外。阳光从东边照进来,白天的太平洋就像镜子一样闪烁着光辉。眼前大海的颜色是深沉的绿色,而在越靠近水平线的地方,呈现出的则越发是明亮的银色。残片状的层云不断向后飘去,海的前方,开始隐约可见笼罩在一片紫色当中的陆地。

“那是夏威夷准州的欧胡岛,这架飞机将降落在欧胡岛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基地。”

贤一郎目不转睛地看着欧胡岛说:

“这里也是因为美国人的强烈私欲而遭到灭亡的王国。美国人称它为地上乐园,而在我耳里听起来却非常具有讽刺意味。”

泰勒少校装作没听见贤一郎的讽刺话语。

“地上的乐园,同时也是绝对安全且难攻的要塞。也有人称它为‘太平洋的直布罗陀’。”

“这样的说法应该没什么不对吧?这里有美国陆军的大批部队驻扎,太平洋舰队也将基地设置在此,谁敢说能够攻陷它?”

“如果是日本海军的话,没有办不到的事。连太平洋舰队司令官金梅尔都一上任就马上发出警告,日本海军一旦先行宣布开战,便有可能偷袭珍珠港的太平洋舰队。”

“怎么可能?日本和这里可是相距六千公里以上呢,哪里会有办法偷袭呢?”

“一旦下定决心要开战的话,六千公里距离,算不上什么障碍。事实上,今年以来已经有两份研究报告指出,以日本海军的战斗力和组织力,十分有可能攻破这里。”

“你是说,日本海军会出动大批舰队,千里迢迢地远征这里吗?”

“是啊!”泰勒少校用力点着头说,“研究报告指出,日本海军在开战之际,会挺进到夏威夷半径五百四十公里以内,然后在一大早发动空袭。更具体的研究还指出,日本海军会派出最大的六艘航空母舰,从欧胡岛的北边发动攻击。”

“既然已经有了预测,那防御应该也会万无一失才对吧!”

“就算在观念上认同,但大部分人还是无法相信这件事。‘日本真的有可能攻击夏威夷吗?’他们总是会这样说。要是金梅尔能依照自己的信念加强警戒就好了,不过……”

“你们要我潜入日本的理由,跟这件事情有关吗?你该不是想要阻止攻击珍珠港吧?”

对于贤一郎的问题,泰勒少校只是含糊其词地应道:

“这个嘛,该怎么说呢……”

水上飞机逐渐降低高度,看样子好像要从岛的东北侧接近它。从飞机上,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岛上山峰锐利的棱线。从地质学来说,这座岛应该是在比较接近现代的年代形成的吧。

侵蚀的痕迹非常明显,到处可见。陡峭的山壁和溪谷,让人不禁联想起锐利的刀具。山谷里早晨的阳光,黑白分明地映衬出阴影。

远处,似乎已经能够看得见平地上像是道路的线条与建筑物。

不久后,飞机转进海岬,取道一座火山口的左手边继续前进。

“这是夏威夷钻石山。”泰勒少校说,“有没有在照片上看过?”

“我不知道它是火山喷发后的遗迹。”

“这座山全部都是火山口,是地球脸上的粉刺疤痕。”

飞机再次降低了高度,右手边已经可以见到长满椰子树的海岸线。沿着海岸,一片给人纯白印象的城镇映入眼帘,这里应该是檀香山。经过城镇的街道后,眼前出现了像是军港的设施。道路纵横交错,整齐地排列着看似石油槽的白色圆桶形建筑物,集中在一个角落里。

还有一眼便能区别的机场用地,在上面看得见铺有柏油的滑行跑道和巨大的飞机库房。停机坪上并排停着许多军用飞机,基地外侧则被看似农田的亮绿色大地环绕着。在那些农田里,种的应该是甘蔗吧!

海岸线越来越深入陆地,在狭窄的水道尽头,有广阔的海湾。海湾中央部位有座平坦的小岛,在岛周围停泊着许多船舰。

“珍珠港到了。”泰勒少校自言自语着,“那是希甘姆机场,正中间的岛则是福特岛。通常,水上飞机都是在卡内奥赫的海军基地降落,不过这次则是直飞到珍珠港。”

飞机在海湾入口处附近大幅度地向右盘旋。浮在海湾内的舰艇形状,从飞机上可以区分得一清二楚。里面有战列舰、巡洋舰还有航空母舰,甚至连驱逐舰及巡逻艇的模样,也能一眼分辨出来。在舰艇与舰艇之间,还有几艘小型船只与机动快艇在活动,就连看似潜水艇基地的一角,也清楚地映入眼帘。

这是一座拥有远远超乎贤一郎想象的庞大设施的军港。与其说它是座军港,倒不如说它是一座城市,或是一片复合工业区,同时也是美国军人们引以为傲的、布有最严密防御设施的军事要塞。

贤一郎认为,泰勒少校与金梅尔的不安,在某些地方属于非现实的妄想。想攻击这座要塞,据估算最少也要有一百到两百架的轰炸机、鱼雷机,而且,还需要几乎同等数量的掩护战斗机,再者,如果不是完全偷袭状态下的攻击,是不可能成功的。如果是要塞全部的武器都对准天空备战的话。攻击方就只能采取正面强攻,这样一来,反倒是攻击方毫无疑问地会遭受到巨大的损失。美国海军方面与夏威夷准州周边的警戒应该也不会有任何懈怠,日本海军的大型航空母舰想要轻易接近,那根本是件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总而言之,偷袭攻击在贤一郎这种外行人眼里都觉得十分不可行。金梅尔司令官的告诫,恐怕只是为了振奋士气所做出的训话吧!

飞机渐渐降低高度,在福特岛南部水面降落。在机舱里面,可以感觉得到机身轻轻地撞击到水面,并在水面上反弹了一次。再次遭遇水面明显的阻力后,飞机的速度骤降了下来。在后面的座位间,响起了欢叫声与口哨声。

泰勒少校说:“等一会儿我会告诉你最初的任务,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我很期待。”贤一郎回应道,“不管是什么任务,都比在那个圣地亚哥军港所受的无聊训练要好得多了吧!我到底要做些什么呢?”

