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月 广岛

那个巨大的铁制建筑物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濑户内海平静的海面上。从远处望去给人的感觉既像是小岛又像是神殿的遗迹。靠近后发现它更像是由无数大大小小的筒子、柱子和塔等组合成的一个巨大的工业设施。虽然外表让人觉得不太舒服,但那只是从女性的角度来说的,对于男性来讲它是让男子们痴狂的一艘全身披挂铠甲,能装载三千水兵和数千吨弹药的战舰。

战舰全身都被涂成灰色,它那高耸的船身以及各式各样的武器装备给人格外复杂而又深沉的外观印象。船的下身相当宽大,能排挤掉大量的海水,并且还能很好地支撑住船上的钢铁机械以及设备。

在它的前甲板有两座炮塔,高低有序地排列在一起。相同规格的炮塔在后甲板还有两座。

泛着乌黑光泽的炮身带有一定角度向上仰着。在船身左右两侧许多高射炮和机关枪正对着天空。

从船头抬头往上看,船身的形状就好像是一位身穿铠甲的巨人正笔直地矗立在那里。从挂在船身后部旗杆上的大将旗可以判断出这艘战舰是旗舰。

时间是昭和十六年(一九四一年)一月上旬,地点是濑户内海广岛湾帝国海军联合舰队的锚地——柱岛。

这天早上巨型战舰上方的天空看起来格外湛蓝。然而冰冷的空气充斥着四周,令人不寒而栗。甚至将整艘战舰的墙壁和甲板都冻结在一起。在遥远的高空,能够看到宛若经过画笔渲染般薄薄的层云。层云的流动仿佛映照着来自大陆寒流远去的方向。

上午九点,在巨大战舰的通道里,一位身材高大的海军军官弓着背走了过来,他是大贯诚志郎中佐,他的军装上披挂着参谋肩章。

大贯中佐正朝着位于船尾的作战指挥室走去。就在不久前他被告知联合舰队司令长官要他来作战指挥室。

令大贯中佐不解的是,他被传唤前往的地点并不是位于船尾的司令官室,而是作战指挥室。不过,据同事们说,司令官在思考一些事情的时候,总是会登上甲板。于是大贯推测司令官一定是有什么重大决定或命令要传达给自己吧。

在十分狭窄的过道里,各种管道交织在一起,时不时地会看到用红字写的“注意头顶”、“小心蒸汽”之类的警示标语。不只如此,有些船舱的地板和天花板甚至整个突出来一大块。所以,大贯在行走时,不得不猫着腰,同时还要小心地面。爬上被鞋子踩得咯吱咯吱响的楼梯,径直来到了作战室门前。这间作战室位于甲板内部的副炮预备指挥所,其位置正好坐落在海图室的上方。

大贯敲了敲门,从里面传来了短促的声音:“请进!”于是,大贯扭动了一下门把手,钻进了那个狭小的房间。这间作战指挥室的摆设相当简单,屋子正中间有一张和地面连为一体的桌子,靠墙处开着一扇小窗,屋顶很低,墙壁上的管道都裸露在外,让人感受到强烈的拘束感和压抑感,另外,整个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油漆味。

司令官背着手站在桌子后面,面对着墙壁。虽然大贯来到了桌子近前,但司令官的视线还是集中在墙壁上的太平洋地图上。

大贯凝视了司令官的侧脸好一会儿。司令官虽身材略显矮小,但英姿挺拔,显得十分有威严。不论是厚实的下颌,还是紧闭的嘴唇,以及炯炯有神的双眸都显示出他是个意志十分坚定的人。同时,从他那结实的身躯中所散发出来的气质,也可以判断出他是个精力充沛,内心世界十分丰富,不管遭遇到什么样的境遇都会全身心投入其中的人——他,就是山本五十六大将。

山本终于转过头来看着大贯,从他的眼神中,隐约透露出了疲惫的神色。大贯不由得猜想,长官昨晚是否睡得不好?

山本面对面地盯着大贯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总算开口说道:

“今天你能替我飞一趟东京吗?”

“是。”大贯挺直腰杆回答,“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我想请你去见及川大臣【及川古志郎,日本海军大将,一九四〇年九月至一九四一年十月担任海军大臣一职。】,将我的书信直接递交给他。”

大贯复述了一遍山本所说的话。

山本点点头,从桌上的档案袋里取出一封信。那是用牛皮纸做成的信封袋,封口粘贴得十分严密。

“这里面是有关对美作战的一些事情。”山本将信封放置在桌上,边触摸着封口边说道,“经过和诸位长时间讨论之后,我昨天下了结论,决定放弃‘渐减迎击【“渐减迎击”,透过层层消耗减损美军舰队实力,最后再加以舰队决战的战略。】’的战略方针。”

“这样说来的话……”

“是的。我打算先发制人,直捣美国太平洋舰队的大本营。”

山本再度转过头,朝墙上的地图望去。大贯也跟随着他,朝向地图看去。司令长官的目光集中在地图的中央处,也就是夏威夷群岛一带。

“原来是夏威夷啊!”大贯在心里这么想着。自赴任以来,多次听司令长官提起夏威夷这个地名。直捣黄龙,重挫夏威夷的美国海军。说起来,山本司令长官在这个月里面,曾经已有好几次向参谋们提及自己这样的想法。

当日美不得已开战之际,帝国海军在开战的第一天,必须在夏威夷歼灭美国太平洋舰队。

这个大胆的构想,彻底地颠覆了帝国海军长期以来所设定的日美作战计划。在那之前,海军对美国所采取的基本战略是“渐减迎击作战”,即开战后,首先攻击菲律宾、关岛,借此削弱美国海军的势力,同时将美国海军主力部队尽早引诱到日本近海,用舰队决战的方式一决雌雄。至于与美国主力舰队的决战地点,则是设定在小笠原群岛以西。

针对这个构想,山本长官断言,倘若今后日美开战的话,其作战形式绝不可能像日俄战争那样,以舰队决战的方式来分出高下。至于以战舰为舰队主力,用巨炮互相轰击的战斗形式,那就更不用说了。他的主要观点是,不久的将来,飞机及航空母舰将会成为战争的主力,将庞大的战舰并列成一排,迎击敌方舰队的作战构想,根本就是时代错误,也是注定失败的论调。

长久以来,山本长官一直都为日美之间关系的恶化而忧心不已。前年日德意三国缔结为同盟时,他曾经批评这是“疯狂的举动”。在海军提督当中,他是反对最为激烈的一人。留学于哈佛大学、在华盛顿担任过军官的他,曾经毫无顾忌地放话说:“企图发动日美战争,根本就是有勇无谋,十分莽撞的念头。”大贯曾经多次从同事口中听到过山本长官的这番言论。有一次,山本这样说道:“光看得州的油田与底特律的汽车工厂,就可以知道日本在近代战争中根本不是美国的对手。”

然而,山本认为,即便如此,倘若日美之间终须一战的话,日本要战胜对方的唯一方法,就只有在初战时彻底地击溃美国海军,然后,让美国海军至少在接下来的半年间,无法进行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用航空母舰部队打击位于夏威夷的美国太平洋舰队基地,这一构想就是从这里导出来的。

“太大胆了,这根本就是场危险的赌博嘛!”虽然参谋们议论纷纷,但他们也并不认为这是个全然荒唐无稽的计划。只是,身为日本海军当中见识首屈一指的提督,山本长官竟然想不出除此之外更好的方法,这倒是让大贯感到十分意外。

山本长官望着地图说道:“那些愚蠢的家伙们都说,海军只要有我山本在,对美国的战争就完全不足为惧,真是让人不痛快的论调!倘若日美一旦开战,我们真正的目标,既非关岛,也不是菲律宾,当然更不是夏威夷或旧金山,而是华盛顿。登陆美国的西海岸,横越沙漠,跨过落基山脉,跋山涉水到达华盛顿之后,我想才能谈讲和吧!那些家伙到底明不明白这一点?在他们心里,真的做好心理准备了吗?他们真的认为,我们的陆海军具备这样的实力吗?”山本并不是在询问大贯的意见,而是压抑着胸中的怒气,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着。大贯只是默默地听着,等待山本继续说下去。

“没错!是夏威夷。只要攻击夏威夷的太平洋舰队成功,我们就能得到六个月的缓冲时间。有六个月的话,以维持现状为底线,在这段时间内和对方进行和平交涉,或许可以稳住南洋的局面。这应当是可行的。但充其量也就只能得到六个月的时间罢了。”山本长官再次转头看着大贯。

“攻击夏威夷是势在必行的。但是如果在开战的第一天,无法彻底击破美国舰队的主力,事态可能会变得比想象中还要严重。美国为求报复,一定会一举进攻东京。不,不只东京,内地的各大都市,全都会陷入一片火海之中。美国绝对有这个能力。而且战争将不止进行两年,甚至持续到三年之久都有可能。所以,这次作战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听了山本的话,大贯开口说道:“军令部不会这么简单就同意了吧!况且,若是要变更‘渐减迎击’这个基本方针,可得要很有耐性地去说服才行呢!”

“我非常清楚,这个计划肯定会受到海军省高层以及军司令部的强烈反对吧!那些家伙到现在还在想着重复日俄战争那时的战术,完全没察觉就在这五年间,海战的概念已经出现了重大的改变。他们甚至到现在还深信不疑,认为拥有四十六厘米口径大炮的巨型战舰,在今后的战争中仍能派上大用场,太可笑了!”

“属下曾听说过井上航空本部长【井上成美,日本海军大将,主张航空力量的建设,和山本五十六同属反对日美开战派。】也跟长官您一样,有类似的主张。所以即使在海军省内部,您的计划也不见得就完全得不到支持吧!”

“要是这样的话,那就好了。总之,我们必须事先斡旋一下才行。首先,我打算先取得及川大臣的理解,将他拉拢到我们这一边。”

“长官您是不是要尝试让夏威夷作战计划正式地成为军令部审议的议题?”

“没错。零式舰上战斗机的性能,比预期的还要好,配备该战机参与作战计划也在顺利进行中。因此,我们几乎没有任何理由来放弃夏威夷的作战计划。”

“有关浅深度鱼雷的开发,我们也接到报告,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突破。另外,海上补给技术的问题,也是可以解决的。”

“嗯,所以说我们必须向上面提出偷袭珍珠港计划。同时提出人事变动的申请。我要向大臣要求新的职务任命。”

大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但山本长官的表情却显得相当认真。眼前这位联合舰队的司令长官、同时也是帝国海军地位最高的提督,会希望什么样的人事变动?他会向上面要求什么样的职位呢?

“我会提出人事变动申请。”山本重复了一次自己的话,“夏威夷作战计划若确定实施,我打算担任航空舰队司令官,亲自统领所有的攻击部队。身为夏威夷作战的构想与提案者,我有义务统率整个攻击部队。这个作战计划,除我之外,没有比我更加深思熟虑的人,也没有比我更加理解这个计划重要性的人。因此,我责无旁贷。”

山本总司令将信封递给大贯。信的内容似乎相当长,当大贯拿在手中时,似乎感受到了异乎寻常的重量。

山本长官说:“你现在马上启程前往东京,及川大臣那边由我来联络。我再强调一次,你务必要将这封信亲手递交给及川大臣,请他在你的面前阅览,确确实实地请他将这封信看上一遍。还有其他问题吗?”

“只有一个疑问。”大贯将信封收纳进黑色皮革制的文件夹后问道,“我是否有必要当场征求大臣的答复?说得更清楚一点,我是否需要得到大臣的答复后才离开?”

“不必。”山本摇摇头说,“我并没有要求到那种地步,而且他也无法立即给你答复。”

“那么,属下即刻前往东京。”

大贯中佐将文件夹夹在腋下,向司令长官敬了个礼。

透过作战室的窗户,可以看见联合舰队停泊在广岛湾内的众多船舰。这十年来,我方以美国海军为假想敌,拼命地进行操练,所得到的成果,便是眼前这支海军的主力部队。日本倾尽国力,不断地扩充这群战舰,然而从另外的角度来看,再也没有比这群船舰更令人感到赏心悦目的东西了。但所有的船,看起来感觉都像一只只慵懒的水鸟,漂浮在一月灰蓝的海面上。大贯弯低身子,走出了旗舰长门号的作战指挥室。

同一天,大贯中佐在岩国基地搭乘海军的九六式陆上运输机,飞往东京羽田机场,并在午后稍晚时分进入了海军省。大贯诚志郎去年年底晋升为中佐,他是位刚迈进四十岁门坎没多久的海军军官。就在晋升中佐的同时,大贯接下了联合舰队司令部战务参谋的任命书,前往柱岛赴任。

在此之前,大贯一直都在海军省担任副官的职务。他留着一头短发,戴着银边眼镜,给人一种相当严谨的印象。虽然他的身材高挑,不过体形却显得异常瘦弱,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出那种一般军人所具有的豪放威猛形象,感觉起来反倒像是位颇有能力的文官。但是,当数年前陆军部队叛乱的时候,大贯曾率领海军横须贺陆战队保卫了海军省。当时,他接获的命令是,一旦局势恶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便要随时闯入皇宫,救出天皇。他在事件中的表现,完全颠覆了外表带给人的形象,并获得“胆识高人一等,为人刚毅不屈”的评价,不仅及川古志郎海军大臣,就连其他的海军高层,也同样对他信任有加。

当大贯中佐成为联合舰队司令部参谋时,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曾经在赴任之前,针对大贯的为人处事调查过一番。当山本向某位和大贯在海军军官学校同期的军官问到有关大贯的一些事情时,对方想了好一会儿后,只提起一件事:

“大贯他,好像从没有过什么负面新闻,因为没人给他起过什么外号!”

不过,刚毅正直的性格,在职务上并没有对大贯造成任何不利影响。大贯在前年日德意三国缔结同盟时,就非常好地处理了烦琐的事务,得到了海军省内部人的信赖。而且他也参与了秘密向德国运送零式舰上战机计划,是一位于业务方面相当有工作能力的海军军官。

大贯赴任还不到十天,他的见识及判断能力立刻就受到山本长官的赏识。有要事要处理,山本总是会跳过前面的首席参谋,直接寻求大贯的意见。就这样,在大贯赴任一个月之后,他已经成为山本长官最重用的参谋之一了。这次任务,也是因为山本长官的信赖,才被派遣前往的。

位于东京霞关的海军省大楼,是一栋用红砖建造的厚重建筑物。它虽然是两层楼高,但地下又有一层半,因此往往被误为是三层楼高。海军大臣室位于进入大门后的二楼,窗户面对着中庭。和它位于同一个楼层的,还有海军省副官室以及书记官室。

大贯中佐在大臣办公室,拜见了及川古志郎海军大臣。海军大臣坐在紫檀木桌后面的椅子上,第一层军装的衣领上,别着代表大将军衔的徽章。办公室里并没有其他人在,由于天花板高度太高,房间里的暖气不怎么有效果,因此显得有些寒冷。

大贯将长官交付的那封书信直接递给大臣。大臣命令大贯留在现场后,立即将信件拆封并开始阅读。及川海军大臣睁大了细小的眼睛,鼻子下方的胡须焦躁不安地摆动着。五分钟后,及川大臣总算读完这封长信,于是抬起头询问大贯:

“司令长官说要你带着我的回复回去吗?”

