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二日下午,希特勒在上萨尔斯堡向齐亚诺透露内容的「莫斯科来的电报」,就像在本书以前所出现过的某些「电报」一样,来源甚为可疑。在德国档案里并没有找到这样一份从俄国首都来的电报。舒伦堡确实曾在八月十二日从莫斯科发过一份电报给柏林,但是它只不过报告了英法军事代表团的到达以及俄国人同他们的客人亲热地相互敬酒的消息而已。
可是,希特勒和里宾特洛甫显然想用来打动齐亚诺的「电报」也仍然不无根据。八月十二日曾从威廉街向上萨尔斯堡传去过一份电报,报告俄国代办那一天在柏林拜会施努尔的结果。阿斯塔霍夫通知施努尔说,莫洛托夫现在准备讨论德国人提出来的问题,包括波兰和其他政治性问题在内。苏联政府建议以莫斯科为谈判地点。但是,阿斯塔霍夫说明,此事不必着急。施努尔在那份显然赶发到上萨尔斯堡的报告中谈到,阿斯塔霍夫强调说:「莫洛托夫给他的指示中主要着重之处就在『逐步』这个词上——谈判只能逐步进行。」
但是,阿道夫·希特勒可不能等待同俄国的谈判。「逐步」进行。正如他刚刚对震惊莫名的齐亚诺透露的那样,他已经把突袭波兰的最后期限规定在九月一日,而现在已经将近八月半了。如果他要有效地破坏英法同俄国之间的谈判而同斯大林办成他自己的交易的话,就该快动手——不是一步一步来,而是大跳一步。
八月十四日是星期一,又是一个关键性的日子。这一天,显然并没有完全得知希特勒和里宾特洛甫天机的冯·德·舒伦堡大使从莫斯科给威兹萨克打了一个电报,说莫洛托夫是一个「古怪而难办的人」,而「我仍然认为在对苏关系方面应当避免采取任何操之过急的行动」,然而,就在同时,柏林却给他发去了一份「特急」电报。这份电报是里宾特洛甫发出的,发报地点是威廉街(外交部长当时仍旧在富许尔),时间是八月十四日晚上十点五十三分。它指示德国大使立即去见莫洛托夫并向他「一字不改地」照读一封长信。
这封信,说穿了,是希特勒出的大价钱。里宾特洛甫的电报说:德苏关系已经「临到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德国和俄国之间并不存在任何实际的利害冲突——历史上,当两国是友邦的时候就一切顺遂,当两国是敌国的时候,那就不然了」。
由于英国的政策而在波德关系上所发生的危机,(里宾特洛甫接着说)以及实行那种政策势所必至的组织联盟的企图,己使迅速澄清德俄关系成为必要。要不然的话,情况——很可能逆转,而使两国政府不再有恢复德俄友谊从而协同澄清东欧领土问题的可能。因此,两国领导人决不能坐失时机而应该当机立断。如果,由于双方不了解彼此的观点与意向而使两国人民终归仳离的话,将是极大的不幸。
德国外交部长因此「以元首的名义」,准备在适当时机采取行动。我们获悉,苏联政府也有澄清德俄关系的愿望。不过,根据过去的经验。这种澄清通过通常的外交途径只能慢慢地来达到,因此,我准备到莫斯科作一短期访问,以元首的名义向斯大林先生提出元首的意见。在我看来,只有通过这样的直接讨论才能使局面有所改变,从而不是不可能为德俄关系的最后解决奠定基础。
英国外交大臣一直不愿到莫斯科去,而现在德国外交部长却不但愿意去,而且急着要去——纳粹领袖们正确地估计到,这样一种对比一定会给多疑的斯大林以强烈的印象。德国人认为最重要的就是要把他们的意见直接提给那位俄国独裁者本人。因此里宾特洛甫在他的急电后面又加上了一个「附言」。
我要求你(里宾特洛甫告诉舒伦堡)不要把这项书面指示交给莫洛托夫先生,而是要使它尽可能像我所指示你的那样确切地豆达斯大林先生;我授权你,如果有机会的话,请莫洛托夫先生允许你代表我晋见斯大林先生,那样,你就可以把这封重要的信件直接向他面陈了。除了同莫洛托夫会晤以外,同斯大林进行详细讨论也是我作这次访问的一个条件。
在德国外交部长的建议里,有一个没有什么掩饰的钓饵,德国人一定认为克里姆林宫是会上钩的。德国人这样想不是没有理由的。在重申「从波罗的海到黑海没有任何问题不能按两国完全满意的方式解决」的时候,里宾特洛甫具体提到了「波罗的海国家、波兰、东南欧问题等等」,而且他还说,有必要「协同澄清东欧的领土问题」。
德国已经准备同苏联瓜分东欧,包括波兰在内。这是英国和法国所无法出的大价钱,而且显然,即使他们能够出,也是不愿出的。希特勒在出了这笔价钱以后,显然很有把握不会被拒绝,因此,就在当天(八月十四日)再次召集了他的三军司令长官,来听他讲进行战争的计划和预测。
「伟大的戏剧,」希特勒告诉他的挑选来的听众说,「现在已经接近高潮了。」虽然要取得政治上和军事上的胜利就不能不冒风险,他还是肯定英国和法国不会打仗。光说一点就够了,英国「没有一个真正有胆略的领袖。我在慕尼黑领教过的人物都不是能打一场新的世界大战的人物」。但是就像前几次同他的军事首脑们开会时一样,元首总是忘怀不了英国,他相当详细地谈到了英国的力量和弱点,特别是后一方面。
(据哈尔德的记录说)同一九一四年不同,英国不会再冒冒失失参加一场要持续好几年的战争了——这就是富国的命——即使英国,现在也没有钱打世界大战。英国要打仗是为了什么?谁肯为了一个盟国而找死?
希特勒问道,英国和法国在军事上有什么办法呢?
硬攻西壁是不大可能的(他自己回答道)。向北经过比利时和荷兰包抄不可能迅速取胜。这些办法都帮不了波兰人的忙。
这些因素都表明英国和法国不会参加战争——没有什么东西逼它们非打不可。到慕尼黑来的那批人是不会冒险的——英国和法国的参谋总部对武装冲突的前途有清醒的估计,因而是反对打仗的——
所有这一切都支持这样一种看法:虽然英国可能大唱高调,甚至召回大使,也许在贸易上实行全面禁运。它还是肯定不会进行武装干涉。
因此,波兰很可能单独应战,但是希特勒解释说,仍然必须把它「在一两个星期内」打败,好让全世界都看到它已完全垮台,这样就不会再设法搭救它了。
希特勒还没有完全准备好告诉他的听众,他就在这一天同俄国做的那笔交易要达到什么样的程度,虽然这个消息一定会使那些深信德国不能同时在两条战线上打一场大战的将军们大为快慰。不过他告诉他们的那一点也已经足以引起他们要求知道更多消息的欲望了。
「俄国,」他说,「决不是肯为人火中取栗的」。他讲了一下同莫斯科之间从贸易谈判开始的「稀疏的接触」。他现在正在考虑是否「该派一个谈判代表到莫斯科去,这个人是否该是一个显要人物」。他说,苏联并不感到对西方负有什么义务。俄国人是了解必须摧毁波兰的道理的。他们对「划定势力范围」是有兴趣的。元首「准备同他们互相迁就」。
在哈尔德记得十分详尽的速记记录中,没有一处提到,这位陆军参谋总长自己,或者陆军总司令冯·勃劳希契将军,或者戈林,曾对元首把德国引入欧洲大战的方针提出过异议——因为,虽然希特勒信心十足,法国和英国是不是一走不会打仗,俄国是不是一定会袖手旁观,还决不是绝对肯定的。事实上,刚好一个星期以前,戈林就曾接到过一个直接的警告说,如果德国进攻波兰的话,英国人肯定会打仗。
七月初,他有一个名叫比尔格·达勒鲁斯的瑞典朋友。曾设法让他相信英国舆论再也不会容忍纳粹进一步的侵略行动。当德国空军总司令表示怀疑的时候,达勒鲁斯八月七日又曾在靠近丹麦边境的石勒苏益格一荷尔斯泰因自己的一所房子里安排了一个机会,让戈林以私人的身份会见了七名英国企业界人士。这几个英国人竭尽全力要戈林相信,如果德国发动进攻的话,英国一定会履行它对波兰的条约义务。他们不但在口头上说,而且还提出了一个书面备忘录。他们是否达到目的是可以怀疑的,不过,自己也是一个商人的达勒鲁斯是相信他们达到了目的的。这位好事的瑞典人肯定在柏林和伦敦都同上层有联系。在今后几个紧张的星期中,他曾在德国和英国之间担当了某种调解人的角色。他能直通唐宁街,而且曾于七月二十日在那里受到了哈利法克斯勋爵的接见,他同后者讨论了英国企业界人士即将会见戈林的事情。此后不久,他又被希特勒和张怕伦亲自召见。但是,虽然他争取和平的努力出于好意,他实在太天真了,要当一个外交家,更是幼稚外行得惊人。几年以后在纽伦堡审讯中,戴维·马克斯威尔一费夫爵士曾多方盘洁,使这个瑞典业余外交家痛苦地承认上了戈林和希特勒的大当。
