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枪打肖长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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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前几天,费通办妥了韦家迁坟的一切后续事宜,从中捞了不少好处,犄角旮旯不说,单是他这一个坟头一块钱的好处,大大小小几百座坟头,这就得多少钱?之所以找个大饭庄子摆设酒宴,犒劳手下这些兄弟,并非他仗义疏财。只因旧社会这些当巡警的,好人不多,坏人不少,他借迁坟动土发了横财,大伙儿当面不说什么,却在背地里眼红,说不定哪天有意无意地秃噜出来,他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倒不如摆一桌好酒好菜,堵住众人之口。

窝囊废向来胆小怕事,心眼儿又窄,为了让别人觉得吃了他的嘴短,这一次下了狠心,带上手下的巡警,来到北大关头一号大饭庄子——会仙楼,能做南北大菜、满汉全席。当年北大关一带是天津卫首屈一指的繁华地界,商贾云集,舟车往来,附近有几家落子馆、两三处大戏园子,饭庄浴池、茶楼酒肆、商家铺户一家挨一家。在当时来说,能到会仙楼吃上一顿饭,绝对有面子。费通以前也没来过,同样是猪八戒吃人参果——头一遭,正好趁此机会见见世面。进去一看,会仙楼当真气派,门前车来车往,出来进去的穿绸裹缎,挺着胸脯,全是有钱人。进了前厅,满堂红木家具擦得锃光瓦亮。墙上挂着挑山对联、文人字画,唐伯虎的美人儿、米元章的山水、铁保的对子、板桥的竹子、松中堂一笔虎字,不管真的假的,看着那叫一个体面、风雅。迎面正当中高挂闹龙金匾,旁边多宝槅里摆放着古玩瓷器。跑堂的看见费通一干人等吆五喝六闯进来,赶紧过来招呼。要说认识费通吗?不认识,蓄水池在西关外,会仙楼在北大关,离得太远,天津城大大小小的警察足有几千人,哪能都认识?不过费通手下这么多兄弟,不乏在北大关当过差的巡警,与跑堂的相识。干买卖的见了穿官衣的,免不了高看一眼,迎上来点头哈腰道辛苦:“各位副爷楼上请?”

费通摆摆手故作沉着:“不必,楼下热闹,我们在楼下吃。”倒不是为了热闹,纵然没进过会仙楼,可也有过耳闻。听说一楼散座吃什么点什么;二楼全是单间雅座,不用点菜,春夏秋冬各有一席,其中又分为满、汉两种,还有什么雁翅席、烧尾席、全羊席,不单点、论桌上。费通有个合计,上楼吃包桌价钱太贵,无异于拿刀子从身上拉肉。干脆就在楼下,大碟子大碗、鸡鸭鱼肉来点儿实惠的,东西也好,台面也够,主要是人家大厨的手艺别家没有,同样是一道素烧茄子,人家做出来的那个味儿能下三碗干饭,豁出去让哥儿几个敞开了吃。

众人在楼底下找了张大桌子坐定了,跑堂的一边沏茶倒水,一边唱出菜牌:“田鸡腿炒竹笋、鸡丝虾仁、糖醋鸡块、荷叶包肉……”费通跷着二郎腿正听得带劲儿,这时走过来一个人,赔着笑脸对费通一拱手:“这位是费通费二爷?”

费通见来人的举止打扮,颇有几分派头,倒也不敢小觑,站起来还了礼:“不敢不敢,未请教……”还没等来人作答,跑堂的把话接过来了:“副爷,这是我们会仙楼的掌柜!”

搁到过去来说,在会仙楼这么大的饭庄子当掌柜,那也了不得,虽说买卖是东家的,可是前堂后灶、里里外外的事全由掌柜的做主,为人处世必须八面玲珑。因为上会仙楼吃饭的多为达官显贵,结交的尽是官商富户。按说费通只是蓄水池警察所的一个巡官,在人家眼中屁也不是,却主动过来问候,真让费通受宠若惊,又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掌柜的说:“费二爷,我可听说了,前几天您在韦家大坟舍命护宝,真是好样的!实话告诉您,想当初我们会仙楼本金不足,开这个饭庄子多亏韦家帮衬。东家说过,不论人家要与不要,我们会仙楼永远有人韦家一半。您是韦家的恩人,那就是会仙楼的恩人,也甭请示东家了,这个主小的我还做得了,您几位今天的账算柜上的!”

