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三百六十七章 眼高手低,肺腑之言

天下大乱,最为欢喜和矛盾的便是手握重兵的大将。

有人谋反,而且势如破竹。

这彰显了王朝的虚弱。

反不反?

不反做忠臣?

若是王朝威严还在,做忠臣倒也无妨。

可这个江山就像是一间破屋子,好像一脚就能踹倒了。

咱难道就不能自己起一间新屋子?

这个念头叫做野心。

史公明的野心就是这么起来的。

他觉得自己坐拥大军,且石忠唐和李玄必然会有一场延绵多年的大战。

如此,他可趁机猥琐发育。

算盘打的不错,可没想到的是,局势的发展令他目不暇接。

皇帝跑了,石忠唐占据关中。

局势往南疆叛军那边倾斜了。

随后北疆军出击,破利州,两军对垒。

大戏开演了。

史公明那时候是满心欢喜,就等着两军开战,随后延绵不绝。

结果李玄突袭他的大军,拿下代州。

更没想到的是,石忠唐一战溃败……更要命的是,夹谷关丢了。

石忠唐往南方遁逃,从一个掌控大半天下的军阀,变成了南疆的叛贼。

而史公明,却坐蜡了。

击败了南疆叛军的北疆军舔舔嘴唇,在环顾周边。

他每夜都在祈祷,祈祷神灵庇佑,让北疆军南下,和石忠唐厮杀。

如此,他好歹还有一线希望。

——若是石忠唐咸鱼翻身了呢?

那局势可就热闹了。

可这些最终都成了梦幻泡影。

看着城下的大军,谢忠低声道:“相公,将士们士气不高。”

史公明看到了。

德光城一日被破,这沉重打击了守军的士气。

而且,他史公明现在是反贼!

若是他能一统天下,那便是新朝的开国君主。

失败了,便是反贼。

成王败寇就是这个模样。

“阿耶,要不,就说李玄不纳降!”史坚低声道。

史公明看了儿子一眼,有些悲哀的道:“他不会喊吗?”

“降不降?”

城下此刻在高呼。

敲击盾牌的声音很是雄浑。

“降不降?”

“降不降?”

守军面如土色。

“重赏!”史坚说道。

史公明点头。

钱财被搬运而来。

就在城头上堆积着。

“商王领军正在赶来的途中,只需坚守五日,便能击溃北疆军。这些钱财,你等自取!”

史公明下了血本,把自己的私库打开,节度使府的库藏也尽数搬运而来。

铜钱堆积如山。

金银装满了木箱子,在秋日下闪闪发光。

守军的眸子,亮了。

“果然,财帛动人心。”

谢忠低声道:“还有机会。”

“攻城!”

北疆军在缓缓推进。

弩车一排排上前。

投石机就位。

弩手就位。

敢死营就位。

天地都在沉默着。

“放!”

投石机的摆臂猛地摆动。

石块呼啸着飞上了城头。

呯!

城头多了一块血泊。

轰!

撞到城墙的石块反弹跌落,但城头却为之一震。

“放箭!”

弩车发动,一支支弩枪飞上城头。

谢忠听到了惨嚎,回头一看,一个军士被弩枪穿透了身体,倒飞出去。

弩枪造成的死伤不多,但却摄人心魄。

“放箭!”

弩箭组成的黑云来了。

“盾牌!”

城头将领的喊声都有些无力。

“出击!”

敢死营出动了。

会州城乃是坚城,故而当初众人都觉得攻打不易。

唯有李玄不同。

第一波攻势不顺,守军很是凶悍,把敢死营驱赶了下来。

“有些意思。”李玄淡淡的道。

一队斥候来禀告,“殿下,发现南疆叛军踪迹,都是骑兵,正在往会州而来。”

“石忠唐果然要救援史公明。”江存中说道:“殿下,臣愿去阻截叛军。”

“不着急。”李玄看着城头说道:“兴许,用不着阻截。”

午时,鸣金收兵。

李玄叫来了索云,询问守军的情况。

“士气颇高。”索云说道:“登上城头的兄弟还看到了战死叛军的怀中跌落出来的钱财。”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李玄明白了史公明的手段。

“以利驱之的士气,它不长久啊!”

李玄心情不错,午饭多吃了一张饼。

饭后他散步消食,杨略陪侍。

“最近有人寻了臣相询……”

“问什么?孤治理天下的目的?”李玄含笑问道。

“是!”杨略说道:“臣也不知。”

“他们知晓你不知,只是借此来和你套近乎罢了。”

对这些手段,李玄看的一清二楚,赫连燕也没少禀告。

虽然他犯不着用锦衣卫来监视群臣,但锦衣卫几乎是本能的在收集这方面的消息。

成效斐然。

“孤好像离臣子们越来越远了。”李玄自嘲的道:“渐渐的就成了孤家寡人。”

“这是必由之路。”杨略说道:“帝王与臣子走的太近,不妥。”

“孤知晓。”

李玄回身,“回去。”

回到中军,王老二正眉飞色舞的和老贼说着自己先前抓获一个斥候的趣事,见到李玄,就眼巴巴的递过一块肉干,“殿下,这是我娘子做的肉干。”

李玄接过,咬了一口。

娘的!

差点把孤的牙齿给崩了。

李玄看着王老二眼巴巴的等着自己的评价,就缓缓咀嚼几下,整块吞咽了下去,“好吃!”

“我就说好吃吧!老贼却说嚼不动。”王老二笑嘻嘻的。

屠裳用同情的目光看了秦王一眼,然后下意识的摸摸腮帮子,他的大牙有些酸痛。

杨略突然一笑,对何聪说道:“有王老二在,殿下想成为孤家寡人也难啊!”