哈尔德将军是十一个月以前要推翻希特勒的密谋中的为首人物,为什么他在八月十四日不发言反对元首走向战争的决定呢?或者,如果他认为说话没有用的话,为什么不根据慕尼黑前夕同样的理由——战争将给德国带来大祸——再次策划推翻那位独裁者呢?多年以后,哈尔德在纽伦堡受审的时候解释说,甚至在一九三九年八月中旬,他还根本不相信希特勒,不管他嘴上怎么说,到头来会冒险发动战争。哈尔德在八月十五日即伯格霍夫会议后的次日所记的日记还表明,他也不相信法国和英国会冒战争的危险。
至于勃劳希契,他不是一个能对希特勒已经打定的主意提出疑问的人。在八月十五日从吉斯维乌斯那里知道了上萨尔斯堡军事会议的消息的哈塞尔曾托人带话给这位陆军总司令说,他「绝对相信」,如果德国侵入波兰的话,英国和法国一定会干涉。然而哈塞尔在日记中伤心地写道,「同他没有什么好谈的。他不是害怕,就是根本不懂这件事——对这些将军们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只有几个人脑袋还清醒:哈尔德、卡纳里斯、托马斯」。只有最高统帅部才智出众的经济与军备局局长托马斯将军敢公开对元首提出异议。八月十四日的军事会议过了没有几天,托马斯在同现在大体上已不活动的密谋分子戈台勒、贝克和沙赫特讨论以后,写了一个条陈,亲自读给最高统帅部长官凯特尔听。他说,速战速和完全是幻想。对波兰的进攻将触发世界大战,而德国却缺少进行这场大战的原料和粮食。但是全部思想完全来自希特勒的凯特尔,却对这种认为会引起大战的看法置之一笑。他说,英国大老朽了,法国大腐败了,美国太不关心了,它们都不会为波兰来打仗的。
这样当一九三九年八月下半月开始的时候,德国的军事首脑们就全力准备起消灭波兰的计划来了,同时也准备万一西方民主国家出乎一切预料而出兵干涉的时候保卫德国西部。原定在九月分第一个星期开始举行的一年一度的纽伦堡党代表大会,希特勒曾在四月一日把它宣布为「和平的党代表大会」的,在八月十五日暗暗地取消了。有二十五万人被征召入伍,到西线的军队中去。对铁路提前发出了动员令。陆军总司令部已计划好迁移到柏林东面的佐森。同一天,海军方面报告,袖珍战斗舰「斯比伯爵」号和「德意志」号及二十一艘潜水艇已准备好开赴大西洋防区。
八月十七日,哈尔德将军在日记里记下了一段奇怪的活:「卡纳里斯同第一局(作战局)查对过。希姆莱、海德里希,上萨尔斯堡:给上西里西亚送一百五十套附件齐全的波兰军服。」
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战后才弄清楚。这牵涉到纳粹党人所制造的最离奇的一个事件。我们还记得,为了能使侵略奥地利和捷克斯洛伐克有所借口,希特勒和他的将领们曾打算制造过像谋杀德国公使这样的「事件」,这一次也正如过去一样,他们因为看到时间越来越少,就又想制造一个事件,至少照他们的想法,这样就可以使他们在全世界面前有了侵略波兰的理由。这一事件的代号叫「希姆莱计划」,做法十分简单——也十分露骨。党卫队的秘密警察将利用集中营里的死囚穿着波兰陆军的制服向靠近波兰边境格莱维茨地方的德国广播电台发动假进攻。这个地方靠近波兰边境,这样就可以指责波兰进攻了德国。八月初,最高统帅部谍报局局长卡纳里斯海军上将,接到了希特勒的手令,要他发给希姆莱和海德里希一百五十套波军制服和若干波军小型武器。这使他大为奇怪,八月十七日,他问最高统帅部长官这是怎么回事。那位没有骨气的凯特尔说,他也不怎么看得起「这种行为」,不过他告诉卡纳里斯说,既然是元首亲自下的命令,也就「没有什么法子」了。卡纳里斯虽然十分反感,但还是服从了希特勒的命令,把制服交给了海德里希。
这位党卫队保安处处长选定了一个叫做阿尔弗雷德·赫尔莫特·瑙约克斯的年轻的党卫队老特务来执行这项计划。对这个奇怪的人物来说,接受这样的任务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早在一九三九年三月,在德国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以前不久,瑙约克斯就曾受海德里希指使把炸药运入斯洛伐克,据他后来供认,这批炸药就是用来「制造事件」的。
阿尔弗雷德·瑙约克斯是党卫队秘密警察的典型产物,是一种有文化的匪徒。他曾在基尔大学学过工程,在那里第一次尝到了同反纳粹分子殴斗的滋味,有一次他的鼻子给共产党人打瘪了。他是在一九三一年参加党卫队的,在一九三四年保安处成立时就到了那里。像海德里希周围许多别的年轻人一样,他喜欢从事党卫队内被认为是一种花脑筋的研究——特别是「历史」和「哲学」。同时他也很快地成了一个被认为是难对付的年轻人(另一个斯科尔兹内也是这样一个人),可以被委托去执行希姆莱和海德里希所设想出来的那种不大光彩的任务。一九四四年十月十九日,瑙约克斯投奔了美国人,一年以后在纽伦堡作了一批画押口供,其中之一就是希特勒为了使进攻波兰能有所借口而制造的「事件」的经过,这样就为历史保存了一段实录。
一九三九年八月十日或者这一天前后,保安处处长海德里希亲自下令,让我伪装进攻波兰边境附近的格莱维茨电台,(瑙约克斯在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二十日在纽伦堡的一份画押口供中说)而且要装作这支进攻部队像是波兰人组成的那样。海德里希说:「对外国报界和德国宣传来说,都需要有足以证明是波兰人进行这次进攻的真凭实据——」
给我的命令是攻占广播电台,占领时间要长到足以让一名归我指挥的能说波兰活的德国人广播完一篇波兰语的演说。海德里希告诉我说,这篇演说应当讲到德国人同波兰人之间开战的时间已经到了——海德里希还告诉我说,他预料德国在几天之内即将进攻波兰。我到格莱维茨去,在那里等候了十四天——八月二十五日至三十一日之间,我去见了秘密警察头子海因里希·缪勒,他当时正在附近的奥普林。缪勒当着我的面同一个叫做梅尔霍恩的人讨论了制造另一个边境事件的计划,要把事情做得看起来是波兰士兵进攻德国军队那样——缪勒说他有十二名到十三名的死囚,要让他们穿上波军制服,把他们弄死后放在出事地点,以此表明他们是在进攻时被打死的。为了这个目的,海德里希部下的医生要给他们打毒药针,然后再用枪打,在他们身上造成伤口。事件发生之后,要把报界人士和其他人士带到现场去——
缪勒告诉我,他从海德里希处得到一个命令,要给我这样一些死囚来布置格莱维茨的事件。他在提到这批死囚时所用的代号是「罐头货」。
当希姆莱、海德里希和缨勒在希特勒的命令下准备利用这批「罐头货」为德国侵略波兰制造借口的时候,元首在部署三军方面也作出了第一个决定性的行动,准备应付可能会打大的战争。在八月十九日——这是又一个关键性的日子——给德国海军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二十一艘潜水艇奉命进入不列颠群岛以北和西北的阵地,「斯比伯爵」号启碇开赴巴西沿岸海面,它的姊妹舰「德意志」号也进驻能切断北大西洋中英国海上航路的阵地。
向各战舰下达出发令以准备可能对英国采取行动的这一天是十分重要的。因为正是在八月十九日这一天,在柏林进行了一个星期的疯狂的呼吁以后,苏联政府终于给了希待勒以他所要求的答复。
冯·德·舒伦堡大使在八月十五日晚上八时见了莫洛托夫,而且,按照柏林的指示,向他宣读了德国外交部长表示准备到莫斯科来解决苏德关系的急电。据那天深夜德国大使发往柏林的「特急绝密」电报说,苏联外交人民委员「以最大的兴趣」听取了他的陈述,并且「热烈欢迎德国想改善对苏关系的愿望」。虽然如此,莫洛托夫毕竟是要外交的老手,仍然不露一丝着急的迹象。他说,像里宾特洛甫所建议的那种访问,「要求有充分的准备,才能使双方的意见交换得到结果」。
什么结果?这位诡计多端的俄国人是给了一点暗示的。他问道,德国政府是否有兴趣在两国之间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呢?它是否准备发挥它对日本的影响来改善苏日关系并且「消除边境冲突」呢?(指的是在满洲一蒙古边境上已经打了整整一夏天的没有宣战的战争。)最后,莫洛托夫问道,如果苏德联合担保波罗的海国家的话,德国以为如何呢?