“没有。”大贯郑重回答道,“长官指示,只要当场请大臣阅览过后即可。”

“帮我转告长官,我确实看过一遍了。”海军大臣说道,他在说话的时候,显得神色凝重、脸色苍白,“请转告我确实读过了。”

昭和十六年一月七日,联合舰队司令长官山本五十六将夏威夷作战的构想,用书信传达给海军大臣及川古志郎大将。

联合舰队司令长官终于开始计划,决定攻击夏威夷了。在这之前,这一切只不过是众多可能性当中的一个构想而已,但现在却已经变成了具体的研究课题。它原本是一个极为机密的计划,然而,一旦这个计划在帝国海军组织中开始实施后,要保持完全的机密性就变得不太可能了。

海军大臣一直以来都关注着和平交涉的方法,经由他这条通道,此计划的概要已经传到了几位退役的海军提督以及与政府内部关系密切的高官,于是各退役提督、政府高官们,也纷纷开始与自己的军师、顾问们讨论这个计划。掌管着日本国家核心大权的这个组织,在台面下正如火如荼地议论着有关这个计划的现实性。他们不仅对它抱有疑问,同时也不断评估它的可行性。然而,在这样的网络之中,却存在着某些看似微小,但实际上却十分重大的破绽。

一月 函馆

在雪花纷飞的大地另一端,响起了一阵汽笛声。仿佛像是对着一口深井的底部吹气般,汽笛的回音显得既低沉又悲伤。

冈谷有纪抬起头,抖掉落在披肩上的细雪。这时,汽笛声再次响起,悠长的余韵划破了沉默,残留在雪白的天空之中。原本从斜坡的正面可以眺望整个函馆港,但今天在大雪的遮掩下,完全看不清楚。那应该是午后四点正准备出港前往青森的青函联络船的汽笛声吧。

有纪稍作调整后,又开始在雪地坡道上朝下艰难前行。橡胶做的长筒靴和地面上的积雪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函馆下起了一场难得一见的细雪,气温似乎也在持续下降,有纪的手指头完全冻僵了。这条路是她运送海胆及腌制鲱鱼卵回元町的日本料理店时必经的道路。路上积了十五厘米厚的雪,行人的足迹深深地陷入雪地之中。有纪为了避免雪进到长筒靴里头,只好小心翼翼地沿着坡道慢慢前进。

有纪工作的店位于函馆车站南边,四周矗立着水产批发商及加工厂的一个小角落里。当有纪回到店里时,刚刚过了下午四点半,但由于大雪纷飞,天渐渐地暗了下来。这家店的正门口挂着一面巨大的招牌,上面写着“水产加工、批发 丸三荏原商店”。有纪经过那面巨大的招牌,从后门走进店里。

她的身体才刚钻进店里,从店内深处就传来了经理的吼叫声:

“怎么才回来?你到底在外面磨磨蹭蹭干什么了啊?”

“对不起!”有纪大声地回答道,“因为下雪,所以走不太快……”

“下次送货的时候,可得给我早点儿回来啊!”

“真的非常抱歉。”

有纪一边说着,一边将披肩和毛线编织的手套挂在墙上的钉子上。在钉子的旁边,立着一面缺了边的细长镜子。有纪照照镜子,迅速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雪白的肌肤、水汪汪的大眼睛,有纪凝视着镜中映出的女子。头发如同染过颜色,泛着浅浅的淡红色。清澈无瑕的茶色眼眸,是遗传了白俄罗斯父亲的血缘。至于纤细的鼻梁和轮廓鲜明的嘴唇,听说和她母亲十分神似。有纪今年二十四岁,身形看起来有些憔悴。有纪揉搓了一下手指头,走进店后方的工作场所。在她外出的这段期间里,鳕鱼的加工作业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几个胸前挂着橡胶围裙的女人,正停下手边的工作,聚在一起聊着天。

其中有一个人问道:“有纪,你知道吗?又有人被枪击了!”

“不知道。”有纪摇摇头,“发生了什么事吗?”

“今天早上,一个正准备爬函馆山的男子被警察发现,结果被开枪打死了。听说他身上还带着望远镜呢!”

“又是间谍之类的吗?”

“听警察说,好像是这样的。”

“不过也有人说,那是警察为了不让人接近函馆山,刻意释放出来的假消息哦!”

“是吗?”女人皱了皱眉,似乎无法认同这个说法。

“现在的局势这么混乱,有间谍之类的也很正常,毕竟,发生战争的地方,也不只有支那嘛!”

“如此说来,函馆山上莫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那里除了炮台以外,应该什么都没有吧!”

“据说连看看港口都不可以,海军警备队只要发现行为可疑的人,就会马上开枪射击哦!”

这时,另一个女人对有纪说:“老板在找你。”

“好的,我马上过去。”

有纪系着围裙,进到里面的办公室。身材臃肿的老板正坐在火炉旁,注视着桌上摊开的账簿。当有纪进到里面时,他将眼镜往鼻梁上一推,斜眼看着她说道:“有纪,那里有封信,你拿去吧。”

有纪环视了一下四周,看到办公桌上放置着一个白色信封袋。老板点点头,有纪心里虽然感到纳闷,但还是将信封拿了起来。里头夹着一张便条。有纪当场就将便条抽出来阅读。里面只写着一行简短的文字:

“麻烦你工作到一月底。”

有纪大吃一惊地抬起头。

老板接着又说:“事情正如便条上所写的那样。感谢你这些日子为我们工作。辛苦了。”

有纪有点不知所措,再次确认道:

“你是说要我做到一月底,然后就解雇我吗?”

“我想,或许早点儿让你知道会比较好。”

“突然被告知失业,这让我很困惑。”

“没法子,因为不景气啊!不管什么东西都在被管制,生意是越来越难做了,那些有家室的男子们,失业的不也是一样一大堆吗!我们家那两个小孩,也都跑回来向我哭诉。我不能不管他们啊,所以请你不要怪我。”

“但我下一份工作还一点着落都没有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工作还不太熟练,我的日薪被算得比一般人还低,但不管是现场加工也好,记账也好,甚至送货,该做的我什么工作都做了啊。”

“这我都知道。而且你又有高等女校毕业的学历,工作方面也很认真。但,我只能这样做了。”

“现在突然失去工作,叫我怎么生活呢?”

“依你的条件,不用怕会饿肚子。”老板将椅子转过来,正面看着有纪,“回去干老本行怎么样?当人家的小老婆啦,还有女服务生之类的也可以啊,以你的身段条件,价钱应该差不了。”

有纪顿时语塞。她的眼睛再次瞧着眼前这位肥肉横生的中年男子。据说他曾对店里所有年轻女孩都下了手。不只如此,相传他在外头还有三个小孩。去年秋天,有纪刚到这家店工作时,他也曾向有纪提出在松风街密会的要求。当时有纪就断然拒绝了,但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这个男子一直怀恨在心。

“以你的身段,价钱应该差不了!”

有纪抑制住了愤怒,没有当场爆发。的确,有纪曾在十九岁时,离开故乡择捉岛,被在函馆开照相馆的男子包养过。离开那个男子后,她有一段时期在松风街的歌舞厅里工作,还在咖啡厅当过女服务生。

由于她身上流着一半俄罗斯人的血液,所以男子们似乎对她的容貌非常感兴趣,这点她非常清楚。实际上,她被男子求爱的经历,也不单单只有那一次,但她并没有出卖过自己的肉体。与照相馆老板的那一次,是有纪少女时期的初恋,无法结婚的理由是男方那边的问题,并非有纪品德上不良。

有纪凝视着老板的脸好一会儿。似乎是因为感到尴尬的缘故,老板避开了她的视线,大概是有纪脸上明显流露出的轻蔑与嫌恶的神情,让他无法直视吧!

“我明白了。”有纪振作起精神说道,“就让我工作到这个月底吧。”

“真的是很抱歉。”

有纪低着头走出办公室,摘下围裙,再次披上披肩。里头的经理好像又为了什么事在大声吼叫,但这次有纪没有回应。

外面的天色变得更加昏暗。在阴沉沉的黑暗之中,大雪一个劲地下着。有纪紧了紧衣领,走进了茫茫的夜色中。

冈谷有纪,出生在南千岛列岛当中的择捉岛上,在择捉岛的东海岸,面向单冠湾的小渔村里长大成人。

有纪的母亲名叫美律,她父亲的名字并没有登记在户口簿上,但据伯父所言,他的名字叫做亚历士·伊瓦诺夫。根据伯父所述,一九一五年(大正四年)十一月某个暴风雨的夜晚,在海湾附近航行中的一艘俄罗斯货船,为了躲避这场暴风雨而驶进单冠湾避难。这个时期是北太平洋气候最严峻的季节,海面上波涛汹涌、狂风暴雨肆虐,那艘不足三百吨的货船,在惊涛骇浪中载浮载沉。装载着大量天然橡胶的货船,几乎无法操舵,最后终于在海湾入口,濒临植别弯的近海处翻船沉没了。

随着翻船,大部分的船员都落入了汹涌的海浪之中,虽然附近天宁村子的居民立刻拿着提灯、火把前往海边救援,但面对这场夹带着冰雹的暴风雨,他们也显得束手无策。一艘载着八名渔夫前往救援的川崎船【川崎船,在日本东北、北海道地方经常使用,附有小型发动机的小艇。】十万火急地往出事方向驶去,但才开了三十米,就再也无法前进半步了。最后,出事船上的船员们,终于力气用尽,在居民们的面前,活生生地被海浪给吞没了。等次日清晨,海浪平静下来后,只剩下十几名船员溺死的尸体,漂浮在单冠湾的海面上。其中,只有一名漂流到灯舞海岸边的斯拉夫裔年轻船员,还侥幸留着一口气。这名青年当下便被救起,被送到了村里的驿站,等待伙伴前来迎接。

当时,在单冠湾的灯舞村子中,负责管理驿站的,是一名叫做冈谷传二郎的男子。他是在父亲那一代移居到择捉岛上的,所以他是这间驿站的第二代。冈谷传二郎有一个女儿,名字叫美律,当时十八岁,她在这间驿站里主要是帮忙做做饭、打扫屋子,以及一切有关驿站的杂务。当然,照顾那名俄罗斯青年,也是美律的工作之一。没过多久,美律就和那名俄罗斯青年走得相当亲近,从他被救起的那天算起,到俄罗斯船只驶进单冠湾港口接他回去那一天,不过六周时间,美律肚子里面就已经怀了那名青年的小孩。

传二郎一向就是一个褊狭而顽固的中年男子,当他知道女儿怀孕这件事后,一度失去理智大发雷霆。对传二郎而言,女儿品行不端的行为,令他难以置信,同时也无法接受。

因此,自那件事后,他每天责骂女儿,无故迁怒身边的人,有好几次,他甚至挥着手大吼大叫,要自己的女儿滚出家门,还说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最后,美律终于离家出走,跑去投靠住在年萌村的大哥大嫂。

在年萌村里,美律产下了一个女儿。

那天恩根登山正好降下初雪,因此女婴就以这早晨降下的雪为名,取名为有纪(日语发音和‘雪’一样)。取名的人正是美律的大哥德市。

德市夫妇膝下无子,由于这个缘故,他们二人对待有纪好像亲生女儿一样,百般呵护疼爱,一直陪伴着有纪成长。在他们的疼爱之下,有纪渐渐长大成为一个拥有清澈眼眸的可爱小女孩。

有纪六岁那年,灯舞的老家正好在办法事,在法会上,传二郎碰到好久没回家的女儿美律,马上又对女儿大发雷霆,不顾众人在场,直斥女儿让他在街坊邻居那里丢尽了脸,大骂女儿的行为跟畜生没什么两样。就在传二郎愈骂愈亢奋之际,他忽然间倒地不起,中风了。就这样,在法会上众亲友的注视下,传二郎失去了言语能力,半身无法动弹,而美律在当天晚上,在灯舞的海边跳海自尽了。

德市夫妇在这件事过后,便代替半身不遂的传二郎,经营起驿站生意。这时,灯舞的驿站寄养着官马十二匹,另外还养着接近三十匹的北海道马,房间数有八间,可以容纳十六名旅客住宿。同时,传二郎还经营着村里唯一的一家商店。因此,光靠传二郎的妻子一人,要同时经营驿站和打理商店生意,实在是有点困难。于是,有纪与德市夫妇,就从年萌村一块搬到了灯舞。

外祖父中风和母亲自杀,这两件大事发生的起因,都是因为有纪。由于有纪是混血儿,再加上又是私生女,在村子里时不时地要遭到旁人的白眼,特别是跟冈谷家有点亲戚关系的人家更是如此。

有纪就在这个住户不到二十户的小村庄里,在充斥着偏见与恶意的环境中长大。

由于负责驿站业务和经营商店,德市夫妇的生活还算宽裕。有纪身上所穿的衣服及玩具娃娃,在村里没有一个小孩比得上她。在女儿节那天,有能力买天皇和皇后娃娃来装饰家里祭坛的小孩,也只有有纪他们家。因此,村里的小孩总是无法很自然地和有纪交往。平时一脸的卑躬屈膝,可是一旦遇到一点事情,就会开始嘲弄有纪的容貌及出身。当有纪长大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后,混血儿特有的美貌又给她惹来不少麻烦。因此,有纪在成长过程中,一直都是沉默寡言、不善于与人交流。

十二岁的时候,有纪进入根室的高等女子学校就读,寄宿在学校老师家里。根室是一个靠渔业发展起来的城镇,其规模很大,灯舞实在无法与其相比。那里的街上都已经电气化,商店鳞次栉比,有电影院,而且还铺设有铁路。不仅如此,最重要的是,那里的人并不是很在意有纪的身世,至少还没有人言语中提及这个事情。

在这个城镇里生活的有纪,总算从流言飞语中解放出来,能够挺胸抬头,堂堂正正地面对周围的人。在这个地方,她也交了些朋友,跟着伙伴们一块嬉闹、玩耍,十分愉快。在学校里她除了家政课之外,也参加话剧演出。好像是小泉八云或者是铃木三重吉的舞台剧作品,有纪在剧中总是被安排重要的角色。她甚至还收到过根室商业中学的男生热情洋溢的情书,并因此而受到训导处老师的“关照”。这是有纪十六岁时的事情。十七岁那年的春天,当有纪回到村子里时,她已经从以前那位羞涩的小女孩,摇身一变成为一位能清楚表达自己想法的美少女。而在这个时候,祖父、祖母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原本,村民们早已淡忘了过去的事,他们再度将有纪与当年美律和俄罗斯青年之间的往事联结在一起,是在有纪回乡两年之后,也就是有纪十九岁的时候。那一年,有纪随着寄宿在驿站的年轻摄影师离家出走了。那是一九三六年(昭和十一年)初秋的事情。在那之后的五年间,有纪一次也没有回到过故乡择捉岛。

有纪走到元町简陋的公寓前,停止了对往事的追忆。

寒风刺骨。没人住的房间里,温度一定很低,就算生了炉火,也得花上至少三十分钟才能暖和起来。也许,今晚早点儿铺上棉被放热水袋进去暖暖被窝,然后早点儿休息会比较好吧。至于今后该怎么生活,这件事只有留到明天再去考虑了。毕竟,今天大脑思路不是很清晰,想不出什么好点子。光是加工厂的作业及送货,就已经搞得她精疲力竭了。一切都等明天再说吧!