泰勒少校边解开安全带边回答:“要你去收拾一个日裔间谍。”在位于军港的海军宪兵队总部里,泰勒少校交给贤一郎一份整理好的文件,那是有关美国海军情报部正在监视的某位日裔间谍的调查报告。

那份报告指出,那名间谍是个五十岁的日本人,在檀香山的市区里经营小酒馆和宾馆,那家店的名字叫做“鲍伯·吉米”,就位于靠近中华街的地方,海军水兵们经常出入那里。在里面,据说公然进行着卖淫和赌博行为。

男子的名字叫做吉米·江森,根据联邦警察的调查推断他是这几年来日本海军的情报提供者。报告指出,江森会从来店里消费的水兵们口中,暗中探查有关太平洋舰队动向的情报。

泰勒少校指示贤一郎:“这是你第一个任务。”

查出这名叫做江森的男子替日本海军做情报工作的证据,然后干掉他。“我给你四十八小时的时间。”

贤一郎看着那名叫江森的日裔男子照片,开口问道:

“你说要找出证据,但是FBI不是已经有确凿的证据了吗?”

“他们是根据一些具体情况做出的判断,仅此而已,还没有找到决定性的证据。”

“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今天上午十一点开始。”

“在这期间,我可以单独自由活动吗?”

“在这四十八小时之内,我不会限制你的行动。不过,你可别以为没有人在跟踪或者监视着你!港湾和机场里都部署有海军情报部的人员,当然在日本总领事馆周边也都设有警备人员。我先跟你声明,如果你想撇下任务逃跑,请求日本政府庇护的话,只是白白浪费时间和精力而已。”

“谢谢你宝贵的提醒,让我省下了一一去确认的工夫。”

“顺便再提醒你,在四十八小时内,要是你没有回到指定的场所,我们就会将你视为马其欧一案的杀人犯,并且在夏威夷全岛发布逮捕令。你是绝对不可能离开我方的保护与监视,以自由之身活着离开欧胡岛的。”

“你还真是选了一个最佳场所,来让我执行第一个任务啊!”

“希望你能成功。我将住在威基基的摩那饭店,如果你在四十八小时之内完成任务的话,请跟我联系。”

上午十一点,贤一郎自由了。他搭上基地与檀香山市区间的联运巴士,通过了基地大门,他的身上带着一个小型波士顿包和手枪,以及两百美金。

联运巴士在市区的夏威夷准州政府大楼前,将水兵们放下了车。贤一郎迅速地确认巴士后面的情况,因为自打离开基地大门后,就一直有辆黑色轿车跟随着。现在那辆轿车在距离一个街区的地方停下,里面好像乘坐着三个男子。贤一郎搭上停在一旁的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往檀香山港口。当出租车开动后,尾随在后方的轿车也跟着启动了。它似乎并没打算隐藏自己跟踪的意图。

檀香山港口的码头上,有艘大型客船正在准备靠岸。看样子,船上似乎装满了来自美国本土的乘客。这天好像不需要办理下船及登陆的手续,因此码头大楼的候客室显得空荡荡的,放眼望去,就只有一些应该是要前往港口参观的观光客身影。

扫过候客室内部一圈后,贤一郎发现里面有两名和这个地上乐园的大门显得十分格格不入的男子。不管是姿势也好,还是眼神、服装也好,贤一郎一眼就能判断,那两个男子是政府当局的人。他们大概就是泰勒少校曾经提过的隶属于海军情报部的人员吧!虽然贤一郎并不认为海军情报部会为了自己一个人,而在欧胡岛全岛实施高度警戒,不过他能够肯定的就是,每个重要场所毫无疑问都布满了严密的监控。

贤一郎在候客室的小商店里买了一些随身用的零碎物品,包括檀香山的街道园、欧胡岛的全貌地图、夏威夷的观光简介,还有太阳眼镜和帽子。

贤一郎走出候客室后,买了阿啰哈塔的入场券,登上了这座能够俯视整个檀香山港的高塔。

从瞭望台可以一览檀香山街道与港口全景,东方是威基基海滩的海岸线,在更远的地方,则可以看得到拥有优美棱线的钻石山。不过朝向西面望去,却无法看见珍珠港。贤一郎从阿啰哈塔的瞭望台上,纵览着整个檀香山的市区,并仔细地与地图对照比较。

虽然他足足花了一二十分钟在瞭望台上,不过跟踪他的人,却出乎意料地没有跟上来。贤一郎将地图与观光导游手册收到包里,戴上墨镜离开高塔。

贤一郎根本没把跟踪者放在眼里,又搭上一辆出租车,请司机载他逛了一圈香檀山市区。出租车从港口绕道前往中华街、市政厅街和商业区,贤一郎指示司机开到日本总领事馆前时请慢点开。虽然在领事馆周围并没有发现监视人员,但贤一郎并不相信美国政府这么慷慨大方和愚蠢。他们一定会在附近大楼的某一个房间里,设置了望远镜和照相机,三班倒地进行着监视吧!

按照自己脑海里对地理环境大致的概念,贤一郎对司机脱口说出了一家饭店的名字。那是他在观光导游手册上选中的,位于威基基海滩的一家小饭店。那家饭店的位置是在阿拉摩阿那大路往内陆方向,一条马路直通的地方,名字叫‘库希欧公寓式饭店’,共有二十间房,是家类似于出租公寓的饭店。出租车从美国游客漫步的阿拉摩阿那大路折返到海岸反方向,横向停在饭店的正前方。

明显带有玻利尼西亚血统的店主走了出来,很亲切地说了声:

“哈罗!”

“我想住两个晚上。”贤一郎向店主说,“我想要一间安静的房子,还有请告诉我出租车的营业所在哪里。”

说完之后,他回头看着大门前的马路,那辆一直跟踪着的轿车,就停在马路的另一头。

完成住房登记后,贤一郎花了整个一下午的时间,开着租来的车认真地在从檀香山市区到郊外的小路上奔驰着。很久没开车了,贤一郎不自觉地哼起歌来。他现在并不打算甩掉那辆跟在后面的车。

这时他有点后悔,早知道,自己应该租辆敞篷车就好了。

岛上弥漫着强烈而又香甜的水果味,阳光非常炎热。在兜风途中,贤一郎把车停在一家小食品商店门前,买了半打啤酒。在帕里山的瞭望台上,贤一郎大口喝着啤酒,享受久违了七个礼拜的自由感,从心里压根儿就没管那辆停在停车场另一端的跟踪车辆。

下午稍晚的时候,贤一郎将车子开上了位于珍珠港北部的卡梅哈高速公路。道路两侧全是大片的甘蔗田,越过左手边的甘蔗田,便能将珍珠港尽收眼底。贤一郎将车子停在路边下了车,监视车辆则停在后方约半里远的距离。

