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术和道的关系

铺乡城不小,否则也无法作为演州的治所,攻防的核心。

但它的规划格局有些粗糙!

主干道很宽,利于军队快速转移机动。

但地面不平,两侧不时出现违章建筑。

此刻,宽敞的街道上跪满了人。

风从城外的荒野吹来,吹动长发,衣袂。

杨玄伸手,“起来!”

然后,缓缓纵马而行。

麦浪缓缓直起腰,目光追随着他。

万岁!

这是个吃饱撑的想到的口号。

谁能万岁?

泥土!

山脉!

而人,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

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让杨玄觉得呼吸顺畅的不像话,空气中仿佛都是幸福的因子,让他浑身舒泰。

他看了一眼蓝天。

仿佛触手可及。

他看了一眼张开的掌心。

这个天下!

仿佛被他握在了手中。

不能再想了!

杨玄微微摇头,把那种飘飘然驱散。

可却没卵用,身体依旧在发飘,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变成了神灵。

他看了一眼那些百姓。

他知晓,自己一句话,就能决断这些人的荣辱,乃至于生死。

他看了一眼街道,两侧的屋子矮小,只需一声令下,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这种飘飘然能毁灭眼前的一切!

这种感觉真的太令人陶醉了。

原来,这便是帝王吗?

到了驻地,杨玄进了大堂坐下。

“老夫莽撞了。”

韩纪请罪。

“哦!”杨玄还在神灵的余韵中。

“此刻高呼万岁看似能提高国公威望,可却会引发各方警惕,乃至于舆论沸腾。”

韩纪真的后悔了,但很好奇,“卫王却不见怒色。”

杨玄一拍脑门,“忘记他了。”

韩纪尴尬的道:“不过老夫仔细想了想,国公有不负大唐的誓言在,他定然会以为,国公是想在北方自立。”

杨玄的脑子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大侄子的性子……你说粗豪,实则粗中有细。从他能安心打铁数年来看,这人没什么权力欲望。

但毕竟江山是老李家的,眼瞅着有人称万岁,大侄子会怎么想?

杨玄干咳一声,“晚些弄些烤肉,罢了,和你说这个作甚?鹤儿!”

“哎!”

姜鹤儿从外面跑进来,一手压着头发,一手拿着文书,拿着文书的手还压着被春风吹起来的衣袂……

她的脸蛋红红的,眼睛明亮,“国公。”

“令他们弄些好羊肉,准备烤肉!”

“我要吃!”王老二进来了。

“你这个吃货!”杨玄没好气的道:“此次你抗令在前!”

王老二不忿的道:“国公你先去还说幸亏我从仓州绕了一圈,否则还擒不住金英。没有金英在手,你就没法判断出尚国能的秉性。判断不出尚国能的秉性,就不能挖个坑,一举埋了他……”

“好了好了!”

杨玄头痛欲裂,“去生火!”

王老二欢喜的去了。

“国公要和卫王说的话,老二听了可有碍?”韩纪问道。

“你担心老二?”杨玄眯眼看着他,“你担心老二知晓的事儿多了之后,会是王守那等下场?”

韩纪干笑道:“并无这等想法。”

北疆会馆传来消息,王守如今在镜台被赵三福架空,按照长安政界的流言,此人的生死就在帝王一念之间。

韩纪随即告退。

老贼在外面,等他出来后,拉了他一把,二人去了边上。

“老夫看国公的意思,老二以后多半是亲信大将!”老贼有些艳羡,“可惜老夫上了岁数,否则轮不到老二。”

他看着韩纪,“你担心老二走王守的老路,想多了些。”

韩纪摇头,“老夫常说要多读书,多读书。但凡有志于进朝堂的人,就该多读史书。一切历史,都是当下。”

老贼:“老夫读的史书比你多!”

盗墓世家,不读史书,怎么知晓贵人们可能埋在哪里?

怎么去拜访贵人?

韩纪冷笑,“你读史书是寻贵人,看到的是富贵。老夫读史书看到的却是刀光剑影。

多少君臣在打江山时亲密无间?等王朝建立,帝王大权在握,臣子也在富贵中渐渐沉溺。随后,各种诱惑……譬如说从龙之功,各种站队,拉帮结派……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老二不是那等人!”老贼很有信心。

“许多时候,帝王认为你是哪种人,那你便是哪种人!史书上被帝王冤杀的名臣名将少了吗?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为何被杀?要去琢磨!”

韩纪放低声音,“老二行事肆无忌惮,当下自然没问题,反而是好事。可一旦……到了那一日,这等性子弄不好便会酿成大祸!”

“那你方才的话……”

“老夫是在暗示国公,老二的性子……直,许多时候,若是不想让他掺和那些事,那便给他立个规矩。”

老贼倒吸一口凉气,“至于吗?”

韩纪很笃定的道:“至于!”

晚些,卫王来了。

“走,吃肉去!”

杨玄和他去了后面。

王老二在烤肉。

一边翻动烤肉,一边垂涎欲滴的吸吸鼻子。

“可好了?”杨玄问道。

“还得等等。”王老二蹲在那里,也不说起身行礼。

杨玄和卫王坐下。

“先前之事,大王可介意?”杨玄微笑道:“所谓万岁,我必然是不信的。”

他避开了敏感的话题,换了个角度和卫王交流。

“换个人,本王会觉着他有谋反的心思。”卫王却开门见山,“可你这人本王知晓,若是立誓,必然不会毁诺!”

“哦!大王对我倒是有信心,为何?”杨玄笑道。

卫王说道:“你从不轻易许诺!”

