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皇脸色微沉,朝林彦玉伸出手去:“拿来给朕瞧瞧。”
林彦玉哪敢不听,只得乖乖把信交了出去,上皇接过,一目十行地看完,眉头皱得更紧:
“世上能有这样没王法的事?别是那小妮子小题大做,编出些荒诞之事与你玩笑吧?”
林彦玉摇摇头:“信中所言的薛家人,学生是一个也不认识,但舍妹的为人学生是知道的,她不是这等喜玩笑之人,况且人命关天的官司,哪里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略顿了一顿,又示意上皇看那书信:
“况且信中所言,亦未必全为无据之语,学生虽未亲见那薛家大爷被雷劈的场面,但上午的确曾降下两道天雷,上皇应也瞧见了,且冯家人既已告官,想来金陵必有卷首留存,上皇不信,可以遣人查阅一下,便知真假。”
上皇闻言,古怪地看了林彦玉一眼,老子要是有信得过的人可以差遣,还来找你小子?
不过事情涉及到金陵豪族,太上皇还是要管一管的,他年轻的时候没少借助各家豪族的势力,四大家族也俱有他倚仗之人,薛蟠这小子他不认识,可薛蟠的爹他还是有印象的,办差很麻利,也不见得多庸碌,怎么到了薛蟠就成了这幅样子呢?
林彦玉也没打算多说,反正林琢玉的为人他比谁都清楚,薛蟠这小子要是个好的,林琢玉犯不上跟他置气,上皇信不信跟他无关,说多了倒显得刻意,反正薛蟠已经被雷劈了个半死,料想一时半会儿也没机会蹦跶了。
……
梨香院里,薛姨妈看着床上黑炭一般的薛蟠,哭得气噎喉干:
“我的儿啊!平日里劝你少造孽,你只是不听,如今到底是遭了天谴了,你要是没了,叫我靠哪一个!”
薛宝钗也立在一旁,眼圈尽是红的,却还得劝薛姨妈:
“妈妈且先歇一会儿,哥哥如今还病着,妈若是再倒了,可怎么是好?”
“如今好在哥哥还有一口气在,只要将来好生调养,想来定是能恢复如初的,妈妈如今也要好好保重身体,若等哥哥醒了,发现妈因他的事儿病倒,岂不是更添一分愁思了。”
薛姨妈闻言,拿帕子擦了擦眼泪,目光落到宝钗身上,又忍不住呜咽:“我的儿,你哥哥但凡有你一丝明白的,也到不得这个地步啊!”
薛宝钗只是垂了眸,掩去眼底的忧虑。
她心思玲珑,自是比薛姨妈想得远些,薛蟠与林琢玉起争执这件事就透着蹊跷,薛家搬东西不在一时半刻,怎么就差那一辆马车的功夫?
薛蟠平日里倒是与人起过争执,挥拳痛殴也是常有的事,可那多少也得是人家先碍了他的眼,林琢玉与薛蟠素不相识,车夫来商量的时候话里也还客气,怎么薛蟠就如吃了炮仗一般,一点就着了?
虽然薛蟠被雷击这件事,是怎么都解释不通的,但薛宝钗还是觉得,内里透着些许古怪,她总觉得,薛蟠是吃人算计了。
现在的问题是,算计薛蟠的究竟是什么人,是林琢玉,还是另有其人呢?
林琢玉又不认识薛家人,为何要对薛蟠下手?
薛姨妈抹了抹眼泪,叹气道:“唉,原是想来荣国府看看你贾家姨妈,不成想出了这档子事儿,倒给她添了麻烦了。”
薛宝钗脸色猛然一白,捏着帕子的手攥得生疼:“妈,我有些累了,先回去歇一会。”
薛姨妈点点头,不疑有他:“好孩子,你去吧,我在这儿再守一会儿。”
薛宝钗告退离去,快步来到自己的房间里,厉声道:
“莺儿,去叫香菱来!”
莺儿吓了一跳,她服侍了薛宝钗这么多年,从未见过自家小姐如此神色,一时间竟被薛宝钗的情绪吓住了,一声不敢吭,只是应命出门,不多时便将香菱带了回来:“小姐,人到了。”
香菱不明所以,正要给薛宝钗见礼,便被薛宝钗一把抓住手腕:
“我问你,哥哥昨日可接了谁的信吗?”
香菱吓了一跳,不由得支吾起来:“有,有的……”
薛宝钗厉声喝问:“信在哪儿!”
香菱又疼又怕,可又不敢不答,只能含着眼泪开口:“没有信,是一个人送的口信!”
“谁送来的,说了什么!”
香菱连连摇头:“我、我不知道!那来送信的人我不认识,说的话我也全不懂……”
薛宝钗一时气急攻心,满脸涨红,胸口一阵憋闷,竟向后倒去!
“姑娘!”
莺儿吓了一跳,连忙上前把人扶住,含泪道:“姑娘若是生气,打人骂人都使得,只是别憋在心里,气坏了身子啊!”