他最后说,所有这一类问题「都必须具体讨论,那样,在德国外交部长来到了这里以后,就不会仅仅是交换交换意见,而是能作出具体决定」。他再一次强调「对这些问题进行充分的准备是必不可少的」。
这样看来,缔结纳粹一苏联互不侵犯条约的建议还是俄国人第一个倡议的——而且是在他们同法国和英国谈判必要时协同作战来制止德国侵略的时候倡议的。希特勒对「具体讨论」这样一个条约当然大喜过望,因为这个条约将使俄国置身于战争之外,从而能使他放胆进攻波兰而无需害怕苏联干涉。而如果苏联置身于外的话,他深信英国和法国是会不寒而栗的。莫洛托夫的这些建议正好就是希特勒所希望的东西;而且,它们比他所敢于提出的更具体,更痛快。只有一个困难:八月分快完了,而莫洛托夫还在那里坚持在德国外交部长访问莫斯科以前要有「充分准备」,希特勒可等不及苏联人这种慢吞吞的步子。威廉街在八月十六日清晨六点四十分就把舒伦堡关于他同莫洛托夫的谈话的报告用电话传给了在富许尔的里宾特洛甫,里宾特洛甫又急急忙忙翻过山到上萨尔斯堡去向元首请示。到了午后,他们就拟好了给莫洛托夫的答复,从电传打字机上传给在柏林的威兹萨克,指示他立即以「特急」电报发往莫斯科。
纳粹独裁者无条件地接受了苏联的建议。舒伦堡奉里宾特洛甫之命再次进见莫洛托夫并且通知他:
德国准备同苏联缔结一项互不侵犯条约,而且,如果苏联政府也有同样愿望的话,这项条约的期限可定为二十五年,期满以前不得废除。除此而外,德国还准备同苏联一起对波罗的海各国作出担保。最后,德国也愿意发挥影响来改进并巩固俄-日关系。
德国政府一切装作不急于同莫斯科做交易的伪装都抛掉了。
元首的意见是(里宾特洛南的电报接着说),鉴于目前时局的变化,并且鉴于不论哪一天都有可能发生严重的事变(在这一点上请向莫洛托夫先生说明,德国决不能无限期地容忍波兰的挑衅),亟需从根本上迅速澄清德俄关系,并澄清各自对当前问题的态度。为此,我已准备在星期五(八月十八日)以后的任何时候飞赴莫斯科,由元首授以全权,来谈判德俄关系的全部问题,而且,如果时机成熟的话,签订相应的条约。里宾特洛甫再次在这封电报后面加上了一段「附言」——他个人给大使的指示。
我要求你再一次把这一指示逐字读给莫洛托夫听,并且要求立即知道俄国政府和斯大林先生的意见。为让你心中有数起见,再告诉你一句绝对要保密的话,如果我能在本周未或者下周初到莫斯科的话,对我们将特别有利。
第二天,希特勒和里宾特洛甫在高山顶上十分着急地等待着莫斯科的回答。莫斯科和柏林之间电讯来往当然不可能说来就来——然而那两位高居在巴伐利亚阿尔卑斯山顶上的人却似乎忘记了这一事实。到八月十七日中午,里宾特洛甫又给舒伦堡发了一封「特急」电,要求对方「用电报报告:你是什么时候求见莫洛托夫的,会谈安排在什么时候」。到吃晚饭的时候,那位被逼得很紧的大使的复电来了,也是「特急」,说的是他在前一天深夜十一点钟才接到外交部长的电报,要进行任何外交活动都太晚了。今天(八月十七日)早上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同莫洛托夫约好在晚上八点见面。对于现在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纳粹领导人来说,这次会谈的结果是失望的。俄国外交人民委员不但知道希特勒在着急,而且无疑也完全知道是为了什么理由,因此他就想种种办法耍弄他们。在舒伦堡向他读里宾特洛甫的电报的时候,莫洛托夫并不怎么关心它的内容,听完了以后,他就拿出了苏联政府对德国外交部长八月十五日第一次来信的书面答复。这份复照一开头就尖刻地回溯了纳粹政府以前对苏俄的敌视行为,并且说,「直到最近以前,苏联政府行事都一直假定德国政府是在找机会同苏联发生冲突——更不用提德国政府利用所谓反共公约努力建立而且已经建立了一批国家反对苏联的统一战线这件事实了」。复照解释说,正是由于这个理由,俄国「才参与组织一个反对(德国)侵略的联合防御阵线」。
虽然如此(照会继续说),如果德国政府现在要对过去的政策实行改变,准备认真改善同苏联的政治关系的话,苏联政府尸能对这样一种改变表示欢迎,并且准备在自己这方面修改政策,以便认真改善对德关系。
但是,俄国照会坚持,这一定要通过「认真而实际的步骤」来做到——而不是像里宾特洛甫所建议的那样跨一大步。
到底是什么样的步骤?
第一步:缔结一项贸易与贷款协议。
第二步:「可在不久以后」缔结一项互不侵犯条约。
在采取第二个步骤的同时,苏联人要求「签订一项特别议定书,明确规定缔约双方在这个或那个外交政策问题上的利益」。这显然是暗示,至少是在瓜分东欧问题上,莫斯科已经同意德国人的意见,认为可以作一笔交易了。至于德国方面所建议的里宾特洛甫访苏之举,莫洛托夫宣称,苏联政府对此「甚为满意」,「因为派遣这么一位显要的政治家前来,突出地表明了德国政府的态度是十分认真的,与英国适成显著的对比,后者只派了像斯特兰那么一个二流角色到莫斯科来。虽然如此,对德国外交部长的来访,仍然需要作充分准备。这种访问必然会大事张扬,苏联政府却并不喜欢招摇,而宁愿不声不响地做些实际工作」。
莫洛托夫提都没有提到里宾特洛甫所说的他要在周未到莫斯科来的那项迫切的具体的建议,而舒伦堡则也许因为谈话的结果有点出乎他意料之外,也没有多提这件事。
第二天,里宾特洛甫在接到大使的报告以后,就催起这件事来了。十分明显,希特勒现在是不顾一切了。八月十八日晚间,从他在上萨尔斯堡的夏令总部又给舒伦堡发出了一封由里宾特洛甫署名的「特急」电报。这封电报是在八月十九日清晨五点四十五分到达莫斯科德国大使馆的,它指示大使「立即安排再次晋见莫洛托夫先生,并且尽可能争取马上同他会谈」。再也没有时间可以坐失了。「我要求你,」里宾特洛甫在电报里说,「告诉莫洛托夫以下的话」:
——我们在正常情况下,当然也愿意通过外交途径来设法调整德俄关系,并且以通常的方式予以实现。但是目前的不同寻常的形势,按照元首的意见,己使我们有必要采取不同的方法以取得迅速的结果。
德波关系一天比一大尖锐。我们必须估计到不论哪一天都可能发生会使公开冲突无法避免的事件——元首认为,我们必须不致在正当努力澄清德俄关系的时候,对德波冲突的突然爆发缺乏心理准备。他因此认为,必须在事先就加以澄清。仅仅为了在发生这样一种冲突的时候能考虑到俄国的利益就有此必要,如果不加以澄清的话,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德国大使还要说,莫洛托夫所提到的谈判的「第一步」即缔结贸易协议已经在当天(八月十八日)在柏林完成了,现在是「着手」第二步的时候了。为此,德国外交部长建议自己「立即动身来莫斯科」。他来的时候「将由元首授以全权,来全面地而且最后地解决全部问题」。里宾特洛甫补充说,到了莫斯科以后,他将能够「考虑俄国人的愿望」。
什么愿望?德国人现在已不再兜圈子了。
我也将能够(里宾特洛甫接着说)签订一项特别认定书,明确规定缔约双方在这个或那个外交政策问题上的利益;例如在波罗的海地区划定势力范围的问题。然而,这种解决只有口头讨论才办得到。这一次,大使决不能从俄国人嘴里得到一个「不」字。
请你强调(里宾特洛甫最后说),德国的外交政策在今天达到了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请你一定要求对方迅速同意我访问莫斯科,并且有力地反对俄国人任何相反的意见。在这一点上,你必须牢牢记住这样一个决定性的事实,即公开的德波冲突可能很快爆发,因此,我能立即访问莫斯科是我们最大的利益。