费通好悬没把嘴咧到后脑勺去,这可行了,穿在肋条上的银元不用往下摘了,真得说是人走时气马走膘,时运一来挡不住。但是费通面子上可不能让自己太寒碜,嘴皮子得跟上劲儿:“哟,掌柜的,瞧您说的,老韦家和我们老费家父一辈子一辈的交情,我又是管这事的巡官,当官就得为民做主,这可是我应当应分的!”掌柜的哈哈一笑:“您老能这么说,那我更敬重您了,这顿必须算我的!”

掌柜的又说了几句客套话,吩咐跑堂的一定伺候好了,就扭头忙去了。跑堂的一脸堆笑,讨好地问费通:“二爷,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大量可别见怪,您看您几位今天想用点儿什么?”

费通的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上半尺,马上改了口:“吃什么不忙,这楼底下太吵,我们还是上楼吧。”反正掌柜的吩咐过了,又不用跑堂的掏腰包,顺水人情何乐不为。当即请一众巡警上至二楼,找了个雅间落座,上好的香茶沏了一壶。跑堂的又问费通吃什么,这句话问了好几次,窝囊废倒不是故作深沉,只是真把他给问住了,他一脑袋锅巴菜,哪知道整桌的酒席有什么,只得觍着脸问跑堂的什么解馋。跑堂的说:“您不如尝尝咱会仙楼的八珍席,总共八八六十四道菜,山珍海味应有尽有,煎炒烹炸样样齐全,酒也给您配好了,烧黄二酒论坛子上。”费通赶紧咽了咽口水,一拍大腿说:“得嘞,就它了!”

天津卫与水有缘,一来靠近渤海湾,二来又是九河下梢七十二沽,所以说无论大饭庄小饭馆,都讲究吃河海两鲜、大小飞禽。这八珍席可以说是集大成者,像什么罾蹦鲤鱼、官烧目鱼、软熘黄鱼扇、桂花干贝、清炒虾仁、煎烹大虾、酸沙紫蟹、高丽银鱼、金钱雀脯、麻栗野鸭……费通这样的巡警,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这些个菜。这边跑堂的口中报着菜单子,费通身边一左一右虾没头和蟹掉爪两人听得心里馋虫乱窜,哈喇子直往下流。转眼四样甜品端到雅间,这叫“开口甜”。吃罢,跑堂的又端上茶水让众人漱漱口。这些个臭脚巡哪懂这套,抓起茶杯“咕咚咕咚”就往下灌。须臾之间,酒菜齐备,上等酒席八八六十四道菜,油爆、清炒、干炸、软熘、勺扒、拆烩、清蒸、红烧一应俱全。盛菜的器皿没有普通家什,一水儿的景德镇粉彩瓷,真正白如玉、明如镜、薄如纸,上面绘着“喜寿福禄”“四季常春”的图案,瓷勺细润得跟羊脂玉一般,象牙筷子上还镶着银边儿。虾没头又跟蟹掉爪杠上了:“老蟹,瞧见了吗,你要把这盘子掉地下,你可得吃不了兜着走。”蟹掉爪当然不吃亏:“老虾米,你也得小心点儿,别一不留神把筷子给嚼了。”费通顾不上听这俩二货逗闷子,好家伙,这一桌子酒席少说得几十块银元,费二爷我请客,居然一分钱不用掏,这是多大的面子?真是风水轮流转,如今轮到我费某人走运,时运一到,挡也挡不住。

费通等人个儿顶个儿的酒囊饭袋,谁都顾不上管别人,瞧见酒菜上了桌,拼命往嘴里招呼,恰似长江流水、风卷残云,筷子不过瘾了用汤勺,汤勺不解恨了直接下手,吧唧嘴的响动惊天动地。跑堂的见多识广,以前可真没见过这么玩儿命吃的,不知从哪儿来的这群饿鬼?

众人连吃带喝、猜拳行令,直闹到二更时分,店里伙计都困得打瞌睡了,方才打着饱嗝、端着肚子出了会仙楼。费通平时净喝杂货铺的散酒了,何况费二奶奶不多给,一顿就二两,那玩意儿过得了瘾吗?这一次可逮着不要钱的好酒了,直喝得头昏脑涨、脚下无根。脾气也上来了,往台阶下边一走,大摇大摆,挺胸叠肚,嘴里七个不服八个不忿,除了家里的母老虎,官厅大老爷来了他也不怕。他心里估摸这会儿费二奶奶早已歇了,那可不敢惊动,就想回警察所对付半宿。一个人溜溜达达,嘴里哼着西皮流水信马由缰,从北大关走到天津城西南角外的蓄水池四方坑。这个地方乱草丛生,臭气熏天,再往西走全是坟地,没人愿意在这儿当巡警。但对费通来说,这可成了让他飞黄腾达的一方宝地,他刚一走马上任,就赶上迁动韦家大坟,这桩差事办得挺周全,还从中捞了一票,可见时运一到,好事自来投奔。费通越想越得意,趁月色明亮,摇摇晃晃从坑边走过,无意中一抬头,瞧见一个一身缟素的女子,手提一盏白纸灯笼,直挺挺立于水面之上。他喝得颠三倒四,心说:“哪儿来的大胆民女?黑天半夜地在这儿干什么?是倒脏土的还是扔死孩子的?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2

