铺乡城不小,否则也无法作为演州的治所,攻防的核心。
但它的规划格局有些粗糙!
主干道很宽,利于军队快速转移机动。
但地面不平,两侧不时出现违章建筑。
此刻,宽敞的街道上跪满了人。
风从城外的荒野吹来,吹动长发,衣袂。
杨玄伸手,“起来!”
然后,缓缓纵马而行。
麦浪缓缓直起腰,目光追随着他。
万岁!
这是个吃饱撑的想到的口号。
谁能万岁?
泥土!
山脉!
而人,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
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让杨玄觉得呼吸顺畅的不像话,空气中仿佛都是幸福的因子,让他浑身舒泰。
他看了一眼蓝天。
仿佛触手可及。
他看了一眼张开的掌心。
这个天下!
仿佛被他握在了手中。
不能再想了!
杨玄微微摇头,把那种飘飘然驱散。
可却没卵用,身体依旧在发飘,脑子里有些晕乎乎的。
那种感觉,就像是……变成了神灵。
他看了一眼那些百姓。
他知晓,自己一句话,就能决断这些人的荣辱,乃至于生死。
他看了一眼街道,两侧的屋子矮小,只需一声令下,这里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这种飘飘然能毁灭眼前的一切!
这种感觉真的太令人陶醉了。
原来,这便是帝王吗?
到了驻地,杨玄进了大堂坐下。
“老夫莽撞了。”
韩纪请罪。
“哦!”杨玄还在神灵的余韵中。
“此刻高呼万岁看似能提高国公威望,可却会引发各方警惕,乃至于舆论沸腾。”
韩纪真的后悔了,但很好奇,“卫王却不见怒色。”
杨玄一拍脑门,“忘记他了。”
韩纪尴尬的道:“不过老夫仔细想了想,国公有不负大唐的誓言在,他定然会以为,国公是想在北方自立。”
杨玄的脑子里渐渐平静了下来。
大侄子的性子……你说粗豪,实则粗中有细。从他能安心打铁数年来看,这人没什么权力欲望。
但毕竟江山是老李家的,眼瞅着有人称万岁,大侄子会怎么想?
杨玄干咳一声,“晚些弄些烤肉,罢了,和你说这个作甚?鹤儿!”
“哎!”
姜鹤儿从外面跑进来,一手压着头发,一手拿着文书,拿着文书的手还压着被春风吹起来的衣袂……
她的脸蛋红红的,眼睛明亮,“国公。”
“令他们弄些好羊肉,准备烤肉!”
“我要吃!”王老二进来了。
“你这个吃货!”杨玄没好气的道:“此次你抗令在前!”
王老二不忿的道:“国公你先去还说幸亏我从仓州绕了一圈,否则还擒不住金英。没有金英在手,你就没法判断出尚国能的秉性。判断不出尚国能的秉性,就不能挖个坑,一举埋了他……”
“好了好了!”
杨玄头痛欲裂,“去生火!”
王老二欢喜的去了。
“国公要和卫王说的话,老二听了可有碍?”韩纪问道。
“你担心老二?”杨玄眯眼看着他,“你担心老二知晓的事儿多了之后,会是王守那等下场?”
韩纪干笑道:“并无这等想法。”
北疆会馆传来消息,王守如今在镜台被赵三福架空,按照长安政界的流言,此人的生死就在帝王一念之间。
韩纪随即告退。
老贼在外面,等他出来后,拉了他一把,二人去了边上。
“老夫看国公的意思,老二以后多半是亲信大将!”老贼有些艳羡,“可惜老夫上了岁数,否则轮不到老二。”
他看着韩纪,“你担心老二走王守的老路,想多了些。”
韩纪摇头,“老夫常说要多读书,多读书。但凡有志于进朝堂的人,就该多读史书。一切历史,都是当下。”
老贼:“老夫读的史书比你多!”
盗墓世家,不读史书,怎么知晓贵人们可能埋在哪里?
怎么去拜访贵人?
韩纪冷笑,“你读史书是寻贵人,看到的是富贵。老夫读史书看到的却是刀光剑影。
多少君臣在打江山时亲密无间?等王朝建立,帝王大权在握,臣子也在富贵中渐渐沉溺。随后,各种诱惑……譬如说从龙之功,各种站队,拉帮结派……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老二不是那等人!”老贼很有信心。
“许多时候,帝王认为你是哪种人,那你便是哪种人!史书上被帝王冤杀的名臣名将少了吗?那些忠心耿耿的臣子,为何被杀?要去琢磨!”
韩纪放低声音,“老二行事肆无忌惮,当下自然没问题,反而是好事。可一旦……到了那一日,这等性子弄不好便会酿成大祸!”
“那你方才的话……”
“老夫是在暗示国公,老二的性子……直,许多时候,若是不想让他掺和那些事,那便给他立个规矩。”
老贼倒吸一口凉气,“至于吗?”
韩纪很笃定的道:“至于!”
晚些,卫王来了。
“走,吃肉去!”
杨玄和他去了后面。
王老二在烤肉。
一边翻动烤肉,一边垂涎欲滴的吸吸鼻子。
“可好了?”杨玄问道。
“还得等等。”王老二蹲在那里,也不说起身行礼。
杨玄和卫王坐下。
“先前之事,大王可介意?”杨玄微笑道:“所谓万岁,我必然是不信的。”
他避开了敏感的话题,换了个角度和卫王交流。
“换个人,本王会觉着他有谋反的心思。”卫王却开门见山,“可你这人本王知晓,若是立誓,必然不会毁诺!”
“哦!大王对我倒是有信心,为何?”杨玄笑道。
卫王说道:“你从不轻易许诺!”
