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有时像一头毛蓬蓬的巨熊,它沉重地压在你身上,使劲撕扯你,折磨你——让你两眼发黑。可是只要你使劲把它甩开——也就没什么了,又可以自在地呼吸、生活、行动,好像根本没发生这么回事似的。
但有时不过是一件小事,一个小小的疏忽。然而,正是这件小事引起了谁也不愿碰到的一场灾难。
当他们吃过早饭,从事战斗准备的时候,瓦斯科夫就发现了这么一件似乎微不足道的事。他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每样东西都摸了三遍——就是没有,不见啦。
还剩下一个手榴弹的导火管和手枪的子弹——这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物件,但是手榴弹要是没有了导火管——简直成了废铁一块:一个哑巴东西,就跟一块石头一样。
“咱们现在没有大炮了,姑娘们。”
他故意满脸堆笑地说,省得引起慌乱。可是她们,这两个傻娘儿们,居然还笑容满面,容光焕发地回答:
“没关系,费多特,咱们能打退他们!”
这是科梅丽珂娃在回答,结结巴巴地叫着他的名字,满面通红。显然,她还不习惯,对指挥员称名道姓的总有点别扭。
跟敌人干吧——一共只有三杆步枪、两支冲锋枪和一支手枪,对付十来个敌人,光这点东西可玩不了多久。不过,应该把自己的森林也考虑在内,它能助一臂之力。森林,还有河流。
“丽达,还是你来用冲锋枪吧。不过,不要老远就开枪,先用步枪朝对岸射击,先别用冲锋枪。等到他们强渡的时候再用就合适了,非常合适了。明白吗?”
“明白了,费多特……”
这位也结巴了一下。瓦斯科夫不由得暗自好笑,说:
“干脆叫我费佳吧。我的名字不大顺口,不过,已经是这样了……”
德寇也并未虚度这一昼夜的光阴。他们格外谨慎,行进得相当缓慢,一块块石头地搜索着。他们尽可能地搜索了所有的地方,所以当他们来到河边时,太阳已高挂天空。一切都跟上次相仿,只不过现在他们对面的森林里,不再传来姑娘们的喧闹,而是一片寂静,一片隐藏着危险的沉默。鬼子们也预感到这种威胁,久久地不敢下水,只在树丛里伸头探脑。
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把姑娘们安置在广阔的河区旁,亲自替她们选好阵地,指定了观测点。自己却埋伏在那岩石后面。一天一宿之前,冉卡·科梅丽珂娃正是在这个地方,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德国佬。此地的河身非常狭窄,两岸的树林紧贴水边,这是强渡最理想的地方。也正是在这儿,德寇有意一再暴露自己,想把精神过度紧张的对方引诱出来,一举而歼。不过,此刻还不见有什么精神紧张的人出现。因为瓦斯科夫再三严格命令自己的战士,只有等德寇下了水才准射击。在这之前——连大气也别出,免得惊动小鸟,不再吱啾鸣叫。
一切都很顺手。一切准备妥帖——子弹提前入膛,保险栓也已取下,免得过早地惊起喜鹊。而准尉几乎是安详地注视着彼岸,惟有那只该死的手,像受凉的牙齿一样酸疼难熬。
而那边,河的彼岸,一切与此相反。小鸟不再鸣唱,喜鹊紧张地乱飞。这一切,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马上看在眼里。心里盘算着,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等待着抓住德寇终于厌倦于捉迷藏的那一刹那。
不过,第一枪没轮到他放。而且尽管准尉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枪,但它还是使他一惊。枪声永远使人心惊肉跳,永远是出乎意料的。这一枪从左边打来,低贴河面,紧接着一枪又一枪。瓦斯科夫一瞧:广阔的水面上,有一个德寇打水里匍匐着往河岸上爬,朝自己人那儿爬,子弹在他周围呼啸,可是没打中。这个德国鬼子四肢着地拼命爬,一只脚在沙地上拖着,沙沙作响。
正在这时,冲锋枪打响了,德寇在掩护伤员。准尉真想跳起来,冲到自己人那儿去,可是他忍住了。而且正是时候——因为对面林里一下子跳出来四个鬼子,冲向河岸,看来他们打算乘着火力掩护,强行渡河,然后钻进森林。这时决不能再使用步枪了,因为没有时间去一发子弹一发子弹地扳枪栓,所以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抓起了冲锋枪。他刚刚按动扳机——对岸丛林里就闪起两道火光,子弹成扇面地在他头上呼啸。
