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马特峰浴血奋战

取得战斗胜利就像是跟妓女发生性关系。在短暂的身体快感中,有片刻工夫你把一切全都忘了,但你却得付钱给那个为你开门的女人。此外,你还会看到墙壁上的污垢和自己在镜子里的丑态。

整个上午都是大雾弥漫。浓雾保护了直升机山上的海军陆战队员们,使躲在马特峰上B连以前建造的掩体里的北越军狙击手无法向他们打冷枪。但是浓雾也使直升机无法降落把伤员接运出去。海军陆战队员把他们死去的战友拖到山顶旁边的一个浅坑里。梅勒斯和费奇坐在先前占领的那个黑暗的地堡里。入口处的大雾现出一片银灰色。

费奇开始无声地哭泣,泪水顺着他肮脏的脸颊落到放在他和梅勒斯之间的地图上。雷尔斯尼克正在报告伤亡人员的医疗编号,确认死者和伤者。“Z5991。完毕。”

一个厌烦的声音回到了电台上。“收到Z5991。完毕。”

“确定。B9149。完毕。”

“嗨,这也是一个库尔斯吗?完毕。”

“收到。这些全是库尔斯。你收到上一条了吗?完毕。”

“收到了,我收到了B9149。给我下一个。完毕。”

雷尔斯尼克逐一报出阵亡者的编号。这些编号最终会提交给一个对自己的工作感到嫌恶但又不得不做的忧郁男人。他会根据这些编号,找到一些女人的家门口,告诉她们:她们的丈夫或儿子会被裹在橡胶袋子里运回国。尸体将在凌晨到达,以使机场里的旅客不受打扰。

梅勒斯一边听着雷尔斯尼克念出各个人的编号——波利尼,P7148;扬乔维茨,J6469——一边在心里琢磨着。这怎么可能呢?他分析了从自己帮波利尼调整M-16步枪起往后的所有细节。他警告过波利尼前面有机枪。但波利尼还是冲了上去。他听到波利尼叫喊“我中弹了”。一个头部受伤的人能做到这一点么?但是波利尼别处的伤又在哪里呢?这会有什么不同?可波利尼的头是冲着山下躺在那里。他是怎么成为那个样子的?一支M-16肯定能够打烂他的头,是不是?但是一发北越军的7.62毫米子弹又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呢?

梅勒斯的部分心思老是集中在波利尼之死上。波利尼到底是不是他打中的?要么是,要么不是,他必须有个答案。但有一个问题不能用是或不是来回答:为什么他会跟波利尼在一起?他本来应该留在战地指挥所。但他想给大家提供帮助。他也想体验一下那种冲锋陷阵的滋味。他实在是太兴奋了。他向往荣誉。他本来可以不去管波利尼。如果他那样做,也许波利尼还活着。但他想帮助波利尼。他想要一枚勋章。他是个软弱的人,他解除了波利尼的值厨勤务。如果他坚定一点,波利尼就会一直呆在范德格里夫特基地,好好地活着。但波利尼想跟连队在一起,尽自己的一份力量。梅勒斯也可以让弗雷德里克森,或是别人爬过去救他,或者等到战斗结束再去管他。但他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他想要一枚勋章。

梅勒斯试图想象古德温在同样的场合下会怎么做。如果古德温的做法跟自己一样的话,那他就不用再继续多想。伤疤肯定也想给大家提供帮助,而且也想要一枚勋章。帮助和勋章都是好东西。波利尼已经死了的事实,并不说明想获得一枚勋章的愿望就是错误的,是吧?想要一枚勋章有他妈的什么错?为什么他要认为那样想是不对的?他为什么如此糊涂?他怎么会这样?他到底是从哪里搞来的这些鬼念头?为什么?

他叹了口气。他根本就不是古德温。他是他自己——一个充满了自我怀疑的人。

梅勒斯的胡思乱想被一声微弱的叫喊打破了:“秋宾!”费奇和梅勒斯互相看着对方,默默地等待着传来爆炸声。

“等等,炮弹飞来了。”雷尔斯尼克对营部的话务员说。他把话筒放在旁边。帕拉克蜷缩成了一团。没有声音。然后他们感觉到了地面传来的震动。之后又没有声音了。

“听起来像是他们在对南边开炮。”梅勒斯打破沉默说。

“那些笨蛋在雾里校不准方位,”费奇说,“只是希望我们老实呆着,我猜。”

他们等了一分多钟,外面还是寂静无声。大雾继续弥漫着。雷尔斯尼克拿起话筒,继续报告名单上的医疗编号。1排和2排各阵亡了6个人。5个重伤员需要后送治疗,另有12个人虽然没有生命危险,但已经丧失了战斗力。还有14个人被子弹擦伤或被弹片轻微划伤,其中包括梅勒斯在内,他的右手在扬乔维茨投出的手榴弹爆炸时受到了冲击。看起来就像是在砾石堆上摔了一下。

通常情况下,轻伤员不会报告,但费奇有自己的标准。他要高级鱿鱼谢勒把山上所有擦伤和划伤的人员全部报告上去,以使那些医疗官僚们能够为尽可能多的海军陆战队员申请紫心勋章。“有两枚紫心勋章他们就能走出丛林。有3枚他们就可以去冲绳打杂了。如果我吹毛求疵,硬要用什么样的伤才有资格报奖来给他们设限制,我就是个该死的混蛋。把所有他妈的擦伤全都报上去,你懂吗?”

满脸严肃的谢勒高兴地领受了这个任务。

“等一下。”雷尔斯尼克说。他转身对费奇说:“营部要敌人尸体的确切数字。”

费奇叹了口气。“我们根本就没干掉几个敌人。告诉他们,还是确认10个,估计6个。”

“知道了。”雷尔斯尼克按下送话按钮。“大约翰,我是大约翰布拉沃。没错。确认10个,估计6个。完毕。”

电台里停顿了一下,里面出现了一个新的声音。“等等。我这就叫他接电话。”雷尔斯尼克叹了口气,把话筒递给费奇。“是3号。”

“我是布拉沃6。完毕。”费奇说。

他把话筒贴近耳朵,以免其他人听到,但他的回答表明,3号显然认为敌人尸体的数量太少。“没错,我们专门派人到战壕里做了清点。长官,我们当时攻击的掩体非常坚固。完毕。”

话筒里发出了静电噪音,然后3号的声音传了过来。“喂,布拉沃6,他们损失了那两挺7.62毫米机枪一定很痛苦。”雷尔斯尼克已经在电台里报告过缴获了两挺机枪。一挺是温哥华缴获的。另一挺是扬乔维茨用生命换来的。“我认为你们的估计歼敌数字应该是你报告数字的两倍,这个你们很容易做到。完毕。”

“告诉他你消灭了他妈的整个320钢师,连长。”帕拉克说。费奇恼怒地举起一只手,努力听清3号说的话。

“是的,大约翰3,你说得对。完毕。”

“OK,布拉沃6。我们要看看我们能做些什么。那里整个情况都还好吗?完毕。”

“我们现在的弹药只够应付一次大的反击,而且我们需要水。那些救伤直升机情况如何?完毕。”

“我们已经让他们待命出发,布拉沃6。完毕。”

“我这里有5个需要紧急救治的重伤号。如果他们在天黑以前还送不出去,他们就会死掉。你把这告诉那些该死的空军。完毕。”

布莱克利的声音里带着克制的责备。“布拉沃6,我建议你把空中撤离工作交给空中前进引导员。我知道你经历了艰难的一天,但你也知道在这种天气里我要他们起飞就是白痴。完毕。”

梅勒斯忍不住叫了起来:“那他妈的在这种天气里是怎么把一个海军陆战队连派出来的?”