道路旁边有些看似东方人的男子,正在从事田间道路的施工。八名工人一边整理凹凸不平的路面,一边拓宽两侧的排水道。贤一郎仔细一听,那群人用来交谈的语言,是带着浓浓腔调的日本话,不过句尾倒是听不太清楚。虽然工人们很在意贤一郎的存在,但是手却没停下来,还是继续在工作。在这当中,有一个感觉很像贤一郎父亲的老人,当他与老人四目相对时,贤一郎不由得叫出声来。那泛着诚实光芒的眼神,极少展现出欲望的嘴角,以及因长年劳动而深深印刻着的皱纹,全部都十分像贤一郎的父亲。

贤一郎凝视着深绿色的甘蔗田,以及布满珍珠港的众多船舰,就这样度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工人们已经逐渐移向甘蔗田后面,从贤一郎的视线中消失了。偶尔从背后的山脉会吹来徐徐微风,摇动着色彩鲜明而细长的甘蔗叶。每当微风吹来,甘蔗田就会产生无数因微光编织而成的细线,告诉贤一郎风儿流动的痕迹。不久后,阳光慢慢倾斜,西面的天际间,珍珠港右边方向的云朵映出了微黄的色彩。结果,贤一郎直到下午六点为止,都待在这条可以俯视珍珠港,位于高地上的高速公路旁,不肯离去。

回到饭店后,贤一郎在房间里冲了个澡。

当他再次走出饭店时,已是夜晚时分了。

他在外出时,将波士顿包留在房间里,只留下那把手枪,用衬衫包裹好拿在手上。出了大厅后,门外停着一辆和白天不一样的轿车。贤一郎满不在乎地找了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开往市区。从威基基要进入檀香山的市区时,贤一郎把钱递给司机说:

“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右转后,马上让我下车,不用停车都没关系,只要稍微放慢速度就可以。”

“你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了?”白人司机只露出半边脸,向后座说。

“我可是老实本分的市民哦!”

“事实上,我是要去和女人约会。”贤一郎拍着司机的肩膀说,“不巧的是,那个女人是别人的老婆,所以事情变得有点复杂。”

“虽然我不相信你,但我还是答应你的要求,只是你要再多给我两块美金!”

贤一郎按照司机的要求多给了他点钱。

“等我下车后,你尽可能快地离开市区,往北开。”

“知道了,放心吧。”

出租车在十字路口右转后放慢车度,贤一郎迅速地打开车门,纵身跳向人行道。顺势将门关上后,出租车立刻加快速度。贤一郎跑向一旁的建筑物,躲在阴暗角落里。跟踪的车辆拐过来后,就径直继续追赶出租车去了。

贤一郎到达那家酒馆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了。在充斥着人体热气与香烟烟雾的店里,大部分客人都是水兵。至于那些穿着水兵服以外的青年们,通过他们的发型以及手上的刺青来判断,大部分也都是与美国海军有关的人员。店里有着与客人数量相当的年轻女孩,正热情地向客人抛媚眼儿。那些女子们,全都是东方人的相貌。

贤一郎走到吧台,将包放在一旁,点了啤酒。他环顾店里,并没有发现那名叫做江森的日裔男子。

一个身材娇小的女人微笑着来到贤一郎身旁。

“你是日本人吗?”她用英文这样问道。

贤一郎拿起玻璃杯回答:“我是美国籍,你呢?”

“我是日本人,四年前来到夏威夷的。”

“我也会说日语哦!”

女人再次笑了。

“那我就用说日语吧!我叫美知子,可以请我喝一杯吗?”

“随你点吧。”

叫美知子的女人,向酒保点了杯姜汁汽水。

贤一郎观察了一下这个女人。她的颧骨很高,小小的眼睛周围画着浓浓的眼影。她的嘴就像小孩子一样,有着未发育完全且参差不齐的牙齿。她穿着一条薄薄的裙子配上凉鞋,再加上一件艳粉红色的衬衫,衣襟开得低低的胸前,戴着一条一眼就看得出是仿冒品的珍珠项链。年纪看起来大约是二十出头。

连同美知子的费用一起结清后,两人互相干杯。

贤一郎说道:

“我叫做肯尼,刚到夏威夷没多久。”

“来观光吗?”

“不是,我来找工作的。”

“在美国本土,应该比较好找工作吧?”

“我出了点事,不能待在美国本土,反正打算要去日本,所以就来这里了。”

贤一郎抓起美知子的手,放在手枪包裹上,让她凭触觉猜猜里面是什么东西。美知子露出像是理解的表情,点了点头。

“如果想和你深度接触的话,该怎么做才好呢?”

美知子说:“十美金,要先付清。在二楼,你可以有一小时的时间,对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于是贤一郎付了钱。当他想拉起美知子的手时,美知子说道:

“这个会引起麻烦的东西不能带在身上哦,先放在这里保管吧。”

美知子再次向酒保使了使眼色,酒保靠过来用手拿起包,脸上露出些许异样的神色。

“好了,我们走吧!”美知子拍了拍贤一郎的屁股。贤一郎也一边摸着美知子的臀部,一边走向楼梯。

和美知子之间发生的行为与过程,相当简单而且毫无新意。美知子说起来并不是那么冷冰冰,同时也不欠缺吃这行饭的使命感,只是两人之间毕竟无法像恋人般,在男欢女爱时有着那么浓烈且亲密的情感。

从做爱前的谈话中,贤一郎得知美知子今年二十二岁,老家在岩手县的一关。农民家庭,在八个兄弟姐妹中排行老三。她在昭和十二年的秋天被卖到妓院里。在横滨的妓院干了三个月后,又被夏威夷的人贩子买下来到欧胡岛。再过不久,她就能全部还清借款了。

美知子说,美国水兵都很温柔,对他们来说,自己的外貌就像是十二三岁的小女生,因此水兵们都把个子矮小的自己当成小女孩来对待。他们的小费给的也很多,每个人都很慷慨大方。所以她自己很喜欢这个国家。

“战争好像快开打了!”做爱结束后,美知子边穿上衣服边说,“水兵们已经开始赌开战日期了,听说最迟明年一月前就会开战。日本真是白痴,居然敢跟美国佬打仗。”

“此话怎讲?”贤一郎问。

“虽然我住在中华街的廉价公寓里,但是厕所是冲水式的,卫生间里的淋浴只要一打开水龙头就有热水。在日本,这可是连想都想不到的事啊!该怎么说才好呢,总之,这就是富裕的程度不同吧!就算一样贫穷,但是在这里的话,贫穷的内涵也是不同的。像那种不卖女儿就活不下去的事情,在我身边是完全看不到的。要和这么有钱的国家打仗,怎么可能会赢呢?就连军队枪炮的数量和盒饭的分量,都根本是天壤之别啊!”