在这次战斗中,瓦斯科夫牢记一条:决不能后退,决不能让德寇上岸一步。不管担子有多沉重,不管情况如何危急——都要坚持住。就在这个阵地上坚持住。否则,稍一慌乱,就全部完蛋。这时,他胸中满怀激情,仿佛整个俄罗斯就在他身后,仿佛正是他,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瓦斯科夫,此刻是俄罗斯母亲最后一个儿子和保卫者,整个世界更无他人——只有他、敌人和俄罗斯。
不过,他还在用所谓的第三只耳朵倾听着姑娘们那边的动静:步枪是不是还在鸣响。如果还在鸣响——说明她们还活着;说明她们还在坚守着自己的战线,坚守着自己的俄罗斯。还在坚守着!……
甚至当手榴弹在那边爆炸的时候,他也没有惊慌。他已经预感到,快要出现短暂的间隙了,因为德寇决不会跟一个不知道有多大战斗力的敌人周旋过久。他们也要摸摸情况,也要洗洗自己手里的牌,然后再甩出新花样来。那四个朝他硬闯过来的德寇,这时候已经撤了回去。走得如此敏捷,以致他没能看清,究竟他有没有打中什么人。敌人退进丛林,又射了几枪吓唬吓唬对方,然后重新沉寂下来,只有硝烟仍在河上飘散。
赢得了几分钟。当然,目前去算几分钟的账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援军是绝不会来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狠狠地咬住了敌人,给了点颜色看,因此敌人决不会在这个地方轻易再来第二次。他们一定会再去寻找另外的缺口,最可能是在上游,因为下游布满巨石。所以,应当马上跑到右面去,而此地,留下一个姑娘守在这个地方,以防万一……
瓦斯科夫还没有把自己的作战部署考虑周全,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回头一看,只见科梅丽珂娃直挺挺地穿过丛林冲他跑来。
“弯腰!……”
“快去!……丽达!……”
丽达怎么啦,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没有细问:凭她的眼神,就完全明白了。他一把抓起武器,比科梅丽珂娃还先跑到。奥夏宁娜弯腰缩背坐在一棵松树下,倚着树干。她撇了撇灰白的嘴唇强笑了一下,不断舐着它,双手捂着肚子,鲜血直流。
“什么打伤的?”瓦斯科夫只问了这么一句。
“手榴弹……”
他想让丽达平躺地上,去拉她的手——可她不肯,怕痛。他只得轻轻地放下她的手,心里全明白了,完啦……她的伤势如何,根本无法看清楚,因为全搅成一团——又是鲜血,又是撕裂的军服,还有陷进内脏的军用皮带。
“拿布来!”他嚷了一声,“给我内衣!”
冉卡双手颤抖着扯开了自己的背囊,立刻递给他一件轻柔滑软的东西……
“不要绸的!亚麻的也行!……”
“没有……”
“嗐,见鬼!……”他奔向背包,开始解带子。真该死,反而越拉越紧……
“鬼子……”丽达微微动着嘴唇,无声地说“鬼子在哪儿?”
冉卡凝视了她一秒钟,然后抓起冲锋枪,头也不回径直奔向河岸。
准尉拿出一件衬衫和一条衬裤,两个后备绷带,走了回来。丽达费劲地想说些什么——可他没去听。他咬紧牙根,用刀子划开了遍染鲜血的军服、裙子、内衣。弹片斜穿过去,割开了肚皮,灰蓝色的内脏在一汪黑血里颤动。他把衬衫捂在上面,包扎起来。
“没关系,丽达,没关系……弹片从上面擦了过去,肠子还好好的。能长好……”
河对岸打来了一梭子。四周围又响起枪声,树叶纷纷飞落。可是瓦斯科夫仍是捆呀扎呀,布条顿时浸透鲜血。
“去吧……到那边去……”丽达艰难地说,“冉卡在那儿……”
旁边又打来了一梭子。这一梭子并非随便空放,而是冲着他们瞄准了的,只不过没打中罢了。准尉回头瞧瞧,掏出手枪对着一个闪现的人影开了两枪——原来德寇已经渡过小河。
冉卡的冲锋枪还在什么地方鸣响,她在咬着敌人。但是枪声逐渐远了,一直远入森林。瓦斯科夫此刻领悟了,这是科梅丽珂娃在吸引敌人。她确实吸引走不少敌人,但绝不是全部:还有一个鬼子在附近闪来闪去,准尉朝他放了一枪。应当撤走,把奥夏宁娜转移,因为德寇就在身旁,每一秒钟都可能是最后关头。
他抱起奥夏宁娜直奔丛林,根本不理会奥夏宁娜挪动着咬破的灰嘴唇轻声地说些什么。他本来还想带上一支步枪,可是实在拿不动了。他每走一步,都觉得那只伤手疼得钻心,而且逐渐地失去了气力。
松树下抛撒着不少东西:枪支,军大衣,还有冉卡刚才丢给准尉的绸衫,那么娇艳、轻柔、迷人……
喜爱华丽的穿着是冉卡的癖好。由于她生性活泼愉快,所以可以满不在乎地舍弃许多东西,惟有这几套妈妈在战争前夕赠送的衣服,她却不顾一切地硬塞进军用背囊。尽管因此而经常受到申斥,罚做额外勤务,以及诸如此类当兵的所遇到的不愉快的事。
特别是其中还有一件紧身内衣——她特别钟爱。连冉卡的父亲都不满地咕噜着:
“哎,冉卡,这可太过分了。你这是上哪儿去呀?”
