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场修太郎几乎完全丧失了行动力。
可是要问是否有什么重大的心境变化,其实也没有。
只因为很无聊。
木场的工作内容,是在可以一眼判断谁是坏人的国际犯罪组织冲锋陷阵,激烈打斗外加彻底问供,赌上性命与罪大恶极的连续杀人魔决一死战后,逮捕归案。如果是为了这类工作,木场定会绞尽虽然本来就没有的脑汁,踏破铁鞋奔走,不管几年或几十年,都要秉承执着信念去搜查,即使赔上性命也在所不惜。他半认真地这么想。
可是没发生那种案件。
在这帝都大东京的樱田门(注:江户城〈现在的天皇居所〉城门之一,城门外为东京警视厅所在地),还是在刑事部杀人课当刑警,也还没有发生过这种案件。
惩恶扬善的理念并没有实践。
想想,又不是江户时代,没那么容易发生试刀法乱砍人或强抢偷盗等单纯明快的事件。即使发生了,其背后也一定有背景复杂的家伙存在。
因为如此,结果返倒同情罪犯,对社会的扭曲感到义愤填膺,有时候再度重新认知国民是如此没用。这样一来,与惩恶扬善的初衷大相径庭,怎么也无法感到痛快。
因为即使在战争中,也还能清楚分辨敌我双方,不作战也能依军方密令侵入敌国,进行谍报活动,或是,不,即使到远方,比如以密室身份只身前往俄罗斯或瑞典等地,只要这样就能令木场发挥正义感、使命感与紧张感的欲望得到满足。当然,木场没有担任过那种军务,不治实情为何,但光是想象,就教整个人斗志昂扬、血脉贲张。
然而,在战争已结束的现在,那是无法奢求的事了。不,即使现在叫木场去做,他也应该会回答,不想做了。祖国并非那么强盛,敌国也好不到哪去,这些木场都已经知道了。一旦不再单纯认为因为是敌人所以是坏蛋,那么也没必要如此轻易地赌上性命。
真教人悲哀。
再加上,这半年来,木场所经手的所谓犯罪事件,应该说超乎常理,还是荒谬愚蠢?他连这都难以理解,也是悲哀——净是含有木场所厌恶要素的事件。结果,因为想太多而脱离了常规,木场差一点遭到免职惩戒的处分。
他受到在家闭门思过的处分。
然后,回到工作岗位上两个月了。以前搭档行动的年轻刑警离开了木场,取而代之的是课内最年长的老刑警,被指派为木场的搭档兼监视官。一位叫做长门五十次、全身散发着沉香味的刑警。
不和。
当然,木场从以前就认识长门了。曾几次一起处理案件也一同待过案发现场。但是,没想到搜查一课(注:搜查一课隶属警视厅刑事部,专门侦办杀人、强盗、纵火等暴力犯罪。)第一朴素的老工友会和搜查一课第一猛爆的自己成为搭档,真的是做梦也没想到。
长门一旦出现在命案现场,一定会蹲在遗体前,很久很久——兼识科到了,仍然一动不动。刚开始看到他那样子,木场还以为他只会调查尸体。但是,当木场端详他的表情,令人吃惊的是,长门闭着双眼,口中喃喃自语似的念着经文。原来,他不是在调查,而在为死者祈福。
这并非坏事,但木场认为那不是刑警该做的事。动作迟缓,欠缺敏捷性,在搜查会议时发言过于慎重,只说些听起来似乎无助于案情的话。
压根儿就不和。
但那是自作自受,所以没办法。
并且,和长门搭档之后,经手的案件也为数不多。
如果是保安队的成立,前交通部部长违反选罢法事件之类的,公共安全方面的事,似乎会比较忙碌,但木场沾不上边。再加上,上个月举行了皇太子的成人礼和立太子仪式(注:指明仁天皇于一九五二年十一月被立为皇太子。),这个话题至今仍在街头巷尾蔓延。对于镇日战战兢兢求表现的木场而言,搞不清怎么会现在办这个活动,不过因为全国人民欢欣鼓舞,也不会觉得不是滋味。木场的悠闲不如说对世界、对人民都是好事。
唯一让木场关心的,顶多是毒品走私集团的横行吧。关于这一点,东京、大阪两警视厅,和厚生省(注:相当于卫生署,主管医疗行政。)毒品课进行联合搜查,木场也有兴趣参加,但部门不同,因此也无法实现。
在恍惚之时,传来嫌犯已落网的消息。
若要谈其他木场经手的案件,实在都是不需要劳动硬汉刑警一根手指头的事,长门大概都能龟速解决,所以木场真的没事做。他一边拔鼻毛一边喝茶,不知不觉就岁末年终了。
整天无所事事,因此木场最近养成了精度报纸的习惯。
仔细阅读后,发现报道也蛮有趣的。木场自以为是地这么想。
战争时期的言论限制已解除,没有了军方的审查之后,报纸的报道变成必须受联合国司令本部GHQ(General Head Quarters)的审查,所以在迈向和谈之际,也就是半年前左右,某种程度上才能自由刊载报道。因此,木场觉得报纸变好看了,不过因为木场以前根本不看报纸,所以那绝不是与战前的报道相较之下所获得的理论性结论。
不过,再怎么有趣,如果在报上发现了令人挂心的案件,也因为辖区不同而无法插手。这使木场不满的情绪上升,更加坐立难安。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对策,便是阅读资料室的旧报纸。这是两三天前的事。
如此翻来翻去地看旧报纸,其实也蛮愉快的。例如在华盛顿发现了“不明飞行物”,或是发现以昆布冰河(Khumbu,在喜马拉雅山)为据点的“雪人”足迹等等,一点也不可信的外电报道也很多。
都是今年的报道。
原来世界上充满了无聊事。
不过看来蠢事不知发生在海外。
木场绝不是讨厌这类的话题。
比如神奈川发生了所谓的“金色骷髅事件”。
那是两个半月前的事。
木场在上次的事件中胡闹之后,不但引起周遭的反感,神奈川县本部一位警部(注:日本警察的位阶共分九等,由上而下分别是警视总监、警视监、警视长、警视正、警视、警部、警部补、巡查部长及巡查。木场修太郎是巡查部长。)还遭到鱼池之殃被降职。所以木场对神奈川县本部辖区的事件特别敏感,并且一听到神奈川就想起那位警部。前天发现那起夸张事件的报道时,也猛然想起,是否就是那位少一根筋的警部——石井宽尔负责的。石井被排除在案件外,遭到降职,正是那一阵子的事。
这么一猜想,忍不住涌上一股不该有的兴奋心情。
所以木场特别热心地阅读。刚开始只觉得是和飞碟或雪人一样的愚蠢事件。不,关于第一则消息,的确不相上下。
第一则消息刊载于九月二十三日,小又简略的报道。
说什么逗子湾漂浮着金光闪闪的骷髅。
那种东西是不会存在这世上的,所以肯定是错觉。说是钓客先发现,吃惊之余又消失无踪,接着又有人发现类似骷髅的漂浮物,于是报警处理。前后总共有六名目击者,但据说实际上有更多人看到了。传闻可能其来有自吧。无论如何都是引人喧腾的话题。
被降职的石井很可能接手这愚蠢事件。不,再怎么说,这种程度的蠢故事应该在辖区派出所就被挡下了吧——木场从报道上得到的感想仅此而已。
然而,这件蠢事有后续报道。同样是一则小报道。
第一次见报两天后,这次是附近居民发现金色骷髅被冲上岸了。慌慌张张报警时,又被海浪卷走不见了。
如果是第二次的话,石井会出动吧。
木场觉得很可笑。因为石井前警部是个胆小鬼,一看到骸骨之类的就会昏倒吧。不见了不是很好吗?
但是昨天又看到后续报道,木场的心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十一月中旬,在相同的地点,骷髅第三度遭到目击。离第一次被目击,相隔一个半月以上。听说这次的骷髅不是金色的,而是普通的骷髅。说不定是上面的漆剥落了。这次也是骷髅自行逃走了。目击者在船上,正要用长柄网捞的时候又沉了下去。所以当然也是小报道一则,不注意看可能还会错过。
总觉得怪怪的。
然后,直至看到第四次报道,木场的心情变得有些混乱。并非他认为还真能不断报道这种蠢事,而是嗅到了其中非比寻常的气息。这时候木场的第六感是可信的。
又有许多人目击到骷髅,结果没入海中。但这次的骷髅与之前的不同,听说竟然附着肉块和头发在海上漂。
——到底是什么呀?