“在美国本土,也有很多墨西哥人或是黑人的生活,比日本的农民还要苦呢!”

“那只是少数人而已。”

美知子又说道:“不过,你去这座岛上的海岸看看吧!空罐和废铁到处都有,但却没人去捡。日本甚至还得收集空罐子来建造军舰,但在这里捡那种东西的话,连小学生的零用钱也赚不到哦!”

“日本政府真的很愚蠢,要是我的话,绝不会想去打没有胜算的战争。”

“可能男人都是傻瓜吧?”美知子叹了一口气,“总之,我并不希望打仗。我欠的钱还没还清,要是现在水兵出征去打仗的话,我可就没办法混饭吃了。”

贤一郎整理好自己的一身装扮后,向美知子问道:

“这里的老板叫什么名字?”

“这里的老板吗?”美知子一边将手穿过衬衫袖子一边说,“是个叫江森的日裔哦!”

“如果我想跟他见一面的话,你能帮我吗?”

“为什么想要见我老板?”

“我有好消息可以告诉他。”

“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吧?”

“是好事,他一定会感兴趣的。”

“老板不会去听客人那些无聊事的。”

“为什么?”

“因为做生意很忙的!”

“不就是经营酒吧、照顾女人、管理赌场,再买卖点情报之类的吗?”

“你在说什么哪?”美知子侧着头说,“老板在记账啦!现在这种时候,他才不会到店里来呢!”

“美知子,你去楼下向老板捎个话,说有个叫肯尼的日裔来了。

然后,你可以这样告诉他:那个人问你,有没有兴趣购买美国海军情报部的情报?”

“你是不是脑袋有问题啊?”

“没错,我就是脑袋有问题。不过,我说的话都是认真的,可以帮我传达吗?”

美知子不安地望着贤一郎,穿上凉鞋后,立刻离开了房间。

十分钟后,两名男子走进了房里。其中一个的相貌,贤一郎之前已经看过,他就是那个叫做江森的日裔男子。就像在照片上见过的一样,江森的脸上有着一双略显精明的小眼睛,身上穿着有花朵图样的夏威夷花衬衫。

另一个则是个看似玻利尼西亚裔的高大健壮青年。他穿着白色衬衫,应该是名保镖吧!青年人交叉着粗壮的手腕,站在门的旁边。

贤一郎就坐在床边,迎接这两名男子。夜晚的风从窗户徐徐吹来,摇曳着粉红色的窗帘,刚刚还充斥在整个房间里的汗水与体液味道,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江森刻意地笑了一笑。

“这位客人,你好像误会了。”他的日本话腔调很重。

“我只是在经营酒吧而已。虽然我拥有卖酒的执照,不过并没有收购二手车和旧货。”

“我看你好像也误会了。”贤一郎说,“我也没在买卖二手车和赃货。我想,那个女人应该已经正确传达给你了吧——我是说,我手上有一些关于美国海军情报部内部资料。怎么样?有兴趣吗?”

江森夸大地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说:“为什么我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呢?而且我店里多的是水兵客人,如果想要美国海军的情报,我自己能弄到的或许还更多呢!”

“那些都只是些像纸屑般琐碎的情报吧!我的情报出处是美国海军情报部远东科和对日谍报工作小组,在情报的分量上,两者毫无可比性哦!”

“那么你倒说说看,我为什么会对那种情报感兴趣呢?”

贤一郎直直地盯着对方说:“因为我听说你是日本的情报提供者,讲明白一点儿,就是间谍。”

江森嘴角的微笑并没有消失,但是眼神已经无法再继续掩饰下去了。

贤一郎又继续说:“你已经被檀香山的美国海军情报部给监视了,你是间谍的事,我也是从那些家伙那里知道的。怎么,还想否认吗?”

“你是来找碴儿的吧?”

江森侧着头问。

江森向一旁的青年使了个眼色。青年向前跨出一步。贤一郎毫不犹豫,他站起身,向侧方飞身一跃,同时使出了一记回旋侧踢。重重地踢在青年的肚子上,青年圆睁双目看着贤一郎。看样子,他好像没想到会这么突然便开始打斗。青年捂着肚子,弓着身体,转瞬间,他的脖子又被踢了一脚。青年缩着身子,身体向前倾倒,后脑勺变得完全没有防备,这时,贤一郎再往那里劈了一掌,青年连一句话都说出口,当场双膝跪地。

江森被吓得目瞪口呆,喃喃地开口说:“他和水兵们打架,可是从来没有输过的!”

“我也一样。”贤一郎一边调整呼吸一边说,“美国海军格斗术课,我是第一名毕业的。”

“你刚刚说,美国海军?”

“我接受过成为海军间谍的训练。”

江森眼中的光芒猛然变得炽烈起来。尽管他看起来似乎抱有比刚才更强的警戒心,但好奇心同时也变得越来越强烈了。

“我可是把手枪交出去,才来这里和你谈话的,你难道竟全都不想听听我要说的话吗?”

青年慢慢地抬起头,皱着眉头咬紧牙关。江森看着青年,用下巴示意了一下。青年没有反驳,咬着嘴唇慢慢站起身,离开了房间。

江森拉过身旁的一把椅子,轻轻地坐了下来。贤一郎也再一次坐回床边。

“是谁说我是间谍的?”

“是美国海军情报部远东课的干部。”

“你真的相信他们的话?”

“我来此就是为了确认这一点,美国海军应该不会告诉我不着边际的事。”

“你说你是美国海军地下工作人员这件事,对我来说才是真正可疑的事情。”

“我没带着身份证明,不过听完我说的话,你应该就能信任我了。日本总领事馆里肯定有真正的间谍,你可以问问他们。”

“假如我是日本的间谍,那么你希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还是想卖重要情报给我,好大捞一笔?我先跟你把话说在前头,宣称自己手中有这种笑话玩意儿的水兵可不在少数哦!比方说,前几天就有个男的,拿着太平洋舰队基地的电话簿想卖给我,他说,只要看过那个东西,就大概能确定舰队的配置了。”

“你买了吗?”

