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零四章 踩盘子的神眼张

出了桃县,杨玄带着两千骑,一人双马,直奔陈州。

一路霜叶似火,秋风扑面微冷。

晚上宿营,杨玄伫立在营地边缘,眺望着东方。

韩纪作为谋士跟在身边,轻声分析着局面。

“六千骑分为两股人马,这是突袭的姿态。老夫以为,敌军若是想突袭我北疆,第一必然是那些农庄。”

赫连燕白玉般的脸在夕阳下显得格外诱惑,“正如郎君所说,我北疆的根本不在于官吏和军队,而在于百姓。民以食为天,若是能破坏北疆的垦荒,这便是釜底抽薪。”

杨玄负手看着夕阳,微微眯着眼,“农庄那边有南贺领军巡查,就算是被突袭,损失也不会太大。我只是有些好奇,为何对方不合兵一处……

分散开来的目的是什么?是小股人马利于隐匿?

可三千与六千对于我北疆军民而言都是一样的。

难道是想获取更大的战果?

若是如此,三千人马还能细分。

若是我来指挥,当以五百骑为一队,突袭农庄,快速剿灭农户后远遁……”

他突然冷笑,“接到消息,我第一个念头便是不可能!”

“主公英明!”韩纪抚须思索,“若是为了袭扰我北疆垦荒……犯不着从宁兴出兵,只需给内州、潭州守将军令即可……”

“对!”赫连燕狐媚的明眸看了老板一眼,心想老板果然是敏锐,所以果断去了陈州。

杨玄说道:“既然不是为了袭扰垦荒,那么必然便是突袭某处。桃县这边戒备森严,就算是来了一千骑,也避不过我军斥候。那么,唯有陈州!”

信使早已出发了,赶去陈州一线。

韩纪说道:“陈州两处,太平与临安。”

这是陈州的精华所在。

“若是突袭太平与陈州,敌军唯一能走的路,便是奉州与陈州之间的那片山脉。”杨玄的脑海中浮现了那片地形。

“山道崎岖,不过可通人马。从山脉中出来,随即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陈州。猝不及防之下,陈州各处很有可能被破城。”

杨玄背在身后的右手握拳,“烧杀抢掠之后,一把火烧掉太平与临安,我陈州死伤惨重自不待言,且商业也遭遇重创,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恢复……”

“还有威信。”韩纪觉得谋划此事的人堪称是了得,“若是成功,北辽军民声势大振,此消彼长,我北疆将会陷入低谷。”

赫连燕突然说道:“郎君,我有个疑惑。”

“什么?”杨玄问道。

赫连燕说道:“宁兴为何不从内州与潭州调遣人马突袭?而是舍近求远。”

“这也是我的疑惑。”

难道是皇叔进入更年期了?还是说皇叔觉得内州和潭州的人马靠不住,实力不济……杨玄思忖着。

“主公。”韩纪开口,“会不会是……从主公执掌北疆以来,一改固守不出的方略,频频出击,更是夺取了燕北城与南归城。

一时间,我北疆士气大振,想来赫连春会震怒。

为了报复,便从宁兴抽调了精锐中的精锐来突袭我北疆,目的便是为了一击而中。”

这是最有可能的一种判断!

杨玄在琢磨着。

北辽的政局实际上和大唐差不多,且矛盾更激烈一些。

“北辽是由部族转化而来,内部山头林立。最大的一股便是林雅。

林雅对帝位虎视眈眈,身后势力庞大。赫连春刚登基便被他压制住了。

赫连春拉拢了长陵为臂助,这才站稳了脚跟。

可欲望无止境。站稳脚跟后,赫连春便把狐疑的目光对准了长陵。

毫无疑问,这是自毁干城之举。想来林雅能笑破肚皮。

在这等背景之下,宁兴突然派来两股人马突袭我北疆,让我嗅到了内部争斗的气息。”

韩纪打开阴谋论的大门,“主公所言甚是……”

你就不能改个称呼吗?