骷髅最初是金色的,然后褪色,接着长出肉块和头发。接下来是不是要长出皮肤变成活生生的首级?并且,刊载这篇报道的报纸日期就在五天前。
木场阅毕,明显燃起对石井的妒火。这应该是杀人事件,或至少是破坏遗体、弃尸案件吧。为什么犯罪之神把这种案件交给石井那家伙,而不是我,木场这么想。然而,这只是木场的幻想,事实上他并不确定是否由石井负责,所以如果弄错了,对石井前警部可会造成很大的困扰。
因此,木场现在每天的功课是从旧报纸上搜寻“金色骷髅事件”的后续报道,阅读并任意创造毫无生产力的想像。那是真实案件吗?如此一来石井前警部是如此活跃啊——这是木场唯一的乐趣。
但今天,木场受到相当大的打击。
逗子湾的骷髅终于被捞获了。
这件事并非在旧报纸上发现的,而是刊载在今天的报纸上。并且,刊登这则新闻的报纸,还是那位长门给的。
今天早上,木场进入刑警办公室,老刑警罕见地轻轻靠过来。老工友似乎很早起,每天都最早上班,最早回家。
长门把报纸交给木场,说:“阿修,打捞到金色骷髅了喔。”
长门称呼木场为阿修,其他刑警并不这么叫。他真正的绰号是“鬼木场修”,但当然没人这样称呼他。阿修是小时候被叫的名字,木场有点讨厌被这么叫。
老刑警皱起鱼尾纹笑了。
木场并没有特别将自己在意这起案件的事告诉长门,所以其实内心深感惊异。不过,硬汉是不会显露出那种神情的。他尽可能一脸坚毅地说“这样啊”,一边隐藏动摇的情绪,一边走到自己的座位,一副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翻开报纸。然后,终于发出一声“喔”。长门耳朵可灵了,他听见了,带着微笑走到旁边来,说:“你看,有吧。”
“骷髅大骚动 逗子湾发现首级”
果然骷髅变成活生生的首级了。长门在旁边啰啰嗦嗦地说了些什么,木场假装没听见。
报道的内容如下。
十二月一日,逗子湾打捞上遗体的一部分,也就是首级。但听说并非骷髅,而是血淋淋的首级。报道写着,首级的身份不明,搜查势必困难重重。最好刊载了负责此案的石井警部的谈话。木场的想像成真了。石井依旧是机会主义者,虽然他的谈话全是借口毫无意义,但如果职称沒搞错,看了石井一度降职之后,又回到原来的官阶了。
——那家伙,还是这么顺利。
木场这么想。当然不是忌妒他升官,而是对他得遇此案,强烈涌上羡慕之情的结果。
——真无聊。
真的是很无聊。
木场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真的是愚蠢至极。因此木场完全失去了动力。
长门说活了,他还站在木场旁边。“神奈川也因此忙成一团吧。如果这种事件接连发生可真是没完没了。”
木场没有诚实回应。“是因为和平所以这类事件增加,还是因为社会和平所以特别醒目呢?我已经干了三十几年的刑警了,不过最近很严重哪。”
长门一边念经似的叨念,一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的确如长门所言,今年连续发生了几起分尸案。那算多还是少,标准虽然因人而异,但不作统计不得而知吧。
战乱时,首级什么的并不稀奇。木场喜欢战国武将,所言喜欢看有关战争的书,打仗打到一定程度,就会开始描述人头或断脚堆积成山。不,也不需要追溯到安土桃山时代,江户时期(一六〇三~一八六七)其实与之相去不远。武士们都腰配大刀,在街上大摇大摆的走动。一颗头,很容易就可以砍下来。那种危险时代,其实并非遥远的从前,而是伸手可及的过去。
木场的祖父经历过明治维新。
德川家在鸟羽伏见的战役大败,家徽葵纹的威信落地时,在秩序尚未恢复之际,据说江户—东京成了无法治地区。
强迫借贷、强盗杀人横行,取缔者也是无赖,彰义队(注:彰义队,反明治维新的旧幕府臣子所组成的武士集团。)高兴砍就砍,所以街上到处滚着人头或身体。据祖父说,他某天早上起床,发现玄关有手臂、后门有断脚,然后一颗头滚进院子里。这并不是其他地方的故事,是木场出生长大,直到前一阵子都还居住其间的故乡所发生的事。
——身体忘了脚和头,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伤脑筋。真是少根筋的人。
祖父常常这么说。
大正时期的地震(指大正十二年〈一九二三年〉九月一日发生在日本关东平原的大地震,死亡人数超过十万。)木场才四五岁,但仍记得看过尸体。应该是死了很多人,也并不是死于地震或火灾。连小孩子也懂得那种不安定的气氛。
然后是太平洋战争。木场在南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战友,回家乡一看,内地也乱七八糟,死的人堆积如山。
长门并没有考虑这些。即便地震是不可抗拒的事,其他的,不管喜欢不喜欢,都是人类行为,不是吗?
——但是啊……
长门的角度也是正确的吧。木场想,到处有死人的社会是不对的。能够健康生活的安定社会,才是它原来的风貌吧。这么一想,现在的确是和平的。所以一颗头才会引起大骚动。
——我不懂复杂的事。
那是好事还是坏事,仍不会改变木场无所事事这件事。
——如果我一个人忍耐着无所事事,社会便会和平,那我的忍耐也值得了。
木场想着不太能理解的歪理,说服自己。
即使是“金色骷髅事件”也像上次的事件一样——有个怎么也切不断的,讨厌的事情始末在等着也说不定。
没有任何人保证不会发生那种事。
过了一会,长门又过来。“喂,阿修。课长那边我已经说好了,那神奈川……”
“啊,那个……”
“昨天晚上,资料从神奈川县本部送过来了,所以我想过去一趟。你愿意同行吗?”
昨天长门提到的案件。
本来就没有拒绝的理由,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
只不过,木场不清楚那起案子。因为是受处分中发生的事,木场几乎不知道细节。
听说起因于叶山的二子山里发生的集体自杀事件。这样的话,辖区也不对,既然判定为自杀,没必要刻意派天下第一的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出差到那样的山里去,可是,其中一名身份不明的女性,听说好像是住在东京都内的失踪者——长门如此说明。
“我可以去,但是,老先生,请再多告诉我一点细节。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因为木场没有专心听,所以真的不知道详情。这样下去,真的要变成总比闲着拔鼻毛好多了。木场一问,长门笑了笑,他的表情就像是个单纯的老好好先生。
“好好,我在路上说吧。”
“要走了吗?还很早不是吗?”