费奇等梅勒斯发作完,才按下了话筒上的送话键。“我明白了。还有别的话吗?完毕。”

“我们正在尽快研究你们的后续行动计划。大约翰3结束通话。”

在山顶上,鬼魂般的人影慢慢走向躺着成排死人的战壕,他们那露在黑色雨披底下、因风吹雨打变得发白的靴子,在大雾中显得油光水滑。科特尔在那里等着他们。他的头上缠着绷带。当觉得所有人都来齐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袖珍本的《圣经》,大声地读了几段经文。杰克逊在人群中默默地念叨着:“扬茨,你为什么要那样做呢?”弗拉卡索不安地站在科特尔背后。在海军学校里,从来没有人谈论过战斗以后应该怎样处理后事。

弗拉卡索曾经提出要杰克逊接管扬茨这个班,杰克逊拒绝了。迷惑不解的弗拉卡索跟巴斯商量这件事,巴斯把可能的原因告诉了他。弗拉卡索就命令杰克逊跟汉密尔顿交换岗位,要汉密尔顿来指挥这个班。杰克逊把沉重的电台背到了穿着防弹衣的背上。他有言在先,他不能违背自己的承诺。

白天的模糊光线渐渐消失了。救伤直升机不会来了。预计会得到补给因此一直在喝水的队员为他们没有省着点用感到很难过。重伤员都被安置在地堡里,谢勒眼睁睁地看着给伤员静脉输液的液体越来越少。当其他人离开地堡去挖过夜的散兵坑时,他悄悄地取下两个不省人事的士兵身上的输液瓶,把液体倒进了其他伤员的输液瓶中。

古德温排里的步兵梅里特注视着他。他是仍然清醒的3名伤者中的一个。 “你在干什么,医生?”他低声问。他身上的破衣服上到处是干硬的血块,满身的污垢没有办法清理干净,医护兵只好把消毒药水浇在污泥上。当谢勒坐下来时,一支蜡烛的火苗在湿空气的扰动下不停地摇曳着。“只是为你换一下液体。”他微笑着说。

“你是从米克那里拿的。”

谢勒点点头。

梅里特盯着距头顶只有4英尺高、用来搭建地堡屋顶的略微有些腐烂的原木,闻到了血和被遗弃的鱼露和米饭的味道。“想回家想得要命也有错么?”

谢勒微笑着轻轻摇了摇头。梅里特吃力地喘了一口气。他中了两发子弹的肚子疼得很厉害,其中一颗子弹击碎了他的骨盆。有一阵子,他差一点就进入了没有知觉的无意识状态。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他才努力挣扎着没有陷入黑暗的境界。

“这意味着米克会死吗?”

谢勒看着那两个他挑选出来死亡的年轻人,不想回答梅里特的问题。他想撒谎,即使是骗自己。“我想你会完全好起来的。”他说。

“别他妈的骗我,鱿鱼。我没有时间扯这个。”梅里特又颤抖着喘了一口气,使劲压抑着自己随时想要爆发出来的尖叫。“如果我因为米克活了下来,我要知道这事。我想活下去。”

谢勒把手放在梅里特的制服上。“事实是,我们可能在米克身上浪费了血浆。他一直在内出血,而我阻止不了。你的出血不像他那么快。”

梅里特看着谢勒。“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事,鱿鱼。我他妈的发誓。”然后他把头转向米克无意识的身体。“米克,你个婊子养的哑巴,”他低声说。“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事。”

米克在3个小时后死亡。谢勒和弗雷德里克森把他拖到地堡外面,跟其他尸体一道堆放在大雾弥漫的着陆场上。

在营部作战指挥中心里,辛普森和布莱克利正在争辩是否于第二天向马特峰发起攻击。杀伤率看来很差——13名海军陆战队员阵亡只确认杀死了10名北越军士兵。如果能够继续采取行动,他们就有机会把这个比率提高到更值得报告的程度。但马特峰上的敌人有多少?它是一支大部队或者只是一支后卫部队——或是一支先遣部队?费奇的报告只说他看到掩体里面有动静,但却没有办法说出北越军在里面有多少人。现在那里已是一片漆黑。此刻,北越军既有可能获得了增援,也有可能已经从那里撤退了出去。

“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证实,”辛普森冷酷地说,“我们必须发起进攻。在黎明时开始。”

布莱克利知道辛普森是对的。如果北越军的防守在夜间得到了加强,B连的进攻肯定会表现得非常糟糕,但这也能打开新局面。他们是在那里杀越南猴子。如果他们陷入了危险,马尔瓦尼会让整个团都参与进来,最终把一些部队派往那里。如果越南猴子向边境那边逃跑,而且它只是一支后卫部队,那么B连就能够对付得了,辛普森若是不下令发起攻击就会显得很愚蠢,哪怕这样做只是为了获得更多的情报。这是正确的举动。没有人能够对敌人做出预测。如果他们让B连在山上按兵不动,在师部的眼里就会被看成缺乏主动性。

有一个炮兵支援的问题,还有他们以前留下的那些该死的掩体。105毫米炮兵连已经全部撤回来去支持甘露的行动。夏尔巴基地的8英寸榴弹炮勉强能够打到马特峰南边的山谷。但即使他们可以再移近一点,一枚8英寸的炮弹直接命中那些掩体,大概也一个摧毁不了。布莱克利见过B连建造的那些掩体。也许从那里匆匆撤出的做法太草率了。这也是转机。无论如何,这不像是一次没有支援的进攻,特别是虽然B连在最初的进攻中一直没有得到空中支援,但却没有人发出抱怨。如果贝恩福特能够保证一些固定翼飞机进入战位,而且他们在云层里确实能交到好运,他们就可以投下一些250磅的炸弹和500磅的凝固汽油弹,看着杀伤率攀升上去。

费奇在23点35分接到了攻击马特峰的命令。

几个少尉跌跌撞撞地穿过迷雾笼罩的黑夜,爬进了费奇所在的地堡。他们的面孔出现在费奇用红透镜手电筒照亮的入口处。首先进来的是古德温,他面容憔悴,可嘴里仍在说着俏皮话。然后是身体发颤的弗拉卡索,他戴的眼镜有部分镜片已经破碎。最后是忧虑不安的肯德尔,他知道下次的危险任务已经轮到他。

军官们再次为如何拿下马特峰开始了辩论。他们已经找所有上过马特峰的士兵谈了话,尽力回忆出当初参与建造过的掩体、工事的布局,以及在铁丝网适当位置建立的隐藏通道的所有细节。B连将再次受到地形和天气因素的束缚,而现在他们还有伤员和阵亡士兵带来的拖累。“我们不能带着伤员发起进攻,”费奇说,“我们必须留人保卫好这个山头。”

“像那些越南猴子一样把我们的力量分散开?”梅勒斯争辩道,“我们就是因为敌人力量分散才能够占领这里的。我们应该带上伤员一起去。”

“也许我们可以留下一个班?”古德温说。

“一个班照顾不了整座该死的山头,”费奇说,“另外,如果他们遇到麻烦,我们就得从马特峰派一个排回来援助他们,如果我们派得出一个排的话。那样的话我们就会一分为三,两座山上各有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在两座山之间的半道上。所有这三部分都经不起敌人的一顿猛揍。”

“是这样。”弗拉卡索恍然大悟地说。

他们最终同意了费奇的意见。一个排加连部跟伤员一起留在直升机山。两个排进攻马特峰。如果两个进攻的排陷入了困境,费奇可以从保卫伤员的这个排里抽两个班上去增援。这样一来就只剩下一个班守着伤员。但是,如果两个进攻的排遇到麻烦,这个险是必须冒的。

“为什么不能等到我们有了足够的补充兵力后再来干这事?”梅勒斯问。

“大约翰6认为我们会失去主动权。”

“你的意思是他担心越南猴子会迪迪,那样我们用13具尸体和40名伤员换来的占领一个毫无价值的山头和确认击毙10人的战果会使他脸上无光?”梅勒斯说。

“是这样。”费奇说。

他们制订了一个计划,可以利用大雾和他们对地形的熟悉作为优势。两个排将在黑暗中穿过铁丝网,在黎明前发起攻击。这次轮到肯德尔的排打头阵啃这块硬骨头。古德温和弗拉卡索叫费奇扔硬币看看谁会跟肯德尔一块去。弗拉卡索输了。