八月十九日是决定性的一天,让德国潜水艇和袖珍战斗舰开赴英国海面的命令一直压在那里,要等莫斯科来了回音才发。这些舰艇要是打算在希特勒预定发动战争的日期九月一日到达指定地点的话,它们本应该马上出发的,因为剩下的时间已只有十三天了。
受命突袭波兰的两路大集团军也应该立即进入阵地了。
柏林,特别是上萨尔斯堡,空气的紧张几乎叫人不能忍受。希特勒和里宾特洛甫神经质地等待着莫斯科的决定。外交部那一天的各种文电透露了威廉街这种紧张不安的感觉。施努尔博士报告同俄国人关于贸易协议的谈判已经在前一天晚上「达成完全协议」后结束了,但是苏联却拖着不肯在上面签字。他说,签字仪式本来要在今天(八月十九日)中午举行,但是到了中午,俄国人又打电话来说,他们得等莫斯科来的指示。施努尔报告说,「显然,他们是得到了莫斯科的指示,为了政治上的理由而拖延签字」。从上萨尔斯堡,里宾特洛甫又给舒伦堡发去了一份「特急」电报,要他一定用电报报告莫洛托夫所说的任何一句话,或者足以表明「俄国人的意向」的每一个迹象,但是这天白天,从大使那里一共只收到了一份电报,那是照转苏联通讯社塔斯社在莫斯科的一则辟谣声明。塔斯社否认外传俄国和英法军事代表团之间已在远东问题上陷于僵局,不过,它又说三国代表团在「完全不同的问题上」存在分歧。对希特勒来说,这是一个信号——还有时间,也还有希望。然后,到八月十九日晚上七点十分,那份望眼欲穿的电报终于来了。
机密
特急
苏联政府同意德国外交部长在经济协议宣告签字以后一星期到莫斯科来。奠洛托夫说,如果缔结经济协议的消息明天公布的话,德国外交部长就可以在八月二十六日或者二十七日到达莫斯科。莫洛托夫交给了我一份互不侵犯条约草案。
关于我今天同奠洛托夫所作的两次谈话的详细报告以及苏联草案的全文将立即用电报发上。舒伦堡
据大使报告,八月十九日下午二时在克里姆林宫开始的第一次谈话继续了一个小时,进行得并不很好。看起来,似乎无法一下子迫使俄国人接待德国外长,「莫洛托夫坚持,」舒伦堡在电报中说,「即使要在大体上确定访问的日期,目前也是办不到的,因为那需要充分的准备——对于我再三指出而且极其强调的必需赶快的理由,莫洛托夫答称,迄今为止,甚至第一个步骤——缔结经济协议——都还没有完成。首先,经济协议要签字并公布,而且要在国外发生预期的影响。然后才轮得到互不侵犯条约和议定书。」莫洛托夫显然毫不为我的异议所动。莫洛托夫声称,他已把苏联政府的观点告诉了我,已经再也没有别的话要补充了,在这以后,第一次谈话就结束了。「
但是,很快,他就有话要补充了。
「这次谈话结束以后还不到半小时,」舒伦堡继续报告说,「莫洛托夫通知我,要我在下午四点三十分再到克里姆林宫去见他。他为麻烦我表示歉意,并且向我解释,他已经向苏联政府作了报告。」
接着,这位外交人民委员就交给这位又惊又喜的德国大使一份互不侵犯条约草案,并且告诉他,如果贸易协议能在明天签字并公布的话,里宾特洛甫就可以在八月二十六日或者二十七日到莫斯科来。
「莫洛托夫并没有对他突然改变主意举出什么理由。」舒伦堡在电报上补充说,「我猜想是斯大林过问了这件事。」
这个猜想无疑是正确的。据丘吉尔说,苏联想同德国签订条约的意图是斯大林八月十九日晚上向政治局宣布的。从舒伦堡的电报中可以看得很清楚,这一天略早一点的时候——大概在下午三点到四点半之间——他把他那决定大局的决定告诉了莫洛托夫。
整整三年以后,在一九四二年八月间,「有一天清早」(丘吉尔后来报告说)这位苏联独裁者给当时在莫斯科访问的英国首相谈到了他所以采取这一厚颜无耻的行动的一些理由。
我们形成了这样一个印象,(斯大林说)英国和法国政府并没有决心在波兰受到攻击的时候打仗。但是他们希望英国、法国和俄国在外交上的联合会吓退希特勒。我们肯定,这样做是达不到目的的。斯大林曾问过:「法国动员起来以后,能拿出多少个师来对付德国?」答复是:「大约一百个。」他又问:「英国能拿出多少个?」答复是:「两个,以后还可以再加两个。」「啊,两个,以后再加两个。」斯大林重复了一遍。然后他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我们同德国打仗的话,我们得在俄国战场上投入多少个师?」停了一下,他自己回答说:「三百个以上。」舒伦堡在报告关于他八月十九日同莫洛托夫谈话的结果的电报中还曾说,他想劝诱苏联外交人民委员同意里宾特洛甫早日访问莫斯科的企图,「不幸,没有成功」。
不过,对德国人来说,此事非成功不可,侵入波兰的全部时间表,实际上也就是到底能不能在秋雨大降以前的短短时期内发动进攻的问题,全要看这一点来决定。德国人害怕,要是莫斯科不能在八月二十六日或者二十七日以前接待里宾特洛甫的话,要是俄国人稍稍拖延一下的话,九月一日的预走日期就无法保持了。
在这个成败关头,阿道夫·希特勒决定直接同斯大林打交道。他放下了架子,亲自请求这位他长期以来一贯痛骂诅咒的苏联独裁者立即同意他的外交部长到莫斯科去。他给斯大林的电报是在星期天(八月二十日)下午四点四十五分急急发到莫斯科去的,离他收到舒伦堡的电报刚好十二个小时。元首指示大使「立即」把它交给莫洛托夫。
莫斯科
斯大林先生:
我衷心地欢迎新的德苏商务协议的签字,认为它是改变德苏关系的第一步。同苏联缔结互不侵犯条约,对我说来,意味着确立德国的长期政策。德国从此将恢复过去若干世纪中对我们两国都属有益的政治方针——
我接受你的外交部长莫洛托夫先生交来的互不侵犯条约草案,但是认为迫切需要尽快地澄清与之有关的问题。
苏联所希望的补充议定书的内容,我深信,在最短期间就能够得到澄清,如果能有一位负责的德国政治家亲自到莫斯科去谈判的话。如若不然,德国政府就无法明白,这项补充议定书怎么样才能在短时期内澄清并解决。
德国和波兰之间的紧张关系已变得不可容忍了——不论哪一天都可以爆发危机。德国已经下定决心从现在起以在它支配下的一切手段来保护它的国家利益。
在我看来,鉴于我们两国都有建立彼此间新关系的愿望,最好是不要丧失任何时间。我因此再次建议你在星期二(八月二十二日)接见我的外交部长,至迟到星斯三,八月二十三日。德国外交部长有最充分的权力来拟定并签订互不侵犯条约和议定书。鉴于目前的国际形势,外交部长在莫斯科只能逗留一天,至多两天,再长是不可能的。我将十分高兴得到你尽早的答复。阿道夫·希特勒
在以后的二十四小时中,从星期天(八月二十日)晚间希特勒给斯大林的呼吁通过电台发向莫斯科开始,到第二天的傍晚,元首一直是处在近乎精神崩溃的状态中。他连觉都不能睡。半夜里,他还打电话给戈林,说他心里嘀咕斯大林对他的电报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并且对莫斯科迟迟不作答复感到惶惶不安。到八月二十一日凌晨三点钟,外交部接到了舒伦堡的「特急」电,说威兹萨克早先通知他的希特勒要发给他的电报还没有收到。大使提醒外交部,「公务电报从柏林到莫斯科要四到五小时,包括两小时的时差在内。此外还必须加上翻译密码的时间」。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一)上午十点十五分,急得不得了的里宾特洛甫给舒伦堡发了一个急电说:「请竭尽全力保证我能成行,日期如前电所示。」中午过了不久,大使通知柏林:「我将于今日下午三时往见莫洛托夫。」
最后,到八月二十一日晚上九点三十五分,斯大林的复电才到了柏林。
致德国总理
阿·希特勒:
我感谢你的来信。我希望德苏互不侵犯条约将成为改善我们两国关系的一个决定性的转折点。我们两国人民都需要彼此间的和平关系。德国政府赞成缔结一项互不侵犯条约,为在我们两国之间消除政治方面的紧张状态并且实现和平与合作提供了基础。
