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中前进引导员在跟两架直升机联系上很久之前,就开始了监听无线电信号。他非常吃惊。因为直升机似乎不可能找到他们的位置。他刚才已经把云层高度报告给了贝恩福特,贝恩福特本来对他说他们还得等待,因为现在飞行太危险了。
梅勒斯猫着腰跟在空中前进引导员的后面,跑上了着陆场,两人一起挤进了着陆场旁边的一个散兵坑里。一发狙击步枪子弹从他们的头上嗖的飞了过去。“我不知道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长官,但是下面的山谷里有两架直升机正在试图找到我们。他们说他们带来了增援和弹药。贝恩福特上尉本来告诉我说飞机正在等待天气好转。”就在这时,电台里发出了嘶嘶声。
空中前进引导员竖起了耳朵。“不行,长官。还是听不清你说的话。完毕。”
他和梅勒斯默默地坐着。梅勒斯示意空中前进引导员把电台迅速切换到连部的频率上。帕拉克做了回应。
“我是现任布拉沃5,”梅勒斯说,“告诉大家,有直升机正在试图找到我们。我要大家全都保持安静。完毕。”不久,阵地上全都肃静下来,每个人都不抱希望地等着雾散开。
几分钟后,梅勒斯看见空中前进引导员掏出罗盘,紧张地看着南边。最近一次的战斗使梅勒斯的听力损伤得很厉害,除了脑袋里像是扎了根似的始终有一个尖锐的声音嗡嗡叫,别的啥也听不见。“喜鹊,喜鹊,我是大约翰布拉沃。直升机旋翼的声音在方位179。重复一遍,方位179度。”空中前进引导员看着梅勒斯,握紧一只拳头兴奋地挥舞着,脸上笑逐颜开。电台里传来了声音。“没错,长官。”又是短暂的停顿,“喜鹊,我是大约翰布拉沃的空中前进引导员。我们这里的云高大约有——”他眯起眼睛,看了看头顶的云层——“40英尺。”然后他低下了头。梅勒斯意识到如果空中前进引导员说实话,就可能给B连带来厄运,因为直升机就会掉头飞走,但如果不说实话,又可能给直升机带来厄运。他看着空中前进引导员的眼睛,表示理解地点了点头。空中前进引导员微微一笑,又抬头望着天空,“没办法,长官。”他平静地说。
空中前进引导员盯着罗盘再度紧张起来,然后他按下了送话键。“喜鹊,现在直升机旋翼的声音在方位185。完毕。”
梅勒斯在脑海里想象着直升机正向西移动,从空中前进引导员第一次听见直升机旋翼声音的位置飞过去,然后转向北边又重新飞了回来。这或许会使他们飞进老挝边境。如果他们把飞机拉高并继续向北飞行,他们有可能会错过南边的这几个山头。但他们也可能从云中飞越直升机山和马特峰。但如果他们太贴近地面飞行,就有可能撞上某个山头。梅勒斯满心希望他们能够不顾死活地紧贴着丛林顶上低飞过来。
“干得好,喜鹊。你的方位仍在185。注意我的标志。”
又是一阵紧张的停顿。但这次,响起了被轰鸣的涡轮发动机驱动的旋翼桨叶逐渐增强的嗡嗡声。然后,就在他们头顶上方朦胧的云雾中,两架直升机从天空中一掠而过。空中前进引导员跳了起来,对着话筒大喊:“看见你们了!看见你们了!”
他和梅勒斯看着直升机消失不见。山上的海军陆战队员们默不作声。所有人都听到了发动机的轰鸣声和直升机在急转弯时旋翼击打山间稀薄空气发出的啪嗒啪嗒声。空中前进引导员一边大声报着罗盘方位,一边向着陆场的中央跑去。“你的方位在030。”他停顿了一下,“035。”他等待着,“035,保持。是的长官。就这样,长官,有一道山梁大致在方位090处。它的下方约100英尺就是我们的位置。”
终于,云层中隐约现出了一个庞大的机身,飞行员正奋力控制着它,降下后轮、开足马力保持直升机稳步下降,整个机腹显露无遗。然后它猛地落在地上,那些补充的新兵们蜂拥而出,他们跳下直升机,绊倒在地面上,在来自马特峰和北面山梁上的自动武器和机枪的扫射声中,争先恐后地向着陆场的两边爬去。梅勒斯掏出罗盘,冷静地判断了一下北面山梁上的机枪射击声的方位,并在他的地图上标出了那个位置。“总算找到你了,你这个狗杂种。”他说。
第一架直升机刚刚升空,第二架直升机紧跟着又落了下来。模糊的人影再次从舱尾的坡道上一涌而出,沉重的包袱使士兵们跌倒在地,继而奋力爬起,争相向安全地带跑去。然后,让梅勒斯又惊又喜的是,一个人影从着陆场上直起身,举起右臂,做了个模仿鹰爪的手势。梅勒斯随即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喊道:“该死的,霍克,到这来。到这来。”
霍克背着沉重的弹药和水,转身摇摇晃晃地向梅勒斯跑来。当霍克扑倒进一个坑里时,梅勒斯的心里高兴得好像唱起了歌。山上的海军陆战队员冒着中弹的危险向霍克跑过来,他们拍着他的后背又喊又笑。
然后,迫击炮弹再次呼啸着飞了过来。
在炮击的间隙里,梅勒斯跑过着陆场,跳进了霍克正在为自己挖的散兵坑里。梅勒斯拿出卡巴刀,开始使劲砍硬质黏土,帮着霍克挖坑,脸上按捺不住灿烂的笑容。
“你他妈的跑到这来干什么?”