“你用谁来接替扬茨的位置?”梅勒斯问弗拉卡索。

“汉密尔顿。杰克逊不愿意干,所以我让他当了我的通信兵。”

“他们都是好小伙子。”梅勒斯说。

所有人都沉默了,低头看着手电筒光在地图上照出的暗红色圆圈。

“也许所有的北越猴子已经越过边境迪迪了。”费奇说。

“是啊。”肯德尔回答。

温哥华第一个触摸到了铁丝网。他试着轻轻地向上推铁丝网,检查其可活动性,想找出上面设置的暗门。铁丝网弹了回来。他缩回手,朝左边爬了一点又再次尝试。康诺利、雅各布斯和汉密尔顿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1排的其他人把头埋在潮湿的地上等待着,大气也不敢出。弗拉卡索焦急地等着电台里传来一声静电噪音,那表明肯德尔和3排穿过铁丝网进入了战位。

肯德尔领着他的排悄悄地从西边穿过丛林,向马特峰的南侧摸去。他停下来看着罗盘。发出冷光的指针晃动了一下,然后稳定下来。它始终指向北方。始终。可是如果他不知道这座山是在他的前面还是在他的右边,那又有什么用?他咽了口唾液,把罗盘放回拴在他皮带上的袋囊里。一阵冰冷的恐慌感涌上他的心头。如果他们往南走……不,他们要往西边的老挝方向走。但是如果这道山脊通往南边,在他们进入南边的战位以前,它有可能把他的排过早地引到马特峰的山坡上。他拍了拍他前面的那个小伙子的肩膀。“朝左边偏一点的方向走。”他低声说。

肯德尔的排开始远离马特峰而去。

汉密尔顿突然感到面前的铁丝网向后退开了。他进一步试探下去,摸到了松散地缠着铁丝网的一根树桩。他爬着后退,并在经过的地方放下一块块C口粮包装箱的纸片。硬纸板的暗淡白色可以在一英尺远的地方看到。

消息传回给弗拉卡索。然后按照约定,康诺利开始爬过那道门,同时记住经过的每一个弯道,并一路放下一溜纸板。温哥华紧跟在后,推着他的机枪向前爬去,他的剑牢牢地绑在他的腿上,这样就不会产生噪音。其余的人跟在后面,心里祈祷他们此前诅咒了很多遍的浓雾现在能够保护他们,祈祷铁丝网的后面不会有人在等着他们,祈祷北越军已经在夜里撤走了。

走在肯德尔排最后面的萨姆斯,发觉肯德尔正在远离马特峰。狂怒的他不停地按话筒上的送话键提醒肯德尔注意。弗拉卡索误把按键发出的噪音当成了肯德尔已经到位的信号。他在他前面的人的肩膀上拍了3下,表示3排已经就位。信号一路向前传了上去。

康诺利从通道尽头的门钻出去,开始向右边爬去。黑暗、爬行和恐惧——似乎永远都没有尽头。但是他并不希望它们结束。因为随之而来的局面比起这些要可怕得多。

肯德尔听到了拼命按送话键传来的静电噪音,知道自己犯了可怕的错误。他立即停下脚步。很快,口信小声传了上来。

“我们走错了。”

肯德尔怀着沉重的失败感,摸索着向队伍后面走去。他的通信兵跟在他身后。他们跟萨姆斯碰了面,然后就是一阵其他人隐约可闻的激烈呵斥。“你他妈的在干什么?我应该就在这毙了你。现在,该死的你要跟着我走,直到我们到达他妈的铁丝网,如果我听到你发一句杂音,你就死定了。”肯德尔退到了队伍的中央。萨姆斯一马当先,率领3排沿原路折了回去。

黎明马上就要来临。1排的海军陆战队员们趴在泥泞里,被困在铁丝网和敌人的掩体之间,等待着肯德尔那边的动静。弗拉卡索快要急疯了。肯德尔应该发起攻击了。他妈的肯德尔在干什么?他看了看手表,因为离眼睛太近看上去表盘都显得有些模糊。再过几分钟天就要亮了。

全排都陷入痛苦的迷惑之中。3排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他们还要在这个该死的死亡陷阱里等下去?

弗拉卡索急得想哭。他想转身通过铁丝网爬回去,但他知道全排在天亮以前根本出不去。一半在外面一半在里面的局面会使全排都被敌人消灭掉。

然后弗拉卡索注意到表盘上现出了淡淡的白色,与指针上的磷光交融在一起。白天就要到了。“圣母马利亚,现在为我们祈祷吧,”他低声说,“在我们临终的这个时刻。”他蹒跚着站了起来,在一声怒吼中把右手里握着的手榴弹投了出去。全排成一溜长线的队伍也都对准他们从前的掩体奋力扔出了手里的手榴弹。爆炸声震撼着整个山坡,剧烈的闪光照亮了一张张惊恐的面孔。弗拉卡索端着置于全自动射击模式的M-16步枪,一边射击一边尖叫着向山上跑去,在大约5秒钟内冲过了他们与掩体之间的这段短距离。“它们他妈的是空的!”他跑近第一个掩体时大声喊道。“它们他妈的是空的!”全排跟着他一拥而上,每个人都觉得从背上卸下了一个沉重的负担。

然而,从旧掩体上方北越军新建并且在夜里转移进去的规模较小的战壕里,吐出了耀眼的火舌。弗拉卡索和至少5名领先的步兵顷刻间倒了下去。

子弹从空空如也的掩体上方如雨点般射过来,所有人想的都是应该卧倒在地上。事实上有几名士兵已经跪在了地上。如果其他人也接着这样做,攻击就会停止,整个局面就会变成一场灾难。但是攻击却继续进行了下去——这不是出于任何有意识的决定,而是出于战友间的情谊。

杰克逊向前冲去,比起战术动作来,他更关心的是弗拉卡索是否还活着。温哥华看到杰克逊朝少尉跑过去,马上想到即使全排陷入了绝境,如果只有杰克逊一个人上前,自己就该遭诅咒。于是他也跟着冲了上去。看到温哥华挺身向前,康诺利也不甘示弱,虽然他的心里却在大喊着要他扑倒在脚下的大地上。他不能让一个战友单打独干。其他人也同样如此。

敌人仍在集中朝弗拉卡索方向射击,但一颗流弹划伤了杰克逊的手臂。稍一迟疑,温哥华已经越过他冲到了最前面,弹壳从他喷吐着火舌的机枪里不断向外飞溅。杰克逊既不能让他一个人冲上去,也看不到爬回去钻出铁丝网的任何益处。他继续向前奔跑,居然忘了用枪射击。

一个状态良好的人可以在约12秒内跑出100米。可是坡地、步枪、弹药、防弹衣、钢盔、水壶和里面的水、手榴弹、笨重的靴子,以及也许最后一罐的核桃卷,所有这些负重使奔跑的速度降低不少。从旧掩体到北越士兵正在射击的新战壕之间的距离大约有25米,冲过这段死亡地带大约需要5秒钟。在这段时间里,全排剩余的34人中有三分之一倒了下去。

然后进攻者和守卫者绞在了一起,一群咆哮、恐惧、发狂的年轻人——开枪,用枪托砸,用脚踢——试图以更加疯狂的手段来结束眼前这种疯狂的局面。

温哥华跳进一个有两个小个子北越士兵的散兵坑,用机枪正对着他们的胸膛开了火,枪口发出的火光像闪光灯一样照亮了他们3个人。其中一个北越兵在被打死之前把一颗子弹射进了温哥华的左臂,击碎了他肘关节上面的骨头。温哥华爬出散兵坑,忍着剧痛想要冲上山顶。当他从马特峰扁平的顶部边缘处露头时,看到上面有一个北越军队的指挥官正在喊手下的人越过着陆场,去增援东边的防御。

温哥华看到那个北越军官惊讶地看着他。即使在黎明前的昏暗中,温哥华仍能看出那个军官的年纪并不比梅勒斯或弗拉卡索大。那个年轻人随即伸手去抓他挂在一边肩膀背带上、挎在腰间的皮套里的手枪。其他几个北越士兵看到手臂滴着血的大个子海军陆战队员,也把手里的AK-47步枪转向了他。

