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渊?”
皇上和上皇都不认得这个人,互相对视一眼,上皇又问:
“这冯渊是什么人,与那薛蟠有何干系?”
林琢玉于是假托是梦中冯渊所言,将自己知道的,薛蟠为争买香菱,将冯渊活活打死的事儿说了,又叹道:“梦中之事,小女不敢断言真假,但梦中之人所言似是皆有据可循,二位圣人可以查查看。”
皇上依旧没说话,上皇眉心微锁:“真假暂且不论,你与那冯渊无亲无故,他为何会求你替他伸冤?”
林琢玉隐隐无语,帝王之心,神鬼莫测,这是还怀疑她背后有人指使呢。
她在心底里琢磨一番,斟酌着开口:“据小女想来,那位冯渊公子倒未必是想借我伸冤,而是想替我出头。”
林琢玉又把荣国府门前的争执说了:
“……小女本是戴孝之身,并不想在大街上逗留,又见薛家人进进出出,一时半会儿似是搬不完,才叫车夫去商量一下,让我们先进去,谁知道那薛蟠竟动起手来了,又骂出许多混账话来,辱及林氏一族,小女一时不忿,这才顾不得身份,下车同他吵了起来。”
林琢玉说到此处,偷偷在身侧掐了掐大腿,把自个儿掐得眼泪汪汪,拿帕子擦了擦泪花,柔声道:
“林家虽然不敢自夸,可毕竟也是列侯门第,我叔父如今还是二品盐政,凭甚的被一个商户指着鼻子骂破落户?我父亲一生为国尽忠,我为他戴孝怎么就晦气了?况且我又没有仗势欺人,薛蟠答应就答应,不答应也罢了,这破口大骂、动手打人又是什么道理?”
太上皇看向皇上,皇上朝他点点头:
“这倒是实话,当时街边有些摆摊过路的,儿臣使人查过,与小丫头所言相差不多。”
上皇的脸更臭了,就算冤魂一事是假的,薛蟠这人性看着也不咋地。
四大家族都是他当年用得着的人,虽说如今他老了,江山换给了儿子坐,四大家族的家主也换了一茬,可毕竟还是当年那批人的子孙,上皇年纪大了,人也念旧,还指望皇上能抬举抬举这些世家子弟呢,谁知道这些人不给他做脸,什么不着调的事都能干出来。
仗着自己是个男子,跑大街上欺负戴孝的姑娘家,这什么人品!
上皇闷闷不乐,叹了口气:“薛家,到底是商贾之家……当年这薛小子的父亲看着还像是个人样,谁知道虎父犬子,竟养出这种造孽的儿子!”
皇上脸上难得带了几分笑影,他登基已有数载,早就想要扫清朝堂陈腐旧气,换上些自己的心腹来,只是位置一共那么多,他的人多了,上皇的旧人就要少些,君臣父子之间,进退都得慎重,因此一时间也难以下手。
不过今日这个薛蟠倒是误打误撞,帮了他一个大忙。
这小子仗着自己家的权势张扬跋扈,不把忠良之后放在眼里,倒是提醒了上皇一件事,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可也有那么句话叫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当年人模狗样的人生出来的小崽子,未必就有个人样。
认清了这一点,上皇也就没理由再拦着他找某些败家子算账了。
思及此处,皇上的神色和蔼了不少,还朝林琢玉点点头:
“你的委屈,朕知道了,等朕查明了冯渊一事,数罪并罚,一定给你一个交代。”
上皇在另一边叹了口气:“四大家族,到底也是功臣之后,虽则他们有些子孙不肖,倒也不可一棍子打死,赏罚去留,还要慎重。”
林彦玉和林琢玉对视一眼,默契地站起身来,准备告退,却被皇上留下:
“行了,话都是在你们家商量的,你们俩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就算你们俩是真不知道,传出去外面也得信哪!”