“我厌倦了继续待在营里。”霍克说。
“啊,我看你是感情用事。”
“那我就是个厌倦的感情用事者。”霍克哼了一声,把又一铲泥土扔了出去。
空中又传来了迫击炮弹的呼啸声。他们在浅坑里蹲下身体。炮弹在下方的地面上爆炸了,一股讨厌的黑烟钻进了他们的鼻孔。爆炸震撼着他们,冲击波使他们的眼睛疼痛难忍。
“你们这儿真是个他妈的好地方。”霍克说。他又铲了更多的泥土扔出去,然后说,“妈的。够深了。”他猛地把铲子插进泥地里,蜷起身体蹲进了坑里。
“嘿,霍克,”梅勒斯说,“你有水没有?我他妈的都快渴死了。”
霍克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水壶。“好啦,算我倒霉。”他说。他举起水壶给梅勒斯看,上面有弹片扎的一个小孔。
“比他妈的你的屁眼还要大。”
“是啊,但它里面却放了顶呱呱山莓酱。”他把半空的水壶递给梅勒斯。梅勒斯咕咚咕咚地大口灌着,陶醉在那股酸甜的美味之中。最后他停下来,脸上露出微笑,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我一直是冯柠檬男爵饮料的拥戴者,但顶呱呱山莓酱也确实棒极了。”
“哦,冯柠檬男爵今年很难搞到。”霍克说。
又一发炮弹爆炸了,这次离他们的散兵坑只有15英尺远,紧接着又是4声爆炸。梅勒斯感觉自己就像被装在一个沉重的黑袋子里,被看不见的棍棒殴打着。新鲜空气被滚滚浓烟所取代,他们说不出话来,只好默默地忍受着。
然后爆炸声转移到了山上的其他位置。霍克平静地拿出他的罐头盒杯子和一小块C-4,开始煮起了咖啡。他抬头看了一眼梅勒斯,后者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永恒之源和包治百病的万灵丹。”霍克说。他点燃球状的C-4把水烧开。等咖啡煮好后,他把杯子递给了梅勒斯。
梅勒斯喝了一口,然后闭上眼睛又喝了一口。他叹了口气,把热气腾腾的咖啡杯还给霍克。“D连什么时候到这来换我们的班?”梅勒斯问。
“我他妈的哪知道。我这样子像——”
“一个该死的算命先生?”梅勒斯说,“不,可不管怎样,你是3号祖鲁。”
“那算个屁。如果我是D连,我绝不会想上这里来。”
“可你来了。”梅勒斯突然认真地说。
霍克略微停顿了一下,接受了梅勒斯的感谢。“是啊,”他平静地说,“可我疯了。我他妈的再也受不了了。”
“有那么糟糕?”梅勒斯说。
“哦,该死的,”霍克说,“我不知道。一个像你这样的完美政客可能会想要回到那里。”他试图露出一点微笑。
“总比在这强吧,”梅勒斯说,“我在这些丛林里待得差点被冻掉卵蛋,然后又在雨季里差点被渴死。”
霍克抬头看着天空。“6号和3号说你们扔掉了背包。这就是你们受冻和缺乏水和食物的原因。然后,你们昨晚又在阵地上睡着了。”
“他们不会是当真的吧?”梅勒斯慢慢地说。
“恐怕就是这样。辛普森又在说要撤费奇的职。”
梅勒斯站起来大喊道:“他妈的他想干啥?这些他妈的人都是怎么回事?小伙子在没有睡眠、没有食物、没有水的情况下打了一个星期的仗,而这些狗日的东西却认为他们在睡觉。我们是精神病患者,不是那些喝醉酒的杂种。”一颗炮弹爆炸了,但梅勒斯并不关心炮弹是否会击中他。
“快坐下,免得你他妈的被炸死。”霍克用力拉了他一把。
梅勒斯坐了下来,气得想要打人。“真他妈的一派胡言。我们的潜听哨最先遭到攻击,就像报告里所说的。没有一个人睡觉,我敢保证。”
“从整体上看,你们的人员伤亡比你们确认击毙的敌人还要多。”
“他要我们怎么做?再派一两个班上去,拿他们的命去多换几个越南猴子的命?他妈的这样他给师里的报告就有光彩了?”
“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梅尔。我只知道他说了什么。”正在摆弄一根棍子的霍克停顿了一下,然后用棍子轻轻地敲打着泥土,“你没事吧?”他问,“我的意思是就个人来说?”
“还好,”梅勒斯回答,“屁股和手上被弹片擦破了点皮,不过从外表上看就跟丛林皮肤病的伤口差不多。”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说情绪,在失去巴斯、扬茨和其他人的情况下。”
“我会挺过来的。”梅勒斯把脸转开去,看着远处差不多已经黑下来的天空说。
“我有点怀疑。”
“你他妈的怎么知道?”
“我就知道。”他说。
“马洛里怎么样?”梅勒斯换了个话题问。
“正在修身养性哩,等着被送交军事法庭,等着去看他妈的牙医。那大概要6个月左右。”
“他在货箱里待了多久?”
“你们走后过了大约3个小时,我把他弄了出来。”霍克说。
“谢谢。”
“别提了。我只希望是你去为他担保,而不是我。”
“你有什么麻烦吗?”
“我只是告诉那个讨厌的看守我接管了这件事。布莱克利对于背着他做事大发雷霆,说这让他很没面子,让卡西迪很没面子,还有海军陆战队、军事司法,等等等等。然后他就去了军官俱乐部。”
他们都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梅勒斯想象着霍克靴子擦得锃亮,手里拿着笔记本,试图摆出一副对营里情况很了解的架势时的样子。他低头看着泥地。“霍克,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谢谢你。你本来不必去帮他那种人,把自己搞得很被动,”然后他咧嘴笑道,“尤其是在你成为职业军人以后。”
“下一次这种事就轮到你自己去做了,这是我唯一的要求。”霍克非常尖刻地说。
“他们打算严厉惩罚马洛里吗?”梅勒斯问。他想弄清霍克突然变得愤怒起来的原因。
“他竟然用一把该死的手枪对着一个他妈的海军军官,把那个海官军官的魂都吓没了。”
“那是把该死的空枪。”
“可它还是一把该死的手枪,”霍克说,“你来这里的时间已经够长了。谁都知道手枪是危险的。他们不会去查看枪里有没有子弹,也不会把这当作笑话。那个医生很愤怒,他希望马洛里受到惩罚。他会达到目的的。这够他蹲上几年的监狱。”
“也许马洛里来这里的时间也太长了,”梅勒斯反驳道,“那个该死的海军医生就是其中一个老要送他回来的人。”
“我不想谈论他妈的马洛里。”霍克说。
他们听到远处传来更多的迫击炮弹出膛时发出的“秋宾”声。“你不必这样生气。”梅勒斯边说边把身体贴到散兵坑壁上,等着炮弹的爆炸。这一次的爆炸是如此接近,梅勒斯的耳朵随后一直被震得嗡嗡响。霍克呆呆地望着散兵坑对面的土墙,血从他的鼻子和嘴角滴落到地上。他们一言不发地看着对方。然后梅勒斯掏出一个笔记本,开始写下一架直升机的供应清单。
“梅勒斯,稍等一会儿再写,嗯?”