费通正待上前盘问,只见那个白衣女子对他下拜。他一看这还差不多,这个民女还挺识相,可又发觉下拜的方向不对,似乎不是在拜他。转头往那边一瞧,路上走来一个妇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穿着打扮称不上华贵,却是擦胭脂抹粉,脸上红一块儿白一块儿的,纵然是良善人家的妇道,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只见她两眼直勾勾地走向大水坑,那个白衣女子拜一次,她就往前走上几步,眼看着两只脚踏进了四方坑。

一阵冷风刮过去,费通打了个寒战,酒醒了一多半,这才意识到,蓄水池这个四方坑,积水甚深,下边的淤泥更深,如何立得住人?那个穿白衣的女子,面无血色,浑身上下湿答答地淌水,莫非是死在臭水坑中的女鬼?不好,这是要拿替身!

老年间有个说法,坠河的、投缳的、自刎的,皆为横死,这种鬼和常说的孤魂野鬼还不一样。孤魂野鬼是指死后没有家人发送、祭拜,阴魂游荡在外,说白了都是可怜鬼,只是自怨自艾,轻易也不会扰人。横死的却不然,怨气太重,阴魂不散,进不了鬼门关,过不去奈何桥,喝不了孟婆汤,想再入轮回,就得找活人当替身。可这些全是茶余饭后吓唬孩子的话,谁又见过真的?

此时费通见那个要饭的妇人越走越近,两条腿已经陷入了淤泥,人命关天也没多想,借酒劲儿大喝一声:“站住!”

这一嗓子比杀猪还难听,妇人却恍如不觉,仍低头往前走,转眼陷入了齐腰深的臭水。费通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劲头,飞身抢至近前,伸手去拽投水的妇人。怎知这个妇人如同中了邪,手脚乱蹬往坑里奔,立时将费通脸上挠出七八条血痕,火辣辣的疼。窝囊废再怎么说也是个大老爷们儿,对付个妇道人家绰绰有余,拦腰抱住,硬生生把她拖回了坑边。

费通累得呼哧呼哧直喘粗气,从胸口往下全被臭水浸透了,出了一身冷汗,酒意全无,再看四方坑中,哪来的什么白衣女鬼?分明是条脸盆粗细的大蛇,头如麦斗,全身白甲,上半截身子探出水来,口中吐出一团忽明忽暗的白光,见那妇人被费通拉上了岸,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白光收入口中,没入四方坑不见了踪迹。

费通看得肝胆俱裂,臭水沟中几时出了这么大一条白蛇?怪不得当年许仙看了一眼能吓死,确实太吓人了。可许仙吓死了,白蛇还能给他去盗仙草,我要是死了,费二奶奶可没这么大能耐。窝囊废缩脖弓腰又看了半天,见四方坑中再无异状,这才稍稍放心。此时那个妇人也缓过来了,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淌水,坐在地上直打哆嗦,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冻的。费通怒气冲冲地问:“你是干什么的?大半夜往这臭坑里跳,不想活了?”

那个妇人哭诉经过,她家住西门里,晚上出来关院门的时候,忽见前边不远有团白光,忽觉脑袋发沉、身子发飘,不知不觉跟着白光到了此处,多亏遇见官爷相救,否则这会儿已然填了坑。费二爷也是借着酒劲儿,再加上最近实在是太走运了,有点儿找不着北,真把自己当根葱了,肚子一挺,撂下几句大义凛然的话,迈开四方步回了警察所。他满身的臭水,脸上还有几条血痕,一进门把值班的巡警吓了一跳,来到切近才看明白,忙问他:“怎么了费头儿?脸上怎么横一道竖一道的?让二奶奶挠的?要说二奶奶的把式真见长,这可比上次挠得狠多了!”