杨玄:“……”
“好了!”王老二把十多串烤肉递过来,自己满头大汗的看了一眼,却不吃。
卫王拿起肉串,看着杨玄,“唯有重诺之人,每当想许诺或是发誓时,便会仔细思量,不敢轻易开口。”
大侄子,真是我的知己啊!
杨玄不知晓这个世间是否有鬼神,哪怕没有,他也不肯轻易发誓,除非他觉得自己定然能够做到。
这无关神明,只是他的底线,也就是三观。
杨玄喝了一口酒,“大王想要什么?”
卫王看了一眼王老二,见他蹲在那里专心烤肉,才缓缓开口,“本王原先想把那些令人厌恶的东西弄掉。”
“梨园?”杨玄问道。
卫王点头。
果然是父慈子孝啊!
杨玄吃了一块烤肉,味道不错。
“其实,本王一直觉着所谓的皇子身份是个累赘。每每看着那些丑态,本王恨不能……可却力有未逮。”
这货难道还想弑父?
杨玄觉得应当不至于。
“后来成亲,本王觉着是找了个歇息之所。慢慢的,本王就喜欢上了那等日子。等有了孩子之后,本王觉着这个世间,好似渐渐活了过来。”
在许多时候,能拯救一个绝望灵魂的,唯有孩子。
“本王每日在巷子中打铁,他们母子在后院,一个做事,一个玩耍,每每看着这一幕,本王觉着,这才是活着。”
“可终究你身上流淌着他的血脉!”杨玄煞风景的道。
“是啊!”卫王仰头就干,然后拿着空碗看着杨玄。
艹!
杨玄干了碗中酒水,赶紧吃了一块烤肉压压。
卫王给自己斟满酒,对面,却是王老二给杨玄斟酒。
卫王斜睨着他,“为何不给本王斟酒?”
王老二把酒坛子搁下,说道:“我的眼中可没什么大王!”
卫王:“……”
杨玄微笑,“老二就是这个性子,你多担待。”
卫王突然打个哈哈,“如是本王不肯呢?”
王老二握拳。
杨玄依旧微笑,“那,我来为他担待!”
卫王看着他和王老二,突然笑了笑,“本王出身那个地方,说实话,从未见过什么情义。看着你们,竟有些艳羡了。”
二人吃肉喝酒,在春光中,渐渐安静了下来。
“老二,赶紧吃。”杨玄见王老二还在烤,都没顾上自己。
“国公不吃了吗?”王老二问道。
杨玄说道:“差不多饱了,好歹留些胃口吃完饭。”
“哦!”王老二这才喜滋滋的把烤肉拢过来,一个人吃的欢实。
“今日那些人高呼万岁,说实话,本王听着,略有些不自在。”
卫王喝了不少酒,但却依旧清醒,“大唐到了如今这个田地,内忧外患。阿耶一心想争权夺利,却不肯走帝王的正道,整日想着权术手段。
可是帝王啊!要行的是道。
术,只为了道而行。
偏离了这个根本,必然会走错路。”
“术,只为了道而行!”杨玄没想到大侄子还是个内秀的。
“你以后想做什么?”卫王问道。
杨玄知晓,这大概就是大侄子以后对自己的判断。
在此之后,二人再度相见,就难了。
杨玄仔细想了想,“压制北辽,让北辽无法成为大唐的外患。”
“如此,你当青史留名。”卫王喝了一口酒。
“大唐要乱了。”杨玄说道:“北疆这几年收了不少流民。外人只看到北疆的跋扈,却看不到这些流民若是没人管,便会沦为饿殍。会有人铤而走险,会有人登高一呼。一次灭了,两次灭了,三次四次呢?这个大唐,该动摇了。”
“那么,北疆想做什么?”卫王问道。
“我不想见到大唐没落。”杨玄坦然道,“回去大王可对皇帝说,从此,北方不会再是大唐的隐患。”
卫王看着他,“包括你吗?”
杨玄点头,“我从不是大唐的外患。”
卫王点头,“如此,便皆大欢喜。”
“但长安并不肯消停。”杨玄说道:“仓州之战后,无论胜败,长安都会做出应对。梨园中的那位,大概会扎我的小人儿。南疆会变化,长安诸卫也在磨刀霍霍。他想干什么?内战吗?”
卫王默然,“本王也不知。”
“说实话,长安诸卫,我并未放在眼里。我就一个担心。”
“你说。”卫王举起碗,不顾杨玄苦着脸,仰头干了。
杨玄分作两次,把碗中酒喝了。
“若是长安的虚实被天下知晓了,多少人和势力会生出野心来?”
卫王思忖了一下,“本王有些厌恶这些算计,可却又担心若是大唐没了,到了地底下如何与武皇他们交代。”
若是武皇在天有灵,大概率会想一把掐死李泌这个孙子。
卫王抬头,“你说过,不负大唐!”
杨玄点头,认真的道:“我说过,不负大唐!”
“北辽若是被你压制住了,偌大的地方总得有人管着。”卫王起身,“本王觉着,你可为北地之王!”
北地之王吗?
杨玄笑了笑,“不喝了?”
卫王摇头,“喝酒要兴致,本王更喜一个人坐在庭院中,就着冷清的月色饮酒。”
这不是文青!
而是孤寂!
李泌啊!
你特娘的造孽造大发了!
杨玄看着他出去,缓缓喝着酒水。
眼神,越发的明亮了。
晚些,他起身,“我要歇息!”
姜鹤儿老早就安排人给他清理了卧室,此刻进去看到整整齐齐的,杨玄很是满意。
姜鹤儿安置好他后,问道:“国公,我让乌达来护卫啊!”
“不用他!”
“那要谁?”
“让老二看着!”
杨玄闭上眼睛,浑身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