苏联政府命我通知你,他们同意冯·里宾特洛甫先生在八月二十三日到达莫斯科。约·斯大林
就翻云覆雨、不讲信义这一点而言,纳粹独裁者在苏维埃暴君身上真算得上是棋逢敌手了。现在他们两个人已经打开了道路,可以在一起最后完成这个不体面的时代一桩最卑鄙的交易了。
斯大林的复电是晚上十点三十分转到在伯格霍夫的希特勒那里的。本书作者还记得,几分钟以后——晚上十一点刚过——德国广播电台的音乐节目突然中断了,广播员宣布:「德国政府和苏联政府已经协议缔结一项互不侵犯条约。德国外交部长将在八月二十三日,星期三,到莫斯科完成这项谈判。」希特勒在得到斯大林亲自保证俄国将成为一个友好的中立国以后,第二天(一九三九年八月二十二日)再一次把他的最高级将领召到了上萨尔斯堡,向他们宣扬他自己的伟大,并且要求他们打起仗来必须残酷无情,不要有任何怜悯,并且告诉他们,他很可能在四天以后即星期六(八月二十六日)就下令进攻波兰——比原定计划提前六天。成全了这样一件事情的是斯大林,是元首的不共戴天的敌人。
将军们发现希特勒又来了他那股极其狂妄和毫不妥协的劲儿。他告诉他们说,「我把你们叫来,是为了要你们了解目前政治局势的轮廓,这样可以使你们对我据以作出我的无可更改的决定的各项因素能有深入的了解,也可以加强你们的信心。在此以后,我们就可以讨论军事上的各项细节了」。首先,他说,是两项关于个人的考虑。
我自己这个人和墨索里尼这个人。
从根本上说,一切都决定于我,决定于我的存在,原因就在于我的政治才能。除此而外,也在于这个事实:很可能再也没有一个人能享有我所享有的德国全体人民的信任了。从今以后很可能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有比我更大的权力了。我的存在因此就具有极大的价值。但是,任何时候我都可能被一个罪犯或者一个疯子干掉。
第二个个人的因素是意大利领袖。他的存在也是决定性的。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的话,意大利对这个联盟的忠诚就不再靠得住了。意大利的王室基本上是反对那位领袖的。佛朗哥也是一支力量。他会保证西班牙保持「同情的中立」。至于说到「对方」,那末,他向他的听众担保,「在英国和法国没有什么杰出的人物」。这位恶魔一般的大独裁者,大概一直不断地这样唠叨了有好几个钟头,中间只因吃一顿迟开的中饭中断了一会。从记录上,找不到任何迹象表明有任何一个陆军将领、海军将领、空军将领敢于打断他的话头,对他的判断提出异议,甚至对他的谎言也不敢否认。他说,他在春天就已经决定同波兰开战是不可避免的,不过他认为他首先得对付西方。不过,后来逐渐「明白」,在那种情况下,波兰会进攻德国,因此,它应当在现在就予以清算。无论怎么说,发动战争的时间已经来到了。
对我们来说,并不难作出决定。我们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损失;我们只能得到好处。我们的经济情况是,我们支持不了几年了。戈林可以证实这一点。我们没有别的选择,我们必须行动——除了个人的因素而外,政治形势也是对我们有利的;在地中海,意大利、法国和英国在争雄;在远东,存在着紧张局面——
英国处在极大的危险中,法国的地位也在恶化。人口出生率在下降——南斯拉夫内部潜伏着崩溃的种子——罗马尼亚比从前更弱了——在凯末尔死了以后,统治土耳其的是一批眼光短浅、动摇不定、软弱无能的人物。
所有这些有利的形势在两三年后就不会存在了。谁也不知道我会活多久。因此,最好现在就摊牌,要再拖延个四五年就不保险了。
这些就是纳粹领袖的疯狂的推理。
他认为西方「非常可能」不会打仗,不过这点风险是必须要冒的。难道他过去没有冒过险吗?在将军们想后退的时候进军莱因兰,难道不是冒险吗?在占领奥地利、苏台德区和残存的捷克斯洛伐克的时候,难道他没有冒过险吗?「汉尼拔在坎尼,腓德烈大王在拉顿,兴登堡和鲁登道夫在坦能堡,」他说,「都是冒了险的,因此我们现在也必须冒只能由铁的决心来制胜的风险。」决不容许软弱退缩。
有许多身居高位而心存观望的德国人,在捷克问题解决了以后给英国人谈过话,写过信,这造成了很大的损害。就在你们动摇失志而过早地屈服的时候,元首达到了他的目的了。哈尔德、维茨勒本和托马斯,也许还有别的参加过慕尼黑密谋的将军在听到这几句话的时候,一定打了一个寒战。希特勒所知道的,显然比他们以为他所知道的要多。
不论怎么说,现在是要他们全体表现出自己的战斗能力的时候了。希特勒提醒他们,他已经用「政治上的恐吓」建立了一个大德意志,现在必须要「考验军事机器」了。「在西线的大决战以前,军队必须进行一场真刀真枪的战斗。」波兰提供了这样的一个机会。
话头接着又转到了英国和法国。
西方要同我们作战只有两个可能:
一、封锁:这起不了作用。因为我们能自给自足,而且我们能从东方得到援助。
二、从马奇诺防线进攻西线。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
另外一个可能性是侵犯荷兰、比利时和瑞士的中立。英国和法国不会侵犯这些国家的中立。事实上,它们帮不了波兰的忙。
会不会变成一场长期战争?
谁都不指望打一场长期战争。要是冯·勃劳希契先生告诉我说,我要花四年的时间才能征服波兰,我就会回答说那不行。说英国想打一场长期战争是胡扯。
在踌躇满志地说完了波兰、英国和法国的问题以后,希特勒打出了他最大的王牌,把话题转到俄国。
敌人还有一个希望,希望我们征服波兰以后,俄国会与我们为敌。敌人没有估计到我有这样大的决心。我们的敌人是小蛆虫,我在慕尼黑已经领教过他们了。
我深信斯大林是不会上英国人的当的。只有瞎了眼的乐观派才会相信斯大林会傻到看不穿英国人的打算。维持波兰的存在对俄国人并没有什么好处——利瓦伊诺夫的免职是决定性的。对我来说,这就像轰的一声炮响一样,显示了莫斯科对西方国家态度转变的迹象。我逐步对俄国作了转变,我们借商务条约转入了政治谈判。最后俄国人提议签订一项互不侵犯条约。四天以前,我采取一项特别步骤,结果,俄国在昨天宣布它愿意签字了。同斯大林的个人接触已经建立了。里宾特洛甫后天就要去签订条约。波兰现在已处在我要它处的地位了——摧毁英国的霸主地位已经开始了。我已经完成了政治上的准备,底下的路要由军人来走了。底下的路要由军人来走了,这就是说,如果张伯伦不再来一个慕尼黑的话。「我只怕,」希特勒对他的将领们说,「有些Schweinehund会提议调停。」
到这里,会议中断,大家吃中饭去了。不过在吃饭以前,戈林还曾对元首表示感谢,感谢他给大家指出了道路,并且向他保证三军一定尽自己的天职。
希特勒下午的演说主要是用来给他的军事首脑打气,设法使他们坚强起来担当面前的任务。从所有三份粗略的笔记都可看出这番话的性质。我们必须有最坚强的铁一般的决心。在任何情况面前都不容退缩。每一个人都必须认清我们已经下定决心从一开始起就同西方国家作战。一场生死的斗争——长期的和平对我们不会有什么好处——一种大丈夫的气概——我们的人比他们强——对方比我们弱——我国在一九一八年所以崩溃是因为精神上准备不足。腓德烈大王所以顶得住,只是因为他坚忍不拔。打垮波兰是第一件要做到的事。目标是消灭有生力量,而不是为了到达一条规定好的界线。即使西线爆发战争的话,打垮波兰仍然是首要目标。由于季节的理由,必须速战速决。我将提出发动战争的宣传上的理由——不必管它讲得通,讲不通。胜利者在事后是没有人问他当初说的是不是实话的。在发动战争和进行战争时,是非问题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胜利。心要狠!手要辣!
