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死后,我便搬离原来的住处,跟祖母同住。我满以为我的失眠症会随着父母的离去而好转,结果却事与愿违,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仍然夜不能寐。祖母认为我是恶鬼缠身,为此她特地到寺庙给我求了一个护身符回来,命令我日日放在枕头下面,但收效甚微。于是,她又强迫我每天晚上喝一杯牛奶,后来又建议我多做运动,比如晚上到几条街之外为她和牌友买小馄饨和生煎包,或者整天陪她逛街。
有一次,她还强迫我喝下一种异常难吃的深棕色药水,她告诉我,这是一种名叫“忘心茶”的东西,由一位隐居乡间的世外高人亲自调制,据说这位隐士从中国最南边过来,祖上曾出过御医,后来家族中逐渐也出过几个象样的人才,但时世弄人,传到他这一辈,就什么都不是了,如今只好在乡间种地为生,偶尔也替人治疗疑难杂症,据说屡有奇效。隐士对祖母说这剂药方曾经治愈过不少失宠后妃的失眠症。祖母对此深信不疑。
“那才是真正的失眠,你这算不了什么。”祖母对前尘往事有一种浪漫的迷信,因而她近乎迷恋地喜欢隐士的故事,对他为我配置的棕色药水更是视若珍宝。而我却觉得,这个所谓的隐士不过是个巧言令色的江湖骗子,他所说的话,我一句都不信,但我最后还是经不起祖母一再坚持,喝下了所谓的“忘心茶”。喝完之后,我大泻了一下午,随后就沉沉睡去,直到第二天才中午才醒来。以后的几天,我果然都睡得很好。祖母为此欢心鼓舞,马上提出要重重酬谢这位隐士。
一周后,祖母亲自带我去隐士的住处拜访他,我们换了两趟车,前后花了两小时才到达他的住所。这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农家院落,格局跟大部分郊区的农舍差不多,大院子,水泥房,院子的角落里有一口小井。
隐士大约六十多岁,身材肥胖,蛋形头上几乎没有头发,要不是只有一只眼睛,他看上去还是相当和善的。他朝祖母一个劲地笑,祖母把我介绍给他,他用那只异常独立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看我,说:“啊,你孙子?”,祖母说是。“有没有好点?”他突兀地问我。我连忙说好多了。“有心结的人喝了才有效,你看来是有心事啊。”隐士和蔼地说。他可能也知道我父母的事,不过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开始跟祖母拉起家常来。他邀请祖母跟他一起坐在院落里喝茶。
“本来用井水泡碧螺春最好了。不过光有井水也没有用。我的茶叶都是去年留下的陈茶,吃不完,舍不得扔。”隐士略带歉意地说。
“把那些扔了,我以后送你好的。”祖母爽快地说。
“那些茶叶也是好的,只是时间放久了。”隐士遗憾地叹息道。
隐士原本也是城市人,读过一些书,后来因为娶了一个乡村教书先生的遗孀而离开城市。据说那个女人一生体弱多病,要不是隐士有些祖传秘方,早就一命呜呼了。虽然隐士悉心照料,但终究争不过死神,5年前,那女人患心脏病去世,他们没有生育,因而从此就剩下隐士一个人生活了。
“你看我孙子的面相如何。”祖母问他。
隐士顺着祖母的目光朝我看过来。
“磨难总会有一些的,不过可以尽天年。”隐士低沉地说。
“女人那方面呢,有没有劫数?”祖母急切地问他。
“有是有,不过还是可以平安度过的。”隐士平静地说。
“那就好,我只怕他会像他爸一样。”祖母道。
一提起我父亲,两人都沉默了下来,仿佛陷入到无边无际的幽思中,过了好一会儿,祖母才轻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他的死没那么简单。”
隐士目光柔和地注视着她。
“我以前说的,不必在意,也许……”
“我曾经让你算过他们的方位,可找到他们时,他们没在你说的地方。我起初觉得,也许你是错了,但后来越来越觉得,不可能是你错,你从来没错过,所以一定是发生了别的事,想象不到的事。”祖母的声音悠远得像隧道另一头传来的笛声。
“人已离开,何必再多想?”隐士劝道。
可祖母好像完全没听见他说话,她继续说道:“我想是那个女人干的,一定是她,我儿子是个傻子,想拉住她,但她就是要走,后来她毒死了他,毒死之后,又发现自己闯了祸,于是畏罪自杀。”
隐士只是笑笑,没说话。
“也许,还有另一种可能……”祖母眯起眼睛注视着前方,“后来我去找过那个女人的情人,那个男人比她小三岁,他一看见我就很紧张,说话颠三倒四的,一会儿说他根本不认识她,一会儿又说他想跟她一起走,但她没出现;一会儿又骂她是个自作主张的女人。哼!我敢肯定,他肯定是跟她约在某个地方私奔!结果她没去,因为她在另一个地方谋杀了她的丈夫。”祖母冷笑道。
“如果有个男人在等她,按理说她不会自杀。我想她肯定是死在你儿子之前,所以,她才没办法去私奔。”隐士忽然冒出一句口气生硬的话,但说完,他马上又温和地笑了,他劝祖母,“算了,不要想了,都过去了。”
“你说得没道理。”祖母完全不同意隐士的判断,她口气严厉地说,“我很了解我儿子!他不会干伤天害理的事!他连鸡都不敢杀。他只会被人杀,不会去杀人!”