因为左臂受伤无力举起机枪,温哥华身体一缩退回到着陆场的边缘下面。他朝左边一滚,解开弹链把它插进了机枪的受弹器,随即把枪管架在着陆场边缘扣动了扳机。那个军官受伤倒了下去,一名跪在地上向温哥华射击的士兵被打了一身窟窿。温哥华开始以短促的点射向平整的着陆场扫去,迫使北越军的援兵只好改道从山边上走更长的路绕过去。

那个北越军官叫嚷着向一个从前的火炮坑位爬去。很快,两个背着弹鼓机枪的北越士兵也爬进了那个坑里。那个军官要他们向温哥华开火。一串子弹把温哥华眼睛周围的地面打得泥土飞扬,迫使他低下头来避开贴着地表飞来的子弹。温哥华的头刚低下,那个北越军官就叫嚷了几句什么,一群北越士兵蜂拥着向着陆场对面跑去。

温哥华突然明白了这场游戏的规则。

只要他能持续射击,敌人的增援就会延缓,1排就有时间突破敌人的整个防线。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康诺利正握着手榴弹向一个散兵坑冲去,另外两名海军陆战队员跪在地上向散兵坑射击,以使里面的敌人抬不起头来。拿下它只需要一分钟。敌人的防御就要被突破了。如果3排能够及时赶到,他们就能击溃敌人的整个防线。

5名北越士兵现在已经跑过了一半着陆场。

温哥华猛地抬起头,对准他们打空了一条弹链。两名敌兵中弹倒下。另外两人一边胡乱地向地上射击,一边向另一个空火炮坑位爬去。最后一个人转身跑进了北越军官和机枪手所在的炮坑,那两个机枪手仍在向温哥华射击。

温哥华的左肩被一发机枪子弹撕裂了。本已受伤的左臂变得血肉模糊,耷拉在一旁,成了完全没有知觉的残肢。

他试着用一只手笨拙地给机枪装上子弹。灰黑色的大块污迹模糊了输弹槽和仓盖。他摇摇头,试图让眼睛看清楚一些。他用一只手没法装弹。没有另一只手配合,他变笨拙了,而且行动缓慢。他听到巴斯正对着他尖叫,可却没有听懂巴斯的意思。他听到了康诺利的手榴弹的爆炸声,看见康诺利从那个散兵坑旁边站起来,向里面打了一梭子子弹。枪口发出的火焰在昏暗的战壕边上闪烁着。

那个北越军官又叫嚷起来。蹲在另外一个炮位坑里的两名北越士兵站起身,再次向温哥华移动过来。还有几个响应军官的命令,从同一个坑里冒出头来。

巴斯和康诺利只需要短短的几秒钟。

温哥华从身旁抽出了他的剑。他从未真正指望过要用这个该死的东西。他只拿它跟新来的少尉、巴斯,还有枪炮军士寻过开心。他取下挂在身上的机枪,从着陆场边缘外面的地上站了起来。这时的他满脸乌黑,钢盔脱落,一头金发上结着不少血痂,左胳膊无助地耷拉着,但右手却握着把举过头顶的长剑。他要奔跑和尖叫30秒钟,然后一切都将以某种方式结束。

北越军的机枪手没有对温哥华开火,因为他已经冲到了两个跑过着陆场向他冲来的北越士兵面前。两个人都被他挥舞的利剑劈倒在地。

第二组北越士兵中的一个矮壮敦实的军士,本来也在向正跟另外两个士兵交手的温哥华直冲过来,这时赶紧停下了脚步。温哥华砍倒那两个士兵后,已转身来对付这个军士。军士举起步枪连开了3枪。两发子弹射进了温哥华的肚子。他倒在了地上。北越军士再次开枪。温哥华浑身哆嗦着蜷成了一团。那个军士挥手要他的班向着陆场的边缘跑去。被温哥华砍倒的两个北越士兵中的一个虚弱地叫着救命。脸埋在泥泞里的温哥华听到了他的喊声,知道他们会跟自己死在一起,心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满足感。

当萨姆斯率队奋力向南坡上的铁丝网冲去时,一小群北越士兵到达了着陆场的边缘。对于让1排陷入单打独斗的局面深感羞耻和绝望的萨姆斯,不想费劲去找入口,发疯似的推着拴铁丝网的木桩。他的周围被子弹打得泥土飞扬。昏暗的光线使北越士兵无法瞄准目标。萨姆斯最终拔出了木桩,撑起铁丝网,呼喊他的士兵冲过朦胧的迷雾。最后他松开了铁丝网,鲜血随即从他的胳膊和腿上冒了出来。他跑过空荡荡的旧掩体,向上面新挖的1排散兵坑冲去。子弹奇迹般地从他身旁擦身而过。

在灰暗的曙光映衬下,萨姆斯看到了北越援军的侧面轮廓。他扑倒在地,马上打了两个点射,看着每5发子弹间隔一发曳光弹的亮点向前飞去。他迅速调整了目标,向那一小股北越援兵开了火。在萨姆斯看来,B连应该庆幸的是,北越军来晚了30秒钟。

在他打空弹匣期间,3排的人一拥而上从他身边冲了上去。他的通信兵也被铁丝网扎得浑身是血,笨重地倒在他的身旁。萨姆斯顾不上通信兵,径直向1排的交火地带跑了过去。

一些北越士兵向山上退去,边退边射击。其他人留在散兵坑里,一直战斗到了最后。

萨姆斯翻过山边一个小斜坡的顶部,出现在1排的眼前。一个新兵端起步枪就打了个点射。

科特尔朝那个新兵扑过去,嘴里大喊道:“友军!左边是友军!”

萨姆斯盯着他们两人。他的胸口中了两发子弹,其中一颗击中了他的心脏。“你个他妈的多管闲事的蠢货。”他平静地说。一阵黑暗的眩晕随即涌上他的大脑,他的双手和前臂开始发麻。他跪倒在地,像孩子睡觉似的蜷缩成了一团。

萨姆斯排里的人像一阵狂风似的冲上了山坡。当他们看到他躺在那里时,一些人停下了脚步。巴斯用他的短计时棒指着北越军防线上的缺口对他们大喊。带着对1排失约的耻辱感,3排的士兵们冲过了那个缺口,一边跑一边射击。他们冲过现在已被北越军遗弃的着陆场,从上面和背后向北越军的阵地发起了攻击。然后传来几声尖锐的口哨声。在几秒钟的工夫内,北越军就沿着马特峰的西坡,有序地向老挝方向撤退了。

巴斯向3排跑去,他知道必须阻止他们一路追下去,以免遭到敌人的反击。被一发冲力耗尽的子弹打断了一根肋骨的斯科西,挣扎着跟上巴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肯德尔正跟在3排的后面。

“让他们准备应对反击!”巴斯对他喊道。

肯德尔点点头,开始叫3排停止追击并往回撤。巴斯跑回1排,试图建立起一道防御线,他挥舞着棍子指导大家,并指出阵地的薄弱点。走到着陆场的一处边缘时,他看到了温哥华的尸体和那把带血的剑。他赶紧蹲下来把温哥华翻了个身,看了看死者那张熟悉的面孔。然后他起身继续向前跑去,呼喊汉密尔顿和康诺利把防线两边与肯德尔的排连在一起。

斯科西大口喘着气,停下来从温哥华的手里拿起了剑。温哥华看上去就像一只被碾死的狗。“你这个愚蠢的傻大个加拿大勇士。”斯科西说。他按下话筒。“布拉沃,我是布拉沃1的助手。”

帕拉克的回答立即传了过来。“说吧。”

