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正在喝酒。
以前的他总觉得酒水是误事的东西,能不喝就不喝。他甚至鄙夷那些好酒之人,觉得都是一群没有目标的蠢货。
人活着,就得有追逐的目标。有了目标才不会迷茫,不会借助外物来麻醉自己。若是连这点儿自控力都没有,还奢望成什么事?
彼时的他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统领着大军一路攻城拔寨,无坚不摧,天下皆知魏明之能。
石忠唐麾下第一大将,南疆节度副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那时,魏明站在了人生巅峰。
他甚至还不时偷瞥一眼那个人。
偶尔会想着,兴许某一日我也能站在那里,俯瞰众生。
叛军进了长安,石忠唐几乎没有犹豫就进了皇宫。
那一日,魏明陪着他在宫中转了半天。
大!
富丽堂皇!
魏明觉着那便是世界的中心。
石忠唐住下了。
身边围绕着一群内侍和宫女。
一个人怎么能让数百人,乃至于上千人服侍呢?
魏明在那一刻不解。
后来他渐渐明白了。
不如此,还做帝王干啥?
不如此,怎么能保持着优越感?
生而为人,大部分人都在为了一日三餐挣扎,而那个人却居高临下的能决定大部分人的死活。
那种感觉,令人迷醉。
他的野心,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滋生。
我也能站在那里!
俯瞰天下!
可后续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笑话。
魏明举杯,一饮而尽。
石忠唐那个蠢货。
坏了大好局面。
换了我,绝不会出关。
魏明冷笑。
“副使。”
一个心腹进来,“大王召见。”
“只是我,还是……”魏明问道。
“是所有人。”
……
看到石忠唐时,熟悉他的魏明发现了一丝不对劲,好像有些……愤怒。
“见过大王!”
众人行礼。
石忠唐露出一抹微笑,“今天天气不错。”
没人接茬。
石忠唐自顾自的说道:“本想过几日带着你等出城狩猎……”
这是冬季,狩猎?
大王不会是喝多了吧?
“刚到的消息,令本王再无心思。”石忠唐摆摆手。
贺尊走出来,站在前方,回身看着群臣。
“北疆军大举南下。”
这是所有人都能猜到的事儿,但当这一日来临时,依旧有人微微叹息。
“乾州、洪州失陷!”
六个字,仿佛六记炸雷。
众人猛地抬头,不敢置信的看着贺尊。
贺尊面无表情的退了回去。
“方旭信誓旦旦能坚守二十日,可乾州两日失陷。”石忠唐的胖脸上多了一抹怒色。
有人愕然,“大王,有乾州失陷在前,洪州不该这般快失陷啊!”
“莫洛难道是蠢货?竟然不知晓汲取教训。”
石忠唐冷冷的道:“莫洛不战而逃,守军士气低迷,张霄引军出战,战败!”
主将跑了,绝望的守军在张霄的带领下出城决战。
随后,被不留俘虏的北疆军一扫而灭。
“本想着两州能坚守二十日以上,乃至于一个月,如此,新军完成了操练,便可融入大军。可,时不我待了。”
石忠唐说道:“马上收拢各部。”
“是。”
“松州,尚州增兵。”
“是!”
这是改弦易辙了,把示敌以弱变成了节节抵抗。
石忠唐目光转动。
气氛有些紧张,也有些沮丧。
士气可鼓不可泄。
“虽说丢了乾州与洪州,可我大军根本还在。诱敌深入的姿态也还在。松州,尚州,黄州……”
后面的话魏明没听进去。
“魏明留下!”
不知何时,石忠唐令众人散去,留下了魏明。
“大王!”魏明看了一眼左右,总是有种两侧会冲出刀斧手的担心。
“你跟着本王多年了。”
这个开头很是温和,魏明却颇为警惕。
“这些年,你跟着本王四处征伐,战功累累。本王一直在想,该如何酬功。”
当上位者觉得你的功劳太大,无法酬功时,你要么赶紧乖觉的滚蛋,要么就等死。
功高不赏是人臣大忌!
电光石火间,魏明浑身冷汗。
起兵清君侧以来,是他带着大军一路攻伐,直至关中。
也就是说,所谓的清君侧,实际上是他魏明率军打出来的战果。
我错了!
那么大的功劳,石忠唐该如何赏赐?
节度副使够不够?
不够!
那么,让你做商王?
既然没法赏赐,石忠唐能干什么?
飞鸟尽,良弓藏!
难怪他如此猜忌我!
魏明低头,“臣,不及大王分毫。”
否定自己的功劳虚伪。
唯一的法子便是低头。
我没有谋反的想法,任凭大王处置。
这是他的姿态。
石忠唐含笑看着他,“本王说这些,不是说你功高震主,本王心胸没那么狭隘。”
这是把话题掰开了。
魏明强笑道:“臣不敢。”
“时局至此,你我,还需精诚团结。”
走出节度使府,魏明觉得浑身发冷。
先前他发誓感受到了杀机。
身后,心腹低声道:“杀鸡儆猴。”
没错。
在这个时局艰难的时刻,杀一个魏明,能令整个南方为之一震。
但石忠唐为何不动手?
若是动手,魏明的那伙人就会离心。
“兔死狐悲!”
