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八十五章 御座之下筑一座京观

大朝会是一次聚拢人心,展示大唐威严的聚会。

历年来,大朝会上从未出过岔子。

可今日却有御史在大朝会上给皇帝上了眼药。

大喜的日子啊!

可在场的除去北疆系的官员之外,大多对皇帝在蓄奴之事上表露出来的态度感到不安,以及愤怒。

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奴仆便是机器。失去了这些机器,肉食者们还剩下什么?

仅仅剩下权力。

田地和奴仆便是产业,没有产业的肉食者是个假的肉食者,是个空架子,一推就倒。

皇帝想动奴籍,不,他上次已经动过了,一出手便让十余万奴仆出籍,令关中肉食者恨之入骨。

昨日皇帝再度放话,延续了孝敬皇帝当年的态度:大唐人不该为奴。

孝敬皇帝当年喊出这句话时,只是太子。上面坐着二圣,轮不到他做主。

可此刻他的儿子却是帝王。

这是要掘咱们的根啊!

昨日,权贵们在聚会,宗室在聚会,世家大族以及豪强们在聚会。

甚至连豪商们都在聚会。

所有人都在猜测皇帝这话的真假。

最终大部分人得出一个结论:这个皇帝是玩真的。

所以,今日的大朝会气氛有些诡异。

而兰云的出现,让这份诡异一下就释放了。

殿内好像多了些喜气洋洋。

终于和今日的气氛合拍了。

刘擎眼中多了冷意,看向兰云的眼神就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北疆系的官员身上带着冷气,这是长安官场的评价。

他们在艰苦的北疆和大唐的世仇厮杀,和那些马贼厮杀,和三大部厮杀。他们行事更为直截了当,少有那等权谋。当然,不是他们不会,而是没工夫弄那些玩意儿,他们更喜欢直截了当的解决问题。

罗才微笑着,在脑海中搜索兰云的资料。

然后,笑的更加的和气了。

吏部有传言:当罗尚书笑的和气时,就该有人要倒霉了。

兰云觉得浑身仿佛被什么东西裹住了,无比沉重。

但他知晓自己必须要表现出大义凌然的一面,否则背后那些人不介意把他丢出去给皇帝泄愤。

他抬头。“臣自知罪孽深重,请陛下责罚!”

这是以退为进。

皇帝若是责罚了他,便是恼羞成怒,更是做贼心虚。

所以,正如那位官员所说的那样,一两年之内,皇帝不会动他。

兰云的眼力很好,不经意间,发现皇帝的嘴角微微翘起,竟然是嘲讽之意。

而戴着羃(上四下離)的皇后冷哼一声,对太子说道:“一群蠢货!”

太子用力点头,“欠收拾!”

韩纪和赫连荣站在一起,他低声道:“谁的人?”

赫连荣摇头,“多半是暗子。”

梁王也来了,他看着皇帝,叹道:“登基之后的第一日啊!就这么被……哎!”

皇帝开口了。

“你这话,说的好!”

兰云低头,眼中有嘲讽之色。

皇帝这是想顺势下坡吗?

可你的话在前,覆水难收啊!

“朕一直在想,往前几千年,诸位的祖宗是作甚的?”

皇帝就像是说家常般的娓娓道来,可那不屑讥讽之意,却令每个人都感受到了。

“往上数千年,每个人的祖上都是种地的,或是商人,或是工匠。就算是颍川杨氏,千年前他们的老祖宗也只是个拉粪车的。”

各家各户挖茅坑,茅坑满了就得拉走,否则臭气熏天不说,也没法拉撒。弄出来的东西便要用大车拉走处置。

颍川杨氏在发迹之前的祖上就是拉粪车的。

这段历史随着颍川杨氏的发迹,再无人敢当面说出来。

“就算是李氏,祖上也出过种地的农夫。没人天生高贵!”

“你等的祖上当年也曾抱怨,乃至于控诉自己的境遇。可一朝发迹,便摇身一变,从被人役使变成了役使他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皇帝的话带着金石之音,“在朕的眼中,所有人都只是一个身份,大唐人!”

呵呵!

大殿内若是能笑,此刻定然是哄堂大笑。

你呢?

你自己使唤的难道不是大唐人?

“同是大唐人,凭何有人被当做是牛马?朕,当为这些人做主!”

皇帝眯眼看着众人。

“有人说,朕在宫中役使的人也是奴隶,这话,没说错!”

大殿内有些嗡嗡嗡的杂音。

皇帝这是要准备打自己的脸吗?

此次任务算是圆满结束了吧!兰云眼底有些喜色。

“故而,就在前日,朕让皇后整理了一番宫中的名册。就在此刻,宫中正在筛选,愿意出宫归家的内侍与宫人,皆可报名。宫中每人发五千钱的遣散费。此刻,想来第一批人已经在等候出宫了。”

兰云的面色剧变。

不少人面色剧变,但不少人却依旧冷笑。

可剩下的人呢?

“朕昨日问过韩泽可愿出宫,韩泽说不愿。朕很是好奇,便问了他为何。韩泽说,他在宫中半生,如今只会伺候人,却不会做事。出宫后怕是会被饿死。”

“朕问了他亲人,他说早已物是人非。就算是亲人尚在,多年未见,亲情早已淡薄,谁愿意奉养他?”