木场想早点看旧报纸所以早点来了,人还很少。课长也不在。
“不早喽,是大家太晚了。我已经跟大岛说过了,没关系。”
长门和木场,在不同的层面上,都是我行我素的人。
说清闲却没空喝茶。
听说地点是在大森这个地方。
长门轻快地走在木场前面。
已经到了不穿外套会冷的时节。长门似乎打算从东京车站搭电车,对木场而言,这看来是很累人的移动方式。不过,木场老早受到上司大岛警部严厉指示,不得抱怨长门的做法。因为欠大岛很多情,所以不能不听话。
“阿修知道一个叫‘死吧教团’的吗?”长门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询问,“真正的名字应该是‘日莲会’吧。”
“是新兴宗教吗?我不太懂这一方面的话题。”
木场讨厌宗教。正确地说,是最近才讨厌起来的。没什么重要原因。
“啊,从大正到昭和初期,产生了很多的新兴宗教。当时问题很多呢。唉,现在回想起来,也不需要彻底压制吧,不过,什么不敬啦、扰乱风纪啦等等,在内务省(注:侍奉天皇侧近,行使诏敕颁行等一切宫中政务。)闹得很凶,‘大本教’(“大本教”,成立于一八九二年的灵术宗教团体。)或‘人道教团’(“人道教团”,成立于一八九二年的神道系新宗教。一九四六年改组,现称Perfect Liberty教团。)被解散了。再怎么说,‘人道教团’事件的搜查总部是由大阪的检查单位和特别高等警察联合执行,所以扫荡得特别彻底。”
没听过这种事。当时木场还是小孩,所以不知道这些事。
木场对长门说:“这样啊……”
长门的声音很无力:“但是‘人道教团’教祖御木得一被捕,送入搜查本部,是十五六年前的事了。阿修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吧。”
十五年前的话木场二十岁,不是小孩。
但是木场的重点不在于此,“比起这个,另外那个叫什么死了教团还是去死教团的,是什么东西啊?大叔的话很迂回啊。”
“哎呀,阿修真是急性子。”
就像落语《长短气》(注:落语为日本传统表演艺术,类似单口相声。《长短气》故事里有两位主角,一位是慢郎中,一位是急性子。)一样,对事件的处理毫无进展。
从刚才开始,谈话内容就在原地打转。令木场焦急不已。
长门所说的简单整理如下。
俗称为“死吧教团事件”的离奇事件,始于昭和八年七月二日,神奈川县叶山警察局接到一个奇怪的报案电话。
报案内容是:天狗在营火前开会,也许是山贼,请来调查。
非常稀奇古怪的内容,据说报案者是逗子町的居民,地点在逗子町的山之根。
接获报案的叶山警察局局长并不认为是天狗或山贼,他似乎认定是暴力组织的秘密集会。换作木场也会这么想吧。据说叶山警局立刻联络特高,派了几十名人员前去调查。结果,发现穿着黑色长袍、黑色和服、绑黑色腰带,外加白色短外套——木场联想友人中禅寺——打扮怪异的男女在营火前。
上前询问后,得知原来是住在蒲田区的日莲会会主江川,率领称作“樱草团”的教徒举行集会。他们说是依盟主指令,隔天将在八幡宫后山集合,于是先在逗子野营一晚。
当时就那么结束了,但特高觉得有问题,继续追踪调查。大约两周后,公开发布消息表示,“樱草团”就是街头巷尾喧腾一时的“死吧教团”。并且,听说还报道了已确认“死吧教团”企图火烧芝增上寺、暗杀延山的僧侣,甚至计划暗杀西园寺大老和田中智学(注:田中智学〈一八六一~一九三五〉,日本宗教家。)。
“死吧教团的‘死吧’二字的意义,据说是日莲上人(注:日莲上人〈一二二二~一二八二〉,日本镰仓时代的高僧。)所训示的不惜生命,这是那盟主说的。说是如果有想死的意图,就什么事都能做。据说目的是‘改革腐败的宗教界’。那是不打紧,但是宣传单上写了‘为了主义奉上生命,切实执行盟主指令’,所以特高起了疑心。虽然不知道真相为何。”
老刑警充满感叹的语句里,似乎有种怀念的口吻,木场感觉不到事态逼近眼前的紧张感。
后来,“死吧教团”的罪证不足,全体释放了,但那之后发生了令人费解的事件。先是女性团员自杀未遂。“死吧教团”方面发布消息指出,这是因为受到特高的屈辱拷问导致精神异常引起的。然后,他们开始所谓“端正腐败警察”的不反抗斗争,最后一个接着一个地自杀了。
自杀有什么意义呢?木场不懂。
据说昭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宫城、议事堂、外务省次长官邸前,内务省楼梯,还有警视厅前,团员在正午时分,高喊“死吧!”,随即切腹自杀。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因受到适当急救而保住一命,但不用说造成了一场大骚动。慌张的特高二科逮捕其他团员,但盟主躲过追缉小组潜逃,躲藏起来。之后,盟主仍持续对抗活动,但在来年因病身亡。
并且,追随盟主死亡脚步,活下来的女性团员几乎——自杀身亡。
“结果大家都死了,世界也没变啊。我不知道宗教界如何,至少警察一点改变也没有。我也是有信仰的人,那时觉得蛮悲伤的。”
“悲伤?大叔为什么要悲伤?”
“啊,在警视厅前切腹的男人,是个才二十出头,姓樱花的青年,他在我眼前切腹。真的是吓了一大跳。和警官把他送到公共伤害保安局的,也是我。”
“啊,所以才会……”
“唉,说教说了很多,但一点用也没有。盟主去世隔天就殉死了,又是切腹。所以啊,怎么也处理不完啊。”
长门满是皱纹的脸皱成了一团。
“可是……”木场无法释然,“那到底是什么?那起莫名其妙的事件?为什么一定非死不可?”
木场丝毫无法理解。
“不知道啊。所谓狂热信徒,是很可怕的,只能这么说吧。所以我当我听到这次事件时,立刻想到那件事。”
“什么嘛!前言啊?前言太长了吧。已经快到了。”
“还没到呢。”
木场的步调被打乱,只觉得很混乱。
长门终于开始陈述这次的事件。
事件发生在今年的九月。
九月二十日上午九点左右,叶山警局又接到不可思议的报案。报案者是在山里散步的当地居民,地点同样在叶山二子山的山里。
报案内容听说是——山里面死了很多人,极不寻常,请尽快来调查。
和十九年前的“死吧教团事件”有些不同,并没有出现局势所致、天狗或山贼等字眼。
叶山警局立刻派员前往,令人吃惊的是,男女各五人呈打坐姿势,共有十具尸体。死者全作纯白打扮,应是有计划的自杀。已经死亡数日了。
不过,看来男人是自杀的,但女人则是被男人杀害的迹象,也可能是殉情。再加上,解剖验尸的结果,得知女性全被灌了鸦片,因此集体殉情的可能性提高了。
“你看过相关报道吧。”
木场有印象。
记得是在国技馆相扑台四根柱子被拿掉的报道附近,也是很小一则,不过因为是神奈川辖区的事件,所以眼睛很亮,马上就发现了。但是,标题应该是“五对男女山中自杀,分析可能为宗教因素”之类的。这本来不会引起木场的兴趣。
据说十人全都身份不明。
在木场的印象中,当时国家警察神奈川县本部应该相当忙碌。因为木场闯入的事件尚未解决,神奈川县本部应该派出了相当多人员才对。并且,虽说是莫名其妙的案件,但因为“金色骷髅事件”首次见报在二十三日,所以相隔沒多久。
很显然地,人手不足。
据长门说,到现在只确认了其中一个死者的身份。
“确认身份的那一个人就是,那个,你前一阵子调查武藏野那件阴惨事件时,不是有份失踪少女名单,那个就是线索。是名单中的一个,说不定有更深的关联。”
“怎么说呢?”
“那个啊,比如诱拐来的。”
“和歹徒一起死吗?”
真是愚蠢。诱拐少女,绑票监禁起来,然后一起殉死,怎么想都很可笑。
“没那种事的。诱拐殉死对象,这太可笑了。再说,又不止一个人,不是吗?难道是拥有那种怪兴趣的坏蛋,好几个人齐聚一堂,喊着一、二、三,死吧。”
长门点头,“正因为不止一人,才这么想啊。说是兴趣当然很奇怪,可是你看,如果是拥有狂热信仰的人呢?”
“啊,所以大叔才要说‘死吧教团’的故事啊。原来如此,也有说死吧死吧,就真的死了的家伙啊。说不定有吧。但是为什么?有那种宗教吗?”
“没有。”
“啊?”