八○○○万人民一定要得到他们应得的权利——谁强就是谁对——心要硬,不要发慈悲!要心如铁石,不要有怜悯!谁若是仔细想过这个世界的道理的话,谁就懂得它的意义就在于优胜劣败,弱肉强食——
元首这时的情绪已到了条顿式盛怒的程度,在大发了这样一通尼采式的训诫以后平静了下来,对马上要进行的战役发出了几点命令。最根本的是速度。他对德国军人有「不可动摇的信任」,如果发生任何危机的话,只可能是因为司令官丧了胆。第一个目标是要从东南方楔入维斯杜拉河地区,同时从北方楔入那累夫河和维斯杜拉河之间的地区。他说,军事行动决不能受他在打败波兰以后可能对波兰所作的处置的影响。不过对这一点他说得很模糊。他说,新的德国边疆将根据「确当的原则」来决定。可能他会在德国与俄国之间成立一个小小的波兰缓冲国。
他最后说,开战的命令将在以后下达,很可能在星期六(八月二十六日)早晨。
第二天,八月二十三日,在最高统帅部各局首长会议以后,哈尔德将军在日记里写道:「Y日已确定在八月二十六日(星期六)。」
到八月中旬的时候,西方民主国家同苏联之间在莫斯科的军事谈判事实上已陷于停顿——在这方面,波兰人的不肯妥协要负主要责任。大家还记得,英法军事代表团坐了一条慢船到列宁格勒以后,于八月十一日到达莫斯科,刚好在出使失败的斯特兰先生离开这个俄国首都一星期之后。斯特兰能把同俄国人谈判这个困难而不愉快的差事交给将军们去办,显然感到如释重负。现在需要赶快拟定的是一项军事条约,其中将详细规定在什么地方,以何种方式,用什么武力来对付纳粹军队。但是据英国方面对军事谈判的详细记录和英国代表的报告透露,英法军事代表团不是派到莫斯科去讨论细节的,而是讨论「一般原则」的。虽然如此,俄国人还是坚持要立即着手讨论实际的具体的而且——在英法方面看来——难办的问题。对于英法方面由杜芒克将军在第一次会议上所宣布的原则,伏罗希洛夫的反应是,它们「太抽象、太不具体了,没有使任何人承担做任何事情的责任——我们在这里开会」,他冷冷地说,「不是为了作抽象的宣言,而且要制定一项全面的军事条约」。
这位苏联元帅提出了一些非常具体的问题:有没有什么条约规定波兰该采取什么行动?一旦战争爆发的话,英国拿得出多少军队来援助法国军队。比利时会怎么办?他所得到的答复是不大能令人放心的。杜芒克说,他对波兰的计划一无所知。海伍德将军说,英国人预期「在战争初期可以第一批派出十六个师,以后再派出第二批十六个师」。伏罗希洛夫逼着要他说明在爆发战争的时候手边到底有多少个师,海伍德回答说,「目前英国有五个正规师和一个机械化师」。这种不象样的数目在俄国人听起来,完全出乎意外而且令人不快,他们说,他们已准备好,战争一开始就摆开一百二十个步兵师来对付从西面来的侵略者。
至于比利时,杜芒克将军在回答俄国人的问题时说,「法国军队不能进入(比利时),除非人家请他们进去,但是法国准备答应任何请求」。这种答复,在莫斯科的军事谈判代表们面前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而这却正是英国人和法国人渴望避免的问题。首先在第一次会议上,接着又在八月十四日一次关键性的会议上,伏罗希洛夫元帅强调,根本的问题是波兰是否愿意允许苏联军队进入它的领土去迎击德国人的问题。如果不愿意的话,盟国又怎么能阻止德国军队迅速席卷波兰呢?在八月十四日那一次会议上,他具体问道:「英国和法国的参谋总部是否认为苏军可以越过波兰,特别是越过维尔那山峡和加利西亚去同敌军接触?」
这是问题的核心。据西兹打电报告诉伦敦说,俄国人现在
提出了军事谈判成败所系的根本性问题,这个问题确实也是政治谈判开始以来成为我们一切困难的根子的问题,那就是,如何在苏联的邻国始终维持某种抵制的情况下同苏联达成任何有效的协议,而这种抵制只有到——为时已晚以后才会取消。
如果这个问题提出来的话(它怎么可能不提出来呢?),德拉克斯海军上将锦囊之中是有英国政府教给他如何对付的指示的。英国内部文件中透露出来的这项指示,在今天看起来,实在是天真到令人不可置信。鉴于波兰和罗马尼亚对于「可能进行合作的计划甚至连考虑也不愿考虑」,他要采取的「论点」是:
对波兰和罗马尼亚的侵略将大大改变它们的看法。不仅如此,德国如果能在俄国大门口占据一块地盘的话,也是对俄国大大不利的事情——因此,从俄国自己的利益出发,如果波兰和罗马尼亚受到侵略的话,它应当有援助这些国家的计划的。
如果俄国人建议英国和法国政府应当向波兰、罗马尼亚或者波罗的海国家提出同苏联政府或者总参谋部实行合作的建议,代表团不应作任何承诺,而应该向国内请示。他们果然这样做了。
在八月十四日的会议上,伏罗希洛夫要求对他的问题作「直截了当的答复」。「如果没有确切而毫不含糊的答复的话,」他说,「军事谈判继续下去是没有用处的——苏联军事代表团,」他补充说,「不能向自己的政府建议参加这样一个显然注定要失败的事业。」
甘末林将军从巴黎指示杜芒克将军设法把俄国人从这个题目上引开去。但是俄国人不是好甩开的。
据杜芒克将军后来报告,八月十四日的会议颇富于戏剧性。英国和法国代表被将死了。他们自己也知道,然而却还想尽量回避这个问题。德拉克斯和杜芒克硬是说,他们肯定波兰人和罗马尼亚人在自己的国家受到进攻时一定会马上请求俄国人援助。杜芒克十分有把握地说,他们会「央求元帅支持他们的」。德拉克斯认为,说他们不会请求苏联援助是「不可想象的」。他还——看起来不怎么合乎外交策略——加了一句,「如果他们在必要时还不请求援助,而让他们自己被征服的话,就可以预料他们将成为德国的省份」。这是俄国人最不愿见到的事情,因为它意味着纳粹军队陈兵苏联边境,伏罗希洛夫特别注意到了这位海军上将这句不该说的话。
最后,如坐针毡的英法代表认为,伏罗希洛夫提出了他们所没有资格处理的政治问题。德拉克斯宣称,既然波兰是一个主权国家,首先得由它的政府来许可俄国军队入境。不过由于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它应当由有关政府去解决。他提议苏联政府把这个问题向波兰政府提出来。俄国代表团同意这是一个政治问题。但是它坚持必须由英国和法国政府把这个问题向波兰人提出来,并且对他们施加压力,使他们懂道理。
鉴于俄国人在这个时候也在同德国人打交道,他们到底是真心诚意地同英法军事代表进行谈判呢,还是他们像英法外交部(更不用提德拉克斯海军上将了)后来所说的那样,仅仅为了拖延谈判以便等待同希特勒成交而坚持取得军队开进波境的权利呢?
据英国和法国内幕人士透露,在开头的阶段,西方盟国的确认为苏联军事代表团是真心诚意地在谈判,甚至还认为苏联代表团把这件工作看得过于认真了。八月十三日,在军事谈判进行了两天之后,西兹大使打电报给伦敦说,俄国军事首脑似乎当真「要搞点名堂出来」。结果,要德拉克斯海军上将「慢吞吞进行」的指示改变了。八月十五日英国政府就要他支持杜芒克「尽快」使军事谈判得出结果来。原来不让他把机密军事情报告诉俄国人的限制也取消了一部分。
杜芒克将军从达拉第总理那里得到的指示,同英国海军上将原来得到的拖延指示不同,是要设法尽早同俄国缔结一项军事条约。尽管英国人害怕消息可能走漏给德国人,杜芒克在第二天的会议上就把法国兵力的数字告诉了俄国人。他把这称之为「高度机密的数字」,而苏联代表也答应一俟会议结束,立即把他们「忘掉」。
杜芒克和德拉克斯要求本国政府指示如何回答俄国人关于波兰的问题,等了三天都没有回音。到八月十七日,杜芒克就给巴黎打电报:「苏联是想要军事条约的。它不想要我们给它一张没有具体保证的废纸。伏罗希洛夫元帅宣布——只要他所说的那个关键性问题解决以后,一切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杜芒克强烈地要求巴黎设法使华沙同意接受俄国的援助。不但在莫斯科,而且也在西方国家首都,当时流行的看法都是,英法政府并没有做任何工作来劝说波兰人同意苏联军队在波兰领土上迎击德国人。事实并非如此,从最近发表的文件中可以看得很清楚,伦敦和巴黎是做了相当多的工作的——不过还不够多。同样清楚的是,波兰人的反应,其愚蠢简直不能令人置信。
八月十八日,在英法两国第一次试图打开波兰人的眼界让他们认清现实以后,波兰外交部长贝克告诉法国大使利昂·诺尔,俄国人「在军事上没有什么价值」,而波兰参谋总长斯塔契维奇将军也支持这种看法,宣称他「看不出让红军在波兰领土上作战有什么好处」。
第二天,英法大使再次进见贝克,敦促他同意俄国建议。波兰外交部长还是拖,不过答应在翌日给他们正式答复。这一天英法使节在华沙的外交行动是同一天(八月十九日)法国外交部长庞纳和英国代办在巴黎会谈的结果。使这位英国人感到有点意外的是,姑息希特勒最积极的庞纳,因为看到有可能因为波兰人的顽固而失去俄国这样一个盟友也居然着急起来了。(庞纳告诉他说)如果由于波兰人的拒绝而使同俄国的谈判归于破裂的话,结果将不堪设想——波兰人的拒绝是讲不过去的,因为这是在德国进攻时唯一能立即见效的援助。如果我们要求我们自己的国家参加战争,来保卫拒绝了这一援助的波兰的话,英国和法国政府将处于毫无办法的地位。如果情况果真如此——毫无疑问它一定如此——那末,英法政府为什么不在这个千钧一发的时刻对华沙施加最后的压力,干脆说除非波兰政府接受俄国援助,英国和法国看不出它们参战援波有什么用处呢?正式的英波共同安全条约当时尚未签订。为什么不能把波兰接受俄国军事援助作为缔结这一条约的一个条件呢?
