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彦玉也没想到那位爷居然会派人来接,也顾不上与周瑞周旋了,只朝夏太监笑道:
“原是要立刻动身的,只是碰见亲戚来接,难免寒暄几句,倒叫主子爷等急了。”
夏太监苦着脸赔笑:“哎呦喂我的小爷,这事情也有个轻重缓急,凭它什么亲戚,也没有叫主子爷等着的道理啊!”
林彦玉还待开口,夏太监不由分说,半请半推地让人上了轿子,竟是直接离开了。
等林彦玉走后,林琢玉方站了出来,面上仍是淡淡:
“还不走吗?”
周瑞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赔笑:“小人失礼了,二位姑娘快上轿吧,老太太在府里也要急了。”
这会子,方才那股洋洋得意的劲儿是一点也不剩了。
林黛玉一直跟在林琢玉身后,把周瑞前倨后恭的模样看在眼里,在心下暗自忖度。
父亲的顾虑果然不是没有道理,但不知请彦哥哥去的人又是何身份,能叫荣国府的奴才都望而生畏?
……
等将人送回了荣国府,周瑞不敢怠慢,立刻找到他女人,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又叫他女人把话转给王熙凤,倒把王熙凤惊了一身的汗:
“能使唤得动夏太监,不知这故交的身份又到什么地步!”
贾琏这会儿也在一旁,拧着眉头沉吟:“这倒也奇了,若说这故交是林姑父在京城时交下的,也没有如此照拂庶长房的道理,若说是庶长房的故交……那林小子的父亲是个什么来头,怎么咱们一点也没听说。”
王熙凤心下沉了沉,看向周瑞家的:“老太太和太太那边,你告诉了没有呢?”
周瑞家的陪着小心回道:“老太太吩咐,人一进府就立刻接过去,小的也不好当着两位林姑娘的面说这个,只能抽个空先来回奶奶。”
王熙凤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挥手让周瑞家的先下去,又看向贾琏:
“你出去打听打听,这林小子的父亲到底什么来头,最好能把这故交的身份打听出来,实在不行,往夏太监身上使些银子试试看,我看这事儿透着蹊跷,倒不能不放在心上。”
贾琏点点头,又朝老太太那儿努努嘴,正色道:
“林姑娘都到了,你不过去帮衬着,仔细你那姑妈说出些好的来。”
王熙凤撇了撇嘴:“我若真去了,她才是有话说呢!人家早埋伏好了,就等着今儿抓我的小辫子,我躲清静还来不及,倒过去凑这个热闹?”
贾琏叹了口气,凑上前去抚弄着王熙凤的手:“我的奶奶,说不得只好委屈你罢了,你若不去,谁知道太太会作出什么妖来?一个是巡盐御史的嫡女,一个身份又神秘,要是大太太还罢了,你瞧瞧,这两位哪一个是五品员外郎的正妻得罪的起的!”
王熙凤“呸”了一口,嗔道:“什么五品员外郎的正妻,难道节度使的嫡妹就不作数了吗?”
话虽说着,人却已经站起身来,对着穿衣镜看了看自个儿的衣裳,觉得待客也算体面了,正待出门去,却忽被贾琏叫住:“你就穿这个去?”
王熙凤莫名其妙,回过头来:“怎么,我这衣裳还不够体面?”
贾琏无语片刻,往老太太院里使了个眼色:
“那两位姑娘,一个是父母双亡,一个是母亲新丧,更不必说林姑娘的生母就是老太太的小女儿,大老爷的亲妹妹,你我的姑姑,这么近的亲戚没了,你不说穿着孝服过去,倒大红大绿的?怎么想的来着!”
王熙凤脚步一顿,不由得拍了拍额角,咋舌道:
“瞧我,真是昏了头了。”
她急急唤过平儿来:“快开箱子,找几件素净衣裳去!”
平儿连忙带着两个小丫鬟去了一会儿,捧过几件衣裳来,伺候王熙凤换上。
不多时,王熙凤换了衣裳出来,只见上身着雪青地软缎捻银绣云纹琵琶袖,下衬着霜色绫绣水仙纹褶裙,头上乌云堆绾作惊鸿归云髻,也不用金器,只以珠钗压鬓,另择了两支掐丝蝴蝶镶蓝宝银步摇,往耳边垂下些碎玉珠串,又与耳畔明月珠相称,她平日里严妆华服,今日却成了淡妆西子,这盛世牡丹乍变作出水芙蓉,倒也别有些风情。
贾琏歪在炕上,盘着腰间的玉佩,见王熙凤出来,眼底闪过一丝惊艳,上下看罢,又笑着点点头:
“只是还华丽些。”
王熙凤嗤笑一声,眼底闪过些冷意来:
“也给旁人留些面子吧,你当那两位太太是长心的么?再者说,平日里花红柳绿的,偏这日一身重孝,装给谁看来?还嫌底下人嚼舌嚼的不够多吗!心意尽到了,也就是了。”
贾琏无奈,只得又赔着笑:“知道你不耐烦,好歹先混过这一遭去,如今已晚了不少了,还不知道二太太有多少话说呢!”
王熙凤只是冷笑,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裳,这才出去了。
……
等王熙凤到老太太屋子里时,众人都已拜见过了,王熙凤在门首略听了听,知道里面还算平静,这才定了定神,整理好衣裳,含着笑迎了进去:
“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这一进屋,里面人的目光顿时都落在王熙凤身上,一旁的李纨含笑同琢玉和黛玉道:
“这是你们琏二嫂子。”
略顿了顿,目光自凤姐身上划过,心下暗自纳罕,这位二奶奶平日里最是花红柳绿的主儿,今日怎么这样素净起来?