“不,我不知道。只不过我在意的是,死者自杀所使用的短刀,刀柄的部分全都有十六瓣菊花徽(注:十六瓣菊花徽,日本皇室专用的家徽。)。”
“喂喂,什么?那不就是右翼吗?不,可是啊,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大叔……”
“对,是天大的不敬啊。”长门淡淡地说。
诚惶诚恐,用刻有那种纹徽的匕首自杀的话,如果在过去可是大不敬,死罪一条——不,已经死了——总之不会善罢甘休的。这等于是幕府臣子用染了葵花家徽的手帕擤鼻涕一样。因为现在是民主社会,皇室开放许多,骚动才仅止于这种程度。
“可是,并非小事吧?阿修也稍微提起精神了吗?啊,已经到大森了。”
长门的话,仿佛算计好了似的,在大森结束了。
木场的情绪变得很微妙。
“嗯,大森区新井町,现在不这么叫了吧。经常在变,都搞不懂了。海边的方向。”
老刑警虽然看来有点迟钝,脚程还颇快。
海边有女人忙碌地晒着海苔。灌入四角形的框框里的海苔,一张一张在太阳下曝晒。不知道有几百张,只能用壮观来形容。
“那是过年要用的,已经这时节了啊。东京湾遍布海苔养殖架,到底海苔会长到什么程度呢?这样持续下去,真叫人担心啊。”长门说着。
这是木场不熟悉的场景,但对长门而言,说不定是常见的冬季景致吧。
听见汨汨的海浪声。
他们来到一栋木造二层楼房。
从里面出来一位面露疲态的女性。四十五六岁吧,沒化妆,但外表整齐干净,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似乎与晒海苔的妇女不同。长门交涉成功,和木场一起被领往屋里。
昏暗的客厅有稍大的矮桌和垂饰很长的坐垫,茶具柜上装设了照片。木场想起方才的话题。
——菊花纹徽的匕首。
主人立刻出来了。因为长门极为客气地打招呼,木场也跟着低头鞠躬。
“真是劳驾您了。我是高野八重的父亲,叫高野唯继,这是我的妻子仲子。”
刚才那位夫人点头示意,请大家喝茶。
“啊,您这么客气,真是过意不去。我是警视厅的长门,这位是木场刑警。我们尽量不打扰您,请协助我们。”
长门递出名片,木场也慌慌张张地翻找口袋,找到一张缺了一角的递上。木场很少用名片。
主人恭敬地收下。
岁数应该比长门大吧,和一般瘦弱老人的印象没有太大差异。头顶部分几乎全秃了,布满皱纹和筋骨的脸上,只有牙齿很醒目。似乎有一口好牙。
“那个,因为这种事情占用您的时间,实在是……我也觉得很难过……”
听到长门客套的话,高野只是苦笑般将眼睛眯得细细的。是长门的态度太过殷情了吧。高野虽然老态毕露,却用着口齿伶俐的语调说:“我因为没有工作,时间多得不得了。为了我那丢脸的放荡女儿,让您特地跑一趟,那个,您不需要……”
高野曾任国中老师,去年退休,现在因个人兴趣在进行水质调查。木场无法理解水质调查也可以成为兴趣,不过,嗯,说不定也很有趣。虽然很想问,到底是在哪里、要怎么进行调查呢,不过在长门面前还是收敛住了。
高野的独生女八重,在战争结束后的第二年行踪不明。听说当时是十八岁,因此现在——如果活着——是二十四五岁。
长门简略地说明了集体自杀事件的梗概,木场沉默地听着。
“真是非常难以启齿,集体自杀者中,嗯,有五名女性,推测年龄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八岁左右。”
长门嘿嘿嘿地笑着抓了抓头,“哎呀,不知道女性的年纪有多大,年龄层分得很开。当然喽,那个,因为已经过世了,也无从确认,真是不好意思。”
长门没有道歉的必要。
“然后,其中一位,偶然发现是今年七月失踪,本乡一家酒馆的女儿。因此,死者说不定是失踪人口,于是整个作了调查。结果,您的女儿啊,那个,特征和……唔,怎么说呢?”
“啊,请不要在意。我一直觉得女儿已经死了,现在再说什么也不会吃惊了。是吧?”
高野征求妻子的同意,太太心不在焉地回答了声“是”。
“嗯,我记得协寻申请书上写着圆脸白皮肤、右颊有痣、左上臂有疤痕,这上臂的疤痕是怎么……”
“那是小时候玩炉火的火筷时烫伤的疤痕——有吗?”
“这是那个,照片,方便的话,请确认——这是脸的照片。”
长门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甚至卑屈地低下头递出照片。
老夫妇看来很困惑。木场心想,这是当然的吧。人死了脸也会改变。离奇死亡尸体的脸会变得与生前相貌大不相同,很难用照片判断吧。何况发型也不一样。希望家人活着,也就是希望照片上的是别人的心情,更增加指认的偏见。
“嗯,是吗?感觉有点像,但已经过了七八年了。是吗?你觉得呢?”
“嗯,脸……但这个伤疤不是八重的吧。不,是她。”
太太眼里浮出了泪水。
“警察先生,还有其他什么……”
“啊,因为遗物只有短刀,服装的话,大家都是白色和服,没有什么可作为决定性证物的东西。对了……对,那也是很难拿出来给您看,可是,其他死者,这位,您有印象吗?啊,真是很难为情的请求。”
长门用更殷勤却无诚意的动作,拿出其他照片。
老夫妇似乎更困惑了。即使没有明白表示不悦的态度,但神情中确实闪过一阵阴影。没人想看死尸的照片,是因为想到说不定是自己的女儿才忍耐着看。夫人说不定泪眼婆娑,什么也看不见吧。
“哎呀,这个人。”
但是现有反应的竟是夫人:“这个不是春真吗?”
“春真?啊……山田春雄吗?是吗?我觉得不太像……”
“那位叫春真的是?”
长门拿出笔记录,用舌头舔了一下铅笔的笔尖。老工友的习惯。
又不是毛笔——木场总是这么想。
“嗯,那个,他本名山田春雄,是我的学生。后来出家了,改名春真。毕业之后,每年都来家里好几次,不过……对了。战争结束后来过吗?”
“有啊,他很生气不是吗?那个,什么天皇的。”
“啊,熊泽天皇!对了,对了。”
“熊泽……那个,谎称南朝的后裔。”木场在屋里,几乎是第一次发出声音。
“你说‘谎称’,木场,真假还不明,我们不可以说得如此断然。”长门责备。到底是个慎重的男人。
木场望着照片。
比天一坊(天一坊,一六九九~一七二九,江户时代的山伏〈修验道的修道者〉,自称为朝廷后裔。)正统,地位比苇原将军(苇原将军,一八五二~一九三七,原为木梳工匠,后因罹患妄想症,自称为将军、天皇。)高。“熊泽天皇事件”是远比“死吧教团事件”更知名的事件。木场也熟知此事。
熊泽天皇就是熊泽宽道,原是名古屋近郊的商店老板。那个熊泽,什么时候不挑,偏选在败战那年的年终,宣示“我才是真正的天皇”,向麦克阿瑟投诉。如果没有一点根据,那不过是个骗子,但熊泽向总司令部GHQ提出的诉讼状里附了证明资料。
听说是自第九十九代的后龟山天皇(后龟山天皇〈?~一四二四〉,日本第九十九代天皇〈一三七三~一三九二在位〉,一三九二年闰十月,南北朝合体。)之后的族谱。
日本历史中惟一一次,两位天皇同时在位的异常时代——自从后醍醐天皇带着神器(神器,日本天皇的正统即位者代代相传,象征皇位的宝物。共有三件。)进入吉野,直到足利义满因智谋(或说奸计)开幕府为止的五十七年——便是南北朝时代。
义满定出的条约是——恢复持明院、大觉寺两系统文迭就任天皇。而不履行此约定且愤怒不平的南朝末代天皇——后龟山天皇宣布自立,其几乎独树一帜的朝廷,称为后南朝。
熊泽自称为其正统后裔。
他的主张如下。
——现今皇室为北朝后裔,我是南朝后裔,北朝后小松天皇的即位并非正统,因此与北朝一脉相连的现今皇室并非正统天皇家系,南朝末裔,继承后龟山天皇血统的我,才是正统的天皇。
如果说是荒诞无稽,也就到此为止了。一般人都觉得是在编故事吧。
然而,谣传说——只是谣传而已——熊泽天皇拥有三件神器的其中一件。也许是掺杂了时代因素,虽说是故事,但却是带着神奇真实色彩的故事。
在某个时期,南北朝曾是日本历史的禁忌。
在说出陛下名讳时必须立正站好的时代里,万世一代的天皇分裂成两派相争之类的事情,是不可轻易出口的。然而,其禁忌随着所谓战败这样严重的事而被轻易破除了。象征天皇的权力和神秘性荡然无存,人类之间彼此斗争还是彼此厮杀都变得理所当然的时代来临了。其后果便是“熊泽天皇事件”。
有种被乘虚而入的感觉。木场当时几乎是不够谨慎地觉得兴奋。
木场怎么说都比较偏爱大觉寺系,虽然连个嗝也不敢打一声。不过那也没什么太大的含义,只不过是觉得后醍醐天皇的“后醍醐”这名字的发音好听。也不是说这样就如何,但他还记得因此而认真注意事件的发展。
之后,媒体报道“熊泽天皇事件”,来年夏天在众议院预算总会上被提出来,大约就是这种程度的骚动。当被问及熊泽是否犯下不敬罪,当时的司法部长无法立即回应,回答正在调查中。以当时的局势看来,无法立即裁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对此,熊泽只表示,自己并非要求皇位,只是在宪兵的压制消失后,说出真相罢了。即使如此,熊泽还是被前《皇道日报》总编辑提出不敬罪的起诉。不过,东京地检署在仔细调查后,判断并非诽谤,而于十月裁定不起诉。
之后,熊泽穿着纹有五个十六瓣菊徽的黑色和式礼服,加上和服裤,在全国数百个地点巡回演说南朝正统论,也上过美国的杂志封面。并且还对东京地方法院提出现任天皇确认无即位资格的诉讼。关于这点,已经在去年被驳回了。
以后,熊泽便销声匿迹。雷声大雨点小。不了了之的最佳典型。
叫山田春真的男人,据说对熊泽极为愤恨。也就是说,他是站在北朝为正统,支持现在皇室的立场喽?并且,狂热到发怒。
——是和尚吗?
