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厌诈!
战略欺骗一直在兵法中占据着一席之地。
如何隐藏自己的战略意图,令对手误会自己的战略意图,这是一国君臣,一军统帅每每伤脑筋的课题。
最出名的是当年大唐立国后的反击战。
那一年,武帝最宠爱的妃子病逝,他为之辍朝三日,整个人有些魂不守舍。
正好北辽使者来朝,见到这样的武帝,心中大喜。消息传回宁兴,北辽上下都放松了警惕……
结果,两月后,一支铁骑突然越过北疆,兵逼仓州……宁兴震动,仓促派遣大军出击,被击败……
这支骑兵的斥候甚至距离宁兴仅有五十余里。
这是一次漂亮的战略欺骗,令北辽死伤惨重,被大唐,北辽,南周,甚至是洛罗国军方当做是教材。
战略欺骗是被动型的,而主动出手干扰对手的判断,干扰对手的决策,这是更为精妙的手段。
刺杀杨玄身边的亲近人,甚至是亲人,祸水南引,让北疆和长安剑拔弩张,乃至于大打出手,这是鹰卫的一次出色谋划。
赫连燕有些羞恼,回去后整顿了一番,抛出了一个问题:鹰卫能如此,我锦衣卫呢?
锦衣卫成立时间短,才将开始布局,自然没法和鹰卫相比。
“咱们的人正在渗透宁兴。”赫连荣劝道:“最多两年,咱们就能组织这等行动。”
“两年啊!”赫连燕有些惆怅。
“指挥使觉着晚了?”赫连荣问道。
赫连燕点头,“两年,就怕大军到了宁兴城下。”
赫连荣抚须道:“指挥使当初久在潭州,不知晓北辽的底气。若是全力发动,百万大军不说,五十万大军却没问题。五十万大军……当面临绝境时,赫连春有这个胆略。”
“什么意思?”赫连燕问道:“胆略?”
“其实,大军人数不是问题,问题是……甲衣,战马,军饷,粮草……五十万大军的耗费,能让北辽仓库为之一空。接下来五十万大军出征,耗费更大,去哪弄钱粮?只能横征暴敛。”
赫连荣说道:“若是一战不胜,或是不能大胜,百姓的怨气就会迸发出来,顷刻间便是遍地烽烟的局面。”
什么百万大军,那更是荒诞,一个补给就能逼死户部尚书。
“也就是说,若是逼迫过甚,赫连春很有可能会拼死一击。”
“是!”
赫连燕欣赏的道:“你有这等才华,为何不去辅佐国公?”
“当初下官一心就想升迁回宁兴。潭州,下官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被俘后,自然万念俱消。”
赫连荣突然自嘲一笑,“荣华富贵若是无人分享,那有何用?家人死无葬身之地,下官就算是飞黄腾达又有何用?午夜梦回时,唯有泪水两行。”
“看透了?”赫连燕问道。
赫连荣点头,“看透了。不过,却不是方外那等看破红尘。”
“你也不是那等看破红尘的人。”
“是!下官此刻活着,就靠着一股子念头……”赫连荣平静的道:“弄死赫连春,弄死林雅,灭了舍古部。”
“若是他们都灭了,你当如何?”赫连燕喝了一口茶水,红唇微动。
“不知。”赫连荣茫然一瞬,“当初下官在潭州时,总是想着此后数十年的事,甚至想到了致仕后的日子。可如今却什么都不想,当下是什么,便是什么。至于以后,想了何用?”
“还是无人分享的缘故?”
“是。”赫连荣笑道:“以前一家子在,下官总会想着,以后娘子什么样,孩子什么样,父母什么样……要为他们的以后焦虑。可如今下官孑然一身,想什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不怕死?”赫连燕问道。
“怕什么呢?”赫连荣说道:“以往下官怕死,还曾羞愧过。可父母妻儿一去,下官才发现,死,压根就不可怕,反而是解脱。下官这才明白,原先的自己不是怕死,而是,牵挂,不舍!”
