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之所以被称为帝王之基,其一是沃野千里,便于耕种;其二地势险要,易守难攻。
也就是说,谁若是占据了关中,只需谨守关卡,蹲在里面苦炼内功,看着外面打打杀杀,自己苟啊苟。当足够强大时,便出关征伐。
出了长安后,杨玄归心似箭。
但他没忘记观察沿路的民生。
“老人家,家中可能吃饱?”
杨玄坐在路旁,和一个老人说话。
老夫很是恭谨的道:“还行。”
这人有些害怕……杨玄想一个人来探问,林飞豹第一个否决。
这里是关中,天知道后面有没有老怪物盯着。若是被他们发现杨玄落单,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弄死他。
没办法,杨玄只能带着乌压压一片人马来走访。
“家中如何?”
一般来说,问到家中都会明显的放松。
“哎!”
老人却叹息一声,“没地分嘞!”
“儿子还是孙子?”
大唐是均田制,也就是说,每个男丁都有田地,这是官府分的,只管种。
官府分给你田地,你缴纳赋税,这便是无形的契约。
“儿子那一代就没地嘞!后来分到了邻县去。到了孙儿这一辈,就没地了。哎!他们吃什么哟!”
杨玄又问了一些情况,起身道:“多谢了。”
老人看着他远去,心想这人到底是谁。
“咦!”
老人准备拿锄头,却发现一串铜钱。
“这……”
他看着远方的烟尘,欢喜的道:“是个好官!”
在百姓的眼中,给我好处的便是好官。当你执政一方,能带给大部分人好处时,什么万民伞,什么请愿留任书就不是稀罕事。
好人做不了好官,因为任你官清似水,挡不住吏滑如油。好人难得,好官,更是难得。
十余骑出现。
为首的男子策马过来,居高临下问道:“老丈可看到数百骑经过?”
这些人看着不像是好人……老人点头,“过嘞!过嘞!”
“可曾问话?”
“没!”
“走!”
十余骑继续赶路。
老人冲着他们的背影轻轻呸了一口。
他不懂什么道理,只知晓前面那个贵人对自己和气,还给了钱……就算是不给钱,难道自己还敢怨恨他?
而后面的这群人看着跋扈,可见不是好人。
再往前,地势渐渐险峻,峡谷,山道,令人望而生畏。
“也不知和蜀道相比谁更艰难。”
韩纪兴致颇高,老贼说道:“老韩来首诗?”
“老夫……”
韩纪诗兴大发,可看了老板一眼,所有的诗性都消散了。
鲁班门前,就不弄大斧了。
杨玄看了韩纪一眼,见他精神抖擞,类似于一种洞房花烛夜的状态,心中就有数了。
虽说小团体内部总是说有没有长安的任命都无所谓,可长久以来的中央王朝压力依旧存在。
名正言顺,这是奉行了千年的规矩。
老贼显然也有些这等想法,对韩纪说道:“以往郎君以节度副使的身份执掌北疆,老夫心中颇有些不安。想来想去,却想不出个所以然。”
韩纪唏嘘了一下,抚须,默然。
“卖什么关子?”老贼不满的道。
韩纪微笑,“这便像是男女相悦,婚前同居。”
老贼:“妙啊!”
乌达眼前一亮,“北疆是女人,主人是那个男人。成什么亲,径直上了她!”
这群人,真是……杨玄干咳一声。
技痒的老贼把骚话忍住,板着脸,“胡说什么呢?”
众人在山道上转来转去,倒也悠闲。
出了这里就是大道,随后快马加鞭赶回北疆。
“回家了!”
王老二冲着前方的山脉高喊。
老贼笑道:“老二,长安不好吗?”
“长安没怡娘!”
王老二说道。
此次他在长安给怡娘采买了不少东西,顺带给阿梁买了些玩具。
论有钱,这里除去杨玄就是他了。
远处的山道两侧的林子里,数百人正在静默等待。
他们靠着树木蹲着,神色平静,近乎于冷漠。
将领站在树后,眯眼倾听。
前方突然传来鸟鸣。
三长三短。
将领举起手。
那些军士悄然站起来,手按刀柄。
杀机,骤然而发。
而在杨玄等人身后十余里的地方,赵嵩和杨松成的幕僚孙岩刚到,下马后,在路旁的亭子里喝酒。
亭子是供给旅人避雨歇息的地方,甚至有赶不上宿头的,就在亭子里过夜。
此刻亭子外面数十军士站着,气势雄浑。
亭子里,赵嵩举杯喝了口酒,问道:“国丈那边可准备好了?”