杨玄有些头痛。

韩纪的眼中多了些恍然,“若是如此,两股人马多半来自于两处。弄不好,这便是君臣之间的一次较劲。”

韩造反这是联想到了什么吗……杨玄干咳一声,“说说。”

韩纪说道:“当初廖劲为节度使时,与主公……”

杨玄看着他,韩纪改了个称呼,“与郎君有些隔阂猜忌,当初便有过争执。在某事上各持己见……可这只是寻常争斗。而北辽那边却是你死我活的政争。”

“不必猜测了。”

推算到了这里,杨玄觉得此事的重要性不亚于一次大战,“令将士们赶紧吃饭,歇息两个时辰,随后出发。”

……

太平县。

在甄斯文走后,由临安县县令沈期执掌,而县丞是钱能。

临安县是陈州治所所在地,在各县中地位最高。可随着太平商贸的蓬勃发展,二者之间的地位发生了明显的改变。

时至今日,太平不只是陈州的商贸中兴,也是北疆的商贸中心。

能来太平担任县令,沈期知晓,这是老板对自己的看重。

清晨,他照例来到城头上。

秋阳挂在东方,天色就像是个对生活绝望的妇人,疏淡而冷清。

城外,几支昨夜宿在城外的商队已经到了,伙计们搓着手,跺着脚,打着哈欠,懒洋洋的说着话。

“冷啊!”

身体不大好的钱能搓搓脸,“今日商队少了一半。”

秋季,草原秋高马肥,也是收获的季节,按理商队应当多不少。

沈期说道:“兴许是路上耽误了。”

钱能笑道:“也是。”

长久的和平让太平县上下都失去了警惕。

“对了,也不知国公此次与长安那边可曾和解。”

这个问题不只是钱能在关切,整个北疆都是如此。

但杨玄归来后,一直没召集各地官员去桃县议事。

“兴许,国公是智珠在握吧!”钱能自问自答。

“不是兴许!”沈期淡淡的道:“国公定然是智珠在握。”

二人默然一瞬。

“也就是说,名府觉着国公此行与长安的关系依旧没有好转?”钱能问道。

沈期点头,“长安那边对我北疆虎视眈眈。国公当初说过,长安的目的不是为了大局,而是为了争权夺利。

陛下想掌控北疆,杨松成等人也想掌控北疆。他们若是出于公心也就罢了。可这些年咱们看的清清楚楚,这些人,无利不起早,眼中只有利益!

国公乃是北疆之主,自然不能放任他们得逞。故而,老夫断言国公此行必然与长安不欢而散。”

“可以后怎么办?”钱能有些忧愁,“总不能与长安长久隔阂吧?”

“为何不能?”沈期侧身看着他,目光炯炯,“北疆,是大唐的北疆,这是国公当初说过的话。

他在一日,北疆就不能从大唐分裂出去!

为此,国公发过毒誓。

既然如此,还担心什么?

有国公在,我北疆定然能压制住北辽,这也是在为大唐戍边啊!”

钱能点头,“我只是心中不安!”

沈期说道:“该不安的是长安,而不是我北疆!”

“若是长安下旨,说国公乃是叛逆……”钱能苦笑,“天下人人喊打。”

“叛逆与否不在于说,而在于做。看看长安做的事,再看看国公做的事,但凡是个清醒的人,都知晓是谁在背叛大唐!”

沈期神色坚毅,“谁对国公动手,老夫虽老迈,也能饱以老拳,与他不死不休!”

话题太严肃,钱能看到一个老卒在打瞌睡,就叹道:“这等老卒岂能服役?军中越发乱来了。”

沈期也看到了,“这老卒怕是都到了归家的年纪了,叫来问问。”

他是个严肃的性子,想借此来整顿一下军中。

钱能指指老卒,一个小吏过去拍醒老卒,“名府叫你!”

老卒抬头,开口谄笑,露出了半口黄牙。

“见过名府。”

老卒过来行礼。

沈期问道:“多大了?”

“小人刚四十七。”

四十七对于此刻的人来说已经算是高寿了。

可却还没到退役的年纪。

看看老卒脸上的皱褶,沈期觉得他至少少报了十岁。

“为何打盹?”沈期神色平静,可熟悉他的人都知晓,这位名府是要准备出手了。

三大部覆灭,仅存的镇南部竟然是老板的麾下,这让陈州上下都生出了天下太平的感觉。

于是,军队哨探懒了,操练也难免懈怠了。

杨玄去长安之前交代过,各处一定要谨守,不得懈怠。

老夫对不起国公……沈期心中发狠,准备借此收拾一下军中将领和各处官吏。

老卒赔笑道:“小人夜里睡不安生。”

也就是失眠。

沈期冷笑,刚想呵斥,就见老卒目光闪烁,竟然看向了城外。

娘的!

当着老夫竟敢走神?

沈期勃然大怒。

老卒开口,“那支商队不对劲!”