打开大门后,有纪走进了房里。鞋箱上放了好几封邮件,其中有一封在收信人的地方,写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寄信人名字,知道是择捉岛的德市伯父寄来的。他先前曾在信中说自己目前身体的状况不是很好,这封信会不会是告诉我他现在的情况呢?

有纪将信暂时放在胸口,脱掉橡胶长筒靴。

港口的方向,再次传来沉闷的汽笛声。

一月 纽约

不知不觉中,冰雹已经变成了雪花。一走下加长型轿车,鲍威尔便冻得直打哆嗦,拼命将开司米羊毛外套的衣襟往上拉。口中吐出的气息变成了白色,微细的雪花,不断沾附在暴露出来的嘴唇四周。石材铺成的路面上,已经积了半英寸厚的雪。雪地的寒冷穿透皮鞋,直逼足尖。从眼前的排水沟中,冒出大量的水蒸气。

这里是纽约下东城南边,仓库街的尽头。在道路前方,可以看见布鲁克林区的码头。下午六点这个时候,卸货作业已经完成,四周一片沉静,不见任何人影。路旁既没有停驻的货车,也没有送货人员的喧哗声。

雪花在帽子上开始融化。赶紧把这事儿搞定,然后回自己在莫瑞丘吉的房里吧。鲍威尔在心里这样想着。对一个快四十岁的人来说,身体实在是难以抵御湿气和寒冷。像这种天气,最适合待在炉火旁,喝着加冰块的上等威士忌,然后在身边搂着身材丰腴的女人。虽然这三样东西,自己都已事先准备起来了,但在享受之前,还是得先将事情办妥才行。

往下走八个阶梯后,鲍威尔确认了一下门牌上所写的字。在那门牌上,上下排列着奇妙的中文和英文。

上面的英文是这样写着的:

“此仓库出售,所属机构:陈新发贸易公司”。

鲍威尔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他再敲了一下之后,便径直推开了大门。沉重的大门发出吱呀的声响,向内敞开了。

房间里面一片漆黑。鲍威尔伸手一边触碰墙壁,一边寻找电灯的开关。就在这时,从黑暗深处传来一个人的声音:

“一直往前走。”那声音听起来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低沉却无任何抑扬顿挫的男子的声音。鲍威尔朝着声音的方向应道:

“太暗了,我没有办法往前走。”

“门关上,往前径直走就行了。右手碰墙,沿着墙壁走,脚下不会有什么绊人的东西。”

鲍威尔照他说的,将门给带上。外面微弱的光线一下被遮断,鲍威尔整个人顿时被完全笼罩在黑暗当中。他伸出右手,果然立刻碰到了墙壁。男子的声音听起来,离自己并不是很远,大概是沿着这面墙壁,估计十步的距离吧。鲍威尔朝着声音的方向,轻轻地迈出了脚步。

走了大约十步左右,鲍威尔停下来问道:

“肯尼,你在什么地方?”

“在这里。”从鲍威尔的背后传来声音。

听见疑似扣动扳机声,鲍威尔慌忙举起双手说:

“哦,别吓我,肯尼!我说过我是来给你找活干的,我可不是你的敌人!”

“你紧张什么啊?”肯尼说,“只不过是把门上锁而已!”

突然,灯亮了起来。鲍威尔回头一看,在这间天花板特别高的半地下室的另一头,也就是刚才他进来的那扇门的前方,站着一名男子。一位个头不高的东方人,满脸胡楂儿,穿着一件破旧的外套,双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头。

“这房间真的好冷啊!”鲍威尔礼貌性地微笑着说,“真有你的,能在这种地方生活。”

“有得住就不错了。”肯尼说道,“那些意大利人似乎到处在找我。”

“坚尼街以北最好是不要去,相传那里正悬赏奖金给提供你下落的人。”

“你该不会也对那笔奖金心动了吧?”

“我怎么可能会为了那点小钱出卖你呢?我的生意可是做得很大的哦!”

“那还真是恭喜你啦。你现在身边有几个女人,十个左右吗?”

“女人只是我生意中的一小部分,我经营四家酒吧,可都有规规矩矩地向国税局缴税金的哦!”

鲍威尔将手伸进大衣里面,取出一根雪茄。在雪茄上点了火后,鲍威尔问道:“哪里有地方让我坐一下?”

肯尼用下巴朝着鲍威尔的背后指了指,鲍威尔瞧了一下木箱阴暗处,在那里有张粗糙的床铺和一把椅子,椅子上面放着一只破旧的口琴。鲍威尔将口琴随手丢到了床上,自己一屁股朝着椅子坐了下去。肯尼走到床边坐下,面对着鲍威尔。两人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两米。鲍威尔边抽着烟,边重新打量着眼前这个东方人。他是个有着一头黑发加上茶色眼睛的日裔。从脸孔看,可以肯定判断出他是黄种人,但眼睛上方的双眼皮并不是很明显,因此从不同角度看起来,又可能会被误认为墨西哥人。从外表来看,他的年龄大约是二十五六岁,但东方人的脸总让人猜不准,因此也许已经三十岁左右了吧。

东方人的目光暗淡、双眼无神,跟几个月前在鱼市场附近卖便宜酒的酒吧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在那双眼眸中,看不见任何有意义的东西。他蓬头垢面、全身脏兮兮的,变成流浪汉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要不是听说这个男子很有胆量,为了钱什么都敢做,鲍威尔绝不会想和这种男子有交往。肯尼·斋藤,据说是从西班牙回来的,曾经是国际义勇兵,可现在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

“有话快说。”肯尼不耐烦地说道,“据我观察到了该下手的时候了!”

鲍威尔将雪茄从嘴巴里移开,身体前倾说道:“从前几天的谈话中,我想你应该已经猜到对方是谁了吧?”

“恶棍比利。”

“我已经亲自劝说过那家伙两次了。”

“听人家说,你对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要让那家伙为自己的愚蠢无知付出代价!不过我倒听说,他的为人好像比你好。”

“那家伙简直是强盗,不仅抢我生意,还拉走我的女人,又破坏市场行情!”

“但我倒听说,很多人都认为是你做得太过分!”

“喂!”鲍威尔把雪茄烟头压在木箱盖上说,“你再这么一句一句反驳下去的话,我话可说不下去了!”

“抱歉。请你继续说下去。”

“我明天要去佛罗里达州,告别这种鬼天气,在那里的游泳池里,穿着泳衣、喝着甜美的鸡尾酒。”鲍威尔为了强调自己的悠闲自得的心情,故意跷起了二郎腿,他注意到自己裤子上的褶皱,顺手将它拉平。“我去佛罗里达州的时候,会有十来天不在这里,司机吉米也跟我一起去,也就是说,在这段期间内,我手下那些女孩子们可以稍微偷懒一下。我还算挺有人情味儿的吧!”

肯尼耸耸肩轻轻一笑,在他那傲岸不逊的表情中带着嘲讽。不知道什么理由,看起来他似乎正把鲍威尔当成傻瓜嘲弄着。这个差一点沦落为流浪汉的男子,对着眼前即将前往佛罗里达避寒的男子,表现出的态度显然并不怎么友善。

鲍威尔暗地里打着算盘,等委托这家伙干完这件事后,一定要把他卖给利米尼家族,就打个电话,通知给纽约小意大利那里的那家餐厅老板好了。

鲍威尔不动声色地隐藏住内心的想法,继续说道:“我不在的这十天之内,帮我干掉他。尽量造出大声势,明目张胆地干。酬劳的一半,我现在就付给你。”

“我要现金。”

鲍威尔拿出准备好的十张二十块美金钞票,放在旁边的床上。肯尼的视线随着钞票移动。

“有摸过这么多的钞票吗,伟大的战败义勇军战士?”

肯尼的视线回到鲍威尔身上。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似乎燃起了怒火。那是种没有温度,青白色的火焰。

鲍威尔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太对劲,于是又慌慌张张地补充着说:“剩下的部分,等我从佛罗里达回来,确认你完成工作后,再支付给你。之后,看你要去加州也好,或是加拿大也好,总之随你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我会协助你离开曼哈顿。”

“帮我准备好枪了吗?”

鲍威尔再次将手伸进大衣里,取出一把用手帕紧紧包裹住的枪。那是一把配有枪套,序号已经削除掉的廉价左轮手枪。把枪交给他后,就不用怕西装变形了。

肯尼接过那把枪,迅速地确认了一下弹匣。

“需要备用的子弹吗?”

“不用。”肯尼握住枪支,枪口直接朝着鲍威尔。

“别这样,不要开这种玩笑。”

“我不是开玩笑的,鲍威尔先生。”

“什么?!”

“我是受了你旗下那些女人当中的一个所托,要不然的话,我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地答应你所提出的要求,又怎会让你来到这里呢?你做梦也想象不到吧!”

鲍威尔的呼吸停顿了一会儿之后,总算理解到肯尼在说些什么。他感觉自己肥胖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冰冷彻骨,整个人不由得颤抖了一下,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原本跷着二郎腿的他,立刻将腿放到地面支撑住身体。

“等一等!”鲍威尔张开手掌,急忙说道,“你要钱的话,我都给你!看你要多少都行!”

肯尼用嘲讽的语气说道:“我现在已经有连摸都没摸过的一堆钞票了,不是吗?”

“不是!不是!我给你对方的双倍价钱!不!三倍!你到底收了多少?”

“六十二块美金。”

“六十二块美金!”鲍威尔吃惊之余,差点连人带椅往后倾倒。

“只为了区区六十二块美金,就要把我干掉!为了这点去一晚夜总会就会花光光的小钱,你真的要杀掉我?”

“嗯,一沓破烂不堪的一元美金,共六十二张。这些可都是从客人给的小费当中,辛苦攒下来的钱。是那名四十岁的女人提供的。”

“伊斯黛儿是吗?”鲍威尔脱口而出,“那个丑女人!”

“瞧你气得脸都肿起来了!真是可怜啊!看你这暴跳如雷的样子,为了那名又病又丑的妓女,竟然气成这副德行!”肯尼用枪口指着鲍威尔,慢慢地扣上扳机。

鲍威尔惨叫一声:“吉米!”

“他听不见的。”肯尼的脸庞面目狰狞地扭曲着。或许,他其实是在笑也说不定——“不管你怎么叫,外面是听不见的。”

“吉米!”鲍威尔边叫着,边往肯尼的方向奋力扑了过去。就在这时,鲍威尔眼前的枪口喷出了火花,炫目的强光与巨大声响,直朝他袭击而来,冲击的力道从额头贯穿到背脊,几乎要把他的全身彻底拆散。

当鲍威尔倒卧在地面上时,他远远地听到肯尼说着:“鲍威尔你会选人,我也会选工作。”

只是为了六十二块美金……

鲍威尔一脸惊愕,张开口像是想要说出这样一句话。

这的确是很难令他置信。迪克·鲍威尔,竟是被一个为了区区六十二块美金酬劳的男子所杀。然而,当他的话还没说出口,也还没办法确认这件事情的时候,便已经断了气。

一月 东京

在东京芝区的三田松坡町,沿着地面电车道往前直走的住宅区一角,有一栋精致朴素的基督教堂。

这里是某个总部位于美国马里兰州的新教教团,于一九一二年设立的“东京改心基督教会”。教会的传教士,全是由美国教团总部调派过来,传教士们以这个教会为据点,在日本从事宣教活动。

现在主持这家教会的传教士是罗勃特·史廉生。他今年刚满三十岁,曾在中国待过,单身。他在东京已经生活了两年多,由于他的身材高大,加上日语又流利,因此教友们都和他十分亲近,总是直接称呼他“史廉生”。

教会的建筑样式是北美大陆最常见到的木造两层楼房屋,屋顶形状呈三角形,上面有一座小钟楼,横向搭建而成的木板外墙,在表面上涂着一层薄薄的灰漆。这是一栋拥有将近三十年历史的建筑物,虽然外观与色彩带着浓厚的异国风味,但此刻看来,却完全与三田松坡町的街景融合在一起,丝毫没有任何不协调的感觉。

教堂的后方,是两层楼高的传教士宿舍。除了史廉生外,里面还住着一对在教堂帮忙的日本夫妇,以及一名美国籍的老妇人。在宿舍旁边,庭院的角落里,有一间由教会经营的幼儿园。教会同时也教授英语以及西洋音乐,因而在附近的中产阶级居民圈子里相当受欢迎。然而,两年前宗教团体法【日本在一九三九年通过《宗教团体法》,大幅强化了政府对宗教监视与控制的权限,此法于日本战败后废止。】实施后,幼儿园生源锐减,现在仅剩下五六名园生。整个教堂园区被大谷石搭成的围墙所环绕,当幼儿园小朋友下午下课回家后,里面立即变得寂静无声。那名男子来教会,是在星期天的晚上。教会在每个星期四和星期日的晚上,固定会有两次讲解《圣经》的时间。那名男子是在当天晚间的布道活动结束后,也就是晚上八点整的时候,正好出现在教堂。史廉生马上回想起来,他就是星期四时曾经来过的那名日本人。

当大约十名左右的日本信徒,——站起身向史廉生打招呼并准备离开教堂的时候,男子就站在正门出口的旁边,并跟信徒们擦肩而过。

看起来,这个人似乎对《圣经》的教义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换言之,他应该是有什么事情要找我才对。

史廉生在心里这样想着。

男子的身材矮小且驼背,年纪大概在五十五岁左右,梳着一头整齐的中分发型。由于戴着高度数的眼镜,很难看出明显的面部特征。不过从对方身上穿的衣服、容貌以及整体感觉来判断,史廉生猜测,他可能是在政府机关工作的公务员,而且职位应该相当高。

男子在星期四晚间的布道会场,也悄悄露过一次脸。那天,他在讲道刚开始时,走进教堂,坐在最后方的座位上,看似十分专注地倾听着史廉生的讲道。当那名男子走进来的瞬间,史廉生曾一度担心他是不是特别高等警察之类的,但没过多久,他马上察觉,这名男子并不像特高一样,动辄散发出强烈的强权气息。他看史廉生的眼神中,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敌意或威慑的情感。几次视线相交的时候,史廉生感觉到那名男子内心充满了恐惧及犹豫。当然,这名男子脸上所表露的情绪波动极其细微,不过对于在工作上,经常习惯性地需要察觉他人苦恼的史廉生来说,他认为自己的判断应该不至于出错。只是,那名男子的恐惧、困惑及踌躇,看起来似乎不在宗教方面可以解决的范畴之内。史廉生判断,男子的苦恼毫无疑问,是与某种俗世的、现实的事物有关。

史廉生抛下对男子真实身份的不安感,再次集中精神专心讲经。当他念完《启示录》第十六章,抬头看听众们的反应时,那名男子消失了。这是发生在三天前的事。

信徒们全都离开了教堂。史廉生站在讲台上,注视着那名男子。他身穿黑色厚外套,配上一条似乎很温暖的咔叽色围巾,手上戴着一副皮革制的黑色手套。尽管穿着一身不管走到哪里都显得十分适宜的打扮,但男子脸上所显露的恐惧与困惑,比起三天前却更加明显了。现在的他给人感觉是只要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就会立刻夺门而出的样子。

史廉生用日语问他:“要不要进来坐坐?有什么烦恼的话,或许我能够帮上忙也说不定。”

男子凝视着史廉生好一会儿之后,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顺着中间通道走到教堂里面。

史廉生走下讲台,坐在靠近过道史廉生边最前排的椅子上。那名男子显然还有点犹豫,坐到了同一排椅子的另一端。他脸色苍白,好像很紧张的样子。史廉生让自己的身体往那名男子的方向斜着靠过去,对着他微笑。男子好几次避开史廉生的眼神,然后又不得已转回来面对着史廉生。他的嘴唇不停地微微开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别紧张,放松点儿,不要着急。”

“谢,谢谢。”男子结结巴巴地说着,“您是史廉生先生,对吧?”