虽然不是不可能,不过总觉得怪怪的。
就连木场也不过觉得好玩,一点也不生气。不,没有人认真地看待这件事。
木场试着问:“为什么和尚这么生气?”
“呃,他说熊泽太乱来了,那种事一定是骗人的,后南朝已经绝后了——那个什么长禄之变怎么了,又说吉野某某村的家系怎么了——历史不是我的专业领域,所以不太了解那些东西。虽然各种科目都要教,但真正的专业是化学。”
退休老师作了不必要的辩解。
“那个山田……春真吗?长得真像这张照片上的男人吗?”长门问。
“我是这么觉得。喂,你看,眉毛一带,不像吗?”
“嗯,要说像也很像,但很久没见了。再说光头的人看起来都一样。我都是用声音和身高来分辨学生的。”
一问有无山田的照片,老教师说都烧毁了,他指着照片说,只剩下那张了。
“那,您知道山田现在的住址或是联络方式吗?”长门执拗地问。
“不知道。好像是神奈川那边。不知道寺院的名称,他也没有寄贺年卡来。山田到底是什么时候出家的呀?”
“那个人出家应该是在战前。不知道理由和时间,但因为老师老是毫不在意地说些不敬的话,觉得很好玩,于是经常来。我是这么想的。”
夫人似乎称呼丈夫为老师。长门慌了,“高野先生,您……那个,冒昧……”
“不,我并非极左派。这是误会。不,我当老师很多年,这中间,国家体制也一直在改变不是吗?比如,美浓部先生的‘天皇机关说’,以前在大学还是哪里教过,但后来说这是违反国家体制的邪说,就不能再教了。现在所谓学术自由,受到保障,但昭和十几年时并非如此。所以,在那之后受教育的人应该不知道,也无从得知。知道的人也不会说。妻子所说的不敬,指的是我……哎呀,我也只有把那些事拿来随意说说,无伤大雅的程度。这么一说,山田是听说我说那方面的事的。嗯,我确实记得我说过。”
“那位山田几岁呢?”
“嗯,今年三十五六吧。”
和木场同世代。
“那个,住址就算了,知道出生地什么的吗?如果这张照片上的人是那位山田的话,这可是很重要的线索呢。”
长门不放弃。老夫妇陷入沉思。对话中断,可听见些微潮骚的声音。然后,长门的沙哑声音又盖过了潮骚,“如果有入僧籍,是哪个宗派的呢?”
“嗯,天台宗吧。”
“不对,老师,他是真言宗。”
“是吗?如果你这么说那就是了。”
“夫人为什么认为是真言?”
“不是,我问过。该怎么说呢?这种形状的,那个法器。”
“啊啊,独钴杵吗?”
长门似乎很懂,木场则一窍不通。只能想“毒菇杵”是什么东西,完完全全的宗教白痴。天台或真言,在木场眼中,不过就是单纯的宗教。他也不知道最澄(最澄〈七六七~八二二〉平安时代僧人,日本天台宗开山祖师。)和空海(空海〈七七四~八三五〉,平安时代僧人,日本真言宗开山祖师。)是谁吧。
“对,他的行李里有那个东西。”
“什么时候的事?”
主人似乎一直想不起来。
“是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说那个熊泽怎么样了的时候。”
“提到熊泽天皇的话题时,是最后一次来访吗?”
“是这样吗?”
高野前教师细细的脖子转了四十五度,思考着。夫人似乎在看脖子上的血管,说:“是的。我记得很清楚,春真突然跑来,好像很兴奋……”
“这样的话,是昭和二十一年的一月下旬以后了。”木场说道。他记得“熊泽天皇事件”最初上报是在那阵子。
“对啊,因为八重失踪是在春真来的隔天嘛。”
“什么?这是真的吗?”
“哦哦,对对。我想起来了。因为八重失踪引起的骚动,我都忘了他来的事情了。这样的话是二十一年二月。”高野终于转回脖子,这么说。
“那件事对警察……”
“沒……说吧,没想到有关联,因为以为她是离家出走啊。女儿喜欢夜游,哎呀,因为战争结束,感到解放了吧,实在太常外出了,我对她口气重了一点。对了,就在吵得正凶的时候,山田来了。因此八重就出门了。”
“这么说,那次山田是气呼呼的吗?”
木场总有一股异样的感觉。
“你们也没想到女儿就这样不见了吧。”
“不。山田离开后,过来不久她回家来。也不说话生着闷气,所以我又骂了她。隔天就离家出走了。”
怎么看都觉得有所关联。比如,山田离开后在外面与八重会合,找了个借口,约好隔天碰面,然后诱拐她也说不定。不,再多运用点想象力,也有可能和尚和不良少女在一起了。携手私奔,逃了将近七年后,双双殉情。
奇怪,和尚与事件有关的话,还是诱拐吧。但,为了什么?
——和尚是诱拐主谋?为什么是和尚?
木场在这里卡住了。
长门先征求同意,“反复询问,真是不好意思”。又道歉说“往事重提,觉得很对不起”,之后询问了八重的特征、离家出走时的详情等等,仔细地记在记事本上。由于时日久远,老夫妇的记忆很模糊,有出入的地方很多。长门一一说,“您说的是,这样可以”,然后不论真假全写下来。大致问完后,老刑警转向木场,说:“你有问题吗?”
木场有点犹豫结果还是问了:“那位山田春真,有所谓思想上的偏差吗?像是拥有皇国史观的想法,或是其他?”
“那个啊——都不是。呃,这说法有些诡异,以我的立场,不喜欢思想有偏差,因此能不提就不提。但刚刚妻子也说了,我就是会不由得说个两句,但也尽量注意说话不要太偏颇。不过我觉得不论左右任何一边的话题,他都很乐意听——所以,他会发怒,对,大概就是对熊泽天皇吧。”
木场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会对熊泽气愤难消呢?相信那样真的可以成为天皇的人,全日本里究竟有几个呢?表面上虽然拉拉杂杂地说了很多,事实上大家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生气的,只是把熊泽的行为视为对陛下或皇室不敬的少数人罢了。
木场怎么也无法释怀,但事情就是如此,于是他询问高野工作的学校——也就是山田曾经就读的学校——的名称和所在地。
不愧是高野,立即回答了。
长门几乎是令人厌烦地道了谢,表示会再来访,并说:“哎,还没确定就是令千金,请不要太沮丧。”
——事情不是这样的吧?
木场这么想。
不如说这对老夫妇更希望确认女儿是生是死,不是吗?或者,木场的判断还是不精准,所谓天下父母心,无论如何还是希望她活在某处呢?
离开高野家后,一边穿越壮观的海苔林,木场净想着这件事。
“阿修,午饭呢?”长门突然转过头来问。
“要吃啊。”
“就是问你要在哪里吃?”