孙岩摇头,“无需准备。”
赵嵩眯眼看着他,“老夫说过,若是国丈把老夫当做是靶子丢出来,那么,就别怪老夫无情。颍川杨氏是很厉害,可老夫若是领着大军前来……”
此人跋扈,且粗俗……孙岩微笑,“消息一到,国丈马上就会入宫。陛下,想来会震怒。”
“震怒?”
赵嵩笑了。
“震怒……”
孙岩也笑了。
二人举杯。
孙岩把酒杯放下,“那地方可有把握?”
赵嵩淡淡的道:“那是山道,两侧都是低矮的山坡,有树林遮蔽。他们通过时,伏兵先一阵乱箭覆盖,接着冲杀出去。老夫准备了十余好手,拿着大弩,就是为了对付宁雅韵。”
“弩箭能射杀他?”
“有心算无心,就算是神灵也得死!”
“宁雅韵死不死的不打紧。大军一到,就算是玄学历代祖师复活,也只能在我大唐虎贲的强弓硬弩之前匍匐。”
孙岩屈指叩击着案几,“要紧的是,杨玄!”
“不用你说!”
赵嵩看着前方的官道,“此子凶狠,且手段不错。此次三家围攻周氏,老夫被他的麾下羞辱,杨氏最惨,千年来第一次被攻破……”
这话,怎么就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呢?
孙彦神色不变,可心中却在冷笑。
世家门阀之间爱联姻,最早的时候自矜的说看不上皇室暴发户的气息,没兴趣。可作为杨氏的幕僚,孙彦非常清楚,世家门阀的联姻不是看什么底蕴,而是看利益。
而且,世家门阀以前联姻时,会看长远利益,这也是他们排斥暴发户的缘由。
暴发户,其兴也勃,其亡也忽焉。
和他们联姻,好处是暂时的,等他们轰然倒塌,好处变成了坏处。
但再看看现在,皇后是杨氏女,前太子妃是淳于氏女……
什么底蕴?
从立国以来,大部分帝王都在明着暗着打压削弱世家门阀。世家门阀从刚开始的倨傲,到后来矮下身段,把女儿送进宫中。
这是利益在作祟。
而杨氏被攻破,这算是一个里程碑般的事件。
杨玄缺德的令麾下推倒了杨家的围墙,这是比被攻破更为可怕的事儿。
上位者维系威严的手段很多,最常见的一种就是保持神秘感。
其中,日常生活是不能被普通人看到的。
可围墙一倒,什么都暴露了。
那日上午,杨家外面少说聚集了数千人。
都在冲着杨家指指点点。
哦!
原来颍川杨氏的家就是这个样子啊!
神秘感丢失了,谁还会把你当做是神灵?
所以,真正伏击杨玄的原因,便是这个。
孙岩举杯,“为杨玄授首贺!”
赵嵩喝了酒,放下酒杯,说道:“在西疆,那些蛮族捕获对头后,会把他按在木桩子上,用大斧头,一下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这时候人还没死透,甚至还能眨眼。这时候便会问他,可悔了。”
孙岩脊背发寒,“可有人说吗?”
赵嵩摇头,“说是有人说,可老夫不信。”
他指指咽喉,没了咽喉里的气,这人如何能说话?
“随后,会把头颅掏空,做成酒器。每逢族里大宴,若是人人都拿着头颅做的酒器饮酒,那么,这个部族不可招惹,都是勇士。”
孙彦强笑了一下,“野蛮人!”
“老夫会把杨玄的头颅制成酒器,送与国丈!”
孙彦:“……”
赵嵩盯着他,“不敢?”
哪怕双方目前是盟友,但暗中依旧在争斗。
孙岩微笑,“酒器就罢了,夜壶不错!”
赵嵩看着他,突然大笑。
“好!就夜壶!”
一骑赶来。
“国公,杨玄接近了山道。”
“好!”
赵嵩把酒杯一丢,起身走出来。
孙岩缓缓喝酒,微笑道:“这真是个好日子啊!”
……
杨玄突然勒马。
“止步!”
众人勒马。
“郎君可是有事?”