梅勒斯抬起头,他耳朵里嗡嗡地响着,紧张地等着霍克开口。
“我讨厌你把我叫成职业军人。”
霍克的话让梅勒斯听起来心里沉甸甸的。“我只是开个玩笑。”梅勒斯说。
“我讨厌你这么说。”霍克重复道。
“对不起,”梅勒斯说,“我没有惹你不开心的意思。这种讽刺话我平时说惯了。”他努力想着应该怎样才能跟霍克和解,可是已经说过的话却收不回来了。梅勒斯只希望能得到谅解,“有时我的嘴比我的脑子跑得还要快。”他没有说服力地补充说。
“是比你的情感还要快,梅勒斯,”霍克说。他仍然一脸的愤怒,“你他妈的认为职业军人是什么?你心里的职业军人真的跟那些小孩子心目中的职业军人是一样的吗?对你这号人来说生活太他妈的容易了。你回国以后会成为这些他妈的职业军人的上司,然后过一辈子。像你这样的人上这里来能做什么?访问贫民窟吗?这些所谓的他妈的职业军人跟你不同,他们没有任何别的地方可以去。他们只有当该死的小兵的命。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这样。这个小山头就是他们的人生顶点。但你这种人会从山头上面飞过去,朝它上面拉屎。那些高高在上的屁眼们真该死。”
“我并没有羞辱人的意思。”梅勒斯咕哝道。
“只是不要羞辱墨菲和卡西迪这样的好人。你会去法学院。卡西迪能上哪儿去?他的价值就在这里。而你却对职业军人说三道四。”
梅勒斯的火气也涌了上来。“你指望我做什么,向他表示歉意吗?我想我还应该向中校和3号道歉吧?”
“听着,中校是一个混蛋。3号也是一个混蛋。但你要道歉很好,我同意。我要告诉你的是,梅勒斯,你有没有想过他们为什么是混蛋?他们手下的一个连队没有及时赶到某个预定地点,然后他们就拿他们的小命跟敌人拼,你觉得他们很喜欢这样的日子?我并不是说要忘了他们是混蛋。我只是说,当你提到一个人的名字时,要有一点同情心。虽然他们确实就是混蛋,但他们是谁,还有你是谁,这些都没有一定,只是个运气问题。”
梅勒斯和霍克都看着他们面前的泥土坑壁,以免目光遇在一起。
“我想有时我会忘记自己。”梅勒斯最后说,并向霍克露出一丝微笑。
霍克也微微一笑。“妈的。你把一场很好的说教变成了一个笑话,梅勒斯。”他把双手插进防弹衣里,眼睛看着梅勒斯,“梅勒斯,你有我希望拥有的一切东西。看到你他妈的对此是这样不屑一顾,我真是嫉妒死了。”
“我有你希望拥有的一切东西?”梅勒斯突然笑出声来。对他来说,这笑声中其实掺杂着充满痛苦的叫喊,“霍克,我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你有脑子,你知道你要去哪儿,怎么才能到达那里。你把这叫做一无所有?”
“一分钟以前你让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麻木不仁的小人,现在你又对我说我很有才华,让你羡慕。”
“我并没有说你他妈的十全十美。”
笑声未落,他们再次听到远处又传来了迫击炮发射的声音。他们蹲下身体等待着炮弹爆炸。梅勒斯数着时间,想知道炮弹的飞行时间是否与上一次炮击相同。结果却是不同的。炮弹落在了山顶的着陆场附近,只有轻微的爆炸声。
“霍克,”梅勒斯平静地说,“你知道我们有可能明天就会死。”
“妈的,”霍克说,“是今晚。”然后他笑了,“你是不会死的,梅勒斯。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围困在那天晚上解除了。伴随解围的,既没有如雷的战马蹄声,也没有闪光的刀剑,更没有吹奏的号角。空气只要达到一定的温度和湿度,雾就消失了。马特峰耸立在他们的面前,在即将消失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片墨绿色。小伙子们从他们的散兵坑里起身欢呼。北越军的轻武器和迫击炮火很快又把他们赶回到了坑里,但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直升机能够起飞了。
而且它们确实起飞了。直升机在自动武器的射击声和迫击炮弹的爆炸声中飞了过来。脸色苍白的替补兵员们背着补给弹药、静脉输液瓶、水和食物,摇摇晃晃地向着最近的散兵坑跑去。医护兵和山上的士兵们则从相反的方向跑来,埋头在震颤的机身里跑进跑出,把伤员送上飞机,然后又赶紧寻找隐蔽所,以躲避来自马特峰东北山梁上的机枪扫射。那挺北越机枪的位置早已暴露,但仍在对着陆场进行有计划的扫射。然后飞行员把操纵杆向前一推,直升机拔地而起,载着喜形于色的伤员们绕着弯子飞到了视线之外,其中包括兴高采烈、满脸堆笑的肯德尔。
天快要黑时,D连的一个排终于赶到了。他们接管了梅勒斯和古德温排之间的一块阵地。那天晚上,己方的炮火开始铺天盖地地向马特峰上砸去,构成了一道烟雾弥漫的保护屏障,这是丹尼尔斯引导来的支援B连和D连的掩护火力。小伙子们喝着酷爱和皮尔斯伯里鬼脸饮料,吃着C口粮,愉快地相互扔着土块。对他们来说,残酷的一幕终于他妈的结束了。
然而对内策尔将军来说,问题还没有结束,而且离最后解决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通过电台敦促马尔瓦尼上校加快进度。
但是马尔瓦尼知道机会之窗正在关闭。北越军司令部此时肯定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弱点,现在北越团可能正在加快向老挝撤退。内策尔希望天气继续保持恶劣,多给他一天时间,但祈求并没有应验,云雾提早消散了。马尔瓦尼哈哈地笑了。B连的那些倒霉的孩子们一定在诅咒内策尔,他得意洋洋地想。不,如以往一样,北越军当然明白分散撤退到老挝再重新集结的好处。如果他们真的这样做,北越人可以一直藏在老挝好多年,等待再次适合发动进攻的时机。行动自始至终都存在着不确定性。“这就是一场冒险。”将军说过,他希望B连的被围困创造一个机会,让整个24团都投入战斗。这本来会是一场出色的战斗。但是由于直升机飞行受限,海军陆战队的进军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北越军在马特峰上部署了一支后卫部队,以便在他们撤退时能够保有这个高地,但是北边的战斗却结束了。由于他们的北翼已经暴露,沿多克容和瓯筲山谷挺进的南边两支部队也将向后撤退。当时间在自己一边时,就没有必要着急了,马尔瓦尼心想。但问题也出在时间上。北越人是始终存在的,而美国的政策只能坚持到下一次大选。尽管如此,还是仅以半个海军陆战队连的代价换回向前推进一大步的成绩。由于全师都参与了进来,B连的总伤亡人数放在全师里一平均,就不会显得很多,每日战报会简单地把这说成是“轻微的伤亡”。这场战斗甚至不会登报。在敌人采取行动之前大大挫败了他们的进攻,这算不上是什么新闻。记者们关心的是热点故事和普利策奖,它们跟这场只有轻微伤亡的战役没有一点关系。伤亡惨重的战役既可以产生热点故事,也能支持反战政治。随着时间的推移,持续不断的坏消息会使平民大众灰心丧气,而美国人在这个星球上对于坏消息的容忍度又是最低的。马尔瓦尼哼了一声。最终他还得把战争的主导权交给那些越南人。他们总是把我们使唤来使唤去,他想。