赫连燕轻叹,“当初我在潭州时,也曾有过一段惶然不安的日子。不过,你尚且不算老,如今也算是我锦衣卫的中坚。若是愿意,可去请了媒人说亲,好歹,给自己留个后。”
“后?”赫连荣本是站在侧面,此刻缓缓跪坐下来,“下官犹记得当初大郎出生时的感觉,那一刻,下官浑身颤栗,觉着生命是如此神奇。
抱着孩子,下官觉着自己的血脉在延续,那一刻,就算是死了,下官也能从容坦然。
等得知妻儿去后,下官也想过留个后的事儿,可念头方起,下官就笑了。”
赫连荣颔首,示意自己并非怠慢上官,“下官时常在想轮回之事,若真有轮回,那么是否留下血脉无关紧要。”
“若是并无轮回,人只能活一世呢?”赫连燕问道。
“有生皆苦。”赫连荣说道。
赫连燕点头,表示认可。在投靠老板之前,她的日子就苦不堪言。这一点,她和赫连荣算是同病相怜。
“既然有生皆苦,那么,下官苦自己就够了,何苦生几个孩子出来,让他们接着受苦呢?”赫连荣说的很平静,有一种令人觉得死寂沉沉的感觉。
“你是个聪明人,应当知晓我和你说这番话的意思。”赫连燕说道。
“是。”赫连荣不是蠢货,知晓指挥使不会没事儿和自己探讨什么人生,“多谢指挥使举荐,多谢国公看重。可下官此生只想为妻儿报仇!不想再度踏入宦途。”
“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赫连燕叹息,“可在锦衣卫,也是宦途。”
赫连荣笑了,“锦衣卫是做事居多,而为官,却做人居多。下官不耐烦做人……”
“那就来我锦衣卫做鬼?”赫连燕笑道。
二人都笑了,一种聪明人对聪明人的感觉油然而生。
“捷隆不时针对你……”
“下官并未在意。”
赫连荣笑的轻松。
“也是,若是你真想收拾他,凭他的脑子,估摸着被你卖了还得帮你数钱。”
“您过誉了。”赫连荣微微欠身。
这是个意志坚定的人!
赫连燕随即去节度使府。
“赫连指挥使,锦衣卫下个月的钱粮该审了,刘公那边让你把文书递上去。”
一个小吏正好准备去寻赫连燕,见她来了,也乐得省了来回。
“回头我就送去。”
虽说锦衣卫直属杨玄,但钱粮还得要走官方渠道。但不用走程序,而是直接由刘擎审批。
而每个月需要多少钱粮,这个由赫连燕上报,她甚至不用上报锦衣卫的人手数目,以及具体的耗费……这个由杨玄自行核查。
赫连燕问道,“国公可在?”
小吏点头,“国公和刘公他们在议事。”
赫连燕进去了,小吏回头,有相熟的小吏取笑,“怎么不敢看赫连指挥使一眼?”
“你看试试?”小吏反唇相讥。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察言观色,知晓分寸……
……
“国公,赫连荣不肯。”
“不肯?”
杨玄一怔。
要知晓从执掌北疆以来,除去身边的乌达、赫连燕等人之外,杨玄还未曾重用一个异族。哪怕是敢死营的索云等人,也只是独立成军,并未融入北疆官僚系统。
由此可见杨玄对异族的戒心。
“国公看重此人?”罗才问道。
“此人颇有才干,且对北辽恨之入骨。我观察许久,这才想着启用。没想到却是想多了。”杨玄莞尔,却没有生气的意思。
“赫连荣啊!”刘擎想了想,“那人是个冷静的,若是能领军,迟早会成为独领一方的大将。”
“不可强拧的瓜不甜。”杨玄放下此事,“锦衣卫此后把重点转向演州、仓州一线。”
“是!”赫连燕知晓,这是暴风雨之前的宁静,而锦衣卫,就是先导。
“另外,林骏那边也得盯紧了,小心我大军出击,他从侧翼给咱们来一下!”
刘擎笑道:“从来都是你伏击别人,林骏若是敢出兵,也得小心被你半道而击。”
杨玄说道:“地图!”