庞纳在八月十九日同英国驻巴黎代办的谈话中是提出了这个建议的。但是,伦敦政府对这样一种「计策」(唐宁街是这样叫它的)感到不合适。张伯伦和哈利法克斯不肯走这样的极端。
八月二十日上午,波兰参谋总长告诉英国驻华沙的武官说,「在任何情况下都决不能同意苏联军队进入波兰」。当天晚上,贝克就正式拒绝了英法的要求。同一天晚上,哈利法克斯通过他驻华沙的大使,敦促波兰外交部长重新加以考虑,并且用强烈的措辞着重指出波兰的态度「破坏了」莫斯科的军事谈判。但是贝克丝毫不为所动。他告诉法国大使说:「我认为,对于外国军队使用我国领土的问题,不论什么样的讨论都是不能进行的。我们同苏联没有军事协议,我们也不想要。」
在波兰政府这样一种盲目顽固的态度面前,法国总理达拉第着急了,他后来在一九四六年七月十八日对法国制宪议会讲话时说,他决定不顾一切,自行其是。在再一次呼吁波兰人要现实一点以后,他在八月二十一日早晨打电报给杜芒克将军,授权他同俄国人按他所能争取到的最好的条件签订军事条约,不过,有一个条件:这项条约一定要由法国政府批准。与此同时,法国驻苏大使保罗-艾米尔·纳吉亚尔也得到庞纳的命令(这是后者以后说出来的)通知莫洛托夫,法国「原则上」同意苏联军队在德国进攻波兰时通过波兰领土。
但是只要波兰人还没有答应,这就只是一种无用的姿态——而且,我们今天可以知道,鉴于俄德之间正在进行交易,这还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姿态。杜芒克直到八月二十一日晚上才接到达位第的电报。当他第二天晚上——正是里宾特洛甫动身赴莫斯科的前夕——把它告诉伏罗希洛夫的时候,这位苏联元帅表示非常怀疑。他要求看一看叫那位法国将军说法国政府已授权他签订一项准许俄国军队通过波兰的军事条约(杜芒克是已经这么说了的)的证明。显然,杜芒克拒绝了这一要求。伏罗希洛夫下一步要求知道英国的反应如何,是否已经得到了波兰的同意。这些都是没法回答的问题,杜芒克只好答复说,他并无所知。
但是到这个时候,无论是问题还是答案都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了。它们提得太晚了。里宾特洛甫已经在到莫斯科的路上了。他的访问是前一天晚上宣布的,同时还宣布了此行的目的是:在纳粹德国和苏联之间缔结一项互不侵犯条约。
伏罗希洛夫看来似乎已经对那位法国将军产主了一种真正的好感,很婉转地向他示意:他们之间的接触就快结束了。
(伏罗希洛夫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情。法国和英国方面已经让政治和军事谈判拖得太长了。因此,在这个时候,我们决不能排除这样一种可能性:也许会发生某种政治事件。
所谓「某种政治事件」现在发生了。
里宾特洛甫是八月二十二日坐飞机动身去莫斯科的。他随身带着希特勒亲笔的全权证书,握有同苏联缔结一经签字立即生效的互不侵犯条约和「其他协议」的大权,也带着大批随员。第一天晚上,德国代表团在东普鲁士的柯尼斯堡过夜,据施密特博士说,里宾特洛甫在那里工作了整整一宵,不断同柏林和伯希特斯加登通电话,而且为准备同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会谈而作了大量的笔记。
载着德国代表团的两架「秃鹫」式运输机在八月二十三日正午到达莫斯科。在大使馆匆匆吃完午饭以后,里宾特洛甫就急急忙忙赶到克里姆林宫去会见苏联独裁者和他的外交人民委员。第一次会议继续了三个小时,据里宾特洛甫在「特急」电报中告诉希特勒,这次会议对德国人说来进行得很好。从德国外交部长的电报来判断,根本没有任何困难就在将使苏联置身于希特勒发动的战争之外的互不侵犯条约的条款达成了协议。事实上,据他报告,唯一的困难是如何瓜分赃物这样一个显然很小的问题。俄国人要求德国人承认拉脱维亚的利包和温道两个小港「在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由于拉脱维亚全境都划在两国势力范围的界线的苏联一面,这个要求并不是什么多大的问题,希特勒很快就同意了。里宾特洛甫在第一次会议后还告诉元首说,「预期将就整个东欧地区划分势力范围的问题签订一项秘密议定书」。全部文件——互不侵犯条约和秘密议定书——当天晚上在克里姆林宫举行第二次会谈的时候签字了。德国人和俄国人达成协议太容易了,因此在这次一直开到第二天清旱一两点钟的宴会式的会议上,绝大部分时间不是花在什么严重的讨价还价上,而是用来对世界局势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进行热烈而友好的讨论,中间还充满了克里姆林宫庆祝会上决不可少的敬酒干杯。出席这次会议的德国代表团的一个团员曾写了一份秘密备忘录记下这个外人难以想象的场面。
斯大林曾问到德国的伙伴——意大利和日本——的野心,里宾特洛甫对此作了爽快的、令人放心的回答。谈到英国的时候,苏联独裁者和那位现在举止尽量表现得规矩的纳粹外交部长也发现彼此的看法马上一致。斯大林告诉他的客人说,英国派到莫斯科来的军事代表团「从来也没有告诉苏联政府,他们到底要什么」。里宾特洛甫在回答时着重点出,英国老是想破坏德国和苏联之间的良好关系。他大言不惭地说,「英国是软弱的,只想叫别人给它打仗,好让它狂妄地僭取统治全世界的霸权」。
这份德国备忘录说,「斯大林极表同意」,他还说,「如果英国真的统治了全世界的话,那是因为老是让自己被它吓唬的其他国家太傻的缘故」。这个时候,苏联的统治者和希特勒的外交部长已经相处极为融洽,即使提起反共公约也不能使他们感到尴尬了。里宾特洛甫再次解释这个条约不是针对苏联而是针对西方民主国家的。斯大林插话说,「事实上,反共公约主要是吓坏了伦敦城(指英国金融界)和英国的店主们」。
在这个时候,据德国的备忘录透露,里宾特洛甫由于斯大林这种圆通的态度,兴致高到竟然想说一两句笑话——对这样一个毫无幽默感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德国外交部长(备忘录接着说)开玩笑地说,斯大林先生肯定没有像伦敦城和英国的店主们那样被反共公约吓倒。德国人民对这件事情的看法可以拿一个笑话来说明,那是一向以机智和幽默出名的柏林人编出来的,他们说,斯大林自己早晚都会参加反共公约的。最后,纳粹外交部长絮絮不休地谈到德国人民将如何热烈地欢迎同俄国达成的谅解。「斯大林先生回答说,」德国备忘录写道,「他确实相信这一点。德国人要求和平。」
这样的噱头到互相敬酒的时候就愈来愈不堪了。
斯大林先生自动地提议为元首干一杯:
「我知道德国民族多么爱他们的元首,我因此要为他的健康喝一杯。」莫洛托夫先生提议为德国外交部长的健康干一杯——莫洛托夫先生和斯大林先生一再提议为互不侵犯条约,为德俄关系的新时代,为德意志民族干杯。
德国外交部长也提议为斯大林先生,为苏联政府,为德国和苏联两国关系的顺利发展干杯。尽管在这些直到最近以前还是不共戴天的死敌之间说了这么多热情的话,对纳粹党人能否信守这个条约,斯大林看来在思想上还是有保留的。当里宾特洛甫告辞的时候,他把他拉到一旁并且说,「苏联政府对这个新条约是十分认真的。他可以用他的荣誉来担保,苏联决不会出卖它的伙伴」。这一对新伙伴到底签订了些什么呢?