费通没心思跟他多说,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事,越琢磨越琢磨不透,撂下一脸愕然的值班巡警,换了身干净衣服,自己从水缸里打了点儿水,进里屋简单洗了洗,趴在桌上打盹儿。这一趴下,刚才的酒劲儿又上来了,一闭眼天旋地转,怎么也睡不着。迷迷糊糊忍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梦是醒,突然感觉脊背上一阵阵发冷,说不出来的难受。他以为窗子没关,转过头这么一看,吓得一蹦多高。刚才那个白衣女子就在窗户外头,一张死人脸比纸还白,再一错眼珠,却是一条张口吐芯的白蛇。费通大惊失色,缩到桌子下边抖成了一团,脑袋直往裤裆里扎,心说一声:“坏了,这个主儿不记吃不记打,它可记仇!”

窝囊废紧闭双眼不住发抖,再也不敢往屋外看了,可又怕白蛇进来,只得半睁半闭拿余光去瞥,口中一个劲儿念叨,观音菩萨、太上老君、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满天神佛求了一个遍。他回到蓄水池警察所已经是后半夜了,经过这一番折腾,离天亮就不远了,过不多时,只听得鸡鸣声起。费通再一回头,屋外不见了白蛇。他仍躲在桌下没敢动,直到东方已白,才哆哆嗦嗦地爬出来。此时已有五六个来得早的巡警,在外屋有说有笑。费通失魂落魄地从里屋出来,众巡警忙起身敬礼,费通也顾不上许多,跌跌撞撞地直奔家中。到了家门口,“咣咣”砸门。费二奶奶开门出来,见费通一脸狼狈,立时挡在门口,张牙舞爪破口大骂:“你个缺德嘎嘣儿死不了挨千刀的,三十里地没有人家——狼掏的忤逆种,一宿没回来上哪儿调戏妇道人家去了?看你这脸上让人挠的!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当了两天屁大点儿的官你就找不着北了,二奶奶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费通最怕他老婆,什么事也不敢隐瞒,从二奶奶胳肢窝底下钻进院子,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经过。费二奶奶听得脸上青一阵儿紫一阵儿的,调门儿低下来,埋怨道:“你又不是孙猴儿的金箍棒,逞的什么能?你进了妖精的肚子一了百了,让我们娘们儿怎么活?到时候你可别怪我寻夫找主儿,再往前走一步!”

费通直嘬牙花子:“好嘛,您想得真够长远的,我这不还没让妖怪吃了吗?咱再想想辙行吗?”

费二奶奶没好气地说:“想什么辙?还找你爷爷费胜去?”

费通叹了口气:“找他也没用,妖怪认得他是谁?刚才我寻思了,它不敢进警察所,因为里边全是穿官衣的,持枪带棒,煞气最重。咱这么着,你先给我做点儿吃的,我吃完了饭就睡,趁天没黑赶回警察所,你一个人在家把门看住了,明儿个一早我再回来。先对付两天,看看它什么心气儿,万一想通了,不就把我饶了吗?”费二奶奶也没遇上过这种事,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听男人的。费通一宿没睡又困又乏,嘱咐完了倒头就睡,又是一番乱梦,一会儿梦见四方坑白蛇,一会儿梦见韦家大坟里的死尸,什么瘆人来什么,出了好几回虚汗。等到下半晌起来,费二奶奶已经把饭做得了。蒸了一屉窝头,做了锅热汤面,面条上撒了把葱花,点上两滴香油,热气腾腾摆在桌子上,又切了一小碟咸菜丝。费通也是饿坏了,看着这一桌子饭食心里挺感动,对费二奶奶说:“还是你心里头有我!”费二奶奶没理他,自顾自地说:“吃吧,吃一口少一口了,吃饱了好上路……”费通刚咬了一口窝头,让这句话噎得上不来下不去,赶紧拿面汤往下顺,狼吞虎咽吃完把碗往桌上一放,也没跟费二奶奶打招呼,赌气出了家门。

当天夜里费通就住在警察所,心里七上八下惴惴不安。果不其然,到了三更时分,那条大白蛇又来了,仍不敢进门,在后窗户边上摇来晃去,吐着猩红的蛇芯。费通也不敢出去,躲在桌子底下把满天神佛求了一个遍,战战兢兢对付了一宿。打这儿开始,他是天天如此,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到警察所躲着,可以说是生不如死、苦不堪言,掉了得有十来斤肉,幸亏他身上肉多。手底下的巡警不知其中缘由,一个个直挑大拇指,我们费头儿真心疼手下弟兄,把值夜的活儿全包了!