有小吏把地图拿过来,摊开放在案几上,杨玄指着地图说道:“如今的局势是,我北疆突入北辽境内,左侧龙化州,右侧内州。内州右侧是泰州。
而当面的是,左侧演州,右侧仓州。最稳妥的法子便是直接攻打演州,如此,泰州林骏想突袭我军,就得先从内州的眼皮子底下越过,难。
若是攻打仓州,随时都得小心林骏从右侧给咱们来一下,一旦被截断粮道,麻烦就大了。”
刘擎低头看着地图。
北疆龙化州,内州,对面是北辽的演州,仓州,态势很清晰。但右肋部的泰州就梗在那里,令人恶心。
大军一旦出击攻打仓州,补给线就暴露在了林骏的视线内。一旦他出手,断掉粮道,再从后给大军一击……
“嘶!”刘擎倒吸一口凉气。
罗才也凑过来看了一眼,“林骏可能回头?”
刘擎摇头又点头,“按理,此人割据三州,是宁兴必杀之人。就算是他投诚,赫连春也饶不了他。否则回头谁都能割据一方,大不了势头不对请降就好。”
宋震说道:“叛逆,不可饶恕!不过,兵不厌诈!”
“人死到临头了,会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罗才想到了自己在吏部所知晓的各种奇葩事儿,“还得看林骏对局势的判断!”
“没错,林骏对局势的判断,决定了此战的规模,以及方式!”
这是一个全新的局面,杨玄活动了一下脖颈。“我竟有些迫不及待了。”
……
鸟儿成群往身后方向飞去,偶有落单的,在后面不住的哀鸣着,可依旧唤不回同伴的回头。
“这便是孤雁。”林骏指着天空中落单的鸟儿说道:“这鸟儿在拼命追赶同伴,心慌意乱之下,会越发疲惫。后续若是寻不到食物,便会活活饿死,或是累死。其实,自行寻个地方活着,更为自在。”
“是啊!”沈长河穿的依旧厚实,“跟着大队走固然好,可不小心却会进入猎人的视线。”
“北疆那边可有动静?”林骏问道。
这里是城外,林骏带着数百骑刚从地方视察归来。
远方,一条小河蜿蜒,有农人扛着锄头,牵着老牛缓缓而行。
“在操练,在调集粮草。”
沈长河苦笑,“杨玄如今大不同了,只是看老夫一眼,那威势便如实质。他并未隐瞒自己想开春便出兵的意图。”
“这是自信。”
林骏说道:“赫连燕执掌锦衣卫,这个女人知晓大辽虚实,颇为得力。舍古人作乱定然瞒不过杨玄。有舍古人牵制,这是千古难逢的好时机,换了我,也会选择出兵。”
“若是他出兵……”沈长河说道:“攻打演州也就罢了,咱们鞭长莫及。若是他从内州出兵攻打仓州。使君,他的粮道可就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若是给他一击……”
“他败了,大辽那边会倾力解决舍古人。而舔舐好伤口的杨玄会毫不犹豫的把目光转向三州。”
二人默然。
第二日,斥候带来了一个使者。
“是叔父身边的人。”
林骏认出了来人。
见礼后,林骏粗暴的打断了使者的寒暄,“说事。”
使者愕然,然后说道:“相公说了,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若郎君归去,相公担保只需蛰伏三年。三年后,相公发誓重用郎君!”
“三年,皇帝的身子,已经到了这等境地吗?”
林骏的话令使者浑身一颤。
只是从他的一番话中,林骏就准确判断出林雅的想法,以及赫连春身体现状,这心思,令人心颤。
难怪相公会看重这个侄儿。
只是可惜,两边翻脸了,否则有林骏在相公身边,还需要什么幕僚?
使者想到这里,心中越发火热了,想着若是能把林骏劝的回心转意,想来便是大功。
“相公时常挂念着郎君……”
林骏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要想我重归大辽,好说!”
使者大喜。
“就一条!”
林骏竖起食指。
使者说道:“郎君请说。”
林骏开口。
“三州之地,依旧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