斯科西按下送话键。“大维克多死了。完毕。”他松开了话筒。

帕拉克悄悄地把这个消息转述给了费奇和梅勒斯。这就像是B连的灵魂被夺走了。

一分钟后,他们听到了从远处传来的迫击炮开炮的不祥声音,然后北越军的炮弹呼啸着从亮灰色的天空中掉了下来。

伤员躺在马特峰东边没有遮蔽的地面上。迫击炮弹带着炽热的尾焰落了下来,偶尔有一个人被炸中,留下一滩肉红色的印迹。一些伤员试图爬向隐蔽之处。其他无法动弹的人只能怀着麻木的恐惧看着天空,或者干脆闭上眼睛,祈祷战友会跑来把他们拖到安全的地方。他们的战友赶来了。

因为没有足够的人员守卫B连原来的防御圈,巴斯让大家进了北越军的战壕。小伙子们在里面身体贴地挤成一团,等着敌人的炮击停止,以及随后可能开始的反攻。

比起可能的反攻和疏散伤员,巴斯更担心的另一个问题是,如果受到攻击,子弹就会打中那些躺在山坡上的战友们的尸体。他们虽然死了,可还是海军陆战队员。他想起在向直升机山发起进攻时,扬乔维茨以自己的生命突破了敌人的交织火网。他明白温哥华为大家所做的一切。在巴斯的心里,他们并没有死。

“操他妈的,”他对斯科西说,“如果敌人现在进攻,我们就会打着坡下面的战友。”

北越军的3发炮弹连续爆炸的声音还未停顿,他就从战壕里站了起来。弹片和泥土在雾霭中乱飞。“所有人都起来!所有人都起来!事情还没有干完。我们有事要做,海军陆战队员们。起来!”

躲在散兵坑里的小伙子们惊恐地看着他。他挥舞着他的短计时棒喊道:“起来!我们去把那些尸体抬上来。起来!”他向斜坡下跑去。所有人都从散兵坑里爬了出来,甚至肋骨骨折的斯科西也是如此。

看上去这就像是一次反突击。他们互相招呼着从炮弹爆炸的地面上冲过,有的人叛逆地喝着彩,有的人大喊大叫:“混账!滚他妈的炮弹!”他们向战友的尸体跑去。有些人被横飞的弹片击中。他们抬起尸体,几乎像不挨地面似的飞跑回山上。在一分钟内斜坡就被清理干净了。

然后,仿佛老天拉开了一道帷幕,雾完全散去了。直升机山上的海军陆战队员们看到了耸立在他们前面的光秃秃的马特峰。山上那些身穿绿色迷彩服的人影,正忙不迭地跑来跑去,拖着另外一些穿绿色迷彩服的人,或是搀着一些人的肩膀走着。

“快叫该死的直升机,斯尼克。”费奇兴奋地喊道。

梅勒斯能够清楚地看到巴斯正站在马特峰顶上,用他的短计时棒指着什么对人叫喊。

然而,随着迷雾的消失,位于马特峰北边山梁上的北越军在用迫击炮轰击的同时,也开始用自动武器射击。着陆场上的所有活动都停止了。

费奇和梅勒斯绝望地对看着。天气不好时直升机来不了。可是当天气晴朗时,北越军又可以用自动武器压制海军陆战队。

然后直升机山上也传来了叫喊声。“秋宾!秋宾!”这里的海军陆战队员一直在第一道防线内侧挖第二道工事——他们没有足够的人守卫外面那道——他们停下来趴在泥土里,等着炮弹飞行时产生的直钻进他们耳朵里的长长的尖叫声消失,这期间炮弹正飞行在高弧度的弹道上。炮弹在远远的山坡上爆炸了,没有产生任何伤害。于是海军陆战队员们又爬起来,奋力挖建新的防御工事。

梅勒斯感到非常惊愕。与上一次比较,这一次的迫击炮炮击来自不同的方向。

梅勒斯向下面的阵地跑去,一猫腰钻进了古德温的散兵坑里,他希望在这里听到第二轮炮击发出的长“嘘”声,帮助丹尼尔斯确定迫击炮的方位。

“你得把这事交给那些傻小子们干。”古德温一边对梅勒斯说,一边等待着迫击炮的又一轮齐射。“这些炮兵是他妈的行家。可惜他们不在我们这一边。”

“等一会儿,”梅勒斯说,“他们25年前可是跟我们一边。”

“胡扯。谁转变的立场,我们还是他们?”

“我觉得是我们。我们曾经反对殖民主义,现在我们反对共产主义。”

“说实话,”古德温实事求是地说,“不管对手是什么,杰克,他们是他妈的行家里手。”

梅勒斯举起手,示意大家保持肃静,专注地听着又一轮炮击的声音。那声音一出现,他就记下一个方位,用古德温的电台告诉在后面山上的丹尼尔斯。然后,他一边等着迫击炮弹飞完速度缓慢的高抛物线弹道,一边看着盘绕在两个山头下面的云层和云层下面的朦胧山谷。此时的马特峰看上去就像是并未与大地相连,而是浮在银灰色云团上的一个丑陋的球茎状的物体。然后炮弹爆炸了——这次全都落在了防御圈内。海军陆战队员们蜷缩成一团,用手捂着耳朵,紧紧地抓着他们的钢盔。

炮击持续了15分钟。就15分钟,然后停止了。

梅勒斯等了两分钟。他越过散兵坑的边缘向外望去,然后起身去检查造成的损失。他发现高级鱿鱼已经在外面给人疗伤。古德温报告有两人死亡:他们都在同一个散兵坑里。其他的只有轻微的弹片伤。

梅勒斯回到费奇的地堡里。雷尔斯尼克抬起头,脸上的肌肉抽搐着。帕拉克望着远处。

“怎么啦?”

费奇打破了沉默。“巴斯死了。”他很快地说。仿佛想要弥补这个简短的告白,他又补充道:“我们没有足够的兵力照顾两个山头。一旦我们把马特峰的伤员运走,我就要1排和3排撤回到这里。”

梅勒斯花了片刻工夫领会这两条信息的含义。即便如此,他的下一个问题仍是无意识的。这是他唯一能够说出来填补空虚的话。

“怎么死的?”他麻木地问。

“弹片。因为失血过多死亡。”

梅勒斯转身回到面向着马特峰的阵地边上。那边这会儿已变得寂静无声。马特峰安详地漂浮在云雾之上。几个星期前他还跟巴斯一起待在马特峰上,巴斯教他做事情,跟他开玩笑,对他发怨言。有一天他巡逻回来,全身冷得发抖,巴斯拿了条毯子披在他身上,还为他煮了一杯热咖啡。然后,他们一起谈论家庭,谈论海军陆战队。可现在,巴斯竟然死了,在他妈的地球上的这个鬼地方死了。

古德温来到梅勒斯身后,把一只手放在他的钢盔上来回摇了摇。他没有说什么。

“谢谢你,伤疤。”梅勒斯最后说。

梅勒斯的喉咙隐隐作痛,眼眶里噙满了泪水。但他既未因疼痛呻吟一声,也没有让眼泪流出来。他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

“嘿!”防御圈的南边有人喊道,“直升机来了。”

一架CH-46运输直升机从南方的云雾中钻出来,向上爬升朝马特峰飞去。马特峰上的人打了一发红色烟幕弹。红色的烟雾慢慢地在空中飘荡着,就像流进水里的血液散开一般。

当直升机飞过去时,它的周围出现了一道道懒散翻卷的黑烟——那是敌人射出的迫击炮弹。

梅勒斯离开电台,拿起费奇的望远镜趴在一个小土堆上向那边望去。他看见杰克逊独自一人站在着陆场的中间,背上背着电台,用手势指挥着直升机,迫击炮弹落在他的附近爆炸了。弗拉卡索和巴斯都死了,现在是杰克逊负责。不需要下命令,也不会有人提出疑问。

梅勒斯看见直升机落了地。机组人员打开机舱,B连的海军陆战队员抬着伤员跑过去,把伤员从后舱门送上了直升机。当机组人员把尸体拉进机舱前端时,海军陆战队员们继续上上下下,把更多的尸体和伤员送进去。然后在海军陆战队员们跑下来四散寻找隐蔽所时,直升机呼啸着向上拉了起来。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正在关闭的后舱门旁,他犹豫了片刻,然后跳出直升机,滚落到了地面上。那个人看上去像是雅各布斯。梅勒斯忽然产生了一种怪异的想法,可能因为雅各布斯结巴得太严重了,所以没法子说服驾驶员重新降落到地面上,但他随即觉得自己有这样的想法很可恶。他看见雅各布斯在那里躺了一会儿,然后有人冒着迫击炮弹的炮火飞奔过去用力拽他。接着他们一起站起来跑去寻找掩护。