江森摇摇头。

“谁会买啊?毕竟我又不是日本的间谍。”

贤一郎对于江森的自我否定丝毫不感兴趣。

“我是日裔第二代,七个星期前被强制要求成为美国海军的间谍,在圣地亚哥军港接受了训练。在这期间,我听到了很多有意思的情报,比方说美国军方如何判断日本海军的动向?他们日本国内成立了什么程度的谍报网?暗号解读发展到了什么程度?诸如此类的事情。如果让专家来分析的话,我手上的情报可以得出相当多的内情。怎么样?像这方面的事情,有没有价值呢?如果价钱谈得拢的话,我可以把这些都告诉你。”

“我都说这些和我无关了。”

“如果你要说你只是个联络站的话,那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不过,一个自称是美国间谍的男人,为什么要大摇大摆地来到我的店里?直接去日本领事馆不就行了吗?”

“因为我是受命来杀掉你的。”

江森抬起头,贤一郎看得出他很在意门外的情形。

“放心吧!”贤一郎说,“虽然我接受了这个命令,不过我并不打算杀了你。算算时间,跟踪人员应该也快到了。老实告诉你吧,我想瞒着那些家伙逃到日本去。我虽然是出生在美国,但是身上流着的是日本人的血,美军那些家伙完全不了解这一点。”

江森稍微将身体移向门边问道:“你说,你是什么时候到夏威夷的?”

“今天,今天早上刚到。”

“檀香山没有今天入港的船啊!”

“我搭水上飞机来的。”

江森的眼中又升起了更加强烈的戒备神色,看样子,他大概又产生了某种疑虑。

“泛美航空的‘中国快艇号’三天后才到,你骗我也没用,对夏威夷的事情,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

“我不是搭乘客机来的,是搭乘泛美航空征用了的水上飞机。虽然是马丁型水上飞机,但上面有美国航空运输司令部的标志图案。由圣地亚哥起飞,只有二十名海军相关人员搭乘,今天刚刚抵达这里。”

“是在卡内奥赫基地降落的吧?”

“不是,是直接飞到珍珠港,在福特岛南部海面降落的。我还被带到基地的海军宪兵队本部建筑物去,在那里,他们让我看了有关你的汇总材料。”

“那是怎样的建筑物,你可以说一下吗?”

“白色木制的两层楼建筑,窗户全都安上了铁窗,大门两侧各种着一棵棕榈树,与太平洋舰队司令部的三层楼建筑,隔着泳池相望着。”

经过长时间的沉默后,江森终于开口了:“怎么样?如果你想要工作的话,我可以帮你,我不想再听你说的那些不靠谱的话了,不过我还是认可你的格斗能力。我想,我应该能帮你找到一两份工作。”

“可是,我所希望的,就是刚才跟你说的那件事。”

“总之,你要的是钱对吧?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请你清楚地告诉我,到底要不要买我的情报?”

“你知道的事情,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处。”

“算了!”贤一郎用坚决的语气打断了江森的话,“既然你不想要我的情报,那我就告辞了。今明两天我都会在‘库希欧公寓式饭店’,等你想买时再给我打电话。不过,我除了卖情报这件事以外,其他事免谈。”

江森很为难地说道:“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或许有什么人会感兴趣也说不定。”

“我只打算和你交易,明白了吗?”

“我会打电话给你。”

贤一郎从床边起身,走到江森面前打开大门查看。那名青年正倚着对面走廊的墙壁,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愤怒。

贤一郎向青年微笑了一下,诚恳地点点头示意,然后走向楼梯。青年虽然回过头看着他,但却仍然留在原地一动也没动。

接近晚上十点的时候,江森拨了电话到饭店里。房东特地跑到贤一郎的房前,告知他这件事情。贤一郎将手枪藏在夹克底下,下楼来到大厅。电话室在柜台的正对面,贤一郎走进电话室,拿起话筒后,不等江森报出姓名便开口说:

“别说话,你现在人在店里吗?”

“是的。”江森的声音似乎带着点犹豫。

“我给你打电话过去。”

贤一郎马上挂断电话,走到饭店外。几个小时前刚被他甩掉的那辆轿车,此刻又停在了门前的马路上。当贤一郎从江森店里回来时,那群人也重新回到了这个地方。车内很暗看不清楚,不过似乎有两名男子正从车内窥视着饭店。

贤一郎在街上大约走了半个街区远的距离之后,走进阿拉摩阿纳大道一角的公共电话亭里。跟踪车辆放慢速度靠近,然后停在后面大约十米处。贤一郎背对着轿车,按照脑海里记下的号码拨出电话。话筒立刻被拿起了。

“我是肯尼。”贤一郎迅速报上名字。

“是我。”电话那头是江森的声音,“你真是考虑周到啊。”

“好了,快说吧!”

“有位买家对你的话很感兴趣。”

“价钱呢?”

“因为不知道确切的情报内容,所以没法开价。不过,一定会支付和内容价值相符的报酬的。”

“是你付给我钱吗?”

“我只是中介而已,我后面的买方会付钱。今天我会帮你跟对方撮合,详情到时候再说,总之,我会去接你,然后再带你一起到买方等候的地方去。对方会为你准备房间和餐饮。然后,他们会试着问你一些事情,整个过程可能要花上一天的时间,依情况不同也有可能需要两至三天。最后只要知道你不是在吹牛,并判断情报价值后,就会付钱给你。顺便提一下,关于你要回日本的安排,也是可以谈的。”

“买方是什么人?怎么采取这么复杂的程序?我想大概只有和日本政府相关的人才会这么做吧。”

“现在没办法说清楚,不过还有其他哪个地方,会想要你的情报呢?”

“那,你有没有办法,向我证明对方是日本政府的相关人士?”

“有这个必要吗?”

“听好了,你现在还没承认自己是日本的谍报提供者,但美国海军的情报部却断定你就是日本间谍,命令我杀了你,所以我也不能百分之百相信你说的话。我得知道你是不是个值得信任的中介者,毕竟,我可是背叛了美国海军情报部,打算逃亡到日本去的啊!”

“那我该怎么做才好?”

“只要能够让我相信你就行。”

江森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后,他开口说道:“你去翻电话簿,查一下日本总领事馆的电话号码好吗?领事馆里面,住着一名叫做森村的一等书记生。你打过去找那个男子,对方应该会立刻回复你说他现在外出了。然后,你报上我的名号,问下他的去向,这时候对方会告诉你,他去了一间叫做‘春潮楼’的日本料理店。”

“叫森村的书记生吗?”