一来二去的,费通摸出一个规律,鸡鸣五鼓天还没亮,屋外的白蛇就不见了。费通睡不好觉,肚子里发空,此时抬腿直奔南门口,正好赶得上头锅卤子,今天锅巴菜、明天老豆腐换着样吃,吃完了早点再回家。这一天吃早点的时候,碰巧遇上了崔老道。久闻崔道爷五行道法,擅会捉妖拿鬼,费通终于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因此把崔老道请回蓄水池警察所,好吃好喝一通款待。

说到此处,崔老道全听明白了,擦了擦满脸的唾沫星子对费通说:“看费二爷的气色后禄正旺,纵然遣个天雷也打不杀你。可你不该多管闲事,那条白蛇在此修行多年,只等吃够了人,即可化龙飞升。当天晚上就该那个妇人死,此乃冥冥之中的定数,却让你给搅了,你说它能不恨你吗?”

那么说崔老道怎么知道白蛇的底细呢?前些日子他下山东,遇上胡家门的“张三太爷”,得知天津城外四方坑中的白蛇,正是打火山的“胡黄常蟒鬼”五路地仙之一。白蛇下山之前,祖师爷告诉它,你和别的地仙不一样,别人下山都是为了行善积德,你却不然,要吃九十九个恶贯满盈的人,方可得成正果,而且要在期限之内吃够了数,迟一刻前功尽弃。这可不容易,世上恶人不少,真够得上恶贯满盈的却不多,但凡这辈子做过一件好事的也不能吃。因此,它下山以来四方找寻,吃了九十八个恶人,最后一天还差一个,好不容易将那个恶贯满盈的妇人从家中引至四方坑。纵然这个妇人合该让它吃了,行善度恶的灵物也不能张口施牙,必须吐出金丹引诱,使对方心甘情愿走入它口中。眼看大功告成,却让窝囊废给搅黄了,以至于前功尽弃,再也甭想上天了。此等深仇大恨,岂有不报之理?

费通心下惊恐,恍然明白自己管了不该管的闲事,救了活人,坑了白蛇,嘴上却不肯服软:“崔道爷,您这话就不对了,那个妇人是善是恶,自有王法断决。我身为蓄水池警察所的巡官,保的是一方百姓,可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啊!”

崔老道心说:“你这就叫砂锅炖鸭子——肉烂嘴不烂。这年头谁还不知道谁,当个巡官不就是为了多搜刮点儿民脂民膏吗?不把老百姓挤对死已经算你有良心了,还指望你保一方平安?”不过他崔老道在江湖上有名有号,“铁嘴霸王活子牙”,牛都不够他吹的,一身道法却从不敢用,用了一准儿倒霉,可是要说连一条白蛇也对付不了,却实在张不开嘴。只得装模作样,闭上眼掐指巡纹,中午那几个牛肉回头没白吃,真让他憋出一个馊主意!

3

崔老道给费通出的这个法子,说难也不难。那条白蛇在四方坑里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想当初还有人在水坑西边给它立了一座“白蛇庙”。小庙不大,孤零零的一间小屋,里边设摆桌案,供奉“白蛇大仙”牌位,遇上久旱之年,也有老百姓过来烧香求告,不过香火并不旺盛。如今的白蛇庙,早已门穿窗颓,破败不堪,周围成了埋死人的乱葬岗子。别人不知道,他崔老道心里可清楚,庙中有一坛子黑豆,白蛇修炼一年便往坛子里衔一颗黑豆。崔老道让费通先到白蛇庙挖出那个坛子,回家给自己办一场白事,务必当成真的来办。棺材也不封钉,直接抬入义庄,剪了一黑一白两个纸人,身上各写一个“封”字,黑纸人身上写白字,白纸人身上写黑字,贴于棺材头、尾内侧。抱上坛子躲进去,天塌了也别出来,掌灯之后将黑豆一颗一颗往外拣,躲过一夜即可平安无事。

崔老道这一手可太损了,白蛇能把活人吞了,死鬼却没处下嘴。他让费通自己给自己出殡,全按真的来,装成一个死鬼,只要他不出棺材,白蛇便动他不得。再将黑豆散尽,相当于打去了白蛇五百年的道行,再若吃人可就不是度人了,那叫枉害生灵,定遭天打雷劈,这可是个绝户招儿。

当然,这些话崔老道不能明讲,只说天机不可道破。费通半信半疑,心想:“只身一人躺进棺材抬进义庄,周围都是孤魂野鬼,这一宿过来还不得把我吓死?”转念一想,白蛇天天晚上来缠我,害得我有家难回,有媳妇儿难见,日夜颠倒,得熬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要是不听崔老道的这个主意,我还能有什么招儿?想到此处,把心一横、脚一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费二爷这回就演一出夜探鬼门关!