“怎么问我,大森我不熟,不知道。”
“啊,我带了便当。”
“啊,这样啊。那我看在哪里买东西吃吧。”
长门走到哪里都带着便当,木场不懂那种神经构造。应该很少有人会带便当到命案现场。
运气很好,有间蒸番薯店,木场打算用番薯解决这一餐。天气很冷,所以正好。
长门发现一片弃置建材的空地,说:“刚刚好,就在那里吃吧。”
木场的心情突然变得很寂寥。
如果是木场一个人,怎么看都像是无赖汉,不过和长门一起,更加窘态毕露。何况,木场拿着热气腾腾的番薯,只能说是愚蠢至极的画面。
“大叔,你那是爱妻便当啊?”
没有其他可以问的话。
“我老伴早过世了,这是自己做的。”
“这样啊,因为空袭吗?”
“不是,是肺痨。”长门冷冷地回答。
“说是不想妨碍我的工作,一直瞒着没说。我知道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不久就死了。刚好是‘死吧教团’发生的时候。”
“真是可怜。但是你都沒发觉吗?是自己的老婆啊。”
“啊,因为我不太常回家。想想这几年发生的事,当时没什么大案件,但总觉得很忙。因为太年轻了吧,再加上时局也不好。”
长门对平安无事的社会感到高兴,或许因为经历过他老婆的事吧。木场这么想。
战后,人命被看得轻如草芥——这是谁说的啊。帝银事件(注:一九四八年一月二十六日,一名中年男子冒充卫生官员,以氰化物谎称伤寒预防药,诓骗东京帝国银行行员喝下,造成十四人死亡。)下山事件、三鹰事件、松川事件(下山、三鹰、松川事件为日本发生于一九四九年七~八月,起因于国铁裁员及工会激烈对抗的三起流血事件。七月五日,国铁总裁下山定则于上班途中失踪,隔天发现他遭火车碾过的尸体,此为下山事件。七月十五日,三鹰车站一列空车撞毁车站设施,并造成六人死亡、二十人受伤,此为三鹰事件、八月十七日,一列金谷川—松川列车,因有人蓄意破坏铁轨,导致出轨,造成司机及助手三人死亡,此为松川事件。)、平事件(一九四九年六月三十日发生于福岛县平市的公安事件。发端于四月十三日日本共产党向平市警察局申请张贴宣传公告,但由于聚集的人群造成交通混乱,警方撤销许可。但共产党主张此为对“政治活动的镇压”,终与警方发生冲突。),的确都连续发生在战后。好不容易稳定下来,这两三年,到今年才感觉好像又再恶化了。刑警很忙表示沒好事,这是真的吧。
虽说如此,木场也没兴趣听老人的回忆录,然后让自己心情阴沉。
“我想我老婆应该怨恨不已吧,怨我。她的过世,就像死吧教团一样,说不定是种终极抗议行动。不过,结果,她的心情没能传达给我。我虽然觉得老婆很可怜,但什么也没变。嗯……要不要来一个?”
长门递给,木场一颗水煮蛋。
因为番薯太甜了,所以木场拿了一个。只是一剥壳,鸡蛋就抖个不停,有点麻烦。好像是半熟的。木场喜欢煮硬一点的。
似乎彻头彻尾都与长门不和。
接着,长门领着木场到大森警局。对照方才的证词与当时协寻申请书的记录,提出协助往后搜查工作的要求,长门真的对这些细小琐碎的作业极为熟练。
木场一点也无法融入其中。虽然这么说,其实没在想什么,也没整理好思绪。木场的脑袋里,只是朦胧且同时浮现诱拐女孩的和尚、菊纹徽匕首、金色骷髅、熊泽天皇以及切腹自杀的青年。
与菊纹徽重叠的金色骷髅,仿佛复颜术般再生肉块、皮肤,变成了活生生的首级。
想着想着,外面已经变暗了。虽非秋阳,冬阳也如吊桶落井般快速西沉了。望向窗外,突然有个沙哑的声音呼唤木场。一回头,长门正放下电话的话筒。
老刑警以缓慢的动作转向木场,说:“好像没什么特别的事,阿修。国警本部听说在开什么会议,跟我们没关系吧。”
长门好像和本部联络了。
“然后呢?”
“听说各管区的搜查课课长都到场了,说什么讲和生效之后到九月为止,外国驻军犯罪已经超过一万件了。”
“不是,我是问有什么指示吗?”
说话方式每每令人焦急。
“啊,没有。说是人手夠,要我们进行那边的事,就这样。”
是真的太闲,还是上面的对策,把脱轨的不良刑警和帮不上忙的老刑警整个排除在主线之外?
“那边?是指这件事吗?”
“是啊。”
“虽然这么说,大叔。这件事反正是神奈川管辖的事件吧,不是吗?”
“不关辖区的事,应该可以协助搜查工作吧。如果如此可以解决的话,那也不错啊。”
“解决?说不定不是犯罪事件啊。如果是自杀,也没有凶手可捉。”
“不是提高报案率就好了。再说,阿修明明开始有点介意这件事了,对吧?”
多管闲事。木场对与宗教有所牵连的集体自杀没兴趣。木场觉得奇怪的,只有菊纹徽和令人不解的和尚。
——还不是一样。
木场放弃回应。
“哎呀,算了吧。阿修,今天就算了吧。回家时间又晚了。我再查点东西就回家,阿修呢?你怎么样?”
“你会直接回家啊?那我也要回家了。如果有别的需要帮忙的事,另当别论,有吗?”
长门笑笑说:“没有。”
“明天早上决定办案方针吧,也必须跟大岛报告。那就明天见。”
木场觉得甚至有被长门简简单单就丢掉了的感觉,心情变得有点不好受。
可是如果又拖时间,反而会形成不好回去的气氛。只不过,这并非表示长门叫木场不要回家,那气氛也是他自己创造出的幻想罢了。稍微拖拖拉拉一会儿之后,结果还是说了“那明天见”,打了个很不像木场作风的招呼后,离开了。
——总觉得啊……
木场的心情变得很不稳定,好像丧失了意识,又好像挂心着什么。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也没有想做的事。也没有人说该去做什么。
——没办法,来说点无聊事吧。
木场的双脚自然走向了神田。榎木津住在神田,木场打算去找他喝酒。
榎木津与木场交往很多年了。在时代转为昭和之后的岁月,他俩几乎都在一起。从流鼻涕的小鬼头时开始,就若即若离地一直持续交往。人家说朋友还是幼时伴好,但木场觉得这是孽缘。
仔细想想,这关系至今仍持续着,可以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木场是石材行的小孩,榎木津是被称为华族的有来头家庭的公子哥儿。长大之后,木场成了职业军人,榎木津是帝国大学的学生,毫无接点可言。侦探和警察看似相近,但实际上如同水和油。并没有小说或电影里,警察借由名侦探解决事件,因为榎木津作为一名名侦探是很无能的。在寻求榎木津协助之际,事件便同时打开了迷宫之门。
不过,也因此,和榎木津一起时,木场不是石材行的小孩,也不是鬼军官和鬼刑警,只是普通的修太郎。不需要思考,因此很轻松。在榎木津周遭,一年到头到开着不分身份地位的酒宴。
榎木津的侦探事务所在神保町。会把事件委托给无能侦探的人,只有欠缺知识的愚昧之人,或是不知真相的可怜人,所以榎木津大部分时间都闲得很。世人可没那么笨。因此榎木津除了外出游玩,其他时间都和佣人兼助手安和寅吉两人,过着不停发呆,或是呼呼大睡的生活。虽不觉得羡慕,倒是不错的待遇。
石造大楼的三楼,办公室门上的毛玻璃写着“玫瑰十字侦探社”。挂上招牌快一年了吧,什么是玫瑰、哪里有十字,木场至今尚未能理解。
一开门,“当”的一声钟响了。与钟声同时,传来榎木津大声喊叫的声音:“所以说那是京极的工作啊!”
“你这么说,也……”
——不会吧?
木场刹那间以为是委托人,吓了一跳。
在侦探事务所看到委托人会吃惊,和在动物园看见老虎会吃惊一样不合常理,但是对木场而言,却有仿佛在沙漠里钓到香鱼般震惊。
“喔喔!木场这笨蛋来了!”