他走出指挥中心去找夜宵吃,明白到天亮时战事就会踩倒车。整个广治省都牵扯着内策尔的心思,他可不是只有这么一件该死的事要担心。马尔瓦尼又哈哈地笑了起来。他很可能不得不亲自下令实施某种快速撤退。
在辛普森中校的帐篷里,无人想要发出笑声。辛普森和布莱克利都觉得机会正在慢慢地溜走,就像沙子从他们的手指缝里流下去一样。“霍克说得对,”辛普森咆哮道,“那个地方在他妈的丛林里,我们没办法把该死的炮兵搬来搬去。霍克去那里是正确的。”
“即使不把他送交军事法庭审判,我认为他也应该因为擅离职守受到训斥。”布莱克利轻声但却坚定地说。
“你就跟个婆婆妈妈的娘们似的,布莱克利。”辛普森说。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波旁酒,很快把酒灌了下去。“我说我们应该把战地指挥部移到直升机山上。从右翼的中央指挥这场行动。”
布莱克利立即想到如何让这看起来像是一次颁奖审查。他并不认为这是个愚蠢的念头,然后又重新思考起来。他知道,即使这个老鬼不这样做,这场表演也行将结束。随着固定翼飞机施展身手的时机的到来,北越军逃往非军事区的通道将会被封锁住。两个海军陆战队营从南面和东面不断向前推进,还有一个得到加强的连卡在北越军供应线的要害位置上,在这种情况下北越佬只能向老挝方向撤退。越南猴子不是白痴——至少北越猴子不是。但他们可能会派兵驻守马特峰,以掩护主力的撤退。在那儿或许还能榨出一点价值。
“也许你已经拿到了一分,长官。”布莱克利说。
“说得对极了。”辛普森说。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波旁,然后把瓶子递给布莱克利。
布莱克利没有接酒瓶,他盯着自己的空玻璃杯迅速地思考着,然后看着杯子开了口。“鉴于B连的人员伤亡,”他字斟句酌地说,“可怜的杀伤率,执行任务时打瞌睡——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看来非得有一位优秀的营长亲自上阵,把指挥权接管过来,这种严重失控的局面才会得到扭转。”
辛普森看着布莱克利,然后慢慢地把伸出去抓着酒瓶子的手缩了回去。
布莱克利等着他慢慢地把问题想清楚。
“布莱克利少校,”辛普森沉默了好半天后说,“我希望战地指挥所的全体人员做好今天晚上前移到B连阵地上的准备。”
“今天晚上,长官?”
“没错,今天晚上。叫史蒂文斯组织炮兵发射一大批照明弹,告诉贝恩福特我们只需要一架直升机。”他摸了摸瓶子的顶端,好像那是一个护身符。“我要求明天早晨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马特峰发起一次攻击。”
“让哪支部队去,长官?”
“B连。他们需要赎回他们的荣誉,找回他们的自豪。”
营战地指挥部一干人马于22点左右抵达了直升机山。他们立即占领了费奇的掩体,把费奇和他的连部移到了着陆场附近的一个没有顶盖的大坑里。
大约23点,梅勒斯带人进行了一次侦察。他领着一个班,默默无声地慢慢移动着,直到觉得接近了敌人的阵地。他叫炮兵打了一发照明弹。在摇曳不定的绿光照耀下,他看见直升机山的周围布满了敌人放弃的挖好的散兵坑。看样子北越军知道天气一变晴,喷气式轰炸机就会飞过来,所以马上撤回了马特峰上的掩体里。
梅勒斯在凌晨1点回到了连里。“他们他妈的已经迪迪了,我们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他对费奇和古德温说。古德温咧嘴一笑。可费奇却紧闭着嘴唇。他刚刚从被辛普森和布莱克利占据的地堡那里爬回来。
“怎么啦?”梅勒斯问,他注意到费奇情绪很低落。“那些混蛋没有撤你的职,是吧?”他突然担心他的战友会离开。“霍克告诉我他们认为那些背包……”
费奇摇摇头。“没有这样的好事。”古德温和梅勒斯迷惑不解地互相对视着。然后费奇绝望地说:“我们已经接到进攻马特峰的命令。进攻将在拂晓时开始。”
梅勒斯恐惧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们不能让这些小伙子们再上那里去。”他小声说。古德温起身背对着夜空中的微弱光线,向马特峰的方向望去,即使这会儿什么也看不到。
“中校说,我们的自豪感已经在那座山上丢失了,”费奇说,“现在我们要去把它找回来。”他的声音又哆嗦起来。
“他简直疯了,”梅勒斯说,“即使加上新来的人,我们的兵力仍然不够。”
费奇想要对他的两个副手说点鼓励的话。“我们可能会得到固定翼飞机的支援。”
梅勒斯和古德温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继续做着努力。“也许这算不上多么疯狂。我的意思是在黑暗中进入攻击位置能够让我们有主动权。D连的其余部队还没到,所以要靠我们。”
“去他妈的,费奇,”梅勒斯说,“他们一天也不能等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他们担心那些该死的越南猴子会溜走。”他吸进一大口潮湿凉爽的空气,然后又吐了出来,试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让他们还有他们那该死的尸体统计数字都滚他妈的蛋吧。这里的尸体够多了。”
古德温也站在梅勒斯一边:“小伙子们已经被那个该死的疯子折磨得够惨了。”他把手在血迹斑斑的裤子上擦了擦。那天早晨他受了伤,可他什么也没有说。“听着,”他补充道,“我不是说笑话。我是喜欢开玩笑,但这次是认真的。”他停顿了一下,以确保费奇和梅勒斯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我们干脆宰了那两个狗日的。等那两个狗东西进来,然后扔几颗手榴弹。他们可以都死得他妈的很英雄。我会亲自为他们写报告。”
“我跟你一起干。”梅勒斯说。
费奇摇了摇头。他说:“你知道你不能那样做,伤疤。这是谋杀。”
“谋杀。”伤疤恨恨地说。他拱起手臂摆出山的形状,然后又做出遍地死人的样子,“这有什么区别?”
