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零四十章 北地剧变

朱伟倒台了。

当皇帝挥手时,他面色煞白。

起身,颤颤巍巍的行礼,“陛下……”

皇帝蹙眉看了他一眼,再看看韩石头。

韩石头过来,扶住了朱伟,“朱公,小心些!”

朱伟没看他,抬头看着皇帝,再看看上前谢恩的梁靖,脑海中闪过前阵子的事儿。

皇帝令医官给他诊治,言语间礼部缺他不可。

他由衷的感恩戴德,一心想着为皇帝效命。

但转瞬,他便从天堂掉落到了地狱。

什么医官诊治,这只是个由头,做给外界看的。

朱伟身子不好,朕关爱有加,令医官诊治。医官回禀,朱伟的病情严重……朕心疼,但却只能令其静养。

皇帝转了一个圈,达成了赶走他的目的。

朱伟想到了宋震和罗文,皇帝在这二人身上展露了帝王的霸气和随意……滚!

皇帝驱赶重臣,恍若驱赶家奴。

而后就引发了反弹,宋震和罗文先后去北疆效力,官场震动。

是了!

是了!

这才是皇帝迂回赶走老夫的缘故。

朱伟行礼,在重臣们复杂的目光注视下,勉力维系着平静和体面,“,陛下保重。臣,告退!”

他缓缓免冠……皇帝并无这个要求,但朱伟还是做了。

免冠,这是请罪的姿态。

朱伟再看了皇帝一眼,转身而去。

他步履从容,走出了大殿。

随即身体一松,脸上的皱纹仿佛深了许多。

一双老眼中,尽是苍凉。

他缓缓走着,前方的内侍知晓他的心情大概很灰暗,故而也不回头,走的很慢。

走出一段路,朱伟回头看了一眼。

宫殿巍峨,内侍们恭谨站在各处,每个人仿佛都融入进了这个大唐最高权力中心。

就他,显得格格不入。

回到礼部,朱伟开始收拾东西。

“尚书!”

几个官员来请见。

“消息还没来?”朱伟问道。

“什么消息?”有人问道。

“哦!”

朱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他把东西收好,抬头。

“那一年,老夫进宫考试,信心十足,发誓定然能鱼跃龙门。那一日,老夫看着巍峨的宫殿,发誓早晚要昂首挺胸再度进来,站在朝堂之上,辅佐君王,指点江山。这一切,老夫做到了。”

他的眸子明亮,仿佛是回到了年轻时。

门外,不知何时聚拢了十余官吏。

他们看着朱伟,总觉得今日的尚书看着有些不对劲。

“那一年,老夫出仕为官,一心只想为君王效力。老夫做事勤勉,不该自己的事,也努力去做。老夫以为,只需这般努力,自然能达成目的。”

朱伟自嘲一笑,“随后老夫处处碰壁,做事努力被讥讽为想讨好上官,刚正不阿被视为异类……升迁没老夫的事,背锅却处处都在。老夫渐渐明悟,原来这个官场是有规矩的。”

他说的是大伙儿都知晓的常识,所以,每个人神色复杂,显然也想到了当初懵懂的自己。

“老夫想挣扎,可这个官场就如同是一个大缸子,里面是令人恶心的粘稠东西,它把老夫牢牢的黏在里面,不得出头。老夫几番挣扎,选择了妥协。由此,老夫宦途顺遂,一帆风顺。”

朱伟叹息,“仔细想想,老夫这些年做了些什么?大多是在和稀泥,于国于民无益。偶尔也会良心发现,为国为民做些事。可做这些事时,老夫却悄然去做,不敢公之于众,好似……担心会被人嘲笑。”

他看着这些官吏,“老夫此刻有个疑问,为国为民做事,为何要遮遮掩掩?而蝇营狗苟,为自己谋利,却能堂堂正正?!”

他把包袱背在背上,缓缓走出去。

“以后谁寻到了答案,来告知老夫。”

众人这才醒悟。

“尚书,您这是……”

“老夫老了。”

朱伟回到了家中。

接着,梁靖来了。

随行的还有皇帝身边的内侍。

新任礼部尚书就位,但对礼部的事儿却管的不多。

所有人都明白,梁靖为礼部尚书,只是为了升迁。

接下来,便是入朝为相。

人生至此,可谓是高光时刻。

每日都有人来拜见梁尚书,请客喝酒,示好投靠……

恍若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而朱伟却倒下了。

正合皇帝令他致仕的缘由,身子不好。

秋风中,一队骑兵来到了长安城外。

朱伟也在这个时候,令家人把自己抬上马车,一路到了皇城外。

“下车下车!”