史廉生注意到,那名男子稍微有点龅牙。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再加上龅牙,他看起来像极了报刊讽刺漫画中的日本人。不过从他说话的语气判断,感觉又像受过相当高程度的教育。没准他还会说外语。

“我是罗勃特·史廉生。”

“可以称呼您牧师吗?”

“直接称呼我史廉生就行了。可以的话,就请这么叫我。”

“好的,那么,史廉生,在说话之前,我可不可以有一个请求?”

“请说。”

“那个……”那名男子低头看着自己的皮革手套说道,“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不要问我是干什么的。”

“好的,我答应你。但我该怎么称呼你呢?”

“名字不重要,只要请你好好地听我把话说完就行了。”

“你是不是希望我以牧师的身份,来听你讲述?”

“不是。”那名男子抬起头后摇了摇头,“我希望,你以美国海军部阿诺德·泰勒少校友人的身份,来听我说。”

我所猜想的果然没错。史廉生微笑了一下。

“冒昧地问一下,您是在哪里认识我朋友的?”

“几年前,在美国的某条街上。抱歉,我最多只能跟您说到这个程度。”

“那个时候,他有告诉您他的绰号吗?”

“懒汉。”

谈到这里,史廉生已经充分了解男子的来意,于是对他报以一个会心的微笑。过去美国海军情报部某位谍报人员所播下的种子,不知不觉已经成熟,现在该是收割的时候了。

那名男子压低声音说道:“我,我是一个爱国主义者。首先得要请你理解这一点。”

“爱国心这种情感,是越大声嚷嚷越会让人觉得可疑的东西。因此,您只要告诉我一次,就足够了。”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现在就剩我一个在这里。”史廉生环视了一下灯光昏暗的教堂内部。角落的煤炭暖炉虽然点着火,但室内的空气依旧寒冷。外面的冷风,今天似乎特别的强。史廉生又接着说道:

“不必担心隔墙有耳。有话不妨直说。”

男子又再次强调:“我真的没有打算出卖国家!”

当史廉生点头后,那名男子于是开始谈论起关于目前日美紧张关系的一些生硬话题。

“再这样子下去的话,日美两国恐怕将会走向决定性的敌对关系吧!我对此感到非常恐惧。”男子对史廉生这样说道。

正如那名男子所言,日美关系在去年日德意三国缔结同盟,以及日军进驻法属印度支那北部之后,关系变得更加恶劣。

在这几年间,美国政府对日本政府的中国政策,批判的呼声日益高涨,同时他们也对日本的南下政策发出警告,最后,就在去年的九月二十六日,当日军以武力进驻法属印度支那北部后,美国终于发表声明,将全面禁止对日本输送废铁。这对一直以来依赖从美国进口的废铁来发展近代工业的日本来说,等于是要求他们关闭国内所有的工厂。

的确,日美通商条约已经失效,也无重新缔结的迹象,但日本政府却认为事情应当不至于发展到经济制裁的地步。结果,事实证明,他们完全错误地估计了美国政府可能采取的行动。

没多久后,日美关系变得更加恶化,最后终于连石油、工作母机、铝土以及铝锭等,全都被列入了禁止输入的清单之中。这对国内四成以上的进口货全部依赖美国的日本而言,无疑意味着近代产业的全面崩溃。自明治维新以来国家经营的核心支柱再次面临解体的危机。

政府高层为解决目前这个棘手的难题,商讨了许许多多的方案与策略。虽然,应美国的要求全面撤离中国也是选择之一,但军方和舆论对此却完全无法接受。二二六事件的余波尚未平息,如果处理中国政策稍有偏差,甚至很有可能再次掀起另一波的军事政变。

因此,在种种考虑之下,所剩的选择就变得不多了。到底是为了避开战争而心甘情愿忍受穷困,还是为表达不惜一战的决心,继续尝试着改善日美关系?或者是说要直捣南洋,和美国一决雌雄呢?昭和十六年初,日本政府大致上朝着这几个方向在思考。

那名男子面色凝重地继续说道:

“如果日美关系完全破裂,那么日本的经济必然土崩瓦解。日本将会出现的经济不景气,商品严重不足,街头巷尾出现大量失业者,农村的女孩也会被卖掉换取生活费,整个社会将变得动荡不安。当然,如果真与美国发生战争,日本这个国家将会灭亡,这就更不用提了。因此,为了祖国的将来,我希望能够避免这种事态的发生。”

史廉生不发表言论,只是耐心地听着那名男子陈述自己的主张。无论对方的教育程度有多高,但叫对方只说结论就好,往往会令对方打退堂鼓。因此,还是让他说完他想表达的才行,一旦让他省略这段话,他有可能就会放弃继续说下去。

那个男子又说:“军部好像已经放弃用外交交涉的方式来化解当前这个紧张局势了。这点可以感觉得出来。报纸上的言论越来越激烈了。日美开战已是一触即发。”

“日本似乎已经逐渐进入备战状态,这点就连像我这样的宗教人士,都能感受得到。但虽说如此,我们仍然不应该一味地认为就会发生战争。毕竟,只要是稍微看得清局势的人,应该都明白如果日美发生战争,日本必定会以失败而收场,我想你应该也知道这一点吧?”

“您知道‘孤注一掷’这句话吗?”

“不是很明白。”史廉生侧着头说道。令他感到诧异的是,明明是在冰冷的教堂里,但男子的额头上竟然渗出了汗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呢?

“赌上命运来决一胜负的意思。”

“所以说,军部相信采取这种作战方式,在日美战争中就有获胜的机会,是这样吗?”

“可以这么说。他们认为,这样一来胜负或许会变成五五开。”

“真令人难以置信!日本军方高层怎会有如此愚昧的想法!”

“我是一名爱国者。”那名男子再次强调道,“要避免败局的方法有好几种,而我相信,现在我所能做的就是将这些事情转达给你,即使从表面来看,这样的行为就是在出卖国家。”

“请告诉我,您打算得到怎样的效果?”

“要让军部上下知道,开战是最糟糕且最坏的选择。”

“具体方式呢?”

“请美国针对日本海军正在计划的军事行动,采取明确的对策。除了表达美国已掌握日本海军的意图之外,要让他们明白,不管采取怎样的作战方式,日本都毫无胜算可言。”

史廉生稍微弯下腰,弓起了后背问道:“您知道日本海军的对美作战计划?”

“我只知道这计划目前还在商讨当中。另外……”

“另外什么?”

“目前负责商讨这个计划的人,已经被确定是日本海军当中最有威望的将领,同时也是见识最广博的提督。”

“愿闻其详。”

“我想转达的就是以下这些。首先,日本海军打算在对美战争开始的时候,以先发制人的偷袭战术来击溃美国海军。”

史廉生将耳朵贴近那名男子,等他接着说下去。

“先发制人,然后呢?”

“然后,他们首要的攻击目标是……”男子停顿了一下,咽了一下口水,从他喉咙发出的声音,史廉生听得一清二楚。

“首要的攻击目标,是夏威夷的珍珠港。”

“珍珠港?”史廉生不假思索地重复了一遍男子的话,“您是说珍珠港吗?”

“正是如此。”牧师是否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以为这只是在开玩笑而已呢?男子露出一脸担忧的表情,窥探着史廉生的反应。

男子迟疑不定地注视着牧师的眼神,然后又继续说下去:

“偷袭夏威夷。虽然这是个大胆的计划,但我认为成功的可能性相当大。然而,若不幸这个作战计划成功,反而会导致整个日本帝国不可避免的毁灭。”

那名男子站起身,又补充说道:

“请帮我转达给‘懒汉’。对于该如何去应对我刚才所说的那些,他应该很清楚。”

“要说是谁告诉他的吗?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呢!”

“‘暴牙’,跟他这么说,他就明白了。”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

“就这样了,抱歉,我得告辞了。”

那名男子说罢,便转身离去。史廉生也跟着站起来,心想自己必须再问清楚些,要不然单凭现在这些,还无法称得上是有价值的“情报”。

“请等一等!”

然而那名男子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

“请允许我再问一个问题!”

男子将教堂的大门向外推开,冷风灌进了教堂里,教堂外面的电线,因为冷风的吹袭而不停地晃动着。男子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大门的另一端。

史廉生一路追到了教堂的入口处。教堂的大门,依旧在寒冬冰冷的风中不停地摇晃着,从敞开的大门中,可以看见外面的道路,然而黑暗的街道却显得寂静无声,连一点人的脚步声都听不见,只有强风的呼啸声,不时扑面而过。男子的身影,此刻已经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了。

回到传教士宿舍后,史廉生马上拨了一个电话。

在电话另一端,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哈啰”。

史廉生问道:“现在方便说话吗?”

“可以。有急事吧?”对方说道。那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美国东部口音。

“是的。好久没联系了,最近有没有空,咱们见上一面。”

“我明天晚上要去朋友家,你要不要也一块去?明天你方便吗?”

“没问题。我会去。”

“六点,在麻布盛冈町的梅菲尔公馆。你知道那里吗?”

“嗯。那里我去过两次。”

“明天是他夫人的生日。带束花去吧?”

“没问题,就这么说定了。”

挂上话筒后,史廉生有好一会儿,只是呆呆地伫立在原地不动。他在想,自己做事是否太过轻率了?日本海军正在讨论是否偷袭夏威夷的珍珠港。这真的是一条非得立即呈报上去的情报吗?它会不会只是捕风捉影、毫无价值的流言飞语呢?若真的将这条情报向上反映,会不会影响到自己今后的情报评价?

第一,这条情报的出处并不是很明确。那名自称“暴牙”的日本人在说话时,并没交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仅是随口说说而已。史廉生无法判断“暴牙”是否可以信任,也不了解他能获取的情报等级,对他几乎是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只有那名男子在几年前,似乎接触过美国海军的情报工作者,仅此而已。

不对!史廉生又重新梳理了一下头绪。是泰勒少校告诉男子史廉生这个名字的,由此看来,泰勒应该很信任那名“暴牙”,相信他将来一定会为美国带来有益的情报,要不然的话,他不可能冒着我方情报网被暴露的风险,将我的姓名随随便便告诉他才对。这样一想,泰勒和那名日本人之间的关系,恐怕绝非单纯的泛泛之交而已。如果用日本话来表达,他们两人的交情,应该就是所谓“推心置腹的友谊”吧!为此,就算传达出去的内容被人觉得是异想天开,或是无稽之谈也好,我都应该相信那名日本人的话。

史廉生抛开所有疑虑,向同住在这里的米勒德夫人道过晚安后,走上了二楼。二楼寝室的空气冷飕飕的,史廉生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解开衣襟,在身上的牧师服外面再披上一件旧外套。在这间没暖气的房间里头,一月的空气显得格外冰冷。史廉生双手交叉在胸前,坐在床铺上。再过三十分钟左右,日籍用人会将热水袋端进来,在那之前,就暂用外套裹住身体取取暖。通过信仰来面对自己无法救赎的不幸灵魂吧!史廉生的脸部微微动了一下,将视线转向床边的桌子。桌上放置着一只破损的象牙雕刻手镯,以及一个直立的相框。相框夹着的照片中,是一对看起来似乎很幸福的男女。那是史廉生与他心爱的中国女孩。照片中的史廉生比现在年轻四岁,全身上下散发着美国中产阶级特有的、那种让人喜爱的积极向上的朝气。他的眼神纯净无瑕,脸上挂着的微笑里,看不出一丝俗世的烦恼。说起来,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初登美国大联盟【美国大联盟,美国职业棒球联赛名称。】而广受瞩目的新人三垒手一样,这样形容再恰当不过了。

若是不认识史廉生的人看了这张照片,绝对认不出来照片上那名健康、活泼、开朗的青年,就是现在眼前的这名牧师。那是四年前的照片。照片拍摄的地点是在南京城外玄武湖中的小岛上。那是一九三七的夏天,日军开始侵略南京的四个月前。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假日午后,拍完照后,史廉生终于下定决心,在中国女孩的耳畔轻声说:“我爱你。”

女孩抬起头望着史廉生,露出如兰花般灿烂的笑容回答道:“我知道。”

“不,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有多么爱你,不明白我为何为你痴狂,不明白我有多想你。你根本不明白。”

“我明白,鲍伯。”女孩又重复了一下自己的话,“你一直以为我什么都不明白吗?即使再愚钝、迟钝,只要看见你凝望我时的眼神,听你和我说话时的声音,还有触碰到我手时的颤抖,难道你觉得,在我心底没有产生任何反应吗?”

“我是一个很有自制力的男子,我一直认为你不可能了解我的内心在想着什么。因为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和任何人提及过我们的事情。”

“鲍伯,你大概是全南京最愚笨的男子了!”

“为什么?”

“你的心情,大家早都知道了啦!宿舍阿姨、校长,还有我的朋友们,甚至你那些美国朋友,大家全都知道了,只有你一个人还以为大家都不知道呢!”

“是真的吗?”

“不骗你。今早在我离开宿舍的时候,宿舍阿姨对我说:‘鲍伯今天如果不向你表白的话,干脆直接把他扔进扬子江算了!让全南京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故意玩弄中国女孩子的白人流氓!’”

“我好像不太适合当演员啊!”史廉生笑着说,“既然已经都这样了,你觉得今后我们该怎么办呢?”

“你这是在问我吗?”

“你既然都知道了,那我也不用多说了。”

“你真是一个大笨蛋,完全不明白我的心思吗!我已经表白得再清楚不过了,这是多么简单明了的事啊!你难道听不见我的心跳吗?它就跟敲锣打鼓的声音一样大。我一直在等着你说这句话。现在,感觉我整个人仿佛要飞起来一样。”

史廉生将中国女孩拥入怀里。身高一米八的史廉生,与体形娇小玲珑的中国女孩接吻,即使女孩子拼命踮起了脚尖,也还是无济于事,于是,史廉生干脆将女孩子整个人抱了起来。女孩子用手环抱着史廉生的脖子,紧紧地缠绕着他。然后,女孩子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玄武湖水,以及南京天空中飘浮的夏日白云全都在普照大地的白色阳光中融为一体。

这是一个美丽而和平的午后,那场发生在冬天的悲剧,此刻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征兆。对史廉生而言,这是最后一个还能毫无顾忌地,由衷赞美这个美好世界的夏日。这是一九三七年八月的南京。史廉生嘴里呼唤着那女孩的名字。

“美兰。”

罗勃特·史廉生来到中国,是公元一九三五年的事情。为了给南京的基督教青年会教授《圣经》与英语,史廉生从旧金山转夏威夷,然后取道横滨,最后进入了中国。

在此之前,史廉生本来是在缅因州某个小城市里的一家小学当教员。话虽如此,但他执教时间也不过只是短短的一年而已。他毕业于自己家乡明尼苏达州的州立大学,专攻农业学与生物学,之后又进入麻州的某所私立大学,改行钻研神学。尽管史廉生原本就是一位宗教信仰虔诚的瑞典移民后代,但他并非是那种刻苦耐劳、清心寡欲的个性。若要说他的性格的话,毋宁说他是一位喜好摄影与森林浴、个性爽朗的青年。因此,他之所以接受基督教青年会的招募前往中国,与其说是宗教或是博爱主义方面的理由,倒不如说是单纯因为好奇心与冒险心在作怪。

当史廉生辞去教员工作后,他写了一封信告诉自己的父母说:“这份工作,似乎比起去墨西哥要有意思得多了!”