魏明冷笑道。
石忠唐的意思是摒弃前嫌,联手御敌。
——先把外敌干掉,咱们再谈其它。
这是要强行弥合二人之间的矛盾。
有些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的意思。
魏明回到了住所。
住所中有一块耕地。
他拿着锄头开始翻耕。
边上,侍女等平静的看着,显然是习惯了。
把这块不算大的地翻耕完了,魏明上来,惬意的道:“舒坦。”
他随意搓搓手,把裤脚放下去,不顾鞋子上的泥巴,就这么进了书房。
妻子进来,“夫君。”
“坐。”魏明指指对面。
妻子坐下。
魏明的妻子看着颇为平庸,姿色平庸,气质平庸,就是个普通女子。
“夫君,纳个妾吧!”
魏明的妻子低着头,“奴知晓配不上夫君。”
“说这些作甚?”
魏明喝了一口茶水,砸吧着嘴里的茶叶,咀嚼几下吞了。
“我本是农户出身,从小就在地里干活。十一岁那年,父亲病重,家中的那点钱还不够请一次医者,于是便去借贷……谁知晓,那便是噩梦的开端。”
“借贷时,那人说的好听,母亲不识字,我也不识字,只是听他说……便签字画押。”
“几服药下去,父亲的病情好了些,一家子很是欢喜,想着只要努力干,总有还清借贷的那一日。”
魏明微笑道:“过了两个月,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医者来看了看,欲言又止。我跪下哀求,医者说,这病……非有钱人家不能治。”
魏明的妻子第一次听闻他提及以往的事,闻言心中酸楚,“夫君……”
“我跪下说要治,就算是卖了家中的东西也得治。父亲说不治,我那时还年少,便说此事我做主。阿娘也点头。”
“父亲只是喘息看着我,那眼神,我一生都记得,是……慈爱,与不舍。”
“当夜,我做了个美梦,梦到父亲的病好了,一家子依旧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半夜,我被阿娘叫醒,睁开眼,昏暗中就看到阿娘那绝望的模样。她说,阿耶,去了。”
魏明依旧在微笑,“阿耶用裤带把自己吊死在了院子里的树下。”
魏明的妻子心中难受,握住了他的手,“夫君,都过去了。”
“过不去。”
魏明摇头,“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可父亲依旧选择死在外面,我后来才知晓,他是担心死在家中晦气,影响了我和阿妹,还有阿娘。”
“父亲离去,我与阿娘悲痛欲绝,丧事还没办好,债主就上了门,要钱!”
“我说,还没到时候,债主冷笑把契约拿出来,大声念,原来,这笔借贷债主随时有权收回。”
“知晓我后来为何要拼命读书吗?”魏明用两根手指头指着自己的双目,“不识字,便是睁眼瞎。”
“我寻识字的人看了,确实是如此。可家中的钱财早已一空,为了父亲的丧事还变卖了值钱的东西。”
那种绝望的情绪让人心中悲怆。
“我抗争了。”魏明指指自己,“我拿着菜刀堵着门,护着阿娘和还小的阿妹,我觉着自己能和他们拼了。”
“随后,我被毒打了一顿。阿娘和阿妹在嚎哭,债主在猖獗的笑,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就算是陛下来了,魏家也得还钱!”
“陛下!”魏明的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我乞求过,村里的老人时常会说陛下会派人下来巡查,会为百姓做主,于是我夜夜祈求。我无数次看着村口,可并未看到天使。那一刻我就知晓,帝王,只是个摆设!”
“随后有小吏来了,看了契约,说如此,便拿田地抵债。我后来才知晓,从借贷的那一日开始,我家的田地便被债主盯上了。”
“后来,我听人说,那债主乃是本地豪强,而官吏与他家是一伙的。他们拿田地,官吏拿好处。两边都吃的满嘴流油,不,是满嘴流血!”
魏明微笑道:“那是我一家子的血,是无数百姓的血。就是吃着百姓的血肉,这才养肥了他们。”
“十二岁的那一年,我永远记得。我与阿妹,还有阿娘,成了流民!”
“饥寒交迫之下,加之悲愤,阿娘没熬过那个冬季。临去前,阿娘拉着我的手,看着阿妹,不舍的说,娃,咱们便是牛马,不要想着报仇,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能看到希望。”
“我埋了阿娘,随后帮人做事养活自己和阿妹。十五岁那年,我从了军。”
“进了军中,我拼命操练,别人没事玩耍,我没事便操练,便琢磨。厮杀时,我冲杀在前,回来后,我琢磨总结。没多久,我便升迁了。”
“那个豪强呢?”魏明的妻子握着他的手,愤怒的问道。
“就在我升迁为校尉的那一年,那个豪强一家子被贼人洗劫,男的处死,女人被贩卖给山中的猎户。那些猎户没女人,一家子公用……”
魏明笑了起来,“报了仇,可我却有些茫然,不知该做些什么。直至那一日,我看到一个农户寻人借贷,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自家的遭遇。”
他看着妻子,“我在想,还有多少人如我家一般?还有多少豪强与官吏勾结,把百姓当做是牛马,肆意宰杀?我想结束这一切!”
妻子叹息,“可……”
“可我变了。”魏明苦笑,“为了达成这个目标,我得去逢迎上官,我得去送礼,得去钻营……得去不择手段。渐渐的,我便在名利中迷失了。这是报应。”
“石忠唐兵败后,大势难以挽回。”魏明苦涩的道:“论用兵,秦王远胜于他;论身份,秦王乃是孝敬皇帝之子,而他只是个异族人;论御下,秦王恩威并施,麾下敬服……”
“那……可还有希望?”魏明的妻子心中惶然。
魏明点头又摇头,“以往我以为秦王也不过如此,几番厮杀后,我才知晓,自己乃是井底之蛙。”
他起身走到墙边,墙壁上挂着一幅画,画上是一对中年男女。
“阿耶,阿娘,儿,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