按崔老道的吩咐,费通又在蓄水池警察所躲了一夜。早上回家告诉费二奶奶,快去桅厂买具棺材,越结实越好,千万别凑合,当天就得取回来。再去杠房请执事,连同出殡的人手及一应之物,一同带过来。费二奶奶纳闷儿:“家里又没死人,给谁出殡?你怎么说上胡话了?”费通只说此乃崔老道出的高招儿,生死攸关,让她别多问,速去速回。费二奶奶向来迷信,常听别人念叨崔老道如何如何了得,再加上这一次真到了生死关头,她也不敢怠慢,匆匆忙忙奔了桅厂、杠房。

费二奶奶前脚出门,窝囊废扛上一把铁锨,直奔四方坑西边的乱葬岗子。蹚着齐腰深的蒿草来到白蛇庙跟前。只见这座小庙年深日久已经破得不能再破了,庙门、窗户、屋梁、房檩,但凡是木头的,全都烂得差不多了。屋顶上破了一个大洞,瓦片子零零散散挂在四周。费通探头探脑往庙里边看,心里直犯嘀咕,生怕弄出点儿什么响动,把顶子震塌了,那可就用不着棺材了,直接就算埋了。他提着一口中气,轻手轻脚进了白蛇庙,敢情里边比外边看着还惨,香案也倒了,香炉也碎了,牌位、蜡扦散落一地,屋内尘埃久积,蛛网遍布。费通不敢弄出大动静,这儿挖挖,那儿刨刨,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把白蛇庙里挖得跟筛子似的,累得顺脖子冒汗,还真挖出一个陶土坛子,里头盛了半坛子黑豆。费通心说:“就是它了!”这才心满意足,将坛子小心翼翼地捧回家中。

他这一去一回,时间可也不短。费二奶奶已经把棺材和黑豆置办妥当了,杠房执事带着杠夫、阴阳先生和几个伙计全到了门口。杠房的执事又称“大了”,这棚白事上上下下、从里到外全由他主持。按天津卫以往的老例儿来说,红白二事的规矩极其烦琐,寻常百姓家里出了什么事,要么不太清楚,要么当事者迷,因此要请来一位“大了”,一切听他安排。这位“大了”一进门,迎头对面撞见费二奶奶,见她愁眉苦脸,就知道没好事,先劝她节哀顺变,又问亡人在哪儿,何时入殓。费通迎出来:“几位辛苦,我就是亡人。”

“大了”莫名其妙,倒了头不挺尸,怎么还活蹦乱跳的?看这意思又不像诈尸,见费通穿着警服,也不敢造次,连鞠躬带作揖:“副爷,咱这是办白事,可不带这么闹着玩儿的。”费通说:“你按我说的来,其余的别多问也别多想,该给的钱只多不少。”如此一来,“大了”也没二话了,招呼杠夫、伙计进屋忙活。几个伙计在正房摆上四张高凳,把棺材支起来,所谓“离地三尺即成佛”,取这么个意思。再往棺材中放一层锯末,能起到吃水的作用,尽量别受潮。锯末上铺一块红布,依北斗七星的形状摆上七个铜钱,这叫垫背钱,暗指“后辈有财”。费通在旁边看着,心里合计:“我这也是死上一次了,如若躺在里头不舒服,将来到了真倒头的那一天,我可得提前都收拾好了。”书要简言,几个伙计很快把棺材里面铺垫好了,过来就要搭费通。费通摆了摆手,自己抱上陶土坛子爬进去,往棺材中这么一躺,您还别说,宽窄大小都挺合适。伙计在旁哭笑不得,白事办得多了,头一回看见“亡人”自己往棺材里爬的。

按老年间的规矩,死人不能双手攥空拳,有财有势的讲究左手持金、右手握银。一般的人家没这么阔气,“大了”往费通手中塞了两枚铜钱,又在袖口中放上一个烧饼,这叫“打狗饼”,去地府经过恶狗村的时候,用于引开恶狗。接下来将五谷、生铁、大灰、小灰、木炭、桃仁、柳条、杏仁、鸡血、雀青石包成一个包,再取河水一瓶,一并放入棺中,这全是镇物。最后把崔老道剪的一黑一白两个纸人贴在棺材头尾两端。收拾得差不多了,“大了”看着棺材里的费通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冷不丁一拍大腿:“副爷,您得穿上装裹才能躺进去啊!”旧时天津卫办白事的规矩不小,讲究穿七件寿衣,先得穿一身布质单褂单裤,套上一身绸质月色上绣小圆寿字的棉袄棉裤,棉袄外边穿一件天素色褂子,罩一件蓝色绸质寿字长袍,盖上一件绣花平金花袍。这些上衣一概没有领子,不钉扣襻。头上戴红缨子官帽,脖子上围一挂朝珠,脚穿朝靴,里面是棉袜子。费通躺在棺材里说:“免了吧,赶明儿我还得回来呢,穿上装裹这么一走,还不把过路的人吓死。”“大了”一想也对,拿过一床红棉被覆在费通身上,脑袋露在外面,让费二奶奶手捧一碗温水,拿棉花球蘸水给费通擦脸,并用小镜子从头到脚照一遍。与此同时,“大了”在一旁念开光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越吃越有……”念完了告诉费二奶奶:“您可别哭,这时候哭的话,一颗泪珠一颗钉,全钉在费二爷身上。”