就这样,史廉生在当时国民党政府的首都所在地,开始了那种无忧无虑的典型美国青年的生活。

他在课堂上,有时会用半开玩笑的方式来教中国年轻人学习英文,并且阅读《圣经》。与其说是史廉生带领他们进入到西方基督教的世界,倒不如说是让他们了解北美白人社会的生活及风俗习惯。史廉生与住在同条街上的美国年轻人们打成一片,并且频繁地举办派对。每当碰到来中国旅游的美国人时,他总会拉着他们一块参加派对,一同狂欢。虽然史廉生也为中国与日本的战争而担忧,但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这场战争竟然跟他自己的命运有着密切的联系。当时,他才刚满二十五岁。

不久之后,史廉生与一名来这里上英文课的中国女孩,关系越来越亲密起来。她的名字叫美兰,是国民党一个政府官员的二女儿。双方认识的时候,美兰刚满二十岁。她在南京有名的金陵女子文理学院攻读哲学与中国文学。

美兰是史廉生所见过的中国女孩中,表情最丰富而且最可爱的女孩。说起来,她的眼鼻等面貌特征,和一般的中国女孩并没有太大的不同,然而,她那双大眼睛宛如阳光下的水波一样,充满光泽且灵动无比、可爱动人。当美兰不说话时,她那抿起的嘴角,给人一种倔犟、不轻易屈服的印象;然而当她开口微笑时,散发的魅力让人难以招架。就连打哈欠、吃荔枝,她都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毫不做作的美感,让人不由得感受到她优雅良好的家教。

当美兰与史廉生站在一起时,她的头还不到史廉生的肩膀,不过她那匀称的身材,十分适合穿旗袍。有时候,在基督教青年会组织的派对上,当美兰穿高开叉的金色旗袍亮相时,不仅美国人,就连参加派对的中国人也禁不住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在英语课堂上,史廉生的目光曾多次被美兰所吸引。察觉到史廉生的目光,美兰对他报以嫣然的微笑,对史廉生来说,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尝到什么是神魂颠倒、不能自拔的感觉。

“美兰。”史廉生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说出了自己在心里反复想了好多次的台词,“下次放假时,咱们一起去划船怎么样?”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美兰的脸上泛起了蔷薇色的红晕,这并不是史廉生的错觉。美兰说道:

“可以到宿舍接我吗?”

“当然可以。”

“可以送我回宿舍吗?”

“当然可以。”

“但是……”

“但是什么?”

“我要跟宿舍阿姨商量一下。”

“那,你自己的心意如何呢?”

“Yes。”

“那么今天,就由我送你回宿舍吧!由我来跟宿舍阿姨说。你意下如何?”

当时是一九三七年的夏天,卢沟桥事件发生后一个月,国军与侵略的日军在上海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的前夕。

史廉生伸出手,触摸着床边桌上象牙雕刻的手镯。手镯的一部分已经缺损了,整体呈现出半月形。那是一个尺寸不大的手镯,是史廉生从南京朱雀路上的古董商那里买来送给美兰的。这个手镯与美兰那有如瓷器般白皙而纤细的手腕十分相配。当然,在赠送给美兰时,这个手镯是没有任何缺损的。美兰说:“这大概是明代手镯的仿制品吧!”

史廉生将手镯交给美兰后,美兰回答说:“我会一直爱惜它的。”然后给了史廉生一个吻。这是两人去玄武湖游记二周后发生的事。对史廉生来说,它是那个美好夏日所留下的唯一纪念品。

“美兰。”史廉生将手镯拿在手上,再次呼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声音在冰冷空虚的房间里回旋、飘散开来。

次日晚六点十五分,史廉生来到梅菲尔公馆,按下了正门大门的门铃。

庭院里停了五六辆私家车,其中有一辆似曾相识的别克车夹杂在里面,美国大使馆一等书记官H.J.阿姆斯,似乎已经到了。

这栋房子的主人是贸易商史丹·梅菲尔。他是个出生在纽约的美国人,在银座有一家公司。由于他的个性开朗豪爽,因此颇受到那些居住在东京的美国人的欢迎。他是棒球社团东京洋基队的教练,同时也是外国人相扑爱好会的干事。由于他经常在自己家里召开派对,因此在圈内很有名。史廉生与阿姆斯,利用在这里召开派对的机会,有过多次会面。

史廉生在大门口,递上一束花给前来迎接的梅菲尔夫人。夫人显得十分高兴,热情地招待史廉生进入大厅。抛开日益紧张的日美关系,二十多位美国人聚集在这里,一同饮酒聊天并品尝美味。除了帮忙端碗盘的女佣之外,这里见不到任何一张东方人的脸孔。史廉生拿起红酒杯,与在场的客人敬酒闲聊。没多久,夫人坐在风琴前,开始唱起了盖希文的歌曲。这时,史廉生向阿姆斯使了个眼色,阿姆斯立即察觉到,于是端着一杯威士忌酒走近史廉生。

美国驻日大使馆一等书记官H.J.阿姆斯,自美国陆军退役后,便转行做起了外交官。他不太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总是穿着大一号的西装。他那一头杂乱无章的金发,好像从来就没有梳理过。今天,他后脑勺的头发也像平常一样,总有一缕翘翘着。史廉生原本以为阿姆斯是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份,所以才故意装扮成这个样子。后来想了一想后又觉得,或许阿姆斯的本性就是这样也说不定吧!史廉生与阿姆斯离开大厅来到走廊,在楼梯拐角阴暗处停了下来。这里虽然听得到大厅众人的喧哗声,但在这里谈话,绝对不会被大厅里的其他客人听见。

史廉生向阿姆斯书记官说道:“说实话,这个情报到底有多少参考价值,就连我自己也抱有疑问。”

阿姆斯摊了摊手,语带催促地对史廉生说:“这个判断就交由国家来决定吧!总之,请你先说出你所得到的情报。”

史廉生用尽可能装出来的平静语气对书记官说:“据我得到的情报,日本海军已经锁定了夏威夷的珍珠港。”

阿姆斯被惊得目瞪口呆。

史廉生连忙解释道:“不,我自己也觉得这个情报有点愚蠢。但,我又找不出否定它的理由。”

“不对。”阿姆斯回答,“我并不觉得愚蠢。”

“但你看起来似乎非常吃惊的样子。”

“今天,这是我第二次听到这件事情。”

这次换成史廉生大吃一惊了。

“同样的事?”

“没错。从某国的大使口中。你是从谁那里听来的?”

史廉生按照时间顺序,一件件地说明了昨晚所发生的事情。从见到那名自称“暴牙”的日本男子开始,他一五一十地将当时的状况,以及对那名男子的印象,还有他所散发的气息、措辞等,全都告诉了阿姆斯。除此以外,史廉生还把“暴牙”对日美关系的阐述,以及他内心的苦楚,以及日本海军内部正在商讨对珍珠港发动攻击的那件事,尽可能准确客观地陈述出来。

阿姆斯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听着。在听的过程中,他有好几次无意识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是在不停地消化咀嚼这个情报一样,一脸凝重的神情。对于原本担心阿姆斯会一笑置之的史廉生而言,书记官认真的表情,让他大感意外。

当史廉生把所有的话说完时,阿姆斯总算开口了:“我们最好把那个计划当成是有可能会具体实施的东西。它一定会四处传播开来的,而与之相关的人一定也会一下子增加许多。”

史廉生问道:“你不觉得这个情报太过诡异了吗?”

“你是说一天两次,又分别来自不同的情报渠道?该不会是个陷阱,想引诱我们上钩吧?”

“若这是个陷阱的话,我想一定会用可信度更高的情报来当诱饵的,你想想看,东京与夏威夷之间,距离约有六千公里远。若日本想偷袭夏威夷,在这种距离下,派出大量的舰队,且攻击之前必须全程不被发现,你不觉得这是一个莽撞而且过于大胆的计划吗?因此,我不认为单凭这种情报,就能够诱骗得了我国负责国防的人员。”

“也就是说,”史廉生接着说道,“你认为这个情报是有很高的可信度的啰!”

阿姆斯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

“然而,话虽如此,但若‘暴牙’真如你想象的,是日本中央政府高官的话,他应该还有很多其他的渠道,根本用不着诱骗你啊!”

“他之所以这样做的理由,我倒是能理解。”

“是什么原因呢?”

“那名男子一直在否定自己的行为的意义,强调自己不是卖国贼而是爱国主义者。所以,他才选择了一个有可能完全派不上用场的渠道。也就是在这种心境下,他选择了我。试想一下,如果他直接向大使馆的职员陈述这件事情的话,就会变成他所一直担心的,也就是真的变成卖国贼了。恐怕,他已经为自己的行为饱受煎熬,并变得神经衰弱了吧!所以为了减轻心理压力,他将我认定为是他泄露国家机密最合适的人选。”

“看来他有点小视你了!”

“我是个传教士。作为一个情报员,还只是个新手而已。”

“你是一个在地狱走过一遭的传教士,从某种意义上讲,你的信念会比任何人更加坚定。为此,我对作为谍报员的您一直怀有无比的敬意。”

史廉生没有应答。阿姆斯将杯子放在身边雕刻有花纹的桌上,继续说道:“我待会儿马上赶回大使馆,今日之内会将这件事转达给大使。你有什么打算?”

“我也该离开了。”

“我怕被跟踪,所以很抱歉,我就不相送了。”

阿姆斯挥挥手,向牧师道别,转过身走进走廊,迈着大步离去了。

就在同一个时期,秘鲁驻日大使利卡德·里贝拉·舒里巴德也从几个朋友那里听到了这个惊人的情报。舒里巴德是一位长期居住在日本的资深外交官,不仅在日本外交部,甚至在一般企业以及平民当中,都结交有许多亲密的日本友人。当然,在居住东京的外国人圈子中,他的人脉也是一样广泛。

几乎是同一时间,从不同人那里听到这个传闻,舒里巴德也不禁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不安。日美关系终究还是到了令人堪忧的地步,因此他认为,这绝非空穴来风、无中生有的传闻。

于是,当舒里巴德听到这个消息后,便立即造访了自己的友人、美国大使馆的一等书记官爱德华·S.克洛克。

“请你不要追查传闻的出处。”舒里巴德欲言又止地说着,“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如果去追查的话,会让情报提供者的处境变得越来越微妙。”

克洛克回答道:“我能理解。”

于是,舒里巴德将自己听到的情报简明扼要地转达给了克洛克。克洛克随后将这个情报,一五一十地转述给驻日大使格鲁。格鲁大使在不久前,也曾经从另一个一等书记官阿姆斯那里,听到了完全相同的情报,更何况这次情报来自于他十分信赖的秘鲁大使舒里巴德。因此,格鲁大使马上与海军武官讨论起这个情报,并判断他们有必要打电报,让政府知道此消息。为强调这并非一般流言飞语,所以报告里特别提及了舒里巴德所提供的情报内容:“包括我的一位秘鲁友人,还有一名日本人在内的众多线索透露,日军计划在和美国开战之际,倾其全力大规模地袭击珍珠港。我的一名下属听到了这些情报之后,便将这件事情向我报告。他在报告的最后,又向我补充说明道:‘虽然我自己觉得这只是单纯无根据的胡乱想象,但既然已经从多个渠道得知这个情报,那么,我认为,这件事有必要以最快速度向上呈报才是。’”

这份报告立刻被送到大使馆负责解码的人员手上。一九四一年(昭和十六年)一月二十七日,美国驻日大使馆发出电报,向政府报告了此事。

报告书经由美国国务院,传到了海军部,然而,格鲁大使的这份报告,却没被这两个部门认为是有价值的情报。之所以会如此,主要是因为这份情报的来源十分不清晰,而且没有显示计划时间表。单凭这样的情报,根本无法掌握日本海军实际的动向。因此,它到最后只是被当成一个最普通不过的警告,被丢弃在各相关部门负责人的手上而已。不过,在参谋会议上,因为顾虑到来电者是驻日大使,所以他们还是决定向太平洋舰队通报这件事。美国海军情报部(ONI)部长将这样的指示告知了所属的远东课课长。远东课课长阿瑟·H.麦克连中校,以前曾阅读过类似情节的科幻小说,他在心里猜想,这恐怕是东京提供线索的人,把现实与小说中的情节混在一起,再传达给了秘鲁大使了吧!麦克连中校曾经担任过驻日海军军官,其在日本海军中还颇有一定的人脉。他不太相信这个科幻小说式的、大胆的作战计划,于是在格鲁大使的电报后面,再加上了一段自己的见解:

“海军情报部完全无法相信这样的谣言。而且根据已知情报的判断,在目前日本陆海军部队的配置当中,完全看不出任何将对珍珠湾发动攻势的迹象。因此,在可预见的未来,这项计划完全不可能实现。”

尽管美国海军完全无视这个情报的存在,但在其中却有一名对它十分关注的情报官。他是阿诺德·泰勒少校,与麦克连中校同样隶属于美国海军情报部。由于他的身材庞大又臃肿,行动迟缓,所以被人取了个“懒汉”的绰号。

当泰勒少校将这份报告书的副本摆在眼前时,他想起了以前受到自己劝说,前往东京的一名线民。那是一名有着瑞典血统、身材高大的青年,他是改心派教会的传教士,名字叫做罗勃特·史廉生。

为了确认袭击珍珠港这件事的真实性,有必要再派遣一名协助他的人员。此外,希望这件事不要成真,泰勒在心里暗自想着。

三月 横滨

史廉生将装着红茶的杯子放回托盘上,瞄了一眼自己的旧手表。

时间是下午六点零三分。太阳已经落山,横滨港的天空完全失去了它原有的光泽。这间面对着山下公园的饭店里的咖啡厅有点冷清,除了史廉生之外,只有三组外国客人。或许是因为乍暖还寒的缘故,这个三月上旬的星期六黄昏夜里,冷冷的寒风肆无忌惮地吹着。

史廉生忽然想起了不久前“懒汉”所下达的指令。懒汉通过大使馆,向史廉生传达了这样的信息:

一、为支持布教活动,我方会安排一名助手供您差遣。请等候进一步的联络。

二、请准备一台可携带的发报机。在接获指示之前,请务必妥善保管。

为遵循第二项指令,史廉生在这天,准备和一名日本人会面。

他和对方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整。当史廉生的视线从手表移开之际,正好有一位体形瘦弱的日本青年走进咖啡厅里。青年戴着一副近视眼镜,那模样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山羊。他身穿暗黄色的国民服,手里提着一个布包裹。这名青年一认出史廉生,便咧开嘴露出了一个夸张的笑容。

这名青年是在日本海军横须贺技术研究所上班的技术士官,名字叫做盛田,专长是电机技术。他是史廉生花了许多时间挖掘出来的协作者。当然,盛田本身并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被网罗进了美国谍报网当中。

盛田走进咖啡厅,站在史廉生面前,礼貌地向史廉生行了个礼。

“好久不见,史廉生先生。让您久等了。”

史廉生站起来,握住盛田的手说:“因为来得太早了点,所以我就随意眺望了一下港湾的风景。这里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变。”

“最近实在太忙了。”盛田在史廉生面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连好好听个音乐的空闲时间都没有。”

“对于喜欢听西洋音乐的您而言,这个时代想必会让你觉得很痛苦吧!”