在公开发表的条约中,双方约定,任何一国都不得进攻对方。如果其中一方成了第三国的「敌对行动的目标」,另一方将「决不以任何形式给予该第三国以支持」。德国和俄国也决不「参加直接或间接针对另一方的任何国家集团」。
这样,希特勒就取得了他具体希望得到的东西:一旦波兰受到进攻,而英国和法国又履行其条约义务出兵救援时,苏联同意不参加到英法一起。
他所付出的代价是在这个条约的「秘密附属议定书」里:
值此德国和苏联互不侵犯条约签字之际,在下面签字的全权代表在严守机密的会谈中讨论了在东欧划分他们各自的利益范围的问题。
一·在一旦波罗的海国家(芬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所属的领土上发生领土的或政治的变动时,立陶宛的北部边界应成为德国和苏联两国利益范围的边界。二·在一旦波兰国家所属的领土上发生领土的或政治的变动时,德国和苏联两国的利益范围将大体上以那累夫河、维斯杜拉河和散河一线为界。
缔约双方的利益是否需要维持一个独立的波兰国家以及这个国家的边界应如何划定的问题,只有在今后政治局势的发展中方能予以明确规定。
在任何情况下,两国政府都将以友好的谅解来解决这个问题。
德国和俄国就像在德皇和沙皇时代一样再一次就瓜分波兰取得了一致。而希特勒还给了斯大林在波罗的海东岸自由行动的权利。
最后,在东南欧,俄国人强调他们在比萨拉比亚(那是苏联在一九一九年割给罗马尼亚的)的利益,而德国人宣布他们对这一地区没有利害关系——这个让步是里宾特洛甫后来感到后悔的。
议定书最后说,「本议定书将由双方严守秘密」。
事实上,它的内容直到战后缴获了德国秘密档案以后才为世人所知。第二天(八月二十四日),当兴高彩烈的里宾特洛甫飞返柏林的时候,在莫斯科的英法军事代表团要求见伏罗希洛夫。德拉克斯海军上将还曾给那位元帅送去了一封急信,要求他表明对继续谈判的看法。
伏罗希洛夫过了一天之后在八月二十五日下午一时给了英法军事参谋人员以答复:「鉴于政治形势业已改变,继续谈判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两年以后,当德国军队违反上述条约而大举侵入俄国的时候,斯大林仍然认为他背着到莫斯科谈判的英法军事代表团而同希特勒进行的这笔丑恶的交易是有理的。一九四一年七月三日他在对俄国人民的广播中自吹自擂地说:「我们保证了我国获得一年半的和平及准备自己的力量来回击敌人的可能,如果法西斯德国敢于冒险违反条约来迸犯我国的话。因此这毫无疑义是我们赢了,而法西斯德国输了。」
究竟是不是如此呢?从那时以来,人们对这一点一直在争论。这一笔卑鄙的买卖给了斯大林一个喘息时间——俄文叫peredyshka——正如沙皇亚历山大一世一八○七年在替尔西特从拿破仑手里和列宁一九一七年在布雷斯特-立托夫斯克从德国人手里所取得的一样,这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它也在一个短时期内给了苏联一个远在俄国原有边界之外的抗德前进阵地,其中包括在波罗的海国家和芬兰的基地——而付出代价的是波兰人、拉脱维亚人、爱沙尼亚人和芬兰人。尤其重要的是,如官方的苏联《外交史》(《HistoryofDiplomacy》)后来所特别强调的那样,它使克里姆林宫可以放心,如果俄国在以后受到德国的进攻的话,西方国家也已经无可挽回地卷入了反对第三帝国的战争,而苏联就不会像斯大林在一九三九年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担心地那样,单独对抗强大的德国了。
所有这些毫无疑问都是事实。但是还有相反的论点。到希特勒掉头进攻俄国的时候,波兰和法国的军队以及英国派到大陆来的远征军已经被摧毁了,因此德国可以调动全欧洲的人力、物力扑向俄国,而又没有西方战场束缚它的手脚。
一九四一年、一九四二年和一九四三年整整三年,斯大林一直在抱怨欧洲没有开辟第二战场,俄国不得不承担抗击几乎全部德国军队的压力。现在一九三九-一九四○年是有一个能够牵制德国军队的西方战场的。如果俄国支持波兰而不是在背后给它一刀的话,它也不可能在半个月之内就被扫荡净尽。不但如此,如果希特勒知道他要打波兰和英法就必须也要打俄国的话,很可能根本就打不起来。即使是在政治上胆怯的德国将领们,如果可以根据他们后来在纽伦堡的证词来判断的话,也可能立定脚跟反对同这样强大的一个联盟来进行战争。据法国驻柏林大使说,在五月底的时候,凯特尔和勃劳希契都曾警告过希特勒,如果俄国参加敌人一方,德国很少有战胜的可能性。
没有一个政治家,即使独裁者也罢,能够预言长期的形势发展。丘吉尔说,斯大林同希特勒做交易一举固然足以令人齿冷,然而「在当时却是高度现实主义的」,这种说法是可以讨论的。斯大林的首要考虑,就同任何其他国家政府首脑的考虑一样,是他自己的国家的安全。据他后来告诉丘吉尔说,他在一九三九年夏天深信,希特勒就要打仗了。他决定俄国决不能被别人骗到单独对德作战的倒霉局面中去。如果同西方结成靠得住的联盟证明已不可能的话,那为什么不转而联合希特勒呢?他不是已突然来敲门求教了吗?到一九三九年七月底的时候,斯大林显然已经深信,法国和英国不但不要一个有约束力的联盟,而且英国张伯伦政府的目的根本就是诱使希特勒在东欧发动战争。他似乎已经十分怀疑英国会对波兰信守自己的条约义务,就同法国没有对捷克斯洛伐克信守义务一样。而过去两年在西方发生的每一件事情都有助于加强他的猜疑:张伯伦在德奥合并和纳粹占领捷克斯洛伐克以后拒绝了苏联关于召开国际会议制定制止希特勒侵略的计划;张伯伦到慕尼黑去姑息希特勒,而且把俄国排除在这次会议之外;张伯伦在就缔结防御同盟共同对付德国而进行的谈判中拖延退缩,而一任一九三九年夏天稍纵即逝的时光在空话中消磨净尽。
有一件事情,除了对张伯伦以外,几乎对谁都是肯定无疑的。在希特勒每一次行动面前都要动摇的英法外交,现在已经完全破产了。这两个西方民主国家一步一步后退:
一九三五年,希特勒公然藐视它们而下令征兵;
一九三六年,他进军莱因兰;
一九三八年,他夺取了奥地利;同一年,他要求得到而且果然得到了苏台德区;
一九三九年三月,他占领了残存的捷克斯洛伐克,而英法只有坐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有苏联在它们一边,它们还能使那位德国独裁者对发动战争有所顾忌,而如果不能阻止他发动战争的话,它们还有可能迅速把他击败。但是现在,它们把这样一个最后的机会都断送了。现在,它们只好在坏到不能再坏的时机和坏到不能再坏的条件下,来承担在波兰受到进攻时给它以援助的义务。
伦敦和巴黎对斯大林的两面手段的指摘声浪甚高而且语调激烈。多年以来,这位苏联的专制暴君一直在痛骂「法西斯野兽」,而且号召一切热爱和平的国家团结起来制止纳粹侵略。而现在他自己居然也入伙干起这样的行当来了。克里姆林宫大可为自己辩护(它也这样辩护了),苏联只不过是做了一年以前英国和法国在慕尼黑所做的同样的事情:以牺牲小国为代价,买得了和平和整军经武以备对付德国的时间。如果张伯伦在一九三八年九月以牺牲捷克斯洛伐克来姑息希特勒是正当的而且很光彩的话,斯大林在一年以后以牺牲始终拒绝任何苏联援助的波兰来姑息德国元首又有什么错误和不光彩的地方呢?
斯大林同希特勒协议瓜分波兰并且得到希特勒默契并吞拉脱维亚、爱沙尼亚、芬兰和比萨拉比亚的无耻密约,除柏林和莫斯科而外,外界是没有人知道的。但是,它很快就从苏联的举动中叫人看出来了。甚至在事隔多年以后的今天,它也仍然会使世界上大部分人震惊骇异。俄国人也许可以说(他们也这样说了),他们只不过是恢复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时从他们那里拿走的土地而已。但是,这些土地上的人民并不是俄罗斯人,而且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想回到俄国去的愿望。只有武力,只有苏联人在利瓦伊诺夫政策的全盛时代表示要避免采用的武力才能使他们回来。
自从参加国际联盟以后,苏联曾树立了一定的道义上的力量,以和平的维护者和法西斯侵略的主要反对者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现在,那种道义上的资本已经丧失净尽了。
最严重的是,由于同纳粹德国完成了这笔龌龊的买卖,斯大林已发出了一场战争就要揭幕的信号,而这场战争又肯定将演变成为世界大战。他毫无疑问是明白这一点的。后来的事实表明,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