“皇后建言,若是不愿出宫的,便留在宫中,每月依旧给钱,留他们在宫中终老!”

兰云的脸颊在颤抖。

“今日是永德元年的第一日,万象更新的好日子。朕令人去各处传话,从今日开始,宫中人不再是奴仆,而是侍从!”

兰云抬头,脊背汗湿。

错了!

所有人都错了!

他们看错了皇帝!

没有人愿意把刀子对准自己,可皇帝却毫不犹豫的割了自己一刀。

侍从不是奴隶!

而是招募的侍从!

侍从从户籍上来说是自由民!

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都能来去自由。

皇帝率先垂范,割了自己一刀。

随后,他的刀子会朝着谁挥舞?

兰云仿佛看到了那刀子在肉食者们的头上悬挂着,底下人人颤栗。

皇帝的声音依旧在回荡着。

“不肯出宫的,宫中为他们养老。这一批内侍之后,宫中不再接收阉人,此令,从今日开始!”

“陛下!”一个老臣愕然,“阉人两千余年,不能断绝啊!否则后宫如何?”

“所谓阉人,不过是男人为了自己的私欲弄出来的畸形制度。既担心被人戴帽子,又要想享受宏大宫殿群带来的快意,享受无数人伺候的那等人上人的嘚瑟,世间哪有那么多好事?”

皇帝说道:“这一批内侍干不动了,后宫缩小,以招募的侍女为主。至于男侍从,便在外。每月的工钱皇家给,与朝中不相干。双方签订契约,后宫中的最短多少年,最长多少年。每年假期多少……”

一滴汗珠从额头上滴落在鞋面,兰云别过脸去找到了那个官员。

此刻,官员面色苍白。

这个变革格外的细致,由此可见不是一朝一夕想出来的。

也就是说,在皇帝说出大唐人不该为奴这句话之前,革新宫中就在他的计划内了。

那位所谓的神童,一下就跳进了皇帝挖好的坑中。

他们抽向皇帝脸的手被拍了回去。

皇帝的巴掌正在路上……

“朕本该在大朝会后和皇后主持此事,随后再公布。可此刻却有人迫不及待的想让朕难堪!”

兰云身体一震,赶紧说道:“陛下,臣一片公心……”

“公妮娘!”

皇帝在大朝会上爆粗口啦!

御史呢?

御史们目瞪口呆。

“朕即位以来,再三强调一事,谁阻碍了奏疏进宫,谁便是乱臣贼子。外朝昨日还递了十余份奏疏进宫。韩泽!”

“陛下!”

韩泽上前。

“可有兰云的奏疏?”

“陛下,并无!”

皇帝看着兰云,“你可写了奏疏?”

“臣……臣……”

“通往宫中的通道畅通无阻,可你却不上奏疏。特地等到了今日大朝会上来给朕说此事,你图什么?”

“臣……臣……”

“你图的是背后那些人的许诺!你图的是荣华富贵!”

皇帝冷冷的道。

“陛下,御史进言劝谏乃是本分!”兰云辩驳道,“臣想,当面进言会更好些!”

“这话,你可糊弄那等长于深宫妇人之手的帝王。”皇帝指着那些权贵,“这里面对朕恨之入骨的不少吧!可谁敢在今日给朕添堵?他们不敢,一群老狐狸不敢在今日触怒朕。而你,一个御史,却想让朕在天下人面前丢人!谁给你的胆子?来人!”

“陛下,御史进言不可责罚,这是祖宗规矩啊!”有人出班劝阻。

“是啊!”

“若是处置了兰云,便是阻塞了言路。”

十余人为兰云辩解。

“他是蠢货吗?”皇帝问道。

自然不是,否则擢升他的人便是渎职。

“朕登基以来,接到御史奏疏三十五份,没有一份是他的。”

“有御史建言到时候留下伪帝父子一命,那位御史依旧活蹦乱跳的在折腾……”

伪帝父子是皇帝的死仇,他收拾那位御史没人敢置喙。

一个御史举起手,“陛下宽宏大量,令臣越发胆大包天。陛下,等大朝会后,臣还有弹章。”

“只管递进来!”

皇帝目光转动,“秉承公心的进言,哪怕蠢了些,朕也能容纳。”

那位御史面红耳赤。

“居心叵测之辈,也想用什么祖宗规矩来束缚朕的手脚,做梦。来人。”

“陛下!”王老二不在,乌达带着一群侍卫上前。

皇帝指着兰云。

“拿下,令大理石审讯!”

“陛下……”兰云被倒拖着出去,他看向官员,官员低头。

他看向那些权贵,权贵垂首……

“谁,想为他求情?”

皇帝起身问道。

那杀气,蓬勃而来。

没人吭声。

“陛下,今日是元日,当……祥和啊!”有人从另一个角度劝道。

“朕从北疆起家,一路脚下尸骸无数。到了长安,朕的横刀并未生锈,谁想试试朕的底线,只管来。朕,也想在御座之下,筑一座京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