费奇突然感到不堪重负,他把脸埋在手里弯下腰去,几乎趴在了他面前的地图上。“我不知道其中的区别,”他喃喃道,“只是别他妈的给我找麻烦。”他的手又颤抖起来。
静下来一会儿后,梅勒斯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可以因这些命令谴责战争,我们也可以因这些命令谴责某些人。但你要杀人的话,就必须承担个人责任。”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梅勒斯。”古德温说。
“我也是几天前才明白。”梅勒斯回答。他想起了波利尼和在他的散兵坑外面死去的那个北越士兵,他们两个人都是被他亲手杀死——或者说谋杀的。
费奇抬起头来。“没有别的办法,除非你们想造反,”他说,“我不打算这样做。等我从这里出去以后,我要把我的脑子彻底清理一下。我不想去坐牢。”
梅勒斯抠了抠手上的老茧,把脚在泥泞里轻轻踢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他知道费奇是对的。“好吧,”他说,“让我们瞧瞧你这次能拿出个什么样的破计划,吉姆。”他和费奇对视着笑了。
古德温摇了摇头,然后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不管搞什么,反正别他妈的空中切入了,杰克。”
他们再次面临着痛苦的选择。直到凌晨3点他们才制订出一个计划。古德温与2排从狭窄的东边上山。梅勒斯率领由大部分补充新兵和1排残余人员组成的一个排,加上3排的一个班,以及现在装备着步枪的迫击炮班,从宽阔的南坡上山。他们将同时发起攻击,东南侧的山梁能够保护他们不被彼此的火力误伤。骗子率领肯德尔排剩下的海军陆战队员(比一个班多不了几个人),加上6名补充的新兵,负责北边山梁的安全。他们的任务是消灭北越军的狙击手,特别是已暴露射击阵地、曾向直升机开火的敌人的机枪。北越军的这些火力点会从后面对古德温排的进攻构成威胁。康诺利的班将交给科特尔指挥。费奇和连部成员位于梅勒斯排和古德温排之间,跟随他们一道前进,这样费奇至少有机会掌握局势的进展。D连将乘直升机前来保护营战地指挥部,并在此建立的一个火力支援基地。汉密尔顿领导的1排3班,连同莫尔和他的副手一起,将绕到西边袭杀从山上逃跑的北越军士兵,或在进攻陷入困境时,阻止敌人进行增援。
梅勒斯首先让雅各布斯担任他排里的副排长,并让罗伯逊接替雅各布斯当班长,罗伯逊原来一直是该班第一火力组的组长。然后,他把所有班长召集到一起,向他们再三交代了作战计划。即使各班的规模都只剩下原来的一半,他还是觉得保持各班原来人员不动的做法更好一些。这样一来,他和雅各布斯手里掌握的班就成了5个而不是3个。
康诺利承当了指挥3排并拔除山梁上的北越军机枪阵地的重任,他紧张万分,不停地吞咽着口水。他这会儿真希望自己是个很差劲的班长,而不是一个好班长。他多么希望温哥华仍然跟他在一起。他还希望他手下没有那么多的毫无经验的新兵。他更希望自己能够活着回家。
梅勒斯注意到了他的反应。“骗子,我知道你能够胜任。不然我就不会把这个任务交给你。”
康诺利停止了咽口水,但是当梅勒斯简短地交代完任务后,科特尔却开口了。“我干不了,”他说,“我不会接管骗子的班。”
所有人都默默地看着他。
“叫我胆小鬼和混蛋好了,但我不想上山去送死,有些发疯的白鬼想要踩着我的尸体爬到将军的位置上。我不干,伙计,而且被踩的也不止我一个。”
没有人责怪他。他的头部受了伤,当天下午本可以乘坐送营指挥部来的直升机回后方去,但是他留了下来。
“好吧,科特尔,”梅勒斯说,“那你想让谁来指挥这个班呢?”
科特尔未料到梅勒斯会有这种反应。他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赖德。”他最后说。
“去找他来。”
科特尔犹豫了一下,然后转身气呼呼地向阵地上走去。
梅勒斯在黑暗中能感觉到身边这些缩成一团的人们的恐惧。“可以提出不上山的理由。”梅勒斯说。
大家拖着步子走来走去,眼睛看着地上。雅各布斯开了口。“杰——杰梅因有一次疗养假,他的手臂里——里面有一块碎金属片。”
“拜托,吉克,”梅勒斯说,“在我被打死以前,就叫它一回弹片吧。”其他人都轻声地笑了,“你还有其他能使用那支M-79的人吗?”梅勒斯问。
“我自己用它。”雅各布斯回答。
“很好。”梅勒斯环顾四周,“还有其他人吗?”