薛宝钗拿手在胸口顺了顺,才觉得缓过来一口气,冷笑着开口:
“没事,我就是一时上不来气,现在好多了。”
她一面说,一面连连点头:
“好,好得很,这才叫一家子骨肉呢!”
莺儿和香菱都不明白这话,只有薛宝钗自己心里明镜一般,虽说来人传的是口信,可薛家人进京只知会了王家和贾家,这口信儿的来处必然跑不出这两家。
而这两家人里认识林琢玉,知道林琢玉何时出门何时回家的,也就只有贾家人了!
薛蟠被雷劈或许是因着阴司报应,可这也不代表,他就没被人算计了去!
一码归一码,这件事也不能就这么完了!
薛宝钗冷冷一笑,目光里透出些坚决来,薛家嫡系虽然如今也单薄,可也不是能任人宰割的,只要她在一日,便会回护兄长母亲一日!
……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何况薛蟠又是在热闹的荣宁街附近被雷劈的,现场围观的人虽然不多,可是一传十十传百,没到三天,京里头都传遍了。
王子腾命好,消息还没传开的时候就已离京赴任,家族中唯一正经出仕,每日需要应差点卯的贾政可就惨了。
京官里但凡有些见识的,谁不知道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如今薛家的家主在贾家门口被劈了,这贾府二老爷不知道,怎么都说不过去吧?
贾政这几天被问得烦不胜烦,就连自己家的清客相公们都拐弯抹角地打听这事,把贾政气得,连王夫人都跟着不待见了,一连在周赵二位姨娘那里歇了好几天。
林琢玉可不管那个,优哉游哉在流风院修养了好几天,三日之期一到,直接乘着马车又回了林宅。
才一下车,进了后宅门,就见惜雪在门后候着:
“姑娘,少爷让我跟您说一声,来了就赶快到正房去,有人等着呢。”
林琢玉茫然了一下:“谁要见我?”
林彦玉让她去正堂?按说不应该啊,这个年头,她一个姑娘家,哪里有接待外客的道理?
惜雪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但是少爷好像很紧张的样子,让姑娘回来了一定要立刻过去。”
林琢玉心里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叹气道:“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吧。”
她独自一人去了正堂,才一进门,就见主位上坐着两个年龄不同,但都器宇轩昂的男子,一个约有三四十,一身海蓝地蹙金云纹圆领长袍,腰间嵌玉束带,足蹬绣螭靴,面容沉肃,不怒自威,另一人七十上下,鹤发清须,头带嵌宝金冠,身着绛色织龙虎纹锦交领长衫,阔服大袖,潇洒不失威严。
林琢玉心里早有数,低眉垂手走到正堂中间,按规矩行礼:“林氏琢玉,拜见二圣,二圣千秋万福。”
这两个主子没有一个好惹的,把谁放前头都是个问题,林琢玉索性就避开了。
上皇哼笑一声:“你倒是会讨巧。”心里还是有点不爽。
虽说现在当皇上的是他儿子了,但他毕竟是当老子的,岂有排在儿子后头的道理,再说林彦玉乃是他的徒弟,四舍五入林琢玉也算跟他有点交情,这都不能让林琢玉把他的位置往前挪挪?
皇上倒是神色平稳,当着太上皇的面儿,哪有他挑理的份儿,只是点点头:
“起来吧,坐着回话。”
林琢玉乖乖站起身来,斜签着身子在一旁椅子上坐了,拿眼睛剜身旁坐着的林彦玉。
——这两位祖宗既然在家,你倒是送个信儿过去,别让我回来了啊!
林彦玉用眼神儿回怼:是这两位指名道姓要见你,我有什么办法!
上皇看着林琢玉和林彦玉的样子,倒真是起了几分兴致,他虽然儿子孙子一大堆,但个个儿在他面前恭敬有礼,生怕让他挑了错处,倒很少见到他们像林家兄妹俩一样互相埋怨甩锅的。
不过兴致归兴致,上皇也没忘了正事:“林家丫头,听说你前两天在荣国府门前,让那薛家小儿打死的冤魂上身了?”
林琢玉摸不准上皇的意图,支吾道:“小女没印象了,听丫鬟说是这么回事。”
从贾宝玉养在内闱就被看作是个异类,可以看出这个朝代男女大防还是挺严格的,林琢玉生怕上皇跟皇上一高兴,给她玩个男女授受不亲,赐给冯渊配阴婚。
上皇扫林彦玉一眼,轻哼一声:
“真是荒唐,道听途说之语,就敢往世家子弟头上安?看来你这妹妹口中也未见得都是真话吧!”
林琢玉明白过来,上皇不是要管赐婚这档子闲事,是替薛家出头,兴师问罪来了,立刻给自己找补一句:
“小女的话还没说完,当日被鬼上身一事虽然没有印象了,不过小女在昏迷时,梦中的确有人自称是冯渊,说是被薛家大少爷打死的,求小女给他伸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