“他妈的吉克,伙计,”梅勒斯大声咕哝道,“他居然又跳回到了这个狗屎堆里。”

接着,他看到杰克逊冷静地指挥着另一架直升机降落。然后云雾遮住了着陆场,他啥也看不到了。

* * *

第3架直升机向直升机山的南坡径直飞来。所有人都听到了它的声音。帕拉克用电台跟飞行员通着话,高级鱿鱼开始准备撤走前一天的伤员。原来的5名重伤员只有两个人还活着。其中之一的梅里特,仍在念叨着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事。谢勒说他也忘不了。谢勒和2排的医护兵把梅里特臭烘烘的身体放在绑在两根棍子中间的雨披上,把他抬到山头东侧一块炸出的平地里,以避开敌人的自动武器射击,等着直升机的到来。

梅勒斯看见直升机从云雾里钻出。帕拉克打了一枚黄色的烟幕弹,迫击炮弹再次向直升机山上砸了过来。

飞行员用平静、坚定的语气对帕拉克说:“OK,小伙子。他们从哪里开的炮?我只知道他们正在朝哪儿射击。完毕。”

“就在我们北边的那个山包上,长官。西北和正西方向的边境位置也有迫击炮。完毕。”

“好的,小伙子。我会从东南方向过来。你确信那个他妈的小地方足够我进来吗?完毕。”

“是的,长官。我可以横穿过那里,面积相当于一个漂亮的大公寓。完毕。”

“漂亮的大公寓对我没什么帮助。有别的说法吗?完毕。”

“是块漂亮的大平地,长官,”帕拉克说,“完毕。”

“我可没有他妈的心情在这里开玩笑。完毕。”

帕拉克不想告诉飞行员着陆场是多么的小,他怕飞行员掉头飞走不做降落尝试。

“该死的,小伙子,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担心如果地方太小我会飞走。你就这个样子帮助我!如果你不告诉我你那里有多大,我就他妈的让飞机掉头了。马上。完毕。”

帕拉克犹豫道:“10米,长官。但是没有该死的风。完毕。”

“妈的。”飞行员咕哝道,他并未打算升空离去,而是继续飞了过来。梅勒斯现在能看见飞行员的模样了。他是个大块头,有可能是个校级军官,正熟练地控制着直升机,一张满头大汗的脸挤在狭小的塑料头盔里。梅勒斯忍不住想起了圣诞老人的形象。

着陆场上传来了来自北边山梁上的哒哒哒的轻武器射击声。直升机没有理会,对准着陆场径直飞去。云雾中响起了迫击炮第二次齐射的长“嘘”声,所有在等直升机的人都趴在了泥地里。炮弹落到山坡上爆炸了。

谢勒坐在伤员旁边,用手在脸上擦着。脸色苍白、脸上冷汗淋漓的里德洛,正在戏谑是否要把他的点44口径马格南手枪留给古德温,尽管他和古德温两个人都有些闷闷不乐。里德洛已经因为失血昏过去两次了。

飞行员开始说话,仿佛要借此保持自己的良好心态,以忘掉眼前的危险。“通常我不会这么干,小子,但是守在D野战医院外面的一个粗野的乡巴佬上士告诉我,叫我在来的时候给你们带点吃的,不然他就拿枪朝他妈的天上打我,”飞行员大笑道,“你知道那个家伙吗?完毕。”

“是的。那是我们的枪炮军士,”帕拉克说,“他真会那么干,长官,”他补充说,“你最好对我们好一点。完毕。”

“我也这么想,小子。”电台里沉默了。

敌人的火力愈发猛烈,但直升机依旧以恒定的慢速直飞过来。更多的迫击炮弹落在了后撤人员背后的山坡上。直升机钻出云雾时隐时现地向他们逼近,桨叶剧烈地旋转着,涡轮发动机发出震耳的轰鸣。突然,悬浮在山边很小的一块平地上方的直升机颤抖了一下,失去了控制,旋翼桨叶差点碰到了上坡一侧的地面。梅勒斯看到驾驶员周围透明的座舱盖上布满了弹孔。副驾驶倒在座位上,身体被安全带支撑着,他的塑料头盔已经被子弹击碎。

直升机轰然落地,地勤组长抛出了几个袋子,谢勒和弗雷德里克森在其他人帮助下,奋力把重伤员抬上了直升机机腹的舱门。直升机在几秒钟内就拉了起来,地面上的小伙子们争相寻找隐蔽的散兵坑,顾不上去关心那些袋子里装的是什么。又一轮迫击炮齐射的炮弹飞了过来,载着伤员的直升机开始获得转弯需要的速度,向南边的山谷飞去。一只举着史密斯-韦森点44手枪的手从直升机破碎的舷窗里伸出来,朝着北边的山梁把6发沉重的弹丸全都射了出去。

梅勒斯从地上抬起头,起身向那些袋子跑过去,同时大喊其他人过来帮忙,然后把袋子拖进了山上的掩体里。袋子里装着几箱静脉输液器和注射液,几箱机枪子弹,15加仑水,一箱手榴弹,另外还有一个水手袋,里面满满地塞着正在融化的冰淇淋和两箱可口可乐。

“这个他妈的枪炮军士,够意思。”帕拉克说。

3个小时后,1排和3排成纵队撤回到了直升机山上,因为救伤直升机装不下,带着剩余伤员的队伍只能慢慢地走回来。康诺利带着温哥华的剑,他走到连指挥所,把剑交给了梅勒斯。

“你他妈的指望我用它做什么?混蛋。”梅勒斯掂量着剑的重量问。

“我不知道,”康诺利看着外面的云雾说,“我只知道如果把它跟温哥华一起送回去,会有不配得到它的人把它拿走。至少,你可以用它换点什么东西。”

“那样做不好吧,”梅勒斯说,“也许我们应该把它送回去给他的父亲。”他没有什么自信地补充道。

“什么父亲?”康诺利说,“他不会有这样的念头的,长官。你认为一个他妈的加拿大人如果有念念不忘的家和父亲,他会来参加一场美国人的战争吗?”

康诺利在泥地里坐下来,视线越过梅勒斯,盯着对面的马特峰。“他是他妈的我的兄弟,长官。”他开始哭泣。梅勒斯看着剑说不出话来。康诺利的眼泪流到了嘴和下巴上。他用肮脏的手不停地擦着泪水,把脸上抹得乌七八糟。他抬头看着梅勒斯。“他是他妈的我的兄弟。”

梅勒斯把剑放在连指挥所的地堡里。然后向1排的阵地走去,他甚至没有向费奇请示一下就重新接管了1排。

现在有15具尸体堆放在直升机山的山顶上,尸体已经变得僵硬,其中几个是被迫击炮弹炸得面目全非后阵亡的。古德温的排损失了15个人:8人阵亡,7人被送往后方救治,排里其他留下来的伤员还能够战斗。肯德尔的排损失了14人:6人阵亡,8人被送往后方救治。还有10个能够参加战斗的轻伤员留了下来。1排的42个人只剩下了20个,加上梅勒斯为21人,其中有一半受了轻伤,但仍然能够作战。加上连部和迫击炮班的人,全连的有生力量只剩下97人。15加仑的水被分成97份,每个陆战队员大约能分到一品脱又四分之一。每个人还分到了半罐可口可乐。

现在是10点15分。

他们重新分配了从包括北越军在内的阵亡尸体上搜来的水、食物和弹药。一些海军陆战队员把从北越军尸体上搞来的水单独存放在自己的一个水壶里。其他人则把来源不同的水混在了一起。水和水的区别不大。机枪手们碰了面,把他们余下的弹药做了平均分配。

