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五百四十七章 他是真的勇

距离长安三十余里的一个驿站。

年底了,各地去长安参加大朝会的官员多了起来,驿站也因此忙的不可开交。

驿丞吴华最喜欢的便是这个时候,按照他的话来说,往日经过驿站的多是些被贬谪的官员,看着暮气沉沉。而到了年底,各地去长安的官员看着就新鲜多了。

没错儿,就是新鲜多了。

也精神多了。

“农人到了年底也会给自己打一壶浊酒,弄一把烤豆子,蹲在家门口,吹着冷风,指着远处对儿孙憧憬来年。那些官员也是如此,年底啊!去了长安就得跑关系,就得想办法升迁。人啊!总得有上进心才好,有了上进心,这人看着才鲜活。”

五短身材的吴华站在院子里,双手笼在袖口中。

“驿丞,那您呢?”有抱着柴火去厨房的驿卒笑着问道。

“我?”吴华指指自己,“那些都是贵人,进了我的驿站,那便是我的人。弄些好酒好菜,弄些热乎乎的洗脚水,弄些干净的被褥,那都是人情不是。兴许啊!某位贵人就看中了我,带挈我发达了。”

“哎!马蹄声!”

有人说道。

“不少!”吴华眯着眼,“咦……至少百余骑。是贵人。”

年底了,各地官员要带着贡品去长安,一路随行的还有参加明年开春科举的学生们。百余骑,差不多。

吴华说道:“都忙着!”

要做出忙碌的姿态,才能让贵人满意。

他笑着往外迎,一边走一边说道:“不知是哪的使君或是司马别驾……”

门被推开,一股冷风卷着雪花吹了进来。

“咳咳咳!”吴华被冷风吹的咽喉发痒,眯眼道:“哪位贵人?”

进来的是两个男子。二人看看院子里,目光转动,盯住了吴华,“可有人住?”

好大的架子,吴华说道:“还没,不过,后续说不清楚。”

一个男子进来,“把所有人叫来。”

吴华一听觉得不对,“你是……”

“锦衣卫!”

一个牌子亮出来,吴华哆嗦了一下,“赶紧,集结了。”

驿卒们集结,男子问道;“可都到齐了?”

“是,都到齐了。”

吴华确定没错。

“查!”

捷隆进来了。

随即数十人涌了进来,把驿站搜了一遍。

“并无异常!”

捷隆点头,“好!”

吴华有些忐忑,“贵人,不知来的是……”

“不该问的别问。”捷隆冷着脸。

“是是是。”

锦衣卫的凶名能让官吏们晚上做噩梦,可这般凶名赫赫的锦衣卫,此刻竟然为人打前站。

那人会是谁?

外面传来了马蹄声。

在这等地方干活时日长了,只需听听就知晓来了多少骑。

三百余!

三百余,会是谁?

马蹄声到了门外,吴华笑眯眯的想去迎接,一只手臂挡在前方。

“退!”

拦截他的锦衣卫随即束手而立。

捷隆走到了门后,侧身而立。

吴华看了一眼,所有锦衣卫都是如此。

天神!

一种猜测令吴华哆嗦了一下。

“这里看着倒是不错。”

“是不错,有些斑驳古迹的韵味,等明春下一场雨,能令那些文人骚客趋之若鹜。”

随着这个声音,进来两个男子。

一个中年文士,一个……竟然是僧人。

“韩先生。”捷隆笑道,“大师。”

“辛苦了。”韩纪点头。

吴华笑道:“小人吴华,乃是此地的驿丞。”

韩先生,那不就是韩纪吗?

至于那位僧人,多半是皇帝身边的那位慈悲大师。

果然是贵人。

吴华心中欢喜,想着用什么手段讨取二人的欢心。

“石头,慢些。”

外面有人说道。

“奴婢不敢。”

嗯?

吴华一怔。

接着,便看到一个年岁不小的男子进来,男子侧身,随即进来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微笑着,抬眸看了里面一眼。

不知怎地,吴华就觉得腿有些发软,那些客套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见过陛下!”

院子里的锦衣卫们单膝跪下。

“陛……陛下?!”

吴华哆嗦着,不用谁招呼,腿一软,就跪了下去。

来的正是皇帝。

而前面的男子便是韩石头。

皇帝走进来,看看院子,说道:“这石板看着有些年头了,不知走过多少人。历史历史,在史书中是文字,在石板上便是斑驳。”

韩石头说道:“终究还得要记在史书中。”

“免礼!”皇帝开口。

众人起身,那些驿卒发现平日里颇为油滑的驿丞大人,此刻竟然说话结巴了,而且举手投足都有些不协调。

“吃食我等会自己弄,你等准备食材就是了。”秦泽过来交接。说着,他看了一眼韩石头。

他是皇帝身边的宦官,也就是韩石头当初在伪帝身边的位置。

按照趋势,他会渐渐成为宫中贵人们之下的第一人。

可没想到的是,韩石头竟然是……

那一日的场景他还记得。

皇帝一刀斩杀了李元,众人才发现,韩石头两眼含泪,定定的看着皇帝。

那眼神啊!