“听说贝多芬不错,格什温也不差,不过我对这方面的音乐还不是很懂。”

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中,二人在咖啡厅里一直快乐地聊着有关音乐的话题。史廉生在高中时代曾参加过铜管乐团,吹过萨克斯,喜欢的歌手是葛伦米勒,而盛田小时候曾受过钢琴教育,这在当时的日本男性之中,可说是相当罕见。从古典音乐到现代的美国音乐,盛田所喜欢的音乐种类、范围相当广,因此两人一聊起音乐,就忘记了一切。

史廉生第一次见到盛田,是他来到日本之后没多久的事情。两人是在东京帝国大学附近的咖啡厅里所举办的一场爵士乐唱片鉴赏会上结识的。

由于兴趣相投,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史廉生身为传教士的身份,所以盛田对史廉生毫无任何戒备之心。刚认识的那一天,盛田就清楚地告诉史廉生说,自己是东京帝国大学电机专业的学生,大学还没毕业就已经受到附近的海军研究所邀请,前往该处进行研究。史廉生看准了这名学生的价值,于是便抱着慎重的态度,小心维持着自己和这名未来的优秀电机技师之间的友谊关系。

刚开始时,史廉生常送给盛田一些小礼物,例如,他送了几次美国的黑胶唱片给盛田。

他告诉盛田说:“那些唱片我已经快听腻了,如果不嫌弃的话,请您务必接受它。”盛田十分感激,从此之后对史廉生更加敞开心扉。从自己的成长经历到私生活等等,面对史廉生可说是无话不谈,就连自己在技术研究所里所从事的工作内容,以及其中组织的形式,他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史廉生。

史廉生向盛田表示,自己有一名像盛田一样是学电机的友人。为了取信于对方,他赠送了几册美国学会的过期杂志给盛田。在这当中,有一期的主题是望远镜装置的新技术。另外一期则刊载了一篇关于使用磁性物质记录声音的最新研究报告。盛田比史廉生预料中还要显得兴奋,即使在他正式进入横须贺的海军技术研究所上班后,他还是期待着能和史廉生继续交流。

去年夏天,史廉生问盛田能否替他简单地做一个可收听到短波国际新闻的设备,因为他很想听美国之音、BBC等用英文放送的节目。盛田二话不说,立刻一口应允。他告诉史廉生说,用国产的三球式收音机“seek”为基础,就可以制作出一台性能很好的短波收音机。只要在银座的松田照明一点一点地购齐所有零件,就可以制作出比买现成的还要便宜的东西,盛田拍胸脯向史廉生这样保证着。史廉生交给盛田一百元现金,不过盛田却说“太多了”,并且拒绝收下这笔钱。于是,史廉生将金钱硬塞给盛田说:“剩下的就当做是你的工钱,如果你把剩下那些钱拿去买书的话,作为朋友的我,将会感到很开心的。”最后盛田在盛情难却之下,将那笔钱收了下来。一个月后,他做好了一台手工制作的短波收音机。

除了史廉生拜托盛田以外,盛田也曾经向史廉生求助过。那是去年十月左右的事情。当时,盛田向史廉生询问,是否可以帮他拿到美国制无线电话装置的电路图。虽然盛田在理由方面没解释得很清楚,但可想而知,是和他在技术研究所内部工作上的需求有关。

史廉生与美国大使馆的阿姆斯书记官商量后,拿到了摩托罗拉公司的民用无线电话装置的电路图,并将它送给盛田。由于并不是什么高机密的图纸,所以他也不晓得实际上对盛田究竟有没有帮助,但可以确定的是,盛田对于史廉生的感激之情,又变得比以前更深了。

在这件事之后,阿姆斯向美国报告:“日本海军似乎正在计划,为船舰和飞机装配机能更好的无线电话装置。”事实上,盛田当时是为了那两台要空运到柏林的零式舰上战斗机,而着手制作特制的无线电话装置,不过史廉生以及阿姆斯对此事都毫不知情。

这天的相聚,距离上次两人见面相隔了大约有两个月之久。史廉生事先写信给盛田,在信里,他表示自己这个星期六晚上打算去横滨,并与目前正在横须贺受训的盛田相约见面,地点则是定在山下公园前饭店的咖啡厅。

当音乐这个话题告一段落后,史廉生将MIT发行的最新一期《Technology Review》放在桌上。

“我朋友已经读完了,如果您觉得有用的话,就复印一份再还给我吧!”

盛田过意不去地说道:“真的是非常不好意思,自从离开大学后,我就没有什么机会阅读这样的文献了。特别是最近,德国的文献事实上已经无法进来,至于美国的东西想搞到手也变得十分困难了。”

“咱不说这个。”史廉生开始逐渐进入正题,“那台短波收音机,我非常喜欢。来我们传教士宿舍的朋友,对它评价也很高。当我告诉他们说,这可是我一个日本朋友做的时,大家都非常惊讶!”

“那只不过是业余者做出的小儿科的东西而已。”盛田谦虚地说道,“不过,在性能方面,我想和市面上卖的产品比较起来,应该也不差什么吧。”

“非常棒了,简直可以说是很完美。”史廉生继续说道,“对了,今天我还有一件事情,想借用一下你这双有如魔法般的手。”

“又是要组装收音机吗?”

“不,是业余玩家用的无线电发报机。”

“发报机?”盛田的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没错。我有一个朋友是业余的无线电玩家,一到周末,就忙着与世界各地的玩家交流。据说,他好像在收集什么卡。可是,那家伙前几天跟我说,他那台从美国带来的无线电发报机,好像坏掉无法使用了。当我向他提及盛田的事时,他就对我说,要是有这样的人才,请务必麻烦他帮忙制作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无线电发报机吗?”

盛田面露难色地挠了挠头。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他似乎突然想起了自己并不只是一名工程师,而是兼具着日本海军技术士官的身份。也许盛田正在想,碍于身份,自己不该轻易接受这件事。更何况,拜托自己这件事的人,又是一位外国人呢!

盛田叹口气,再次问道:“你这次要的不是收音机,而是发报机对吧?”

不过,史廉生假装成一副完全没觉察到盛田内心担忧的样子,继续说道:“这个事儿,是不是太难为你了?”

“没有,倒不是这个问题。”

“还是我直接跟他说,既然是美国货,就直接从美国订好了。”

“不是这样,只不过……”

“零件一定很难搞到手吧,技术层面的事我不是很懂,不过想必它一定比收音机的结构要更复杂吧。我还是叫他干脆使用美国制的成品算了。”

盛田的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请忘记这件事,就当我没说过!”史廉生故意摆出彻底放弃的样子,“我好像做了一个让你很为难的请求,让我来跟他说,还是花点时间跟美国那边订货算了,这样才能拿得到比较有保障的东西。”

“不,请等我一下!”盛田从包里里取出笔记,迅速地开始画起一些东西,史廉生瞄了一眼,发现那好像是机电电路的图样。

“制作方面倒没有那么难。”盛田边用铅笔指着图面边说道,“美国RCA有一种叫UX2JO的真空管。将两根并排在一起使用,再用变压器将一百伏特的电压提升到八百伏特,就可以做出一台发报机了。虽然需要用到电容器,不过这点可以用国产品替代,比起三球式的收音机,在构造方面还要来得简单。问题在于体积的大小,你的那个朋友,以前是用多大台的东西?”

“我想应该很小,大概是能从一间房搬移至另一间房的那种程度。”

“那样的话,就不能使用整流器了,用直流电的真空管,在发信息时会比用交流电还要来得清晰,因此即使省略整流器,也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

“能帮忙制作吗?”

“嗯。要是别人的话,我是不会答应的,不过既然是我的好友史廉生的委托,那当然不在话下。只是,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你。”盛田压低声音说道,“说实话,这件事,我不想搞得太招摇,所以,虽然我答应帮你做,但请替我保密,不要说出去。”

“就连我的朋友也要保密吗?”

“交给他时,你就说是你其他的朋友做的就好了。”

“好,就这么办。我会让他忘掉你的名字。史廉生把装有一百五十元日币的信封袋放入《Technology Review》杂志中,请用这些钱来买零件。和上次一样,如果用不完的话,就权当做是给你的工钱好了。”

“谢谢。”

“东西什么时候能做好?”

“大概一个月左右可以吗?东西做好后,我会打电话联系你。”

“好,到时候我跟朋友借车来搬。”

史廉生站起来与盛田握手。盛田的表情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不敢正视史廉生,敷衍着点了点头。

看来,自己好像已经成功地拉拢了盛田。盛田的意志力,一直都相当薄弱,因此,只要不做出太过分的要求,应该不至于引起他的怀疑与恐惧。一步一步来,先顾及盛田的立场,然后再逐步地扩大要求,这样下来,他应该能成为我方很好的协作者——如果换成其他人突然听说外国人奇怪的请求,恐怕会跑去向宪兵或特高警察通风报信吧!

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总归是要有个限度。虽然自己参与美国情报活动,但再怎么说,自己毕竟不是马基雅维利【马基雅维利,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政治家,以善于玩弄权术、阴险狡诈而闻名。】,而是耶稣的仆人,一个将神的旨意传达给异教徒的传教士。

五月 择捉岛

岛上的景色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变化。所有的景物,就跟那天坐千岛汽船的联络船离开这个小岛时一模一样。

恩根登山那婀娜多姿且绵延不断的山岭、终年积雪的山峰,以及山脚下长满了黑色虾夷松的那一大片原始森林,跟五年前看见的时候完全没有两样。

有纪将身体靠在联络船甲板的护栏上,一边深深凝视着单冠湾的风景,一边思考着。

一切如故。这座小岛仿佛被世人所遗忘,与时代的激流擦肩而过,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冈谷有纪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地竟然热泪盈眶,情绪异常激动。那天离开择捉岛时,她以为自己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座小岛了。在这座岛上所发生的一些令人怀念的情景、开心的事情,还有苦涩的回忆,都会随着自己离开而烟消云散,而自己也不会再为此流下眼泪,然而……

船响了三声短促的汽笛。有纪拭去泪水,再次眺望起择捉岛单冠湾的风景。

这座被淡绿色千岛竹所围绕的小岛,俨然一派严酷的北国风光。那是一片过去不曾被开垦过,单凭铁锹与铁镐头完全改变不了其面貌的大地。在严酷的四季气候下,不管是动物还是植物,都很难在这座岛上获得良好的繁衍生长。营养不良的植被覆盖着岛屿表面,形成一片单调的色彩。随意吹拂的风、雨和大雪,毫不留情地侵蚀着地表的景观。此刻冰雪刚刚融化不久,离千岛樱开花还有两个星期以上的时候,在这个季节里,故乡的小岛依然荒凉、冷清,让人不禁油然而生一种寂寞的感觉。

联络船在灯舞村子正前方,约离码头两百米的海边抛锚。从船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村子里面一户户人家、在海边道路上行走的行人、停泊在码头的川崎船,以及岸上晒渔网的情景,所有鲜明的景色风光,尽收眼底。摆渡船已经离开了简陋的码头,正朝着这个方向行驶过来。

当摆渡船靠过来后,有纪夹杂在一群男男女女的做买卖的商人中间,跟他们一块上了船。一坐满五人,摆渡船就离开轮船,开往单冠湾平静海面旁的灯舞村子码头。

“有纪大小姐!”

好像有人在呼唤我的名字?

摆渡船上的乘客一同转头看着有纪。

“有纪大小姐!”

在码头的最末端,有一名正拼命向自己挥着手的男子。那是一名很年轻的男子。他的脸部轮廓相当鲜明,一眼就可以分辨出来。

是宣造,在伯父家中做长工的一名可利鲁人【可利鲁人,日本北方原住民爱奴人的一支,主要居住于千岛列岛。可利鲁是此民族的俄语称呼。】青年。他另外还有个受洗名叫做“尼可莱”。当有纪离开小岛时,他应该只有十七八岁左右,还不到被征召去当兵的年龄。现在远远看过去,他变得比以前更强壮,也变得更有男子味了。有纪向宣造挥挥手,宣造脸上浮起笑容,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在宣造的背后,出现了一些村里的男女,有提着大袋子来装邮件的邮局局长,也有驻岛的警察,另外,还有几名天真无邪的小学生,正开心地挥着手。他们倒也不是在等什么人,只是一看到千岛轮船进入港口,不由得就兴奋起来,因为定期船时常会带来一些耍猴的、卖艺的、耍魔术的,还有卖小点心、小零食的小贩。

摆渡船一靠近码头,宣造便立即对有纪伸出手,有纪于是拉着他的手,走上了码头。船员将有纪的两个行李,轻而易举地抛上了岸。

在人群中,有个人的表情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一看见有纪,便连忙低头行了个礼。看起来像是熟人,应该是某家水产公司的监工吧!有纪点点头表示回礼。从他的表情中,有纪察觉到,五年前那次私奔所留下的种种流言飞语,似乎至今仍然在灯舞这个小村子里残留着。

有纪与宣造两人面对着面。宣造虽然一开始露出了有点犹豫的笑容,但脸色很快就又沉了下去,他的表情一变,好像是想说明自己露出笑容并不恰当,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看宣造这表情,有纪大概已经能够猜测到发生什么事了。自从在函馆收到那封电报起,她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是不是,伯父他出事了?”

“是的。”宣造点点头,“前天已经……”

吹过单冠湾水面上的风开始转强起来,挂在摆渡船尾的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在风中不停地飘动,码头木桩的周围,开始掀起了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有纪低垂着眼帘说道:“我最终还是没赶上!”

“前天病情突然恶化,我跑去留别本村找医生来,但回到家时已经来不及了。”

有纪顺便问了一下伯母的情况。上回德市伯父的信上写着,伯母她最近也一直卧病在床。

宣造回答道:“已经回年萌的老家了,所以没有办法一起来老爷灵前守夜。”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依据医生的诊断,她可能也来日无多了。”

“那么,现在驿站的状况如何?”

“内保那里有亲戚过来帮忙。马匹方面则由我照料。老爷是希望不管驿站也好、店面也好,都由有纪大小姐您继承管理。特别是驿站方面,若不早点办手续,我们的权利就会被收回去的。”

“你是说,让我来继承驿站?”有纪大吃一惊,急忙摇手,“这恐怕不行吧!”