一整天他们不是坐在散兵坑里,就是站在那儿,盯着山上的云雾。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人喊“秋宾!”然后他们埋下身体,膝盖贴着钢盔,等待着那个让他们知道自己不是被击中的倒霉蛋的爆炸声。

到了晚上,北越军迫击炮还在不断地隆隆响着,梅勒斯觉得自己的情绪快要失控了。有时候,他会把从尸体上脱下来的第二件防弹衣穿在身上。他老是不停地盘算:如果一件防弹衣能抵御50%的炮火,两件就应该能抵御75%。如果我穿上3件,那就能抵御87.5%,4件就是93.75%。他就这样继续算下去,直到头脑迷糊无法再进一步划分下去。然后,他又重新开始算。如果一件能抵挡一半,那么两件就能抵挡四分之三……后来,他决定放弃这种计算。他起身从一个散兵坑走到另一个散兵坑与人交谈。但随后他就听到了炮弹飞来的长“嘘”声,他知道还会有更多的炮弹飞过来。他向最近的散兵坑扑过去,躲在那里,再次计算那些数字,等着一声声的爆炸。他想起在一门课上听到过,用迫击炮对付躲在战壕里的部队效果很差,但那门课的教员并没有提及炮击对部队的心理影响。

黄昏时,费奇在地堡里召开了一个排长会议。疲惫不堪的肯德尔最先到达。有关他的愚蠢行为的议论已经传遍了整个山头。他内疚地看着雷尔斯尼克和帕拉克,嘟囔着向费奇问候了一声,然后在黑暗中坐下,双手抱膝贴在胸前,等着其他人的到来。

“你还好吧?”费奇问。

“还行,连长。”

“排里呢?”

“有几个人受了弹片伤,没什么大碍。他们很疲倦,口渴得厉害。我们有两夜没睡觉了。”

“所有人都是这样。”费奇叹了口气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连长。”肯德尔说。

“当然,我知道,”费奇微笑道,“嘿,我完全了解。别为这担心。”

两个人都沉默了。他们听到电台里传来一个潜听哨在离开阵地前做的无线电检查。“布拉沃1,布拉沃1,我是米尔福德。通讯检查。完毕。”康涅狄格州有一个城镇叫米尔福德,但说话的这个1排潜听哨也叫这个名字。

“我能听到你,声音疯子可可(我),米尔福德。”这是杰克逊的声音,意思是他听到的声音既响亮又清晰。“嘿,头说在你出发前,他想跟你谈谈。完毕。”

“收到。他会来这里吗?完毕。”

“等一下。”电台里停顿了一会儿。“没错。他说他过3分钟就来。完毕。”

“米尔福德结束通话。”对方确认道。

费奇哧哧地笑了。肯德尔知道费奇正在努力让他打起精神。“梅勒斯原来想当5号,”费奇说,“但我认为他当1排长要快乐得多。他宁愿去检查他的潜听哨,而不是到这里来开会。”

肯德尔只是点点头。他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巴斯挥舞着他那根精心雕刻的棍子,大声叫喊着组织山顶上的防御,做着本该肯德尔干的工作。弗拉卡索的尸体被扔上了直升机。在他带领全排返回直升机山时,手下的人对他发出了无声的谴责。

尴尬的沉默在古德温从门口爬进来时被打破了。

“简直比一月份还要冷得多,”他说,“我真搞不懂我为什么要扔下他妈的背包。什么狗屁军官出的这个馊主意。”

“嘿,伤疤,”帕拉克说,“你今天得到第3个紫心勋章啦?”

“你说得太对了,杰克。”伤疤朝帕拉克爬过去,拉开他肮脏的衣领。“看看这个。一个伤口,对不对?一个该死的弹片伤,就在脖子上。我马上就让鱿鱼给我登记上。我以后就靠这玩意了,你这个可怜虫。”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应该可以去冲绳。”

“我什么伤口也没看到,伤疤。”帕拉克说。

“那是因为这里太黑了,杰克。”

“你真能靠这个得到第3枚紫心勋章,伤疤?”雷尔斯尼克问,“然后回到冲绳去吗?”

“你说得太对了。总不能神经损伤了还去带部队。”

“排里怎么样?”费奇终于冒了一句。

“妈的,杰克。你觉得呢?”

费奇没有回答。

“他们都没事,”古德温最后说,“虽然今晚我们他妈的卵蛋都会被冻掉。”

“你就希望这一切发生。”费奇转向帕拉克,“看看梅勒斯过来没有。”

谢勒爬了进来,他们又回到了戏谑伤疤的紫心勋章的话题上,直到梅勒斯从与地堡相通的狭窄坑道爬进来为止。

与再次回到排里坐在阵地上相比,这里的感觉既温暖又安全。

“有换防的消息吗?”梅勒斯还没有就位就开口问道。他缩起泥泞的靴子和两腿,把背靠在发霉的地堡墙壁上。

“原来预计A连和C连今天下午降落到这个山谷,”费奇说,“但因为天气原因被取消了。也许明天早上能来吧。他们说他们正在尽力。同时,我们只需要守住这座小山就行。他们对我们放弃马特峰不太高兴。”

“他们在那里连个影子也没露一下。”梅勒斯咬牙切齿地说。

“没有人责备我们,”费奇很快地说,“至少在电台里没有。我告诉他们我们没有足够的人守卫马特峰,我们这里有重伤员要保护,这里的防御阵地要小一些。”

“上头到底是什么意思,杰克?”古德温问,“如果这个该死的雾不散去,我们要在明天晚上20点离开这里。”

“20点?”费奇问,“把这话收回去。你从哪听来的?”

“你没上过他妈的基础学校吗,杰克?H2O(2)。就是水。你应该知道这玩意。你以前经常喝它。在厨房里把龙头一扭,就会流出来,它很清亮,里面还有些好玩的气泡。”

“而且你不必用哈拉宗把它弄出怪味来。”梅勒斯说。

“对,他妈的政府为了能让你喝得爽,连那些树木都洒满了哈拉宗。”帕拉克插进来说。

大家笑了一阵,然后安静下来。接着,谢勒打破了沉默:“我们应该在一个安全的地方为伤员们储存一些水,以免他们进入休克状态。”

为此他们制订了一项计划,收集和重新分配水,为伤员省出一部分水。

外面传来一声很微弱的喊声:“秋宾!”没有一个人说话。几秒钟后,地上传来两声沉闷的爆炸声。

“肯定飞过去了。”肯德尔说。

“废话。”伤疤回答。

费奇很快插话道:“我们应该感谢这场雾。越南猴子得像我们一样把迫击炮弹扛上山。在没法瞄准的情况下他们不会打太多的炮。”

“除非有比我们想象的更多的人在背迫击炮弹,”梅勒斯悲观地说,“听我说,我他妈的脑子里像是整天都在数数,很清楚他们打了多少迫击炮弹。每次的炮击好像来自3个不同的方向,每个方向发射3发炮弹。这样一次就有9发。今天他们大约每隔10到15分钟炮击一次。这样1小时大约发射了40发。因此今天12小时发射的炮弹就有480发。再加上他们炮击马特峰的40到50发炮弹,这样总数就超过了500发。每人背两发就是250人,每人背3发也不下166人。”

“嘿,杰克,还有大约三分之二的炮弹飞到他妈的山那边去了。”古德温笑道,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梅勒斯继续专注在计算上。“但这只是假设他们打过来的全都是60毫米炮弹时的情况。他们一直在用82毫米迫击炮打我们,而且我认为前几天在马特峰上轰击我们的有可能是120毫米的大炮。那么82毫米炮弹的重量是多少,一发是6磅还是7磅重?而他妈的120毫米炮弹起码有30磅重。所以,敌人很可能远远超过了250人。而这只是迄今为止对他们已经发射的炮弹进行的统计。”他扫视着地堡里的每一张面孔。“因此,要么我们一个连队全部脱离迫击炮的威胁,今天晚上收拾好他妈的行李走人,”——他停顿了一下——“否则我们就会陷入真正的困境。”

“你知道,梅勒斯,”费奇取笑道,“你应该在情报部门里,而不是跟我们这些愚蠢的步兵一起呆在这座该死的山上。”

“军事情报常常跟实际情况不符。”梅勒斯说。

“这消息太棒了,长官,”帕拉克说,“你干吗不带着你的加法机直接回国?”