“去参加舞会!”冉卡高傲地说,尽管她心里明白,他指的完全是另一码事。
他们父女俩彼此深深了解。
“想跟我去打野猪吗?”
“我不答应!”母亲吓了一跳,“你疯了——把女孩子拖去打猎。”
“让她习惯习惯!”父亲笑起来了,“红军指挥员的女儿应该无所畏惧。”
冉卡也确实什么都不怕。她会骑马,打靶,跟父亲一起埋伏着打野猪,骑着父亲的摩托车在兵营里飞驰。还在舞会上大跳吉卜赛舞和玛特奇什舞,弹着吉他歌唱,还跟那些把腰带束得倍儿紧的尉官们调情。这只不过随便玩玩,开开心,绝不是真的爱上哪一个。
“冉卡,你简直把谢尔盖伊丘克中尉的脑袋瓜弄昏了。他今天向我报告:‘冉……将军……同志……’”
“你净胡说,爸爸!……”
那是多么幸福的时光,多么快乐!可是母亲老是皱着眉头,不住地唉声叹气——长成个大姑娘啦,按过去的说法,是个大小姐了,可她的行为总……简直莫名其妙——一会儿去打靶,骑马呀,开摩托车呀,一会儿又是通宵达旦地跳舞。那些中尉们不是送来一个个水桶那么大的花束,就是在窗户底下唱小夜曲,再不就是一札又一札的情诗。
“冉卡,可不许这样。你知不知道,兵营里怎么议论你?”
“由他们去说短论长好啦,亲爱的妈妈!”
“人家说,你跟鲁申上校约会了好几次,可他有自己的家庭呀,冉卡。这怎么行呢?……”
“我才不稀罕鲁申呢!……”冉卡耸耸肩膀就跑了。
鲁申英俊漂亮,深奥莫测,而且作战英勇。他在哈勒欣河一役中荣获红旗勋章,苏芬战争又得了金星勋章。母亲觉察到冉卡有意回避这种谈话。她觉察到了,心中不安……
当冉卡丧失了所有的亲人,孤身只影地跑上前线时,是鲁申收留了她。鲁申留住她,保护她,亲切地照顾她,但这绝不是利用她的举目无亲而把她搞到自己手里。当时,她正需要这种支持,需要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使她能够放声痛哭,尽情倾诉,得到慰藉和温暖,然后在这个严峻的战争世界里重新找到自我。冉卡一向镇静自如,从不惊慌失措。即使在此刻,当她把德寇从奥夏宁娜身边引走的时候,也充满自信,毫不怀疑这一切必将顺利结束。
甚至当第一颗子弹打中了她的肋部,她也只是觉得惊讶。才十九岁啊,就要死去,这是多么愚蠢,多么不近情理,又是多么地不可信啊。
其实德寇当时是朝着树叶胡乱放枪,凑巧打伤了她,她完全可以隐蔽起来,然后再悄悄溜走。但是她只要手中还有子弹,就不停地射击。她卧在地上不断射击,根本不想法撤走,因为她的全部精力已随着鲜血而慢慢流尽了。于是德寇简直是面对着她又补了几枪,然后还久久地凝视着她那高傲而美丽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