……

“将士们士气高昂啊!”

史坚很是欢喜。

史公明刚吃完饭,此刻有些饱胀。他起身缓缓而行,双手交叠揉着腹部,说道:“长安的游侠儿为了钱财动辄杀人,随后潜逃。那是游侠儿,军士比游侠儿更为蒙昧,只需以利诱之,自然悍不畏死。”

“石忠唐的援军不会超过五日!”史公明很是笃定的道:“他清楚东疆失陷的后果。”

“五日没问题!”史坚信心十足。

父子二人相对一笑。

只觉得眼前多了一抹光明。

难得啊!

从代州兵败那一日开始,这对父子就没真正的笑过。

“北疆军来了。”

下午北疆军的攻势越发的犀利了,甚至还有修士混在攻城的敢死营中突然暴起,若非谢忠得力,带着预备队及时赶到,这一日就过不去了。

随后的攻防战中,守军渐渐不敌。

史公明不敢置信自己的麾下会这般无力,他咆哮着,带着预备队四处游走,踢打着麾下将领的屁股,威胁着他们。

当残阳照在城头时,鸣金声传来,敢死营从容而退。

城头到处都是尸骸,城墙也多处受损。

守军如蒙大赦般的瘫坐在地上,无力而茫然的看着这一片血肉地狱。

噗!

噗!

噗!

史公明带着人来巡查。

每一脚都踩在了血泊之中,血腥味刺鼻,中人欲呕。

没人站起来,甚至没人行礼。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

史公明亲自扶起一个受伤的军士,但这个举动却没有收到效果……守军的目光依旧茫然。

甚至是冷漠。

钱财能买来忠心,但那是短暂的。

钱财能买来悍不畏死,可当死神时刻都在头顶上萦绕时,悍不畏死也得跪了。

史公明转身,面色黯然。

他回到了节度使府,谢忠紧随而来。

“相公,这般下去可不成啊!”

谢忠说道:“说是五日,可第一日就险些失手。相公,下官有一言。”

“说!”

“咱们高估了东疆军!”谢忠看着面露怒色的史公明,“这些年咱们可没正经厮杀过,说实话,远不及北疆军那等百战劲旅。代州一战便是明证。”

当时李玄甩轻骑突袭,若是东疆军经验丰富的话,几下就能组建防线。

“只需拖住、延缓北疆军一刻,后续就能从容列阵。可将士们却慌了。这才有了代州之败。”

谢忠没说的是,史公明在那一刻也慌了,若是他能从容指挥,一层层的阻截北疆军……那毕竟是轻骑,冲击力不及重骑。

可史公明愣神了。

就那么一下,给了北疆军击破东疆军的时间。

“你想说什么?”

史公明冷冷的问道。

“下官大胆。”谢忠犹豫了一下,“下官乃是相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说知遇之恩都不足以形容相公对下官的厚恩。下官感恩,故而哪怕大败也不舍离去。下官……”

他看着史公明,“下官有些肺腑之言。”

“说!”史公明面色稍霁。

谢忠是他一手拉起来的心腹,这些年来对他忠心耿耿。

而且谢忠的家就离他家不远,若是谢忠反目,顷刻间妻儿就会成为人质。

谢忠可信!

谢忠揉揉脸颊,恰好触碰到了伤口,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大堂内很是安静。

谢忠深吸一口气。

“在下官看来,我东疆军远不及北疆军。另外……”

谢忠大胆的看着史公明,“在下官看来……”

“相公用兵……远不及秦王!”

……

史坚来寻父亲,离大堂十余步,就听到父亲咆哮道:“你竟敢蔑视老夫?!”

谁?

史坚愕然。

他按住刀柄,刚想冲进去,斩杀了那个胆大的蠢货,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下官深受相公重恩,恨不能粉身以报。下官这番话乃是肺腑之言。相公,代州一战,秦王在绝境中果断突袭我军。石忠唐大军掩杀,看似必胜之局,可最终却被他一举击败。下官敢问相公,我东疆可能与南疆相比?”

史公明沉默,只有急促呼吸的声音。

史坚呆滞了。

“若是相公觉着我军能碾压南疆叛军,岂会屈居石忠唐之下?”

“今日相公用钱财诱惑将士们,是起了作用。可也就是半日。相公,再多的钱财,也买不来忠心。当那些将士发现这一战必败时,下官担心他们会反戈一击!”

“他们敢!”

史公明的声音听着有些色厉内荏。

“相公,那秦王乃是孝敬皇帝之子,大义在手,且手握天下雄兵……大义在手,利刃在手,何人能敌?”

“你说了那么多,想做什么?”史公明冷冷问道。

史坚情不自禁的靠近了大堂。

他的心很乱。

一方面觉得谢忠说的没错,可另一方面,却不甘心。

天下大乱,史公明便是东疆土皇帝,他便是东疆太子。

他不舍这份荣华富贵。

“在下官看来,咱们守不住三日。若是城破,下官或许能去修路,可相公呢?

秦王的秉性下官揣测了一番,最是厌恶那等磨蹭之人。

下官听闻,曾有人在归降与抵抗之间犹豫了片刻,便被他令人杀了。

若是会州抵抗三日,下官担心相公难逃一死啊!”

史公明被处死,史坚也活不了。

他心跳如雷,又怒不可遏。

“那么,你的建言是什么?”史公明的声音平静了下来。

仿佛是个得道高人。

“下官的意思……相公,降了吧!”

“老夫杀了你!”

呛啷!

拔刀的声音传来。

“下官大胆,相公年岁不小了,来日无多,可小郎君却是青春年少,难道相公就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看着自己绝后?”

呯!

横刀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