“那么也可能是那个男人干的,他们的死,都是他造成的。”隐士无意坚持自己的说法。
祖母摇了摇头。
“不,那个男人,我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东西。自私幼稚又软弱,但并不冲动。他不会为她杀人的。他只会跟她乱搞。”祖母神情落寞地说,“人家还说,女人会打小算盘,其实大部分男人都很会算计,只有女人才会傻兮兮地为男人做这做那。”
隐士笑了笑,语调柔和地说:“得了,孩子在这儿呢。她毕竟是孩子的妈。再说,一切都过去了。”
听了这句话,祖母才回过神来,又问起了我的病,隐士说失眠这种病完全是心病,治疗它最好的办法不是吃药,而是调理,他提议让我在家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当时我16岁,念高一,平时功课很忙,但祖母还是毫不犹豫地为我请了假,在那两个星期,我的日子过得很逍遥。每天早晨八点,祖母都会准时叫我起床,梳洗完毕之后,我就会坐到那张年代久远的红木圆桌前吃早餐。早餐是中式的,主食多是白粥,佐餐的小菜则较为丰富,最常见的有斜桥榨菜、肉松、皮蛋、雪菜、酱黄豆等,祖母是绍兴人,偏爱又咸又鲜的食物,她最中意的早餐是热粥配雪菜笋丝炒肉丝。由于祖母一直觉得西餐不对中国人的胃,所以在我的印象中,面包沙拉之类的东西从来都没有上过我们家的餐桌。
祖母是个相当老派的人,万事讲究规矩,用她的话说,多数家庭的不幸都源于两个原因,一是没有一套行之有效的家规,二是没有将家规执行到底。因此她对家里的大小事务都作了明确的规定。她的论点是在家里,男人的主要的职责是赚钱,而女人的主要的职责是照顾男人。她为了让我心悦诚服,拿我死去的父母举例,她说:“男人不能赚钱养家,就像女人不能生孩子一样,总有一天会遭殃,你看如果你爸爸能够多赚点钱给你妈用,你妈就不会到外面勾三搭四,也不会提出离婚,反过来如果你妈知道自己的职责,能够好好照顾你爸,你爸就不会整天疑神疑鬼,就会把心思都用在赚钱上。”祖母想说的是,家规的确立有利于获得长久的幸福,她很客观,可是谈及他们的死,她居然如此不动声色,我不禁为她的冷静而暗自心惊。
基于祖母严格的家规,我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人,是不必动手做任何家务的,即使是吃饭,也自有女人为我盛饭添菜,这个女人最开始是祖母本人或是钟点工赵阿姨,后来是女友小青。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不肯为你做,她怎么配享受你给她的幸福。”祖母一再告诫我,“一个女人在饭桌上的样子,足可以说明一切。” 每当这时我就会想起母亲,我想她是绝对不会给我父亲盛饭的,不管什么时候,她都不会这么做的,我可以想像祖母和她是多么势不两立。
在家修养的那段日子,我想的最多的其实是祖母跟隐士的那番对话。所以假期一过,我就抽空去那里游荡,我也去见过那个母亲的情人。我是通过母亲的好友找到这个男人的。对于我的到访,他很不高兴,但经不起我多次纠缠,他最后还是告诉了我一些事。
首先,他的确跟母亲有过一段情,他们也的确准备结婚。那天,他们约好下午一点在郊区的白云公园门口见面,但他等到三点,我母亲还没来。我母亲没有手机,那时候,多数人都没有手机。
其次,他是第二天得到消息的,等警察来找他,他才知道母亲出了事。他对母亲跟父亲为什么会一起死也非常困惑,但我看得出来,他有点怪母亲。因为母亲在早晨給他打过电话,说已经出门了,她没告诉他,她在见他之前,会跟我父亲碰头。我认为我母亲之所以会在那种情况下见我父亲,很可能是因为我。我母亲曾经表示,离婚后,她希望我跟她一起生活,她还说,离婚最大的困扰是会跟我分离,但我父亲说,如果她走,他会一辈子不让她见我,我想如果我父亲表示他会改变主意的话,母亲会跟他见面的。
第三,他后来去过我父母陈尸的地方。他还跟我说了件离奇的事。他在陈尸地点附近看到一张我跟母亲的合影。照片掉在一堆草里,他弯下身子去捡的时候,一脚踩进了一个大坑,他花了好大力气才从里面爬出来。他掉进坑里时,手里还提着一个装着两包中药的塑料袋,结果这一摔,把其中的一包摔了出来,还弄破了包药的纸,药都洒了出来,他只好胡乱地把掉在泥地里的中药捡回口袋里。有意思的是,回到家后,他发现他捡起来的那些中药里有几支冬虫夏草,而另一包里却没有。后来他核对过方子,那里面确实没有冬虫夏草这味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