杨玄:“……”

“好了!”王老二把十多串烤肉递过来,自己满头大汗的看了一眼,却不吃。

卫王拿起肉串,看着杨玄,“唯有重诺之人,每当想许诺或是发誓时,便会仔细思量,不敢轻易开口。”

大侄子,真是我的知己啊!

杨玄不知晓这个世间是否有鬼神,哪怕没有,他也不肯轻易发誓,除非他觉得自己定然能够做到。

这无关神明,只是他的底线,也就是三观。

杨玄喝了一口酒,“大王想要什么?”

卫王看了一眼王老二,见他蹲在那里专心烤肉,才缓缓开口,“本王原先想把那些令人厌恶的东西弄掉。”

“梨园?”杨玄问道。

卫王点头。

果然是父慈子孝啊!

杨玄吃了一块烤肉,味道不错。

“其实,本王一直觉着所谓的皇子身份是个累赘。每每看着那些丑态,本王恨不能……可却力有未逮。”

这货难道还想弑父?

杨玄觉得应当不至于。

“后来成亲,本王觉着是找了个歇息之所。慢慢的,本王就喜欢上了那等日子。等有了孩子之后,本王觉着这个世间,好似渐渐活了过来。”

在许多时候,能拯救一个绝望灵魂的,唯有孩子。

“本王每日在巷子中打铁,他们母子在后院,一个做事,一个玩耍,每每看着这一幕,本王觉着,这才是活着。”

“可终究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杨玄煞风景的道。

“是啊!”卫王仰头就干,然后拿着空碗看着杨玄。

艹!

杨玄干了碗中酒水,赶紧吃了一块烤肉压压。

卫王给自己斟满酒,对面,却是王老二给杨玄斟酒。

卫王斜睨着他,“为何不给本王斟酒?”

王老二把酒坛子搁下,说道:“我的眼中可没什么大王!”

卫王:“……”

杨玄微笑,“老二就是这个性子,你多担待。”

卫王突然打个哈哈,“如是本王不肯呢?”

王老二握拳。

杨玄依旧微笑,“那,我来为他担待!”

卫王看着他和王老二,突然笑了笑,“本王出身那个地方,说实话,从未见过什么情义。看着你们,竟有些艳羡了。”

二人吃肉喝酒,在春光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老二,赶紧吃。”杨玄见王老二还在烤,都没顾上自己。

“国公不吃了吗?”王老二问道。

杨玄说道:“差不多饱了,好歹留些胃口吃完饭。”

“哦!”王老二这才喜滋滋的把烤肉拢过来,一个人吃的欢实。

“今日那些人高呼万岁,说实话,本王听着,略有些不自在。”

卫王喝了不少酒,但却依旧清醒,“大唐到了如今这个田地,内忧外患。阿耶一心想争权夺利,却不肯走帝王的正道,整日想着权术手段。

可是帝王啊!要行的是道。

术,只为了道而行。

偏离了这个根本,必然会走错路。”

“术,只为了道而行!”杨玄没想到大侄子还是个内秀的。

“你以后想做什么?”卫王问道。

杨玄知晓,这大概就是大侄子以后对自己的判断。

在此之后,二人再度相见,就难了。

杨玄仔细想了想,“压制北辽,让北辽无法成为大唐的外患。”

“如此,你当青史留名。”卫王喝了一口酒。

“大唐要乱了。”杨玄说道:“北疆这几年收了不少流民。外人只看到北疆的跋扈,却看不到这些流民若是没人管,便会沦为饿殍。会有人铤而走险,会有人登高一呼。一次灭了,两次灭了,三次四次呢?这个大唐,该动摇了。”

“那么,北疆想做什么?”卫王问道。

“我不想见到大唐没落。”杨玄坦然道,“回去大王可对皇帝说,从此,北方不会再是大唐的隐患。”

卫王看着他,“包括你吗?”

杨玄点头,“我从不是大唐的外患。”

卫王点头,“如此,便皆大欢喜。”

“但长安并不肯消停。”杨玄说道:“仓州之战后,无论胜败,长安都会做出应对。梨园中的那位,大概会扎我的小人儿。南疆会变化,长安诸卫也在磨刀霍霍。他想干什么?内战吗?”

卫王默然,“本王也不知。”

“说实话,长安诸卫,我并未放在眼里。我就一个担心。”

“你说。”卫王举起碗,不顾杨玄苦着脸,仰头干了。

杨玄分作两次,把碗中酒喝了。

“若是长安的虚实被天下知晓了,多少人和势力会生出野心来?”

卫王思忖了一下,“本王有些厌恶这些算计,可却又担心若是大唐没了,到了地底下如何与武皇他们交代。”

若是武皇在天有灵,大概率会想一把掐死李泌这个孙子。

卫王抬头,“你说过,不负大唐!”

杨玄点头,认真的道:“我说过,不负大唐!”

“北辽若是被你压制住了,偌大的地方总得有人管着。”卫王起身,“本王觉着,你可为北地之王!”

北地之王吗?

杨玄笑了笑,“不喝了?”

卫王摇头,“喝酒要兴致,本王更喜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就着冷清的月色饮酒。”

这不是文青!

而是孤寂!

李泌啊!

你特娘的造孽造大发了!

杨玄看着他出去,缓缓喝着酒水。

眼神,越发的明亮了。

晚些,他起身,“我要歇息!”

姜鹤儿老早就安排人给他清理了卧室,此刻进去看到整整齐齐的,杨玄很是满意。

姜鹤儿安置好他后,问道:“国公,我让乌达来护卫啊!”

“不用他!”

“那要谁?”

“让老二看着!”

杨玄闭上眼睛,浑身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