“脏活、累活一切由我来做,大小姐只要负责做饭、记账簿之类就可以了。”

“突然被委以如此重任……”

“村里的和尚及校长他们聚在一起,好像就是要跟大小姐商量这件事的。”

宣造轻轻提起有纪的行李,先有纪一步走下了码头。有纪小跑着,紧跟在他的后面。

“老爷曾说,非常想跟大小姐见上一面。”

“我收到了好几封信,他说,不管我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都可以。但,我就是走不开。”

“函馆那边也有很多事要处理吧。”

“嗯。”有纪简短地应了一句。

以后还有机会谈这五年来所发生的种种酸甜苦辣,不过现在还不到那个时候。伯父已经不在了,他是有纪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依靠,这是毋庸置疑的。然而,这五年以来,对于有纪的种种决定,他并非是无条件全部支持的。

这五年间,伯父非常担心有纪,写了好几封信给有纪,内容不外乎是请有纪早日回来。伯父对有纪在函馆所发生的事,似乎全部知情。也许他是通过函馆水产公司认识的朋友,打听到有纪的消息吧!每当收到伯父充满关怀的信件时,有纪内心总感到无限的歉意。在这个世上唯有一个人是自己不可以背叛的,那个人就是伯父。尽管如此,但自己还是不顾一切地离家出走了,结果深深伤了伯父的心。

有纪咬着嘴唇,轻轻地摇了摇头。连个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伯父就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时远方传来引擎排气的声音。有纪回过神来,抬头向上望去。好像是飞机发动机的声音。有纪边走边抬头仰望着天空,她猜想,那大概是降落在山间沼泽地带的水上飞机吧!海军的联络机,经常会在那片沼泽降落。它被当成飞往北千岛的途中,或者回程的中转站来使用。

不过,方位上不太对。刚刚听到的引擎排气声,是从单冠湾西方的天空传来的。有纪总算看到那架飞机了。它在海濑岩再过去一点的地方,正好低空飞过天宁村。有纪无法区分飞机的种类,但从它的机身下方没有大型浮筒之类的东西来判断,大概不是水上飞机吧!

“那边有飞机降落吗?”有纪停下脚步,向宣造问道。

“海军在那里建造了一条机场跑道。”宣造也停下来,一边看着西方的天空一边回答,“那里是天宁后方的高地,之前因为宣布要建造一座实验农场,所以一下子拥入许多劳工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人,但实际上,盖起来的却是一条机场跑道。现在,那边已经禁止任何人进入了。”

“有空军部队驻扎吗?”

“没有,只有警备队。人数大约是十二三人左右。”

“原来造了一条机场跑道啊!不过单冠湾看起来,完全没有成为军港的迹象呢!”

“天知道。的确,这里冬天水面不会结冰,再加上千岛列岛中,这边的水波也算是比较平静的,因此或许很适合当军港也说不定呢!”

“函馆那边已经是战云密布,大家都在传说函馆山已经变成了要塞,不久的将来,或许我们要跟英国或美国开战也说不定。这样的谣言已经传得满天飞了。一旦发生战争,这里变成像函馆现在这样子,一点都不奇怪。”

飞机的影子朝着天宁村子后方平坦的台地方向飞去,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纪横穿过马路,朝着驿站建筑物的方向前进。驿站就在前面,靠码头三岔路左手边。房屋本身是和式的木造建筑,后面设有马棚。正对着码头方向,有间卖杂货的冈谷商店。这里是主建筑物。而在那栋主建筑物的大门口,正挂着写有“忌中”两字的灯笼。

有纪的故乡——择捉岛是千岛列岛中的一座岛屿,位于北海道东边大约一百五十公里远的距离。从北海道那边数过来,正好是千岛列岛的第二座岛屿。

如果从地图上看择捉岛的话,岛屿就好像要撑起整条经纬线似的,由南往东北狭长延伸。它的长度约有两百公里,宽度很窄,最狭窄的位置只有六公里,就算在最大宽度的地方,也只有三十公里而已。它的形状看起来,既像是被遗弃在太平洋北部海域的野兽的遗骨,又像是周边已经生锈腐朽的旧刀身。

再仔细一看,从它的等高线以及海岸线,也不难看出火山活动的痕迹。它有几座拥有火山口地形和层状火山特征的独立山峰,还拥有火山口被大海侵蚀后,深度莫测的海湾。从位置与地形很容易便能够想象得到,在这座岛上的风土人文、气候和大自然,都和日本本土大相径庭。这座岛会令到访的人们不由得感觉到,这里比实际纬度还更北方,远远地超过与本土相隔的实际距离。

所谓千岛列岛,是指从北海道东方到堪察加半岛最南端,大约一千两百公里长的海域当中连接成弧状的火山型岛屿群。千岛原住居民是爱奴人,他们将大海视为生活的中心,专门从事捞捕鱼类、鲸鱼以及海兽的活动。长期以来,他们既没有缴纳税金的义务,也不用替人服劳役,更不需要法院和拘留所,所以理所当然地也不懂票据和记账。唯有宗教是他们生活的规范,也是一大精神支柱。

国家权力的魔爪开始伸到这群岛屿上,是十七世纪以后的事情。为了占领这些岛屿,日本和俄罗斯展开了各种外交及军事方面的接触,双方争相精密地测量土地与制作地图,抢着立出表示拥有这片土地领土权的标识。

俄罗斯向原住民收取毛皮税,并借此作为行政统治的根据,日本则以和原住民之间的交易关系,当做占有其领土的理由。这场将当地居民排除在外的争夺,反复不断地横跨了两个世纪之久。一八五五年(安政元年),两国之间终于划定了边界。根据此时签订的《日俄亲善条约》,日俄的边境定在择捉岛与得抚岛之间的择捉海峡。

到了一八七五年(明治八年),日俄两国的边界再次进行了重新划定。双方签订了千岛—桦太交换条约,根据该条约,俄罗斯占有桦太(库页岛)全部土地,另一方面,日本则得以拥有全部的千岛列岛,两国之间对此达成了一致的意见。也就在这时,从国后岛到占守岛,所有的千岛列岛都被划分为日本的领土。

不过,日本政府对于从择捉海峡到温弥古丹海峡之间的岛屿,原则上并不允许普通老百姓居住。在这些岛上,只派少数为了保护海洋生物及养狐事业的农林省官员,一般船只如果没有特殊理由是禁止靠港的。温弥古丹海峡以北的北千岛各岛上开辟有渔场,每到捕鱼时期,便会有许多渔夫及进行生鱼加工的工人来到岛上。不过,他们通常在捕鱼时期结束,严苛的冬季到来之前,便会急急忙忙地撤离这些岛屿。

因此,反过来说的话,南千岛的国后、择捉两座岛之中,位于北方的择捉岛,事实上对于一般日本人而言,便是最边界的岛屿。如果是择捉岛的话,日本人不需要任何许可证或资格便能前往居住,而且冬天还能在那里生活。但择捉海峡以北的岛屿,不管在法律上或是实际操作上,人类基本上都是不可能定居的。

与地图上的南北方正好相反,居住在择捉岛的日本人,将岛屿北侧的海岸线称做西海岸,岛屿南侧的海岸线则称做东海岸。居民的村庄多偏向西海岸,在当地也设置着许多渔场,但东海岸却以断崖地形居多,没有几座可被称做港口的地方。不过,只有位于东海岸中央的单冠湾靠上天恩赐,开辟有天宁、灯舞、年萌三座渔场。

有纪正是出生在年萌的渔村,并在灯舞村长大,所以单冠湾可以说是有纪的故乡。

有纪的伯父德市举行葬礼那一天,驿站和商店仍然继续营业。当伯父入土后,有纪马上赶回驿站,仔细核对驿站与商店的账册。驿站是国有设施,对于住宿用建筑物的保养以及官方马匹的照料保管,都是由政府任命的管理人来负责。管理人的所有权在驿站设立时公开招募,只需支付保证金便能购买。灯舞的驿站管理权,早在明治中期便由有纪的曾外祖父所买下了。

公务员可以在设置于岛内各村子的驿站享用餐饮及住房,也能借用官马。根据规定,他们可以将官马骑到其他驿站交选。公务员享受驿站服务时,有时是免费,有时只需支付低于规定的使用费。当然,一般百姓也可以使用这项服务。由于千岛的公路、铁路建设缓慢,铁道还无法运行,汽车也不能行走,因此这项制度在千岛,可说是不可或缺的。

管理人不仅保管官马,也拥有许多其他的马匹。以灯舞驿站来说,冈谷德市所拥有的马匹就有三十匹左右,对于需将货物运载到西海岸及其他村子去的商人很有帮助。有纪不习惯从事数字工作,不过,不论是驿站或是商店的工作,都还没有忙到那种让她分身乏术的地步。因此,经过一番摸索之后,她终于慢慢能够看得懂账册了。

德市伯父的工作态度相当诚实而且清廉,既没有偿还不了的高额欠债,也没有参与任何投机的行为。商店改建的费用几乎都还清了,甚至在灯舞邮局里,遗留下了约两千元的存款,经营状况算是相当不错。

除此之外,德市还从传二郎那里继承了东海岸都马里欧布索海湾的渔业权,那里的作业则是委托给函馆的水产公司经营。那是个鲑鱼、鳞鱼回游的海湾,因为滥捕缘故,捕渔量逐年减少,但尽管如此,前一年的收入还是有一千元左右。

有纪对了一下账册,忽然发现宣造的工资给得过于低了,这样节省的态度,不太像是伯父的作风。

当有纪将宣造叫来账房询问时,他回答说:“我从十四岁时开始,就一直受老爷的照顾,那时候,我连一般人能做的简单工作都不会做。我的衣服和食物也都是店里提供的,所以没买过任何自己的东西,不过倒也没有感到哪里不方便。”

“你已经是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了,应该拿更多工资才对啊!”

“就算拿了,也没有地方可以用啊!我也是这样跟老爷说的。”

“把钱存起来,等冬天一到就去根室吧!在那里可以看看电影,在城镇里,还会有剧团来公演哦!”

“我并不想去什么根室,也不是特别想看电影。”

“那,你有没有想去什么地方?”

“如果硬是要我说自己想去的地方,我想应该就是占守岛了。”

“你一直在提这件事呢!不过,可利鲁人全都从那里被赶走了,你真的有办法回去吗?”

有纪指的是,明治十七年可利鲁人被强制从占守岛迁走的事件。当时的明治政府以“国防所需”为主要借口,强迫居住在千岛列岛最北端的岛屿——占守岛上近百名的可利鲁人无条件迁徙到北海道的色丹岛。这座岛上的可利鲁人受俄罗斯的影响很深,他们信奉希腊正教,取俄罗斯名字,说着俄罗斯话,主要的谋生方式则是狩猎海兽与捕鱼。

被强制迁徙的可利鲁人们,因为生活环境的改变以及不习惯当地风土而饱受劳苦,一个接着一个病倒了。据说半年之间,他们的族人从原来的九十七人,减少到了八十四人。而且色丹岛与占守岛比较起来,几乎没有海兽栖息,水产资源相当贫乏,是座缺少大自然眷顾的岛屿。因此,可利鲁人将色丹岛称做“泪之岛”,借此哀怨降临在自己种族身上的悲惨命运。

面对种族灭绝危机的可利鲁人,不断请愿回到占守岛,但是政府却只是一味地驳回他们的请愿。可利鲁人心想,若是回归占守岛不可行的话,那中千岛南端的得抚岛也可以接受,但是这个让步提案却依旧遭到了政府的驳回。明治三十年,政府终于允许他们可以前去北千岛狩猎,但是这一带在盗猎船横行之下,资源早已濒临枯竭,捕猎海兽的活动也差不多画上了句号。到了明治四十二年,可利鲁人终于舍弃了枪只与船只,变成靠在色丹岛采集海草来勉强糊口度日。

就这样来到昭和初期,可利鲁人的人口数量减少至当初的一半以下,就算加上和日本人混血的人种,也只剩下顶多四十人左右。还有一些可利鲁人因厌烦色丹岛的生活,而偷偷地逃离了这座岛屿。没逃离的人们都在说,那些逃离的人都回到故乡去了,但事实上却没有任何人知道,其中究竟有多少人真正回到了占守岛上。

宣造就是可利鲁人的子孙,恐怕是仅存的纯种可利鲁人之一。他在昭和十年的秋天,被德市发现晕倒在灯舞与天宁之间的通道上。在双亲接连去世后,宣造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回到埋葬着祖先的岛屿,于是离开了色丹岛而渡海来到了择捉岛。那年,他才十四岁。

他被发现的时候,因为疲劳加上营养不足,连自己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德市让少年骑上自己的马,让马带他回灯舞的驿站。从此之后,宣造便一直在灯舞的驿站里工作。现在,宣造在驿站后面的马棚附近,盖了间简易小屋住在那里。

宣造说:“再怎么说,它都是位于北千岛的最顶端,所以没办法轻易过去。但是过一阵子,说不定可以让日鲁渔业的渔场用雇我的方式过去。如果那样子也行不通的话,就算再花上几年时间,我也要一个岛接一个岛地划船过去。在我爷爷那个年代,都是这样用手划船,在千岛列岛之间往返的。”

“去了也不能居住啊,岛上应该驻扎着军队吧!”

“占守海峡宽度仅有十余公里,海峡对面就是堪察加的罗帕多卡海岬。听说在那里有很多跟我一样的可利鲁人!如果占守岛真的不能居住的话,那我渡海到那里去就行了。我想,那边应该不会比色丹岛更难生活吧!”

“你是日本人呀,难道你要跨越边境去当俄罗斯人吗?”

“我是可利鲁人!”宣造充满自信地说,“我的爷爷奶奶被迫迁到色丹岛,还硬让我们取了个日本人的名字,但是我们身上流淌着可利鲁人的血,这一点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我明白,”有纪打断了这个话题,“不过,我可不想被人家说,冈谷的驿站克扣下属的工资。所以,我会把你的工资提高到跟其他日本人一样。”

“如果有纪小姐这样坚持的话……”

“别露出一副好像被虐待的表情啦!你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应该有吧?当你要回占守岛时,肯定有需要的东西吧?”

“有。”宣造轮廓鲜明的五官上,露出难得一见的笑容,“就只有一样东西。”

“是什么呢?”

“枪。有枪的话,不管到哪座岛上都能生存,也可以用来狩猎兔子和海狮。如果猎到狐狸和秃鹫的话,还可以换钱或小刀。”

“我想起来了,你以前常常使用我们家的猎枪。”

“是村子里的爷爷教会我使用枪的。”

“总之,下个月起给你涨工资。”

“谢谢。”宣造毫无拘束地一笑,便离开了账房。

初七过后,有纪为了办理驿站管理人的继承手续,必须去一趟村公所。灯舞村的行政区域属于择捉岛留别村,村公所位于西海岸的留别本村。办完葬礼没多久,有纪便独自外出,步上大约三十公里的路程。

择捉岛上没有汽车能够通行的道路,当然也没有任何一辆轿车,马匹是主要的交通工具。当岛民们要外出到其他村子或渔场时,一般都是骑乘自家饲养的马匹,或是在驿站租借马匹。他们所使用的马匹,大多是被称做“道产马”的小型马。这种马因为十分耐寒耐粗食,所以被居民视为珍宝。冬天的时候,也是由同样的马匹拉着雪橇行走。

从灯舞村子到留别本村,主要有两条道路。

沿着单冠湾的道路首先会通到年萌,从这里以横穿岛屿的方式前往西海岸。虽说是横穿岛屿,但是年萌和留别之间正好是横贯岛屿的山脉的山口,所以并非太过险峻的道路。这条路大约需要七个小时的路程。

另一条路线在灯舞村被称为“灯舞街道”,是一条简陋的山路,越过海拔两百米左右的丘陵,可以抄近道通往岛屿西边的海岸。虽然是条有点坡度、难以通行的道路,但只需要五个小时的路程。尽管有点绕远,但今天有纪还是决定走那条经过年萌的设施相对完善的道路。

出门之际,有纪穿着法兰绒布料的衬衫,用毛线编织而成的羊毛夹克,以及木棉布料的工作裤,脚上穿着一双裹到脚踝位置的长靴,头上戴着毛毡的马帽。鞋子和帽子都是某位西洋画家送给她的。有纪心想,工作裤倒是无所谓,仅仅是帽子、鞋子和羊毛夹克,一定又会在单冠湾成为一时间人们关注的话题。虽然那些都是实用物品,不过还是属于比较都市风格的东西。马背上除了装有文件的包以外,还装着水壶和装有换洗衣物的小包行李。有纪在早上八点从灯舞出发了。

对有纪来说,坐在小型道产马背上一路摇晃到留别,远比她在出发前所想象的还要辛苦。因为自从她私奔到函馆之后,就几乎再也没有骑过马。她在途中频繁地让马停下,因为马和自己都得休息休息。等抵达年萌时,她的衬衫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有纪决定在年萌的驿站换马。

驿站的主人看到有纪的脸后,掩饰不住惊讶地问道:“你怎么又从函馆回到这岛上来了?我听说你生活过得不错呀。”

有纪被人包养及做过女服务生的传言,在岛上早已是众所周知。

有纪回答说:“对那些无聊的谣言,我一向都是一笑置之的。毕竟我也算是经历了一些磨炼了!”