榎木津越过桌子,上面放着写了“侦探”两字的三角锥,大声又叫又笑。
配合着声音,在接待区的客人转过头来。
仔细看才发现那并非委托人,而是友人关口巽和中禅寺敦子。
“你看,小关,所谓地狱里也有菩萨就是这么回事。一脸大佛祖样,喜好犯罪的男人,不请自来了!真是奇遇啊!这也是拜我的德行之赐吧。”
“可是,小榎,那个……”关口一如既往,吞吞吐吐地说,然后对木场点头示意。
木场和关口是战友。准确地说,木场是部下。自从在战场认识以后,木场不知为何一直无法对这位可悲又懈怠的上司见死不救,总是不知不觉地照顾他。直到现在。
木场极其讨厌像关口这种自寻烦恼、自闭的人。而从关口的个性开看,对于与木场这类人交往应该很消极才对,但不知为何,两人不可思议地持续交往。
不只是同部队里共生死,生还者只有两人,战后归乡也在一起——也不能一概而论,说就是因为如此特殊的关系,所以才继续交往。这也是孽缘。
中禅寺敦子是两个共同的朋友中中禅寺秋彦年龄悬殊的妹妹,是硬派的木场可以不意识到她是异性而交往的少数女性之一。
“怎么了?你们这些人,发生了什么事?该不会是有事找这位无能的侦探商量吧?”木场狠狠地发出才被叫笨蛋的反击,面对关口坐了下来。
“是啊。”关口依然发出可悲的声音,“虽是不愿相信的事实,但……那个,我是有事来拜托小榎的。”
“去!”木场恶声恶气地大表反感。同时,寅吉端来茶水。
“木场修大爷,拜托您,请叫我我们家先生接工作吧。总之,像这样,关口先生和敦子小姐都来了,他却如您所见,丝毫提不起劲哪。”
寅吉用斜眼看着榎木津,和往常一样,一派监护人的口吻。
“你啊,这位关口如果要自找麻烦,我可以在那三流侦探的娃娃脸上,击出两三发正义的铁拳,喂,关口,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不好!”关口稀奇地正确发音了。
“老师啊,您又说这种话。跟宇多川老师约定的人是我哎。”中禅寺敦子用手肘轻轻地顶了关口一下,说完,摆出像是别扭又似困惑的表情。然后,一双大眼睛看着木场。“真正的委托人是别人,木场先生。”
木场有点吃惊。一直觉得她是小孩,绝对是小孩,但一打照面,竟非常有女人味。
榎木津发出嘲弄的声音。“如果是可爱的小敦的请求,我想就接受吧,但一听内容,觉得很讨厌,那也没办法。那种无头的尸骨慢慢长出身体,像乌龟一样长出头后复活的难看妖怪,连保安队也对付不了!不过如果可以看见头活生生地长出来的话,要付钱我也想看一下。”
“什么!”
——尸骨慢慢长出身体?
那简直就是金色骷髅。
关口仓皇失措:“小榎,那不是现实中会发生的事。”
“你在说什么啊,刚才你自己这么说了不是吗?难不成你说谎啊。”
“不,那个……”
“再说冬天海边很冷,我不喜欢。若是暖烘烘的逗子我会欣然前往,但冷冰冰的逗子,很抱歉,不要找我。”
“喂,小榎,和海边有关吗?”
“逗子啦,逗子,逗子。”
“你说逗子吗?”
——又是逗子吗?
怎么了啊,到底是?
那么,榎木津拒绝的是“金色骷髅事件”的委托喽?不,榎木津说了,头长出来,无头尸骨之类的。
——那么,是有关金色骷髅的身体喽?
木场如此想像,又立刻打消这想法。这种偶然不可能发生。即使有,两边都太脱离常识了,不值得相信。但是……
——无法充耳不闻吧。
说不定能为石井的搜查助一臂之力。连搜查的搜字也不懂,毫无情报搜集能力,也毫无整理能力的石井警部,大概不知道他们讨论的这则消息吧,即使知道,大概也无法加以活用。
长门说的话,此时异常地萦绕在木场耳际。
——应该可以协助搜查工作吧。
——如果如此可以解决的话,那也不错啊。
木场越过关口,看着中禅寺敦子,“到底怎么一回事?说来听听。”
敦子和榎木津以及关口互换着眼神,瞬间转为吃惊的表情,然后一副那你没办法的模样,开始陈述。这女孩也因这爱面子的对手,下了很多工夫吧——木场忘了,对敦子而言,自己也是同类型的人。而他忘了此事之余,竟同情起敦子来了。
“这件事是怎么回事呢?”木场听完故事后面随即后悔了,早知道就不要问。
“这样一来,关口,不就是你的梦吗?”
关口打从军中服役以来,经常做些令人恶心的梦。木场有时候觉得好玩便听,也有不想听的时候。再怎么奇异的内容,反正梦就是梦,一定是胡来的。
和那个女人的梦几乎如出一辙。
苏醒的前世记忆。头被砍了几度复活的死人。洒在庭院的血……
别说推理了,连感想也不用说。
“这种状况,我没有任何评语。喂,讲点可以依法制裁的话题嘛。我是刑警,警察喔。我每天通勤,位于樱田门的警视厅,阎魔厅里有的是地狱。我不是阎魔大王的使者,是保护市民的公务员,不对付死人的。”
“叫我说的是大爷你啊。”
关口稀奇地抗议了。木场反击:“也要看是什么内容吧。首先,这根本就不是用常理可以物理性解决的事嘛,被杀了还砍掉头的男人,要怎么来造访?若说夫人看走眼了,也看得太仔细了吧。光是这些,根本就是编出来的故事了,不是吗?”
“不是这样哦。”榎木津发出朝气十足的声音。除了榎木津以外的四个人,都张口看着榎木津。
“我不懂。”
“不懂什么?”
“只不过是被砍掉头的男人又来了,对吧?”
“你说只不过?小榎。”
“那种事很简单的。”
“可以说吗吗?”敦子很害怕地问。
“当然。”榎木津煞有介事地说。
关口和寅吉也吞了一口口水,竖起耳朵。不过,木场并不期待。
“那死人是双胞胎。”榎木津毅然决然地说。
木场一点也不想响应,关口用懒懒的声音,很诚恳地响应:“等一下,小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有两个长得一样的男人啊。一个死了,另一个活着。”
寅吉大大地叹了一口气。关口更加懒洋洋地说:“小榎,这种故事里出现双胞胎太差劲了。”
“为什么!双胞胎也会犯罪,双胞胎也会被杀呀。小关,你不给双胞胎人权啊?”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啊。再怎么说是双胞胎,也可以分辨得出来的。”
“我就分不出来。我有个朋友的老婆是双胞胎,但我每次都认错。”
“那是因为你太粗心。再说,死后已经过了八年了,也会变老吧。”
“活着的那个也许看起来就比较年轻。”
敦子似乎听不下去了,插嘴说:“不行,榎木津先生。那丈夫已经被杀掉四次了哦,所以复活三次了。”
“那就是四胞胎。”
敦子无视榎木津,转向木场,“总之呢,木场先生。刚刚说的那件事,我认为,宇多川朱美这位夫人所看到的神经症性幻觉,和起因的真实事件必须分开来看。幻觉方面就交给关口老师,问题是真实事件。委托人真正想解决的,其实是这件事。”
“八年前胆小士兵的断头事件吗?但是没听说过那样的事啊。”
“因为,我和大爷当时都在南方。”关口说。
“虽然如此,还是没解决啊。说了地点在哪里吗?”