“是的,他就是你要接触的对象。森村是假名,外务省书记生的身份也只是烟雾弹而已。他真实身份是日本海军的情报员,现在他人正在春海楼等我的电话。”

“你先待在电话前面不要离开。”

贤一郎说完之后,便挂断了电话。跟踪车辆仍然停在大约十米远的地方。贤一郎在电话亭里翻着电话簿,靠着打火机的光,找到了日本总领事馆的电话号码。

拨通电话后,话筒那头传来一名中年男子的声音:“日本领事馆。”

贤一郎说:“请帮我找一下一等书记生森村先生。”

“嗯……他现在外出了。”

“知道他去哪了吗?”

“没办法告诉你那么多。”

“江森先生有事要找他。”

短暂的停顿后,对方问答:

“他去春潮楼了。”

“是日本料理店吗?”

“是的。”

“谢谢你。”

贤一郎按下电话的挂断键,投进另一个硬币,重新拨往‘鲍伯·吉米’店里。第一声铃响还没结束,江森就拿起了电话。

“怎么样?”

贤一郎回答道:“看来可以相信你。”

“那你就到店里来,我带你去。”

“去春潮楼吗?”

“我现在要跟对方联系一下,也可能要带你到别的地方。”

“我现在被跟踪,不能从你的店里直接过去,可以去别的地方接我吗?”

“那么,在威基基的……”

“不行。”江森话还没说完,便被贤一郎打断了,“到檀香山港的第七码头来,我会想办法把跟踪甩掉。一个小时后见面吧。”江森似乎有点不满地说着:“在檀香山港吗?”

“第七码头,江森先生你听清楚了吗?因为这件事,让我变得相当神经质。你可以一个人来吗?就我和你咱们俩一起去见那名叫做森村的书记生。好吗?”

“好吧。”

贤一郎放下话筒,确认了一下自己身后的状况。跟踪轿车仍停在原地不动。

贤一郎往阿拉摩阿纳大路方向走去。到了夜深时分,大路上显得格外安静和空荡。尽管街灯仍然散发着微弱的灯光,但却几乎看不见任何游客的身影,只有偶尔几辆轿车和清扫用卡车,像被夜晚催促似的,匆匆而过。贤一郎清楚地听见了跟踪车辆在背后发动引擎的声音。

走了大约五十米左右,贤一郎叫了辆出租车,向司机询问哪里有深夜还在营业的酒吧。

听了他的问题后,司机反问他:

“你想要去什么样的地方?”

贤一郎回答:“有很大后院的地方。”

司机听完后,便粗暴地发动了车子。司机边换挡边说:“有个夜景很美的庭园餐厅,从这里开车过去大约十分钟的距离,就位于可以俯瞰檀香山市区的山腰上。”

贤一郎说:“那就去那里!”

车子开动后,贤一郎并没有回头。他很清楚地知道,跟踪车辆跟得很紧。这帮家伙因为曾经被甩掉过,所以这次毫无疑问地,一定会紧跟到连行车距离都不顾及的程度。

出租车离开市区,在缓坡路上行进了一会儿后,便进入了环山路。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转了好几次大弯后,出租车又向上攀升了一会儿。每转一个弯,背后檀香山市区的夜景就显得更加轮廓鲜明。

不久后,在贤一郎的眼前,出现了一座被明亮灯光映照着的建筑物。在山脊突出的位置,有几栋建筑物和停车场,占据着相当大的土地面积。尽管已经接近深夜时分了,但停车场中,却停着超过二十辆车子。

“这里就是马奇奇餐厅。”司机说,“先提醒你一下,这里可不便宜啊!”

贤一郎下了出租车,径直来到餐厅里。

跟踪车辆也驶入了停车场内,贤一郎站在入口处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人从副驾驶位置上下了车。那是个穿着夏威夷花衬衫的年轻男子,留着小平头,大概是在情报部工作的水兵吧。

贤一郎向餐厅服务员表明已经有约,服务员说了声‘请进’后,便带着他向里面的露天座位走去。

贤一郎跟着服务员,走到餐厅露天座位上。檀香山市区的夜景,完整地呈现在他面前。

无数微小的光点星罗棋布,并向左右细长地扩散开来。通过路灯的行列与交会的车灯,可以识别出道路的脉络。在檀香山港方向,可以看见似乎是阿啰哈塔的旋转灯光。

就欣赏夜景来说可能时间上稍嫌晚了一点,不过如此数量的灯火展现在眼前,就已经是相当难得一见的美景了。从日落西山开始,到华灯初上之际,大概是这家餐厅生意最兴隆的时候,在那个时段,灯火的数量,应该有现在的两倍到三倍之多吧!

露天座位的左首,有个七八人组成的乐团,正在演奏着甜美的夏威夷音乐。好几对男女在跳着舞,有两名穿着白色制服的海军军官也夹杂在其中。

贤一郎再次回头望去,那名平头的年轻男子正在餐厅入口处徘徊。贤一郎像是在找人似的仔细眺望着每一个位子,接着又稍稍走进露天座位较靠里面的位置,用目光四下打量着。当服务员走到身边时,贤一郎将目光落到自己的手表上,伸出两只手指,服务员理解他的意思后点点头,带领贤一郎到里面的一张桌子前,将两本菜单反方向地放下。贤一郎就座后点了杯雪利酒,迅速确认了一下后面的情形,这时候,跟踪者也在靠近露天座位出口处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当雪利酒送上时,贤一郎向送酒来的服务生问了放电话的位置,并且让人清楚地看出想要打电话的样子。服务员指了指酒吧柜台旁边,电话就摆在跟踪者也能看得到的位置。贤一郎点着头,将零钱排列在桌上后,便起身离开座位。

跟踪者并没有起身,而是依然坐在位子上。

贤一郎走到电话机前,做出让人以为在投钱的样子,然后拨起电话。等待几秒后,他适度地开口动嘴。接着,他向路过的服务员做个手势,要了铅笔与纸。服务员走进餐厅里面消失了,不久又拿着短铅笔和小纸片走过来。贤一郎收下纸和笔,在纸上画了美国地图的图样。

当另一名服务生经过时,贤一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两腿中间,询问厕所的位置。服务员对贤一郎的行为皱了皱眉头,不过还是用手比画了一下,告诉他厕所的位置。那是在露天座位的反方向,吧台的后面。