林彦玉尴尬道:
“我们兄妹身份卑微,更兼年少无知,哪里就能掺和二位圣人的事了。”
“让你留下就留下。”皇上瞪林彦玉一眼。
这傻小子怎么不开窍,为什么有话不在宫里说,偏偏跑到林家来,不就是因为林家有人能帮着劝劝吗?
要是没有外人在场,他和上皇的话绝对说不明白。
毕竟,上皇他不讲理。
想找一个能在两人面前都说得上话的外人,是那么容易的吗?
更别说,这个外人还不能跟他们要谈及的人有利益纠葛,否则就是给自己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上皇选中林家兄妹,皇上虽然意外,却并不反对。
毕竟,林饮鹤是他知根知底的人,林饮鹤的儿女,那是妥妥的帝党,他照顾兄妹俩近十年,也不是为了让兄妹俩吃闲饭的。
林彦玉和林琢玉对视一眼,心情都很沉重。
正所谓才不配位,必有灾殃,皇上的亲信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他们俩知道皇上和上皇这么多秘密,难道这两位就不怕他们出去乱说吗?
想保住性命,他们俩既得讨好皇上,又不能得罪上皇,必须忠心耿耿,又还得能派得上用场,只有这样,才能让这两位既舍不得杀,又动不了手。
想做到这些,说得轻巧!他们俩何德何能啊?
林琢玉打心眼儿里不愿意知道这些破事,皇上怎么说,他们就怎么做,不好吗?何必非要夹在两个人中间动脑子,劝得好那是应该的,劝不好马上就要遭殃!
可这会儿,上皇已经跟皇上商量起来了:
“薛家小儿实在闹得不像话,处置也就处置了,不处置不足以平民愤,可是贾史王三家,虽然无功但也无过,倒不必牵连。”
皇上默然片刻,看向林琢玉:
“你在贾家也住了几天了,觉得他们家怎么样?”
林琢玉叹气,瞧瞧,这不就来了吗?
皇上会这么问,就是不愿意松口了,否则直接点头就是,还扯上她做什么?
天地良心,她以客人的身份在贾家一共才住了不到半个月,她能知道什么?这位万岁爷可太厚道了,张嘴就管她要贾家的把柄,要不是看过原著,她还真让皇上给为难住了!
林琢玉沉吟片刻,心下有了主意,抬眸:
“别的不敢说,这薛家进京一事,荣国府和王家是知道的,王子腾大人升迁出京,来不及照应薛家人,特地托人送了信给荣国府,请荣府帮忙……”
才说到这里,皇上已然会意,沉下脸色:“荣国府?这贾代善还没死呢?”
上皇皱着眉瞪他一眼:“说什么呢,人早没了。”
皇上点点头,看向上皇:“看来儿臣没记错,贾代善人已死了,他儿子虽然袭了爵,却不再是国公爷了,这些年里怎么不见贾家的人来请旨换匾呢?”
“还有那宁国府,儿臣记得贾代化没得更早,现任家主贾珍不过是个三等将军,怎么有脸挂着敕造宁国府的牌匾?”
林彦玉见上皇脸色不大好看,轻咳一声,插嘴:
“可能是忘了?”
这话一出,上皇听不下去了:“放屁!别的事儿能忘,爹死了这种事能忘吗?”
林彦玉乖乖挨骂,摆出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那就实在说不通了。”
上皇算是发现了,林彦玉和林琢玉这俩小崽子都是皇上的帮闲,他这个年纪的人还得以一敌三,脑筋实在转不过来,只能叹了口气:
“荣国府……呸,这贾家也不是个规矩的,可那王史两家总还过得去,尤其那王子腾,不也是你得用的人吗?”