林飞豹问道。
头皮在发麻,而且很麻。
杨玄看着前方,心想,我该如何给他们解释这个事儿?
我头皮发麻,觉得不对劲……他们会觉得我昨晚喝多了。
我昨晚做了噩梦,梦到这里有人伏击我们……他们会觉得我最近压力太大,以至于出现了臆想。
我……
我为何要解释?
杨玄突然一笑。
“按理,咱们那么多人马经过山道,林子里的鸟儿会惊飞。可你等看看……”
这个理由应当不错。
众人:“……”
王老二嘟囔,“郎君定然是太想回北疆了。”
回头把老二的肉干扣一半……杨玄说道:“前方山道狭窄,若是两侧有人伏击,咱们无法动弹,只能被动挨打。”
他看看众人。
“都下马,分成两股,绕过去。”
林子里,将领蹙眉。
按照先前的信号,杨玄等人此刻该到了。
可人呢?
他有些不安。
看看那些将士……都是赵嵩的心腹精锐,其中还有十余好手。
这些人和赵嵩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
所以,恨不能此刻杨玄出现,乱箭把他射杀。
人呢?
将领踮脚往右侧看。
他觉得不对,轻声吩咐道:“去看看!”
两个好手点头,刚准备出发,就听到了马蹄声。
来了!
将领挥手。
两个好手握住刀柄,盯着山道。
将领轻声道:“杨玄第一!”
众人点头。
第一波箭雨会覆盖杨玄,其中有不少弩箭。
弓箭手举起长弓。
弩手抬起弩弓……
目光炯炯。
最后面的是最无能的。
一个军士看着山道,有些不忿自己没法参加到第一波突袭中,这样事后算计功劳时,他的最少。
凭何?
前方,马蹄声接近。
所有人都身体前屈。
一波箭雨后,就是冲杀。
要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将领呼吸急促了一瞬。
那毕竟是北疆之主,大唐名将啊!
而今日,这位大唐名将将会死在他们的手中。
这种兴奋让人难以抑制,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身体变得轻盈了,眼睛变得明亮了……
来了!
一匹马冲进了山道。
一边跑,屁股一边流血。
是空马!
将领眸子一缩,“不好!”
“放箭!”
身后传来了喊声。
一波箭雨从他们的身后覆盖过来。
正全神贯注等待杨玄等人进入山道的众人,很多在中箭后兀自不敢置信,以至于没有任何反应。
将领回头,就看到乌压压一片人冲了下来。
玄色甲衣,打头的……便是击败赵嵩的裴俭。
“不能!”
将领下意识的喊道,“不能啊!”
他们是悄然潜入到两侧的山林中,为此还绕过了山道,就是不想让杨玄等人发现密集的马蹄印。
可此刻杨玄却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杀!”
这是一次酣畅淋漓的反伏击!
敌军的抵抗很顽强,但第一波死伤太多了,虬龙卫再来一波冲杀,剩下的往两侧溃逃。
逢林莫入,杨玄并未追击,而是有些不解:“就凭赵嵩那拙劣的兵法,也敢来伏击我?他失心疯了?”
姜鹤儿和韩纪没参加突袭,就站在高处看着。
“这是赵嵩蓄意的一次伏击。”
韩纪判断出了对方的背景。
“从此刻起,赵嵩,乃至于西疆便是咱们的死敌了。”
按理,平日里爱热闹的姜鹤儿早就该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可今日却格外安静。
韩纪好奇看了她一眼,“鹤儿想什么呢?”
姜鹤儿叹息,“他们不知晓郎君最擅长伏击对手吗?”
……
赵嵩和孙岩再无心思饮酒,二人站在官道旁,孙岩突然问道:“杨玄身死,咱们二人在这里,你说说,会不会有人猜测此事是国公所为?”
“杨玄出长安之前,令麾下突袭淳于山,明晃晃当街杀人!”赵嵩狞笑,“老夫特地不避嫌,便是想让天下人知晓,杀人者,赵嵩!”
哒哒哒!
马蹄声急促。
“来了!”
孙岩心中振奋,“希望是个好消息!”
“定然是。”
赵嵩自信的道。
一骑出现在视线内,接着直冲过来。
“如何?”
孙岩问道。
来人滚落马下,扑在地上嚎哭。
“咱们被杨玄反伏击,大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