朱伟被抱着下来。

守门的军士看到他不禁愕然,“这才多久,朱公竟然瘦脱形了?”

十日不到,朱伟须发皆白,脸颊的肉几乎都没了。眼窝深陷,颧骨高耸。

朱伟被家人架着,看着皇城大门。

他喘息着,“当初老夫便是从这里进去的,今日,老夫又来了。”

大儿子落泪,“阿耶,回家吧!”

“不!”朱伟摇头,“老夫一生为官,临了临了,总得给自己一个了结。”

上衙的官吏们陆续来了。

看到朱伟,大多神色黯然。

也有极少数人看着颇为轻松惬意。

死道友不死贫道,多死一个高官总是好的。

如此,大伙儿才能步步高升啊!

“宣德帝在时,大唐国势煌煌,到了武皇时,依旧能镇压四方。彼时武皇雄才大略,一心想压制宗室权贵,可终究功亏一篑。”

“阿耶!”朱伟是老油条的性子,从不肯得罪人,可今日这番话,却有戳皇帝肺管子之嫌。

“人要死了,会格外清醒。老夫此刻看到的是身后事。”朱伟一双眼珠子有些诡异的红,脸颊也渐渐泛红。

“老夫虽在礼部,可也看到了天下风云在变幻。民以食为天,耕者有其田。这是天下根本。可如今各处兼并田地愈演愈烈,流民越来越来多……这便是柴堆,越来越高的柴堆……”

“他这是在上遗疏!”一个官员惊呼。

重臣要去了,多半会上一份遗疏。这份遗疏是对自己一生的总结,以及对这个国家最后的进言。

还有便是身后事的安排,比如说儿孙。

可朱伟没有选择上遗疏,而是来到了皇城外,用这等方式把自己最后的话告知皇帝,告知,这个天下。

“这个天下根本在于百姓,帝王可役使百姓,但却要给他们留一条活路。只要能填饱肚子,百姓总是善良的。”

哒哒哒!

远方,那队骑兵进城了。

一块露布在秋风中猎猎作响。

“大捷!”

皇城前,朱伟的面色越发红润了。

“农人尚且知晓要想牛犁地,就得喂饱它们。大唐的帝王,大唐的肉食者们知不知晓?知晓。只是他们无视了百姓。

老夫想说……流民越来越多,那个柴堆越发的高了,而不知收敛的你等,便是在不断尝试点燃这个柴堆的蠢货。你等,想烧死自己吗?”

他喘息着,摆脱了儿孙的搀扶。

在那些人冷漠的目光中,冲着皇城行礼。

“大唐再这般下去,必然会衰微,当那些流民揭竿而起时,这个天下,就要乱了。北辽在侧,必然会马踏中原。老夫,仿佛看到了……”

朱伟的身体摇晃了一下,“老夫仿佛看到了烟火笼罩长安,帝王惶然遁逃……陛下,还来得及,这一切还来得及啊!陛下!”

他张开嘴,吐了一口血。

“阿耶!”

“朱公!”

朱伟苦笑,“老夫仿佛看到了北辽铁骑在长安城中狞笑……陛下,保重!”

时辰到,皇城开门。

官吏们刚准备进去。

就看到朱伟倒在了儿子的怀里。

嘴角,依旧挂着一抹苦笑。

“大捷!”有人高呼。

他眨巴了一下老眼,“大捷?”

“北疆攻破龙化州,三万北疆军击败八万北辽铁骑!”

轰隆!

皇城前,恍若响起了一记惊雷。

“阿耶!”

朱伟的儿子抱着他,缓缓跪下。

朱伟嘴角颤抖,“大捷……”

一个孙儿跑过去看了露布,回来跪在他的身边,哽咽道:

“大乾十二年八月,北疆节度使杨玄领军三万,大破北辽龙化州。与八万宁兴援军对峙,击退之。秦国公告知天下……一唐,当五胡!”

“果真?”

朱伟猛地抓住了孙儿的衣领。

“真!”孙儿看着他的眼睛,用力点头。

朱伟的眼珠子猛地往外瞪,嘶声再问道:“果真?”

这是临去之前耳朵坏了吗?

孙儿大声道:“果真,我都能背下来了。”

朱伟突然苦笑,身体随着笑声颤抖起来。

“哈哈哈哈……”

“阿耶!”

朱伟止住笑声,他突然哭了起来,大声嚎哭,声音渐渐细微。

“北疆破北辽,老夫本该欢喜。可主弱臣强,取祸之道……”

“阿耶!”