放下听筒后,贤一郎将笔写过的纸揉成一团丢落脚边,用眼角的余光窥探跟踪者的动静。这时候,服务生正好在为跟踪者点餐。贤一郎边将手放在裤子的皮带上,边走向洗手间。趁着暂时脱离跟踪者视线的机会,他快速地寻找着出口,最后终于被他发现了一扇看似工作人员通行的推拉门,在那扇门的旁边,堆满了啤酒箱。

贤一郎迅速地从那里冲到外面,钻进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的缝隙,来到停车场的一角。眼前有片灌木丛,还停着一辆送货车。他探出头来查看了一下停车场,那辆一直尾随着他的福特车,就停在紧邻停车场的出口处旁边,引擎仍然发动着。贤一郎从衬衫底下拿出了手枪。

贤一郎沿着阴暗处一路狂奔,来到了福特车后方。他偷偷察看了一下,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体形矮胖的中年男子,穿着朴素的衬衫。男子的视线望着餐厅入口处,手放在方向盘上,并没有拿着武器。副驾驶座的手套盒盖是开着的,里面放着一把军用的半自动手枪。

贤一郎压低身子来到驾驶座旁边,屏住气息后,猛地打开了车门。

刹那间,男子的脸出现在他的眼前,那是一张惊恐万分的脸。

贤一郎用手枪抵着他说:“滚出来!”

男子面露犹豫之色,于是贤一郎用手枪顶住了该男子的眉间。

“别开枪!”男子高举双手说道。

“快滚出来!”

男子举高双手下了车。贤一郎让男子转过身,将他的双脚打开到极限,然后在他的衬衫底下摸了摸,检查他身上是否带有手枪。

“去餐厅!”

贤一郎抓住男子的后脖子,将他转了个方向,然后又将他朝着餐厅猛推了一把。他踉跄着往前跑了好几步。

就在这时,贤一郎迅速地钻进驾驶座中。男子站立在停车场路上,在餐厅入口的灯光下,可以看见那名年轻男子的身影。

贤一郎换好挡,便开足马力、急速前进。在他视线的一角,可以看见那名中年男子正用力地挥舞着手臂,或许,他是在表示要贤一郎去吃屎的意思吧!年轻男子从餐厅里奔出来,拼命跑向停车场。贤一郎急转方向盘,将车子开到道路上。从他的脚底,传来轮胎摩擦地面吱吱作响的声音。

檀香山港第七码头周边,此刻正陷入一片黑暗的寂静当中。系在港边的货船,也几乎都已经熄灭灯光,进入了深度睡眠。附近已经看不到载货作业的卡车,也看不见码头工人的身影。尽管有几盏路灯隔着一段距离伫立着,但光线的亮度却不足以照亮整个码头及周边道路,只是在深夜的港口里,让人看到几个隐约可见的微弱光球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而已。

贤一郎就藏身在并排林立的仓库与仓库间的阴暗缝隙里。从情报部跟踪者那里抢夺过来的轿车,停在距离两个街区远的路上。他在这个地方,已经等了足足二十分钟。现在,差不多要到和江森约定好的十一点了。

在这段时间里,第七码头周边没有看到行动怪异的人,也没有身手利落的人藏匿在黑暗之中,当然更没有可疑的汽车开过来,并且从车上走下来什么人。此刻,在半径一百米以内,唯一保持清醒并屏住气息的,恐怕就只有贤一郎一个人了。

这时,在港口右首往市区的方向,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贤一郎将目光投向发出声音的方向,他看见一辆黑色轿车从拐角处转进来,放慢速度接近码头。

汽车开到码头边停了下来,熄灭了前灯,在极其短暂的间隔后,一名男子下了车。贤一郎凝视着他,虽然光线极其微弱,不过贤一郎还是能够看得出,是那个他曾经近距离接触过的男子——江森。贤一郎清楚地认出了他。他身上那夏威夷花衬衫的装扮,也和傍晚时一模一样。

江森伫立在引擎盖旁边,转动脖子不停巡视着四周。他的视线投向码头深处,好一阵子都没有移动,接着又将脸转向仓库街后静止不动。接下来,他稍稍改变了身体的方向,凝视着黑暗处伸长了脖子。

在这过程中,他有一只手一直没有离开车子。那副模样,看起来十分像在玩蒙住眼睛捉迷藏时,被蒙住眼睛的人极其认真倾听周围声音的样子。

“肯尼,你在哪里?”

贤一郎就一直放任江森喊叫着,他想让江森所有的神经紧绷到最大极限。在江森的轿车里,感觉不出其他人的存在。码头周边的气氛也是一样,虽然贤一郎一直极度小心谨慎,但却没有什么变化——至少到目前为止,他并没有感觉到这一点。四周和二十分钟前一样十分寂静,连一点点走路声、一点点的说话声都听不见。甚至,就连扣上手枪扳机的声音也没有。

贤一郎从隐身的黑暗处,对着江森大吼了一声:

“江森,离开车子!”

江森哆嗦了一下,然后马上挺直了背,两手微微向上举高。他保持了一副背上好像有刀子顶住的姿势,将身体朝仓库方向转了过来。然而他仍旧无法清楚分辨出,声音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肯尼,你在哪里?”在江森的声音里,能够察觉出些许恐惧,“我得带你走才行!”

“搭我的车去吧。”贤一郎说,“朝十一号仓库慢慢走。”

江森这次才几乎正确地,将脸转向了贤一郎藏身的位置。

“肯尼,你在那里吗?”

“朝十一号仓库走,在仓库前五六步的位置停下来。”

“你这是在做什么?”

“为了保险起见,我就想和你两个人去,动作快!”

“我知道了,肯尼。”

江森将两手抬到腰侧,慎重地向前迈着步伐。当人被命令走向地雷区时,可能就是这样的走路方式吧!江森的脚步声,发出奇妙的巨大回音。当江森走到码头前宽广的道路前时,他停下了脚步。

当时,他距离贤一郎所在的位置,大约仅有十米左右。

“再过来一点。”贤一郎催促着江森。

“肯尼,你给我出来!你这样子明显还是不相信我啊!”

“我相信你,来,再过来一点!”

“看不见你,我很害怕,让我看看你在哪里!”