但略一思忖,也便明白过来,这是顾忌着林家姐妹的心情,特地换了素衣裳。
贾母这会儿已止住了眼泪,笑着拉过黛玉来:“什么二嫂子,分明是个泼皮破落户,你们只叫她‘凤辣子’就是了!”
王熙凤笑着迎上前来:“老祖宗又拿我取笑!”
这几步路的功夫,已将林家姐妹二人身份分辨出来。
林琢玉年纪较林黛玉长些,容貌虽也动人,只是眉目间总有一股子冷意,叫王熙凤不敢亲近,而黛玉则柔弱娴静,温婉灵秀,更兼倚在老太太怀里,这远近亲疏自是一目了然。
既打定了主意,王熙凤便先朝林琢玉笑了笑:“这位想必就是林大妹妹了?”
林琢玉闻言,便朝王熙凤施了一礼:“见过二嫂子。”
王熙凤连忙上前扶住,笑道:“倒是江南的水土养人,瞧瞧这气派,便知是读书识字的,不似我这等俗物,只好讨老祖宗的嫌罢了!”
贾母闻言,不由得笑道:“可惜你这猴儿没有福分,等来世修一修,托生在江南,再回来让我疼吧!”
王熙凤笑着转到贾母面前,目光落在林黛玉面上,细细拉着手打量一番,笑道:“天底下竟真有这样的人物!我枉活了这么多年,到今儿才算开了眼,瞧妹妹这举止做派,便说是老祖宗嫡亲的孙女,又有谁能不信服!”
一面说,一面要拭泪提贾敏一句,瞧见黛玉眼角有泪痕,便转了心思,反替黛玉轻轻拭了拭眼角,又看向琢玉,柔声道:
“两位妹妹到了这里,千万不要想家,把这里当家也是一样的,有什么缺了少了的,只管派人来告诉我,我虽没本事,些许东西倒还置办得来。”
贾母笑着看向王熙凤,正要说话,忽听王夫人缓声道:
“凤丫头,这个月的月钱放了不曾?”
王熙凤嘴角一抽,心道这不就是来了?
三日前就回明的东西,如何拿到这里来又问一遍?况且早不问晚不问,偏偏在这个时候,当着这些人的面来问,安的是什么心,也就可知了!
话虽如此,她也不能不回话,便站直了身子:“月钱都放出去了。”
王夫人这会儿已经往果盘里捻起根银签子,噙了上头的果子,慢条斯理地嚼了,又道:“前几日让你找来给两位姑娘做衣裳的料子,怎么不见你带来。”
一语提醒了贾母,不由得也看向王熙凤。
王熙凤脸上的笑都快僵了,勉强道:“我昨儿带人到楼上找了半日,也没见太太说的那几匹料子,想是太太记错了?”
——她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姑姑!
贾府的库房里东西虽多,也没乱到几匹料子都找不到的地步,可等她找到之后才发现,这几匹缬花缎不是大红就是大紫,她吃拧了才会拿来给林家姑娘过目!
王夫人面色平静,点点头:“有没有,什么要紧?倒是你,也不随手拿两匹布出来,给你这两位妹妹裁剪些衣裳。”
王熙凤深吸一口气,勉强按捺下额角的青筋。
人还没来,尺寸一概不知,她按什么尺码给林家姐妹做衣裳?
这是衣裳,又不是孙猴子的金箍棒,还能叫它想大就大,想小就小么!
她扯起笑脸来:“我已经令人备下料子了,等太太过了目就送来。”
反正王夫人也不能当着大伙儿的面叫人当场就量体裁衣,回去慢慢找也不迟。
王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目光忽然落在林琢玉手腕上,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睛:
“琢丫头腕子上是什么?倒有些新鲜。”
林琢玉闻言,便拢了拢袖口,露出里面黑珠线编的手链,上头拴着一个小小的羊脂玉镂空的骰子,里面盛着一粒朱砂似的红丸:
“原是父亲当年给的,说这叫‘玲珑骰子安红豆’,里面的红丸是茜香国进贡而来,带着可以驱邪避毒,叫我兄妹一直带着。”
王夫人点点头,眯起眼睛来:“原来是这等稀罕物什,倒难为了令尊,不知令尊是从何处得来,我想给你宝兄弟也淘登一个,保他平安。”
王熙凤听得魂不附体,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言语——
要了命了,这也是当长辈的说得出口的话!
几句话,既寒碜了林琢玉,又自抬了身价,还隐隐透着夺人所爱的意思,二太太这辈子的聪明才智,怕是都用在这上头了。
茜香国的贡品固然难得,这一句“难为了令尊”可就是明晃晃打林琢玉的脸,暗指她父亲原是个没身份的人,能弄到这等贡品实在不易;
至于后面这话,更是叫人不齿,茜香国的贡品,自然是从皇上手里弄来的,可林琢玉之父实在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如何能与皇上有旧,也许是转了三四道关系才弄到手的,或是干脆就是走了门子,这话如何说得出口,林琢玉一个小姑娘又如何能解释明白?
解释不通这玲珑骰子的来历,这就是一桩事,若要细追究起来,有理的也得变成没理,林琢玉为了弥缝,自然只能“成人之美”,圆了王夫人的心愿,来求她不要声张!
王熙凤这般想着,额角隐隐渗出些冷汗来。
王夫人的心思之深密,实在令人叹为观止,可是以如此心思欺凌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又未免叫人不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