费二奶奶说:“别废话,人又没死,我哭什么?”

费通在棺材里急了:“谁说我没死?崔道爷可说了,得按真死了来,你千万别给我说漏了!”

“大了”一指费通:“死了还说话,闭嘴!”给他嘴里塞了一枚压口钱,费通舌头一凉,不敢再言语了。传说死人嘴里含的这枚老钱可有用,到了阴间过冥河得坐船,这钱是给摆渡的鬼差的,否则渡不了河,子孙后辈也不得安生。众人手忙脚乱走完了过场,其余的一切从简,纸人纸马、香蜡火盆都不用,门口也不贴门条,装殓入棺立即发引。杠房的伙计扣上大盖,可不能盖严实了,给费通留了一道缝儿,否则憋死在里边,假戏可就做成真的了。也甭什么四十八杠、六十四杠了,过来八个膀大腰圆的杠夫,竖三道、横两道,用大皮条子捆住棺材,搭上穿心杠子,抬起来直奔义庄。边走边摇头苦笑,干这个行当也有年头了,给活人出殡可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费通想得周全,为了有个防备,棺材就搁在蓄水池警察所后头的义庄。虽说这个义庄年久破败,无人看更巡夜,但是相距警察所不远,万一崔老道这招儿不灵,他还有个退身步。

“大了”打着响尺在头前开路,费二奶奶跟在后头,肩扛引魂幡,怀抱五谷杂粮罐,这些东西杠房的不沾手,费通又没个一儿半女,只能让费二奶奶来拿。八个杠夫抬上棺材,迈门槛儿,下台阶,出了费通家的院门,阴阳先生和几个伙计殿后。一行人悄没声儿地顺胡同往外走,可把周围的邻居吓坏了。有几位婶子大娘的眼窝儿浅,哭天抹泪地追上来问:“他二嫂子,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老街旧邻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让我们给您老帮帮忙也好呀!”

费二奶奶不知如何回应,怎么说好呢?说是真的,明天费通一回来准得吓死俩;说是假的,岂不成吃饱了撑的?随口支吾了两句,把头一低,催促“大了”赶紧走。留下一群街坊邻居站在胡同口犯糊涂,这费二爷到底怎么死的?怎么这么快就出殡了?怎么烧纸、搭棚、念经、送路、辞灵全免了?莫不是费二奶奶谋害亲夫?

“大了”领着众人撒了一路纸钱,将棺材抬入河龙庙义庄,撤去捆棺的皮绳。这时候天已经黑了,打发走一干人等,费二奶奶也回了家。费通一个人躺在棺材里,怀里抱着装黑豆的陶土坛子,虽说下边锯末铺得松松软软挺舒服,盖了棉被也不冷,可一想到这是死人躺得棺材,况且又摆在义庄之中,四周围孤魂怨鬼成群,便觉得汗毛直竖,心里头七上八下不住地打鼓,身上的鸡皮疙瘩起了一层又一层。可是发昏当不了死,该来的终究得来。夜至三更,但听义庄门口刮起一阵阴风,破门左右分开,阵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由远而近,紧接着,一条血红的蛇芯从棺盖下伸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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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通抱住坛子,将头缩进被子,想起崔老道的叮嘱,就哆哆嗦嗦往外拣黑豆。只听蛇鳞蹭着棺材板子,“刺啦刺啦”的声响不绝于耳,一边蹭还一边顺着棺材缝往里吹气。棺材里本来阴气就重,再加上一股子腥臭涌入,更觉阴森。费通遍体生寒,从里到外凉透了,吓得大气也不敢喘上一口,又夹紧了两条腿,生怕一口气提不住吓尿了裤子。