没办法,在这样的距离下,不能保证可以准确击中。于是贤一郎从黑暗中走到路上,来到江森面前。

贤一郎与江森面对面。

江森立刻发现了贤一郎的手枪,像被吓到似的高高地举起双手。从他那迅速的反应来看,他可能早已预测到贤一郎会拿出手枪了。

江森大声问道:

“等一下,肯尼,这是怎么回事?”

他那急迫的语气声,响彻在渺无人烟的深夜码头周边。

贤一郎再一步走向前。

“我改变主意了。”

他边说边伸长手臂,将枪口直直地指向江森的脸。就在这时,贤一郎的眼前突然迸发出光线。那是从正前方而来的强烈光线,贤一郎不自觉地用单手遮住了眼睛。探照灯准确地射向贤一郎,贤一郎一个转身侧翻,逃离了光线,但那边也有从其他方向照射过来的光线。声音透过扩音器响了起来。

“到此结束了,肯尼。”那是贤一郎相当熟悉的声音,“别开枪,我是泰勒少校。肯尼,任务到此为止。”

紧张的空气突然爆裂开来,周围一下子变得喧嚣起来。贤一郎听见了脚步声,大概有几名男子正朝着自己跑了过来,其间还混杂着操作枪支的金属声。不过,贤一郎自己在探照灯强烈的光线影响下,并没有办法看清周围的情况。

其中一盏探照灯,应该就设在码头边的货船上,扩音器恐怕也是安装在那里吧!或许,泰勒少校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已经躲在货船的船桥上,从头到尾观察着贤一郎的一举一动了。贤一郎一边用单手遮蔽住光线,一边瞪着江森。江森的身影在强烈光线照射下,浮现在夜晚的码头畔。他的两手还是高举着,在他脚边延伸着好几个影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贤一郎问,“为什么泰勒少校会在这里?”

“你还不明白吗?”江森从口中大大吐了一口气说,“你在接受测试。我是美国海军的协作人。”

贤一郎放下手枪,松开扳机。

那天晚上,贤一郎被带往面向威基基海岸的高级饭店,泰勒少校留宿的套房里。房间的壁纸和窗帘图样,都强调着玻利尼西亚的艺术气息,完全融合了夏威夷风情。家具和照明也很讲究,在贤一郎看惯西班牙战壕和纽约便宜公寓的眼里,灿烂夺目而过于奢华。房间角落的桌上,摆放着满满的南国花朵,在那周围还准备着酒和小菜。窗外可以听得见微微的海潮声。房间橱柜上,放着两个见过的手提箱,那正是贤一郎在圣地亚哥被交付的箱子。

泰勒少校举起威士忌酒杯说:“我们测试了你的忠诚心、实际的处理能力与判断力。请不要生我们的气。”

少校进入房间后,立刻一口气喝光了好几杯没稀释的威士忌。大概是因为拥有超大胃容量的庞大身体的缘故,他的脸色完全没有任何变化。只见他一个人独占着贵妃椅,对贤一郎宣布说:

“你过关了。”

那一晚,贤一郎也一边喝着烈酒,一边问东问西。他的精神相当亢奋,几乎看不出酒劲发作的样子。

少校点点头说:

“老实说,我真的怀疑过你是不是背叛我们了。直到你将手枪顶住那个男子那一瞬间为止,可以说我一直在怀疑你。”

“再迟个半秒钟的话,我就要扣扳机了。”

“那家伙是我们很宝贵的情报提供者,和日本海军的情报员间有着实际的接触。他要是被杀的话,对我们来说是相当大的损失。因此,考虑到光靠跟踪人员无法制止你这一情况,我们在码头周围,还有三名海军中屈指可数的狙击手在待命。”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埋伏的?我指定第七码头,是在接触上不久以后的事吗?”

“从他店里的电话响起之后没多久,我们前脚才刚上那艘货船的船桥,你后脚就跟着到了,真是千钧一发。”

“跟踪我的那些人都是些饭桶,就那点本事的话,还不如去追羊呢!”

“我会让他们入营重新训练。”

“要是我真的想背叛的话,趁大白天的时候,跑到领事馆去不就得了?”

“我们也想到这一点了,因此在日本总领事馆附近,也配置了两组我方的工作人员。他们会在你走到领事馆门前时,无条件开枪射击。他们是一群能从两百米远的距离,击中奇异果的神枪手。”

“我曾经到那附近去过。”

“我知道。幸好你没有下车。”

贤一郎的酒杯空了。重新倒满威士忌后,酒瓶也全空了,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差不多也变得不太灵便起来。泰勒少校从桌上拿起一瓶新的苏格兰威士忌,倒满自己的酒杯。

贤一郎问道:“你说要测试我,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

“因为没有人相信你的自觉性。”泰勒说,“我只是想确认一点,那就是倘若真的非得要你杀死日本人的时候,你能否完成任务?”

“关于这一点,我是很实际的。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想那些事。你就是需要像我这样的人吧!”

“你说得没错。”泰勒少校低声点点头说。摇着手上的酒杯,冰块发出响亮的撞击声,他的视线则投向了床的方向。

“不过,你还真的采取了非常直接的方式哦!我曾想象你为了确认他是否是日本间谍,会潜入他的家中或店里,偷出几样可以成为证据的东西。接着,你会,向我们展示证据,然后才进入具体的杀人计划,而我们也打算在那时再向你表明我们的用意。结果没想到才半天,你居然就进行到了这种程度,这真是让我们感到十分意外。”

“因为我想快点儿结束这个让人心烦的任务。难得能待在这个被称为地上乐园的岛上,剩下两天的期限,我想痛快地喝酒消磨一下时间。”

“我给你两天假。三天后的早上,你搭乘泛美的‘中国快艇号’经中途岛、威克岛到马尼拉去。进入日本前,你要搭乘从马尼拉出发的船。我在机场送走你后,要返回美国本土。”

“在这段期间,你不会解除监视对吧?”

“你可以试试看。”

“算了!不过,你这两天倒是在十分豪华的套房里过得很享受嘛,难道你可以拿到事前奖金之类的钱吗?”

“这房间给你来用吧,我就是为了你才订下来的。”

泰勒少校慢吞吞地站起身,向贤一郎敬礼。虽然他的动作配上那魁梧的身材,显得极不协调,但他的眼睛没有笑,显得十分郑重。那是看过许多让人不可理解的、肮脏的东西后,丝毫不带有任何疑惑、厌恶的坚定的目光。贤一郎同样用敬礼来回应。少校转过身后,背对着贤一郎走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