没有一个人说话。
赖德愁容满面地从坡下爬了上来。他的头发被烧焦了,眉毛也被烧掉了,脸上涂满了药膏。“少尉,我听说我们明天要发起进攻。科特尔说每个人都快疯了,他要坐救伤直升机回去。”
“是这样,赖德。”梅勒斯说。
他们等待着这次即将到来的进攻。这次的等待与以往的都不相同,感觉就像是他们已经把生命抛弃了似的。
梅勒斯一直在回想他曾经希望有更多了解的那些女孩。他想起了在波士顿橄榄球俱乐部参加的一次舞会。他和橄榄球队的两个朋友从普林斯顿前往波士顿。他们两人都有女朋友在拉德克利夫,其中一人把自己女朋友的室友介绍给了梅勒斯。那天,他们穿了晚礼服,女孩则穿着长裙。天上飘着温柔的雪花。舞会结束后,他们去了湖边的一所房子,蜷缩在火堆跟前。其他两对慢慢地去了卧室,只剩下梅勒斯和那个女孩。他看出她有点害怕,担心他不过是来自橄榄球队的又一头动物。梅勒斯则担心自己会成为她眼里的傻瓜,因为他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紧张地坐在那里,甚至无法相互交谈,宝贵的光阴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梅勒斯现在很想把手伸过太平洋向那边道声歉。他不记得她的名字。她也不知道他此时呆在一个土坑里即将死去。战争打断了生活并把它撕裂开来,所有第二次机会是不存在的,而所有的第一次机会都失去了。梅勒斯也在脑海中再次看到了痛哭的安妮。他们在一起的最后那个夜晚,她转过身去背对着他。她怎么会那样哭呢?他再也无法向她解释自己当时的感受,内心的痛苦,更无法弄清她当时那样做的原因,也无法为自己对她缺乏理解而道歉。他们已经一刀两断,天各一方,根本就没有第二次和好的机会。
接着,他的眼前浮现出自己跟波利尼滚下山坡时的景象,他看到了波利尼头上的那个清晰的枪眼。然后,他又想起了巴斯削他的短计时棍,还有温哥华弯腰对进了空地堡的他和伤疤说“北越佬往那边跑了”时的情景。
那天夜里晚些时候,梅勒斯再次对着半空小声问了句:“你还好吗?”他问的是巴斯、温哥华和波利尼。杰克逊以为梅勒斯是在对他说话,于是回答说是的。梅勒斯一时没反应过来,很奇怪杰克逊为什么要那样说。
电台里传来了古德温低声检查一个潜听哨的声音。即使在发起进攻之前,战争中的乏味任务也一点不能间断。
小伙子们在直升机山的南侧按一路纵队进行编队。山上起了大雾。梅勒斯感觉头顶上的云就像一块又大又厚的石板。对于即将发起的疯狂的行动,士兵们都感到身心疲惫,充满了绝望。他们检查着弹药,拉紧身体前后的皮带扣,为投入这场疯狂的战斗做着准备。全连的老兵们仿佛都已屈服于这种疯狂,做了成仁的心理准备。心力交瘁的梅勒斯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在有些情况下有人会向长官扔手榴弹。
他默默地检查着全排。许多小伙子他都很陌生,但其余的则是他熟悉的战友。他帮个别人拉了拉未绑紧的水壶,收拾好草率放置的手榴弹,就像一个正在帮孩子们打理上学行装的母亲。
忽然,梅勒斯听到有人吃力地从山坡上向他们走来。一个幽灵般的身影从阴暗的雾里冒了出来,他的肩膀上扛着一支M-16步枪,防弹背心外面的背带上的口袋里装满了弹匣。“嘿,梅尔,”霍克说,“他妈的我的排在哪里?”
梅勒斯摇摇头,一时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说:“你带3排吧,霍克,跟骗子一道。那个排比一个班多不了几个人,任务是压制住东北方向的山梁上的狙击手,防止他们向伤疤后面射击。那里还有一挺机枪。”他拿出地图和带红色透镜的手电筒。“我想3排的位置是在这里,”他指着他计算出的那个位置说,“你可能要拔除一些敌人的掩体。”他抬头看着霍克那双热切的黑眼睛,“谢谢你的到来,松鸦鹰。我希望你别他妈的被打死。”
“你凭什么觉得我就不能带这个排登上他妈的那座山?”霍克转身向队伍走去,举起手指摆出鹰爪的模样。
“嘿,松鸦鹰中尉,你想让你的屁股挨枪子吗?”有人喊道。
“除非他妈的越南猴子发明一种从地底下射出的子弹。”
霍克笑对死亡的精神感染了士兵们。
帕拉克的声音从PRC-25s电台里传了出来。“好的,布拉沃1、2和3。开始行动。”
炮弹呼啸着从他们的头上飞过,把马特峰炸得山摇地动,全连走进了黑暗的丛林。爆炸产生的火光经过大雾的反射和弱化,映照在他们眼里时已变成了暗淡的微光。
科特尔和雅各布斯班里的M-79榴弹发射器手杰梅因,坐在一根原木上看着他们走过去。
“祝你们好运,伙计们。”科特尔诚恳地说。雅各布斯说了声谢谢。其他几个人也同样如此。没有人认为他们的做法有什么不好。杰梅因看着战友的队伍走了过去,默默地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不会去,这次不去。这一次简直是疯狂之举。”
杰梅因和科特尔看着最后一个人消失不见。他们默默地又坐了至少3分钟。然后杰梅因说:“我觉得有点丢人。”
“我也是。”科特尔说。然后又是一阵沉默。
“你觉得我们死后能够去天堂吗?”杰梅因问。
“我什么也没有想。我相信死后耶稣会照管我们的。”科特尔看着杰梅因说,“信仰不需要思考。”
杰梅因把这句话琢磨了一会儿。“如果你错了呢?”