皇上点点头,他原本也没打算把这四大家族一网打尽,虽说钝刀子割肉最疼不过,可四大家族盘根错节,又有念旧的上皇照应,他要是动作太大,上皇就先不答应了。
不过,他要处置薛蟠,必得从林琢玉提到的案子上下手,牵连到贾家是肯定的了,至于王家嘛,皇上才不信,凭贾家这几个人物的官职,就能替薛蟠摆平人命官司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上皇琢磨了一下,怎么想怎么觉得贾家倒霉,什么都没干,生生被薛蟠给连累了。
若是没有薛蟠这事儿呢,也许他派人给贾家个信儿,贾家将匾额请旨改了就是,真要是大事儿,他能跟皇上一忘这么多年?
小孩儿家家的,爱往脸上贴金,舍不得国公府的匾额罢了,虽然逾矩,可只要知错能改,也不是不能给机会,现在是必得受一顿申饬了,也许还得削爵位,若照皇上的意思,必是往死了削,那贾珍的爵位再削几等可就没了,可怜贾代化也算文武双全,怎么偏偏摊上这种孙子……
思及此处,上皇不由得看向皇上:
“虽说都是有错,可贾家门第与薛家不同,这人命官司与府宅违制也不可同日而语,皇帝倒不可一视同仁,委屈了忠臣之后。”
皇上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当年的贾代化和贾代善是怎么个惊才绝艳,在朝堂上又是怎么个纵横捭阖,能让他老子这么惦念,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了,还想照应子孙后代?
上皇也看出皇上的不愿意来,目光一转,落到林彦玉和林琢玉的身上,冷笑一声:
“哼,乌鸦落在煤堆上,谁也别嫌谁黑!”
——你不念旧,会这么抬举这两个小崽子?
林饮鹤虽然有功,也未必及得上贾源贾演吧!
当年高祖皇帝敢封贾家兄弟为国公,有本事,皇帝封林饮鹤当个国公试试?
御史言官的吐沫星子不把朝堂淹了才怪!
皇上难得被上皇噎住,目光落在林家兄妹身上,叹了口气:
“父皇的意思,儿臣明白,贾家的国公府匾额是一定要摘,儿臣额外再给他们一点别的体面就是了。”
……
翌日,宫里传出两道旨意来,头一道,申饬贾家匾额违制,着令立即整改,贾赦降三等将军,贾珍直接撸成了一等骑都尉,基本被排挤出了袭爵的行列了。
就在贾家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第二道圣旨也出了,晋贾元春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
一日之内,贾家之人大悲大喜,大落大起,人人心里滋味复杂,摸不准宫里是个什么意思。
贾母到底是有年纪有见识之人,琢磨了一天之后,趁着晚上摆饭的工夫,嘱咐邢王夫人并凤姐李纨等人:
“你们也不要太慌了,匾额的事,原是咱们的不是,也怨不得皇上动恼。”
“据我想来,皇上先贬后赏,就是看在娘娘的面子上,不与我们计较的意思了。”
“若是先赏后贬呢,贬的就是贵妃娘娘的母家,娘娘脸上也不好看,如今先贬后赏,就是说先跟咱们明算账,把帐算干净了,才与咱们攀亲,这也可见皇上赏罚分明,眼里揉不得沙子。”
“虽然爵位降了,好在原也只是个虚名,家中子孙原也不指着这个进身,娘娘封了才是实打实的,就是降了爵,谁又敢轻视了咱们去?”
王夫人点点头,笑道:
“到底是老祖宗有见识,这一席话,算是把媳妇儿的心说到肚子里去了。”
贾母不由得看了王夫人一眼,心下叹气,论理她是不愿意让王夫人就这么出来的,可是现在元春封妃,王夫人就是贵妃生母,贾母也不好圈着她不让见人,只能顺水推舟放她出来,希望她能收敛一些,别再去招惹林家姐妹了!
王夫人不知道贾母的心事,她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林琢玉身上。
当初是她棋差一着,被林琢玉算计了去,可如今她女儿当了贵妃,难道借贵妃娘娘的势,还奈何不了林琢玉?
想到眼泪汪汪的薛姨妈,以及床上有一口气没一口气的薛蟠,王夫人心里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