“长野县。”
“这样啊。你说上报了,是吧?那时期经常刊登那类的报道。”
“那是不可能的。再怎么乡下,当时也没有那种随便的报纸。”
关口回答。那是说新闻统合的事吧。
当时,言论受到限制,报纸也被统合,每县一报,并且刊登的报道应该都受到当局严格管控才对。别说反国家体制了,听说会让国民丧志战斗意志的报道全都被挡下了。木场这么一说,寅吉的嘴唇用力歪向一边,“还是,那是假报道喽。就像当时大家都兴高采烈地说,战胜了战胜了。”
“不,不是假的。”关口回答。
“话虽如此,我不晓得战败前是否放了假报道。不过就是我所知刚开始,如果报道太多战胜消息,国民的心情会松懈,所以反而不这样报道,好像有此顾虑吧。可是……”
关口总还是小说家——虽然他的作品木场一部也没读过——好像很清楚那些文化方面的事情。
“的确如大爷所说,那是登报也不会对国民有益的报道。规避兵役这种事一旦上了报纸,看情况,说不定会助长逃兵现象,在必须激励全体国民一致抗战的时期,无头尸体会造成人心不安,不太好……”
关口语尾吞吞吐吐地带过,沉默下来。这位驼背的小说家,动不动就沉默下来。每次木场都有把他的背扳直的冲动。
“小关!”榎木津大叫。反正他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吧。
“但是,可以杀鸡儆猴。告诉民众像逃兵这种胆小鬼要斩头!你懂这道理吧?”
和预期的一样蠢。然而,关口说:“啊,这么说也是。”这男人甚至赞成榎木津的胡闹意见。
——所以说这家伙不行。
木场急躁起来:“那种事随便啦。喂,关口。不管怎样,那是事实对吧?”
“这……大概吧。”
“没有大概。唉,因为如果是真的,就应该留有记录,跟长野本部问一下就知道了。不过,那种八年前警察也解决不了的悬案,拜托这没用的人,也真是愚蠢到极点了。”
对于木场的挖苦,不知为什么是中禅寺敦子耸耸肩膀,很不好意思地辩解。“可是,他被指名了。因为我了解情况,也没有其他认识的侦探,再加上榎木津先生在某种意义上是值得信赖的。”
“某种意义是什么意义呢?小敦。”侦探半睁着眼睛质问敦子。
木场立刻理解了。
榎木津似乎拥有特殊的体质,可以看到常人看不见的影像。木场是从敦子的哥哥那儿听来的,但她这么一说,木场也想起发生过这类事。
小时候,榎木津突然说出木场已经忘了的事,或是帮他找到遗失的物品,这种事发生过几次。听说那能力在战后愈益强大,但结果却帮不上一点忙。不过,榎木津开始当侦探,据说也是因为那奇怪的体质所致。
所以敦子说的某种意义,百分之九十九是看在那能力份上的发言。不过,那种事说穿了,像看八卦算命一样,木场并不认为那会对侦探的工作有什么帮助。
“某种意义指的是那个吧。这件事应该在这家伙的名字出现时就拒绝才对。呢们应该知道,这家伙是笨蛋……”
木场这么说之后,从下面抬头看榎木津。木场总觉得榎木津在虚张声势。他的脸像装饰品一样美丽,从小时候就是这样。木场是钟馗大人,榎木津是皇上大人。
虽然如此……
——他为什么虚张声势?
榎木津摆出看扁木场的表情,说:“你在说什么啊?你这豆腐头。会有我无法解决的事吗?因为说有妖怪出现,才叫他们去拜托京极那家伙,如果没有出现妖怪,我就会接受了。如果是这样,你们一开始这么说就好了嘛。”
关口发出呜呜的喃喃自语声,“是因为小榎没在听啊。”
正如关口所言。榎木津完全不听别人讲的话,所以可能木场来之前的第一次说明是白费唇舌。再加上关口很不擅长说明,可怜的中禅寺敦子大概说了两次同样的话吧。因为关口的说话方式是,主观的、随时会中断、不容易听懂、令人完全听不下去。
木场想起了敦子的哥哥。
敦子的哥哥,中禅寺秋彦——京极堂,和关口不同,真的是善辩到多余的程度。并且,对歼灭榎木津所说的妖怪、幽灵的法力很高强,也很了解宗教。木场的弱点可以用他来弥补。
——值得向那家伙问问看。
当然,木场想的是二子山的集体自杀和山田春真的事。
“话说回来,京极那家伙到底怎么了?不管有没有出现妖怪,这次,那偏执狂没有插手吗?”
只要关口一商量,必定发表自己的意见。他不是能冷眼旁观的人。
“我哥哥不在。在的话,一定会乱七八糟说些什么吧。”敦子以一副无法理解的表情回答。
“不在?京极吗?也会有这种稀奇的事啊。喂,他外出吗?”
“哥哥今天早上去京都……”
木场以为京极堂是足不出户的。到底去京都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啊?
关口代替木场提出了这个疑问,“对了,小敦,这么说我也没听说啊,京极堂去京都做什么?去千鹤小姐娘家办什么事吗?”
千鹤小姐是京极堂老婆的名字。记得以前听他说过,老婆娘家在京都。但是敦子摇头,“不是,那是因为京都有家叫‘拾鹤馆’的老牌出版社,老板通知,说是进了一本叫《桃山人夜话》的古书极品,他很高兴地去采购了。”
“什么啊,那个所谓爸爸的爷爷?”
榎木津又说了莫名其妙的话。不过,木场也完全听不懂京极堂要去买什么东西。关口为大家解说:“是妖怪的书啦。我也不知道详情,但真正的书名是叫《绘本百物语》(注:《绘本百物语》,一八四一年出版的妖怪小说集,作者为桃山人。《桃山人夜话》为学者间对此书的称呼。)吧?那个啊,不是有一本京极堂老是在读的,叫《百鬼夜行》的古书吗?就像那种书。据说《百鬼夜行》里记录了很对有名的妖怪,《桃山人夜话》里则记录《百鬼夜行》里没有的无名妖怪。不过,他真是坚持啊。书这种东西,请人送来不就好了。”
“听说不放心邮政品质,哥哥不信任邮局。”
重要的时候偏不在。不过,那别扭的家伙,即使在——虽然可能会说些什么——也不会离开房间一步吧。京极堂就是那种人,和木场不同。
木场思考着。
少了什么,少了一条什么线。不,说不定有两条或三条,不过只要拉后面几条线,总觉得这杂乱的图形就可以变成面画。
到底是什么呢?
实际上,八年前的“逃兵分尸杀人案”,现在发生的所谓“复活死者”或“前世的记忆”,以及“庭院的血泊”等一连串怪异的现象,就关口他们说的话判断,是相关联的。
然而,现在逗子附近发生的事件不止这些。“黄金骷髅事件”加上“二子山集体自杀事件”——如果把这个也视为相关事件的话会怎么样?发生地点太近了。但,又觉得只能说地点很近,其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越是拼命想,在思绪的背后,今天所听到的“死吧教团事件”,越是与“熊泽天皇”重叠。这些当然应该不相干,但是,有什么……
有什么关键词。
——骨头吗?
不对。
那只是在海上漂流的首级,错认为骷髅,以及关口从朱美的幻觉里引导出的骨头妄想。错觉、幻觉、和妄想,非常无聊的巧合。
——是什么样的感情?怨恨吗?
应该怨恨不已吧……
不对!我在想什么啊?那是长门的台词。长门忆起亡妻时,悔恨的话语。完全无关。木场皱起眉头。
有点混乱。木场还是不适合理论性的搜查,像是从文献、资料或传闻所得到的情报组合推理的骨架。
——长野吗?
想去看看。
逃兵的无头尸体。
至少,比目前面临的其他事件更适合木场。一定是杀人案,过了八年还没解决。再加上连谜样的宪兵都出场了,似乎可以一显身手。
可是,现在上头不可能允许木场到长野出差。如果是长野本部要求搜查协助,那就另当别论,但是也没那种事。
结果,木场只能和毫无霸气的老刑警一起,无力地追查离家出走的女孩和奇怪和尚的消息。
——真是干不下去啊。
这次再出格的话,木场就要被砍头了。
明明说是要来转换心情的,结果更加郁闷了。
这么想来,关口的脸看起来很沉重,寅吉的脸也教人心烦,敦子的脸总觉得让人难以直视,而榎木津……
榎木津突然站起来:“那么我去长野吧!小关,你准备一下。旅伴就决定是孙悟空了。”
“榎木津先生,您决定接受了吗?”
敦子看来悲喜交集,复杂的心情全写在脸上,看着侦探。
——啊,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木场很失望,而关口则慌了。
“为什么是我!不要。就这次,我绝对不听小榎说的!喔,我,喔……”
即使抵抗,这男人还是一定得去的。
木场觉得真的干不下去了。
然后,木场再度失去了行动力。
这时候,事件发生了。
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