您还别说,崔老道的这法子真灵,白蛇的道行虽然不浅,却进不了棺材。因为棺材两头一黑一白两个纸人称为“封棺灵童”,专门给死人守棺材,以免让坟地里的鬼狐占去。费通见白蛇进不来,这才稍微松了口气,寻思躲到鸡鸣天亮,就再也不会被它纠缠,自以为有恃无恐,一直提到嗓子眼儿的心也放下了,从被子中探出头来说:“大仙,我知道你修炼这么多年不容易,可我也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别怪我心狠。要恨你就恨崔老道,主意全是他出的。他常年在南门口摆摊儿算卦,身穿道袍,一脑袋长毛,还瘸了一条腿,搁人堆儿里你一眼就能认出来。在南门口找不见没关系,他家住得也不远,南小道子胡同有个大杂院,他们家是那间朝东的屋子……”

片儿汤话不够他说的,白蛇可真急了,甩起蛇头一下接一下狠狠拍打棺盖,恨不得把棺材砸烂,把费通生吞活剥了。费通担心棺盖裂开,吓得再也不敢吱声,继续一颗一颗往外拣黑豆。白蛇费了半天劲儿也进不了棺材,竟在外边悲悲切切地哭上了,声音还真如同个女人。费通听得真切,心中暗骂:“你他妈趁早打住吧,二爷我今儿个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死也不从这棺材里出去!”

如此僵持了许久,费通听得义庄中的声响已绝,外边传来鸡鸣之声,坛子中的黑豆也见了底。他抹了抹头上的冷汗,心说:“这可行了,好歹躲过了这一劫,估摸着天马上就亮,白蛇是不是已经走了?”棺材里头再舒服,他也不想躺了,托住棺盖往旁边挪,刚挪开一尺宽,湿答答的蛇芯子就舔到了他的额顶。窝囊废大吃一惊,忙把棺盖合拢,口中不住咒骂:“天杀的长虫,敢装鸡叫诓你费二爷!”

费通再也不敢轻举妄动,直至远处鸡鸣之声此起彼伏,坛子里的黑豆也扔尽了。费通心说:“二爷我今天一不做二不休,我还就不出去了。”又足足躺了两个时辰,他才提心吊胆地挪开棺盖探出身子,见天光已亮,白蛇庙中遍地黑水,始知崔老道所言不虚。费通壮着胆子爬出棺材,手里抱着坛子踉踉跄跄离了义庄,既没回家也没回警察所,直接上南门口去找崔老道。一来为了道谢,二来问问这个坛子如何安置,横不能带回家去当摆设,是扔是埋还得让崔老道拿个主意。

费通见到崔老道,把这一天一夜的经历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经过,活命之恩,必当有报,掏出几块洋钱递了过去:“崔道长,这几个钱买饭不饱、买酒不醉,您带上买二两茶叶喝,也是我的一番心意。”

自打盘古开天地,就没有过官人儿往老百姓手里塞钱的章程,这可是天大的面子、塔大的人情。崔老道盯着费通手里的银元搓了半天手,忍住没敢收,虽未施展五行道术,馊主意可是他出的,收了这个钱,只怕会遭报应。至于这个坛子,可以送入厉坛寺。崔老道之前也说了,费通后禄正旺,四方坑白蛇奈何他不得,即使没有自己相助,也不会有什么闪失。几句话说得费通心花怒放,可是话还没说完,崔老道忽然发觉费通气色不对,双眉带惨,印堂发黑,与刚才判若两人,只差在额头上写个“死”字了!

费通听崔老道这么一说,当时就傻了,直似冷水浇头怀里抱着冰,颤颤巍巍地问道:“道爷,不知祸从何来?”

崔老道也是纳闷儿,暗中起了一卦,心中恍然大悟,告诉费通:“那一天你带夜巡队追贼,在大刘家胡同枪打肖长安。此贼心黑手狠,有仇必报,出道以来从没失过手,而今挨了你这一枪,岂肯善罢甘休,定会前来找你寻仇,这一次当真凶多吉少!”

费通苶呆呆愣在当场:“我和肖长安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以飞天蜈蚣的身手,把我结果了还不容易吗?我的命也太苦了,刚打发走四方坑白蛇,又被恶贼盯上了,这便如何是好?”他“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拽住崔老道的袍袖拼命求告:“崔道爷,我枪打飞贼肖长安,保的可是咱天津城的老百姓,这其中也有您不是。您老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千千万、万万千,搭救小人则个!”

崔老道不是见死不救,奈何有心无力,对费通说:“整个天津城,只有西北角城隍庙的张瞎子对付得了飞天蜈蚣,你快去找他,是死是活全看你的造化了!”

费通匆匆别过崔老道,跑去西北角城隍庙找张瞎子,这才引出后文书一段精彩回目“三探无底洞,捉拿肖长安”。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