沈期顺着看过去。

一支百余人的商队在距离县城数十步的地方缓缓而来。

“何处不对?”沈期冷冷问道。

老卒说道:“按理这等时候,伙计就该懒洋洋的,看了城门后,就该看看城头……眼神不会专注于某处……

名府请看,他们一部分人看着城头,一部分人看着城门,目光压根就不动。这不是伙计!”

远处,陈水和孔甲带着两千余骑在等待出击。

数十尸骸散乱在周围……这是一支倒霉的商队,一头撞上了陈水等人,当即被绞杀。

孔甲看着县城方向,“咱们的人应当接近了城门。”

“对。”陈水握着刀柄,“猝不及防之下,谁能挡住那百余悍卒?上马!”

所有人上马!

陈水拔刀,意气风发的道:“攻破太平,不封刀!杀光你等见到的人,最后纵火,把这座城池烧为白地,让杨狗痛彻心扉!出击!”

……

城头。

沈期看了一眼,那百余人,果然如老卒所说。

“那又如何?”

钱能笑道:“想看哪就看哪,难道还能管着人的眼睛?”

老卒说道:“这等看法不对,他们……是在踩盘子!”

“什么踩盘子?”沈期问道。

老卒说道:“便是查探点子的情况。”

“点子?”

“便是肥羊!”老卒额头见汗,“就是……贼人要抢掠之前的踩点。”

沈期明白了,但却觉得有些无稽,“你如何懂得这些?”

老卒说道:“小人原先便是专门踩盘子的,人称神眼张!”

沈期心中微动。

老卒突然浑身一震,“他们在靠拢大车,必然是准备拿兵器,名府,来不及了!”

沈期还在犹豫,老卒却喊道:“戒备!”

刹那时,城头上的将士纷纷看向老卒。

老卒指着那支商队,“他们是贼人!”

这是越权!

沈期的怒火刚升起来,接着便消散了。

老卒没必要去冒险……若事后证实他的判断是错误的,责罚少不了。

沈期跟着喊打:“戒备!”

城头的将士们开始集结,弓箭手拿出长弓和箭矢,张弓搭箭。

而城门中的军士们按照程序喊道:“外面的退开,里面的避让!否则格杀勿论!”

铛铛铛!

话音未落,城头传来了示警的钟声。

听到钟声,军营中的将士必须用最快的速度赶到。

随着钟声响起,那支商队明显愕然了一下。

接着都扑到了大车旁,纷纷拔出兵器。

百余人手持长刀狂奔而来。

“敌袭!”

城头传来了尖叫声。

沈期喊道:“关闭城门!”

可已经晚了!

就在老卒和沈期说话的时候,商队已经接近了城门。

此刻距离不过二十余步。

“下城头!”一个队正喊道。

“放箭!”

城头的弓箭手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十余支箭矢射杀了五人。

城门下,数十军士还没来得及拉上拒马,敌军就上来了。

“杀!”

城门中的厮杀很惨烈。

百余悍卒一波冲杀就斩杀了半数猝不及防的守军,剩下的守军死战不退。

城中传来了马蹄声,这是援军。

哒哒哒!

远方出现了一条黑线,在不断接近。

“敌军大队人马来袭!”老卒喊道。

“快!”

那些将士冲下城头,涌进了城门洞中。

城头的老卒尖叫道:“继续敲钟!”

“呜呜呜!”

一个敌军已经吹响了号角。

铛铛铛!

钟声一直在响,这是遭遇强敌的讯号。

那些马蹄声在加速。

城门中,守军竟然挡不住那百余悍卒。

一个悍卒冲进了城中,看着两侧的繁华,狞笑道:“毁掉这座城池!”

哒哒哒!

数十骑兵从街道转角处冲出来,出现在前方。

战马张嘴喘息,喷出白色的水气。马背上的骑兵张弓搭箭,身体微微偏着,松手。

悍卒挥刀,格挡开了这一箭。

可骑兵随即赶到。

一刀!

铛!

悍卒挡住了这一刀。

接下来的一刀却没挡住。

人头飞起。

城头上,看到敌军在迅速接近的沈期神色肃然。

情况很紧急,但他有把握能守住太平。

若非提早示警,想来此刻那些悍卒已经控制了城门,甚至攻上了城头。凭着他们的悍勇,沈期等人也难逃一劫。

这一切……

他看着老卒。

老卒有些忐忑,谄媚一笑,“名府。”

沈期拍拍他的肩膀。

“你还会什么?”

老卒下意识的道:“小人还会坑蒙拐骗,套麻袋,使绊子,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