科特尔笑了起来。“如果我错了?你这一生一直比我过得更糟。我押的宝十拿九稳,可你没有。”
“我并没有说我不相信。”
“我也没说你不相信,只是你太小心翼翼了,不肯大胆抉择。耶稣并没有要你不去冒险。如果你不做出选择,你就哪也去不了。”
“除了回国,我哪儿也不想去。”
“是啊,我会跟你在一起,”科特尔说。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这里的每个人都认为这对我来说很容易。我是来自密西西比的善良的信教的小男孩,还有我信教的善良的妈妈,因为我是这个愚蠢国家里有着大信仰的黑鬼,所以我没有任何烦恼。好了,只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停顿了一下。杰梅因什么也没有说。“我看到我的朋友威廉斯被一只老虎吃了,”科特尔继续讲下去,“我看到我的朋友布罗耶尔的脸被一颗地雷炸得稀烂。你觉得我整夜无所事事地坐着是在感谢亲爱的耶稣?或者举起手向着可爱的天国呼喊哈利路亚?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我失去了信仰。”科特尔的喉咙突然收紧,憋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我失去了信仰。”他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恢复镇静。接着,他把气呼出来,慢慢地恢复了自制。“我坐在那里,看不到任何希望。希望消失了。”科特尔眼前出现了他死去的朋友。“然后,东边的天空又变成了灰色,你知道我在做什么?我选择继续信仰。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耶稣也许只是一个神话故事,而我可能就是一个大傻瓜。反正这就是我的选择。”他从内心世界里转了出来,回到了周围的黑暗世界中。“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当全排完全进入丛林时,梅勒斯看到杰梅因拿着一支M-16从他身旁跑了过去。杰梅因把步枪递给雅各布斯,一声不吭地拿回了他的M-79榴弹发射器和装满了榴弹的背心。雅各布斯转过脸去对着梅勒斯咧嘴一笑,脸上露出了喜色。杰梅因头也不回,继续向前走去。
“嘿,杰梅因。”在队伍稍事歇息时,梅勒斯终于小声喊道。
杰梅因满脸委屈地转过身来。
“别他妈的露出一副哭丧相,”梅勒斯轻轻地说,“科特尔也回来了?”
“是的。那个疯子开始祈祷,也没有问我来或不来就走了,所以我也跟了上来。这个疯子。”
“你还是他?”梅勒斯问。
杰梅因笑了起来。“谁他妈的知道,长官。”
“嗯,我很高兴你们能过来。我希望你能休成你的疗养假。”
“我也希望,长官。”
他们又出发了。梅勒斯要罗伯逊和杰梅因以及3个新兵担任尖兵,他知道罗伯逊曾和杰梅因一起攀登过天帽山,两个人十分默契。他们两个或许能带好那几个新手。
新兵们对任何一点声音都紧张万分。当他们接近马特峰时,掩护炮火的声音越来越大。罗伯逊放慢脚步,慢慢地向丛林边缘走去。罗伯逊的班缓慢前进,摸索着向B连以前为发挥火力清理出的危险开阔地带走去。整个队伍停下来等待着。
随着黎明的到来,雾渐渐变成了灰色。然后罗伯逊举起了手。他转过身来小声地说了句什么。在大炮的轰鸣声中,梅勒斯什么也听不见。梅勒斯知道他们到达了树林的边缘。他趴在地上,一直向前爬到罗伯逊身边。此时,罗伯逊正趴在地上,凝视着仅有一米远的开阔地。
他们的眼前耸立着马特峰,它现在的模样已变得如此丑陋和贫瘠,弹痕累累,硝烟弥漫。梅勒斯能看到他们上次进攻时在铁丝网上撕开的大缺口。他也能看到1排以前建造的掩体。他回到后面,把全排在丛林里一字排开,部署好进攻队伍,并用电台与古德温取得了联系。当古德温在电台里说他已经与梅勒斯的右翼接触上时,梅勒斯把当前情况通知了费奇。他告诉费奇他们已经进入了攻击位置。
小伙子们满头大汗,抱着步枪躺在地上,一些人紧张地喝着水壶里的水或酷爱饮料。炮击停止了。他们听到了D连的其余部队乘坐直升机到来的声音,迎接他们的只有北越军稀稀拉拉的步枪射击声。尽管如此,梅勒斯仍然感到害怕。他不安地看着山上。大炮和迫击炮炮弹对加固的阵地起不了什么作用。那些掩体建造得太好了,他悲哀地想。现在,情况能否顺利发展,全取决于固定翼轰炸机能否用凝固汽油弹和250磅乃至500磅的炸弹摧毁它们。
他们等待着预定的轰炸。什么也没有发生。恐惧淹没了梅勒斯,他伸手抓起话筒。“布拉沃6,我是布拉沃5。该死的固定翼飞机在哪里?完毕。”
“应该正在路上。他们遇到了恶劣的天气,看不见他妈的这座山,飞快了会有撞山的危险。”
“妈的。”杰克逊小声说。
梅勒斯用电台联络了汉密尔顿,后者正继续向西进入预设的阵地,以阻止敌人的增援或消灭从马特峰上撤退下来的北越士兵。他们的进展非常缓慢。“你们要加快速度。”梅勒斯恶狠狠地说。
汉密尔顿回答明白。
梅勒斯躺在离雅各布斯和杰克逊不远的地方。他们等待着。梅勒斯又想拉屎了。他感觉肠子里就像装满了湿纸巾一样。
杰克逊觉得背上的电台沉得要命,让他呼吸都感到困难,但与此同时,胸口紧贴地面的感觉又使他觉得挺好。一只从未见过的虫子从他的鼻子前面爬了过去。这让杰克逊意识到,尽管人类在这两座山头上打得你死我活,但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昆虫们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他的思绪飞回到了现实世界中,他想起了他的家人,他在克利夫兰的街坊邻居。他的父亲去莫氏轮胎翻新厂上班时每天中午要带的午餐。他的母亲在碧莉美发店给顾客做头发时与她们的笑语。就像这只昆虫一样,他们也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梅勒斯再次询问汉密尔顿的位置,他离目的地仍有几百米远。恼怒的梅勒斯对汉密尔顿大发脾气。然后他开始呼叫费奇。“该死的,我们的飞机在哪里?”