仿佛是久别多年的亲人。

皇帝显然是也愣住了。

然后,他捂额,“当年朕曾露出破绽,本以为会被伪帝发现……”

“是奴婢遮掩了。”

韩石头说道。

“你……”林飞豹指着韩石头,“当初我等临走前先帝交代,以二十年为期,二十年内有人传信,那么,便是我等出山的日子。那一日老夫正在铁匠铺中做生意,外面却弹来纸团,正是启用我等的信号……是谁?”

“正是咱!”

韩石头依旧在看着皇帝,“像!一半像先帝,一半像黄奉仪。”

林飞豹身体一震,“当初陛下曾说自己有布置,却不肯说那人是谁,原来是你!”

“石头!”李泌发狂般的喊道:“韩石头,你可是为了活命撒谎?你的忠心呢?”

韩石头冷冷的道:“咱从头到尾都是先帝的人,老狗,这些年咱一直看着你倒行逆施,看着你得意洋洋。如今,你的好日子到头了。”

原来,韩石头是孝敬皇帝的人。

只是想想多年来站在伪帝身后的心腹宦官竟然是孝敬皇帝的人,秦泽就不禁脊背发寒。

而能在伪帝的身边一待便是数十年,没有露出一点破绽,韩石头更是令人畏惧。

想到这里,秦泽眼神黯然。

陛下想来会重用韩石头吧!

进了驿站,简单吃了饭,长安就来了使者。

“殿下准备明日出迎,令奴婢带来了大氅。”

内侍带来了一件大氅。

皇帝提起来看了看,“皮毛不错。”他问道:“太子如何?”

“殿下一切安好。”

“可有人作乱?”皇帝随口问道。

可在场的人却心中一凛。

仿佛嗅到了血腥味。

“并无。”内侍恭谨的道:“听闻陛下要回来了,关中很是安静。”

“噤若寒蝉?”皇帝失笑。

皇帝把大氅递给韩石头,韩石头不敢接,皇帝笑道:“朕如今仔细想来,这些年许多事都有迹可循。一切,都是你在宫中筹谋。在伪帝的眼皮子底下行事,稍有不对,顷刻间便会露馅。不容易。”

秦泽觉着换了自己去,能坚持半年就得疯了。

想想,每日你服侍着死仇,脑子里想着怎么弄死他,但却需要装作忠心耿耿的模样,一切都为他考虑。

这不得疯了?

秦泽用钦佩的目光看了韩石头一眼。

“刚开始奴婢也有些压不住杀机,于是便在脑子里想着这人是奴婢的主人,要诚恳的伺候他。就这么想啊想,一会儿觉着他是奴婢的主人,一会儿觉着他是奴婢的仇家。就这么想着……走着。到了后来,奴婢一边能装作忠心耿耿的模样,心中却在琢磨别的事儿。”

这是演技提升了。

不容易!

皇帝把大氅给韩石头披上。

二人进了房间。

烛光摇曳,韩石头给皇帝倒了一杯茶水,皇帝问道:“阿耶……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既然知晓伪帝父子不对,为何不动手?”

“先帝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韩石头说道。

“那么……”皇帝手捧茶杯,有些不解的道:“他既然知晓伪帝父子居心不良,为何不先发制人?”

“当初……”韩石头眯着眼,仿佛回到了当年。

“当初先帝一心就想着革新大唐,在外……结下了许多对头。”

那个老爹是真的勇啊!

想到孝敬皇帝当年得罪过的仇家,皇帝眼皮子不禁跳了一下。

“那时候先帝整日应付那些对头,且朝中弹劾的人也不少,他还得去应付朝中的对头……”

“等先帝发现伪帝父子不对劲时,他已经深陷漩涡之中,此时再对伪帝父子出手,连宗室都会翻脸。”

“世家大族,官员,权贵,宗室……”皇帝叹道:“他为何如此?”

这是把自己当祭品的节奏啊!

“先帝曾说过,大唐到了这个地步,不用霹雳手段,无法挽回国运。可他用了霹雳手段,却只换来无数对头。”

“他缺少支持。”皇帝说道。

“是,先帝就像是个孤独的勇士。”韩石头眼中多了泪光。

“那么,这一切,他是何时告知你的?”皇帝问道。

“就在那一夜。”韩石头说道:“第二日,奴婢便去寻了李泌,举报先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