“你今年几岁啦?”

“二十四了。”

“你变得更漂亮了!以前每当在面受了欺负,就哭着鼻子回家,现在回想起来,简直不敢相信!”

“那些曾经受过委屈的日子,在函馆的时候从男性那里得到了慰藉,这些您应该都听说过了吧。”

“详细情况我是不了解啦,”主人将马的缰绳递给有纪,“我只知道你看起来,确实像是经历了一番磨炼。以后你也打算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与其伤心哭泣,倒不如这样生活更轻松。”

离开年萌村后,有纪继续沿着年萌湖的湖岸朝北方前进。湖的周围是海拔一百五十余米左右的丘陵地带,同时也是一片栽满了虾夷松的原始森林。越过湖泊,在远离丘陵的西面,可以望见绵延不绝、海拔基本上都有一千五百米以上的单冠山区。很快,道路离湖泊越来越远,开始进入低浅的山谷之中。马并不需要特别下达指示,就算走的不是同一条路,也可以当做在同一条路上闷头往前赶路。

当有纪终于穿越山谷,到达留别镇郊区时,那里正在进行道路施工,看起来像是要拓宽道路的样子。大概有二十名工人,挥动着镐头,舞动着铁锹,抬着土筐不停地在工作着。所有人都穿着汗衫,满身泥土和汗水,脏兮兮的。有纪在施工现场前方下了马。

“注意!注意!”一名看上去像是工头的男子怒吼着。他戴着鸭舌帽、身穿灯笼裤,是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子。他手上拿着一根长棍,看上去很像是板斧的柄。

“有个女的要经过,先停一下闪到一边去!”

一名工人好像用尽了力气,精疲力竭地当场瘫倒在地下。那名工头模样的男子转过头去,冲到了那名男子旁边。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令有纪大吃一惊的事情。鸭舌帽男子拿着板斧的柄,疯狂地殴打着工人的后背。硬物敲打在肌肉上发出声音,这名工人猛烈地往后仰倒,整个人缩成一团。

“混账!”工头吼叫着,“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快点闪到一边去!”

这时,另一名高个子的男子跑了过来。他剃成大光头,头上的刺青像是某种昆虫的图样。刺青男一脚踹向蹲着的工人腰部,那工人发出了小小的呻吟声。

原来是劳改营。

有纪不自觉地用力拉紧了缰绳,马痛苦地嘶叫着。那名工头看着有纪说道:

“太太,请你不要在意,可以过了。”

有纪无法回应,全身肌肉紧绷着,整个人害怕得几乎要失禁了。

有纪将脸转到一旁,后悔自己撞见这种场面。对于亲眼目睹这样丑恶且不愉快的场面,她在心里感到深深的愧疚。明知这是不人道且不合法的,但因为是发生在劳改营现场,所以自己也没有能力去阻止。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深刻地体会到自己只是个毫无能力的过客而已。

“来吧,可以过了。”男子再一次说道。

有纪用靴子在马的侧腹部轻轻地踢了一下,马再次飞奔前行。经过倒下的工人身旁时,那名工人将头抬了起来,与有纪四目相对。那是个二十几岁、年纪还很轻的男子。因为长时间在户外劳动的缘故,他的脸被太阳晒得通红,皮肤十分粗糙。当两人目光交会的一瞬间,有纪在他那看似哀求的眼眸中,看见了灼热沸腾的憎恶与诅咒之意。那股被激发出来的怨恨与杀意,让有纪不寒而栗,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接下来那一瞬间,男子又低下头去,有纪听见了那名男子因难以忍受的疼痛而发出的小小呻吟声。

有纪从工人旁边经过。前方就是留别镇。有纪再次踢了踢马的侧腹,马朝着留别镇的方向飞奔而去。

留别村是择捉岛的第二大村庄,人口大约有七百人。除了村公所之外,还设有警察署、林务署、邮局等公共设施。镇上有两间旅馆,还有一个饭馆,当然,贩卖渔具、马具的店铺和杂货店也是一应俱全,就连专业的和服店、进口货店和书店也都有。留别村各村的村民们,每年总会有几次到本村这里来采购物品。除此之外,从北海道前来择捉岛各地渔场的渔夫们,还有从渔场回北海道的工人们,也大多会选择在这个村子歇歇脚。在这个村子里,随处可见身强体壮的男子身影。这里的港口也十分完善,每天都有几十艘渔船出入。

这天,有纪投宿在留别的驿站。花了一天才从灯舞村子来到这里,她打算隔一天再到村公所完成必须处理的事务。有纪将马寄放好后,洗了个澡,在傍晚时分来到镇上闲逛。

虽然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但由于白天所见到的情景印象太深刻,因此有纪的心情仍然久久无法平静。她曾经听说劳改制度在内地早已消失,但在这座岛上却仍旧存在着。不仅如此,还堂而皇之地夸耀着它的存在,甚至完全不觉得这是一件可耻的事。有纪有意克制自己阴暗、沉重的思绪,重新意识到此时自己并非身在内地,而是又回到了日本的边境。

第二天,在村公所办完了继承手续后,有纪迅速地离开了留别镇。虽然通过施工现场时很紧张,不过当她经过时刚好是中午时分,因此工人们并没有在劳动,而是在两名男子的监视下,正在道路一旁用餐。有纪一边快速地通过道路,一边寻找着昨天那名年轻的工人,然而,她却无法识别出那个男子的身影。难道是昨天受的伤,让他今天无法起身工作了?还是说,不管伤势如何,他都要在强迫之下,做着和其他工人一样的工作?

离开施工现场后,有纪心里一直惦记着那名不幸的工人。在她的脑海里浮现的全是像宣造那样的少年,因为某种不为人知的悲惨境遇,而不得不进入劳改营服刑的景象。不知道那名年轻男子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进入劳改营的,就像人们经常说的那样,是因为爱好赌博或沉溺女色的下场,还是说他是个前科犯?或者他是从殖民地被带来的男子?也说不定,他其实是个好人?

直到返回灯舞村为止,有纪都无法忘记昨天见到的那个男子的眼神。

行政手续完成后,有纪便正式地成为了驿站新的当家,也就是官设灯舞驿站的管理人。就这样,有纪以驿站管理人,同时身兼冈谷商店女主人的身份,开始了崭新的生活。

驿站的客人除了公务员之外,还有很多商人以及来自岛上各地渔场的男子。除此之外,也有在灯舞卸下货品后,运送到各地渔场及村庄的内地商人。有时一些大学的研究者、登山家以及大自然爱好者,也会留宿在此地。大家都是骑着马,再用几匹马驮着行李,一路前往下一个驿站。商人一般都会带着十匹或是二十匹的马。每当需要用大量的马匹时,宣造就会从驿站后面的放牧地召集马匹过来。

冬天时,千岛汽船的联络船每月只会来一两次。尽管如此,单冠湾还是处于流冰范围的极限位置上,因此很少会有因流冰而关闭的情况出现。西海岸港口结冰的时期,运往西海岸村庄的货物,全都会在灯舞及年萌的码头卸货,因此灯舞的驿站一年到头,都是相当繁盛的。

在驿站里,有纪得招呼客人,张罗餐饮,登记账册,在铺着地板的大厅里陪客人谈天说地,有时还要热酒,烤鳕鱼干来招待客人。至于类似照料马匹这样的重体力活儿,则全由宣造一手包办。才继承驿站没多久的时间,有纪在工作上就已经驾轻就熟了。

到了晚上,当客人就寝后,有纪会从驿站回到主建筑,在铺设着木地板的茶室里,屈身在那张木椅上一边休息,一边稍稍品尝点果酒。

果酒好像是伯母酿造的,在厨房里存放着好几瓶。这些酒的原料几乎都是蓝莓和越橘。有纪很小的时候,每年都会去摘这类的果实。

茶室的墙壁上,挂着家族的纪念相片。伯父夫妇并排坐在椅子上,后面站着有纪和宣造。四人都穿着正装,表情十分紧张。在相片里人物的周围,闪耀着一圈椭圆形的光晕。那是五年前,函馆一名年轻摄影师替他们拍摄的。

在客人不多的宁静夜晚,有纪经常手拿着果酒,看着这张照片,回忆着离家后那五年的时光。

那是昭和十一年秋天发生的事。一名年轻摄影师来到了择捉岛单冠湾,他背着一架德国制造的优质相机,还带着一名实习徒弟。

男子在函馆市的住古町拥有一家生意很好的照相馆。虽然这个男子家是在港口拥有好几栋仓库的富商,但是他将家业全都交给了父亲及兄长,自己则以感兴趣的摄影事业为生。他曾经上过东京的摄影学校,和年轻的摄影师们一同组成拍摄艺术照的团体。除了在函馆的照相馆拍摄纪念照和个人照以外,他还频繁地参加各种公开的摄影比赛。他不仅是函馆的一名年轻文化人,也是个热衷收集唱片、培养赛马的潇洒公子哥。当他来到择捉岛时也是这样,质地优良的套装衣服再搭配上笔挺的衬衫,让岛上的人们看了无不大为惊讶。那年,他二十九岁。

那名男子来到择捉岛,是为了拍摄这座岛上的自然风光与风土人情。据他所述,内地几乎没有人曾介绍过择捉岛的自然风景与文化。所以择捉岛是个很新颖的题材。他在灯舞的驿站里停留了将近一个礼拜的时间。

停留期间,他被有纪那日俄混血的美貌所吸引,为有纪拍了好几张照片,又试着向有纪发出邀请:“要不要来函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有纪当即摇头拒绝了,不过男子离开两个月后,从函馆寄来的照片,让有纪本来平静的内心又起了波澜。男子为有纪拍的这张肖像照片,美得连有纪自己都看得出了神。

十天后,有纪带着小小的布巾包裹前往天宁村。运送照片的联络船,会绕行岛屿一周后再回到单冠湾。就这样,有纪避开别人的注意从天宁搭上船离开了择捉岛。

有纪并非对伯父家有所不满,驿站的工作也不算太辛苦,对于别人在自己背后的指指点点和中伤,她也早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对当时的有纪而言,她需要一个能够让自己解放的男子,一个会在耳边悄悄地对自己说“你好美啊”的男子。有纪渴望着一个能对自己说“我要你”这句话的男子,但在择捉岛上,并不存在着这样的男子。这一年,有纪是位美丽且成熟的十九岁混血女孩。

当她造访函馆那间照相馆时,才意外地发现那个男子已经有家室了。有纪十分沮丧,但是她已经没有脸再回择捉岛了。此刻的她,除了依靠那名男子外别无他法。于是,有纪变成了那个男子的女人,成为了他的情妇。男子替有纪在元町的英国领事馆后面租了间房子。

虽然那名男子一开始并不诚实,但是他却十分疼爱有纪。男子为有纪带来了种种过去她从未经历过的、多彩多姿的生活体验。不管是怀石料理还是牛肉料理,他都颇有造诣,经常会做给有纪品尝。同时,他也常带她到舞厅去开开眼界。

这名男子也教了有纪如何欣赏音乐。他特意搬来留声机和自己喜欢的几十张唱片到有纪的房间里去。每当鱼水之欢后,有纪总习惯躺在他的怀里,聆听着欧美乐团的音乐。比起那名男子最爱的美国大众音乐,有纪反倒比较喜爱英国民谣的纯朴节奏。

此外,男子还以有纪为模特,拍了无数的裸照。那阵子,他入围了好几个东京的摄影比赛,甚至还有某幅作品被刊载在写真杂志的彩页上。还有住在镰仓的西洋画家注意到这幅作品,大老远地到函馆来拜访。有纪在那名西洋画家的盛情邀约之下,也成为他的模特儿。听说那幅图画,现在仍被摆放在东京大手町的银行俱乐部大厅里。

三年后,这男子有了新的女人。在大吵了一架之后,有纪与他分手了。虽然有某个经营造船公司的男子说要包养她,不过有纪拒绝了,并跑到舞厅去工作。后来舞厅因为不景气而倒闭之后,有纪又到咖啡厅里干了一段时间。而当没排班时,她都要跑去学习洋装裁缝和记账。不久后,咖啡厅也因为缺乏客源而倒闭了。于是从去年秋天开始,她便在水产加工厂工作。

当有纪被那间水产加工厂解雇之后的第四天,从择捉岛那边寄来了一封德市伯父病倒的信。当时她正在函馆港的蓄木场里从事剥树皮的杂务工作。信中要求,请有纪这次务必要回去。当这封信寄达三天后,又寄来了一封伯父病危的电报。

有纪能够想象得到,自己的事情在这五年之中,会被故乡的邻里说成怎样的地步。有纪想起了母亲这个先例。这五年间,灯舞的居民们是不可能变得具有宽广胸怀的。有纪并不是因为思乡心切,而是念在伯父对她的养育之恩,所以才决定回到岛上的。况且,对于已经缴不出房租的有纪来说,这也是个如同雪中送炭般,令她相当感激不尽的提议。

回到岛上后,果然如同想象中的一样,背后的确有人恶语中伤她,好几次都在无意间传入了有纪耳朵里。

比方说:“她会不会在半夜跑进客人房里啊?”或者:“她母亲也是那样子,才会怀有俄罗斯人的种的。有其母必有其女,所以才会迷恋上客人,还追到函馆去,她不是一般正常的女人,只适合做那种职业啦!”等等。

有纪下定决心,对于这类的传言,要完全不把它当做一回事,光明正大地站在居民面前。她不仅会出席小学的才艺会,甚至还会去参观在小学操场举行的全村相扑大会。在那些场合中,当男子们注意到有纪时,不知为什么总是会露出无法冷静的表情,焦躁地开始抽起烟来,女人们则是别过脸去,偷偷摸摸地开始传闲话,这样的事情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着。

有一次,有人好像是故意让有纪听到似的说:“在函馆都有男人了,如果想勾引岛上的男子,应该是轻而易举的吧!”

有纪眼睛直视着说出那些话的女人,嫣然一笑,仿佛是在对着她们说:“没错,就是这样!”

就这样,有纪开始了崭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