“我不知道,5号。通话结束。”费奇草率地说。
梅勒斯向后爬去,杰克逊紧跟着他。他们埋下身体慢慢来到排成一长溜的海军陆战队员们的身后。“我们正在等飞机扔炸弹,”梅勒斯拍着士兵们的肩膀说,“我们正在等固定翼飞机。他们会用蛇眼炸弹和凝固汽油弹把这座山炸成火海。”小伙子们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他和杰克逊来到科特尔身旁。科特尔抬头看着梅勒斯。“我疯了,少尉。我是个发疯的摘棉花的傻瓜。”
“我也这么认为。”赖德笑嘻嘻地说。
“嘿,伙计,”科特尔回答说,“我一回到你们中间就看出来了。我觉得你当上班长后就得意得昏了头。”
赖德笑着耸了耸肩膀。
科特尔跪在杰克逊旁边,两个人郑重地看着对方,拳头相碰来了一遍手舞。
“嘿,兄弟,真正的噩梦来了。”杰克逊最后说。
“你只要相信耶稣就行了。”科特尔说。他们都知道这有可能是他们相互传递的最后遗言。“但也别让你的步枪沾上泥巴。”他们的手再次接触,然后杰克逊转身跟上梅勒斯沿着队伍爬走了。
梅勒斯和杰克逊回到了雅各布斯旁边原来的位置处。山上死一般沉寂。也没有风。变淡的硝烟把枯萎的林木染成了泥灰色。
雅各布斯打开一包噗噗樱桃,把一些暗红色的结晶体倒在手上,再噗地放进嘴里。被手掌上的汗水溶解的结晶体染红了他的手。他把樱桃包递给杰克逊,杰克逊也吃了一些,他的嘴唇变成了紫红色。
电台里发出了嘶嘶声。“固定翼飞机来了。把你们他妈的头埋下。完毕。”这道命令顺着队伍传了下去。然后一阵急促的尖叫声钻进了他们的耳朵,一架鬼怪式战斗轰炸机的庞大身躯从他们的头顶上呼啸而过,距离近得使他们感觉到了飞机尾流的扰动,飞机从对面的山顶上消失了。随着飞机声音的远去,一支孤独的自动武器的射击声哒哒哒地响了起来。
“他们怎么没扔炸弹?”雅各布斯问。他已经拿出了他的英斯塔迈蒂克牌照相机。
梅勒斯耸了耸肩。
第二架喷气式飞机来到了他们的上空。蛇眼炸弹——在灰色天空映衬下的4颗小炸弹——从它的翅膀上掉了下来。突然张开的4瓣尾翼,减缓了炸弹的急速下落,这使得喷气式飞机能够在炸弹落地爆炸之前,轰鸣着安全驶离这个危险之地。
炸弹在山的另一侧爆炸了。
梅勒斯马上对电台里说:“那些愚蠢的笨蛋炸错了地方。告诉他们下移500米。完毕。”
“收到了,布拉沃5,”费奇回答,“我们正在联系。结束。”又一架鬼怪式飞机轰隆隆地飞到了头顶。梅勒斯难以置信地看着4颗蛇眼炸弹飘到了视线之外。“该死的,连长,他们又错过了这座该死的山!”梅勒斯喊道。
古德温的声音也出现在电台里。“拜托,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告诉他们,他们炸错了目标。如果他们不摧毁那些掩体,我们就会倒大霉的。完毕。”
梅勒斯躺回到地上。喷气式飞机再次从头顶上飞过,同时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噪音。他们再次把宝贵的炸弹浪费在了丛林里。
雅各布斯转身看着梅勒斯,生气的眼睛里充满了沮丧和恐惧。
“我他妈的能做什么?”梅勒斯几乎是对他喊叫道。
费奇不停地恳求贝恩福特上尉的无线电话务员。贝恩福特终于接过了话筒。“我向你保证一名飞行员报告说看到发生了二次爆炸。完毕。”
“哪怕他说击中了光荣革命的弹药厂我也不会关心,你们没有炸中山上的该死目标。完毕。”
“你看,布拉沃6,你应该试着从他们的角度来看问题。他们的时速是每小时500英里,而且还有雾。这是件很困难的事。完毕。”
“你叫他们看准该死的目标,不然我就朝他们开枪了,老天爷作证。完毕。”
“我们看看有什么办法。大约翰14结束通话。”
一架喷气式飞机飞了过来,离他们的头顶只有几百英尺高。两个长长的腊肠形状的圆筒掉了下来。那是凝固汽油弹。
圆筒飞出了人们的视线,它们以500英里的时速越过山顶,发出灼热火焰的胶状化学物质徒劳地洒进了丛林里。跟着又来了第二架飞机。它扔下的一个油罐向山顶落去,刚好掉在了由碉堡组成的环形地带的内侧。橙色的火焰挟裹着浓烈的黑烟扫过马特峰着陆场上的黑色地面。可那里却没有什么可烧的。
梅勒斯抓住话筒。他关掉连里的频率,调整到营部频率上开始呼喊。“该死的,你告诉那些愚蠢的傻瓜下移200米。我再说一遍。下移200米!”
“布拉沃5,我是大约翰3。你负责清除他妈的铁丝网。我们负责指挥固定翼飞机。他们说最后一次投弹看上去准极了。现在立即开始清除铁丝网。这是命令。”
“见鬼,我告诉你,他们他妈的看错了。我就在这里!他们击中了错误的目标!”梅勒斯翻了个身,气得呻吟起来。
两架飞机又飞回来了,凝固汽油弹再次毫无效果地喷洒到了山顶西北方向几百米远的地方。然后它们就再也不出现了。
费奇清脆的声音在全连的电台上传了出来。“轰炸结束了。天气妨碍了它们的行动。机场上还有另一架飞机,但大约翰说那一架飞不了。这种天气太危险了。”
电台里停顿了一下。
“太危险了。”梅勒斯自言自语地说。
费奇又说话了。“好吧,就是这样。没有空中支援了。表演结束。该我们上了。完毕。”
“布拉沃1收到。”梅勒斯说完把话筒递给了杰克逊。古德温和霍克也回答说收到了。
然后梅勒斯站了起来。
他的手在颤抖。他热血沸腾,心跳得厉害。他觉得两条大腿虚弱得简直伸不直。他空空的肠子还在搅动,想要排出水样的粪便。他发出了信号,然后走向前去,来到了无遮无掩的山坡前。其他人跟他一起,排成一行,颤抖着从树林里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