“阿翁!”

朱伟指着皇城大门,咽喉里咯咯作响。

“老夫……后悔当年……进了……进了,这道门。”

……

龙化州被破了。

兵部官吏们面色惨白。

不知兵的还在说什么杨玄这般下去,迟早死路一条。

重臣们神色凝重,自发聚拢在一起。

“此事重大。”杨松成沉声道:“龙化州一破,杨逆竟然能一窥宁兴。数百年来,北辽第一次面临如此危机。这不是一国之力,而是一隅之地……天下人会如何看长安?会如何看我等?”

周遵被排斥在外,郑琦看了不远处的他一眼,说道:“弹劾杨逆是不成了。”

有人冷笑,“如何弹劾?他打下龙化州,令北辽惶然,这是功劳。弹劾,你也得有个由头不是。”

“百姓会欢欣鼓舞,觉着这是大功。”淳于山看了一眼皇城方向。

有人低声道:“陛下却坐蜡了。”

“住口!”杨松成呵斥道。

皇帝一口一个杨逆,喊打喊杀,可现在却成了笑话。

事情麻烦了。

周遵那边却没人关注。

几个交好的官员,此刻都和他拉开了距离。

不过,眼神却在交流,多是安慰。

甚至是,羡慕。

老周,你的女婿,作大发了!

常牧轻声道:“郎君,此后,再无妥协的余地了。”

周遵点头,“令人回家告知阿耶,周氏,要准备了。”

准备什么,他没说。

常牧知晓,周勤更是门清。

周氏的女婿功高震主了。

宫中,刚起床的皇帝正在惬意的散步,就得到了这个‘噩耗’

“呯!”

皇帝少见的发怒了,一脚踹倒了边上的花瓶。

贵妃愕然。

韩石头微微低头,还维系着禀告时的模样。

神色凝重。

“逆贼!”

皇帝在咆哮。

“狗贼!竟敢窥探神器吗?”

贵妃愕然。

身后传来了心腹的声音。

“再这般下去,就要打到宁兴了。可这不是陛下的功绩……”

那个杨逆的威望,要如日中天了。

一个内侍进来,“陛下,国丈等人求见。”

皇帝回身,目光锐利,“更衣!”

韩石头应了,令人去准备。

他陪侍在侧,小心翼翼的一路到了前面。

君臣相见,都面色难看。

“兵部!”皇帝开口。

兵部尚书张焕受寒告病在家,梁靖飞升为礼部尚书,今日来的是兵部侍郎郑远东。

郑远东行礼,“请陛下赐舆图。”

韩石头招手,两个内侍拿着舆图过来。

郑远东指着舆图上的龙化州,看了皇帝一眼,再看看臣子们,“北疆拿下龙化州,宁兴第一次感受到了刀锋的寒气。前方苍州,演州,江州……若是北疆豁出去,拼死向前,兵临宁兴城下也未尝不可。”

这是最直观的解说。

大唐的兵锋!

第一次君临北辽的心脏,宁兴!

但杨玄不敢!

也不能!

前脚他豁出去,后脚长安就能出兵抄了他的老巢。

这个道理在场的都知道。

皇帝眯着眼,眼中闪烁着厉色。

帝王没干成的事儿,被一个逆贼给干成了。

这条老狗……郑远东继续说道:“宁兴三股势力必然合流,随后展开反击。”

皇帝抚须,“郑卿以为,后续如何?”

郑远东说道:“后续必然是北辽主攻的局面,不过北疆拿下了坤州龙化州等地,护住了心腹区域。故而,臣以为难说。”

“难说?”皇帝的眼睛眯成了三角形。

郑远东平静的看着舆图,甚至还退后了一步。

打量着。

“北辽反攻,可臣记得……上次谁说过舍古人也在反击之事?”

“危言耸听!”有人冷笑,“舍古人,不过是蛮人罢了,作乱多年,不过是小患。”

郑远东看了他一眼,神色淡然。

皇帝猛的喝道:“令王守来。”

得知捷报后,王守就知晓自己要倒霉了。

他早早等待在外,得了消息,一路小跑进殿。

“舍古人之事,你可知晓?”皇帝开口。

王守没想到是问这个,脑海中转动了一下,记得上次有人提过此事,“说是舍古人最近连战连捷。”

“连战连捷……”皇帝看向郑远东。

郑远东说道:“舍古人有句话,舍古不满万,满万不可敌!”

他行礼,“陛下,北地,怕是要剧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