但是与梅勒斯对军事情报效能的评价意见相反,师里的情报军官在过去几天里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通过对死亡北越士兵口袋里的信息所做的分析,还有空中观察员努力透过云层对地面的目视侦察,以及冒着风雨缩成一团躲在山顶上的地面侦察小组借助星光夜视仪、红外观测仪、望远镜和他们竖起耳朵和眼睛得出的报告,师里相当肯定,北越的一个团正从老挝向东移动,以保护9号公路以北马特山脉边缘的高地的安全。第2个团则通过南边的阿肖谷平行向前推进。师部认为还会有第3个团沿上述两个团之间的多克容山谷向前移动,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现其踪迹。

通过占领直升机山,B连把自身直接插在了最北边的那个北越团的进军路途当中。这迫使北越军要么消灭B连,要么把它像个肿瘤一样隔离和包围起来,用迫击炮或者炮兵部队去摧毁它。后一选择使得北越军只好绕道走山脊下面丛林叠嶂的山谷,这样他们的行动将变得非常缓慢和艰难。因此,情报军官打赌北越军将会攻击B连——但要等到它集聚起足够多的兵力时才会开始。

这将是一场竞赛。师部假定北越军认为海军陆战队知道正在发生的事。海军陆战队认为北越军战斗力很强,对他们应给予充分的重视。在海军陆战队的炮兵撤回去参加甘露行动时,北越军决定乘虚而入,这绝非偶然。然而,海军陆战队手里掌握的大牌是,北越军可能不知道如果天气放晴,海军陆战队将会迅速返回那里。沿着山脊向前推进的北越军队只要有云层的掩护,就会是安全的。由于北越军的行动是依靠步行,天气对他们的影响不会像对海军陆战队那么大,他们大约在第二天就能进入消灭B连的攻击位置。如果乌云散开,海军陆战队的机动优势使他们可以在合适的位置截住北越军,予以重创。B连坚持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引发一场团级规模的战斗,给北越军造成重大的杀伤。在最坏的情况下,海军陆战队会损失一个连。当然,没有人愿意这样,但是要想消灭一个陷入绝境的海军陆战队连,即使对一支很大的北越军队来说也绝非易事。哪怕在最坏的情况下,北越军也将付出沉重的代价。而在这场战争中,消耗敌人的有生力量是头等重要的。

这位情报军官专业而又干练的评估被送呈给内策尔将军,然后又下发到了各个团里。

自从执行“秃鹰”任务的B连被派出去以后,马尔瓦尼一直密切关注着1营。但他还有另外两个步兵营要操心,尽管师部情报军官的评估很有道理,但他并不打算转移全团的重心和方向,除非他知道自己真的有必要。他开始适度地让行动持续下去,他知道自己有100名士兵身处危险之中。但他们是海军陆战队,他们就该出现在那里。他明白师部情报军官的分析是正确的。如果北越军停下来攻击B连这个在任何指挥官眼里都十分诱人的目标,他们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如果他不能把其他营及时地投入战场,B连也会付出惨重的代价。

北越军会觉得为他们的国家做出牺牲是值得的。对海军陆战队他却不再能说出同样的话。现在的军事目标到底是什么?如果他们是到这里来打共产党人的,为什么不把河内作为目标?他们可以很容易地消灭那些共产主义领导人,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或者只需让处于防御态势的许多陆军师越过北部和东部边界,这将使他们的战斗力至少提高3倍。他们会以约十分之一的伤亡率把北越军队从南越驱赶出去。越共则可以交给南越人来清除。见鬼,自去年春节以来,对越共的清理就已经开始了。海军陆战队的杀人缺乏明确的目标,从客观上讲似乎并没有超过杀戮本身。这给马尔瓦尼的心里留下了某种空虚感。他试图通过做好工作来忘掉它,而他的工作也是杀人。

* * *

布莱克利少校的感受与马尔瓦尼一样,但有两点显著不同:布莱克利更加兴奋,因为他没有另外两个营要操心;而且这是他的第一场战争,而不是马尔瓦尼的第3场。此外,布莱克利从来不去反省正在付出什么或为什么要付出。布莱克利是个解决问题的人。

他知道B连正处于危险之中。他把B连置于危险的境地,他并不特别喜欢由他造成的这个事实。虽然他看到了从直升机上抬下的死亡士兵,但在他们阵亡时他实际上从未到过现场。为此他发现很难尊重自己。这是一场尉官们的战争,32岁的他已经太老了,除非他能以某种方式身临其境。他不知道而且他也意识到自己永远也无法知道,在战斗中他是否有能力率领一个排或一个连。

梅勒斯也许会说布莱克利不称职,但梅勒斯是错误的。即使换一个级别较低的工作,布莱克利也会像做他目前的工作那样去干——胜任,不完美,但工作干得还不错,而且不会招惹麻烦。他会犯同样类型的小错误,但影响都不大。(如果他是个排长)他可能会把一挺机枪部署在一个错误的地方,而不是把一个没有食物的连队派出去。但是他手下的海军陆战队会弥补这样的失误。即使机枪的部署有缺陷,他们也能把仗打好。伤亡会稍微高一些,歼敌数量会稍微少一些,但是完美的统计数据在任何报告里都是不存在的。一场胜利的报告中只会有确保胜利所需的伤亡数字,而不会有如果机枪的位置部署得更好人员伤亡又会怎么样的内容。

这里面不存在什么险恶。布莱克利自己并不知道他部署的机枪位置不佳。他只会对队员的伤亡情况不舒服一阵子。但是对为什么或什么地方没做对的反省是不需要布莱克利做的。眼下摆在他面前的问题就是与敌人作战,得到尽可能高的歼敌数量。他想把事情做好,就像那些正派人一样,现在他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对于一名职业军官来说,事实上他可能会因此获得在一场战斗中使用整个营的无比宝贵的经验。

凌晨3点左右,古德温的一个潜听哨开始拼命地按话筒上的发话键。梅勒斯听到古德温的声音迅速出现在电台上。“南希,我是伤疤。怎么回事?你再按一次就让所有越南猴子都知道了。完毕。”

话筒里传来一阵喧嚣,梅勒斯忘记了数数。

“杰克逊,下去把所有人都叫醒,”梅勒斯说,“我们有麻烦了。”

“为什么叫我去?”杰克逊说。

梅勒斯说:“RHIP,杰克逊。另外,你在黑暗中不容易暴露。”

“你会为这感到后悔的,少尉。”杰克逊低声说。

“我他妈的就希望这样。”

杰克逊消失了,很快梅勒斯就听到有紧急情况的耳语开始向阵地上传去。

电台里传来了费奇呼叫那个潜听哨的声音。“南希,我是布拉沃6。如果你觉得可行的话,就按你的话筒两次。完毕。”

没有回答。

“OK,南希,”费奇继续说,“我们全都得到了警报。你只要趴在地上呆在那里别动,听我们的通知。完毕。”

南希按了话筒两次作为回应。

一滴小水珠从梅勒斯的散兵坑边上滴落下来,打在他潮湿的背上。他能看出去的距离不超出坑外面的小土墩。微风徐徐地吹过云雾缭绕的丛林。电台里突然发出了其他话筒使劲按键的声音。“好吧,其他潜听哨听着,”费奇发话道,“如果行的话你们就撤回来。”

梅勒斯背上电台爬到阵地上去提醒大家潜听哨就要回来了。正好碰上往回爬的杰克逊。“你在黑暗中确实太显眼了,少尉。”他一边说一边迅速爬了过去。

赖德和杰梅因都在值潜听哨。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然后传来一声耳语:“本田。”一个声音低声回答:“凯旋。”接着山坡上出现了快速爬行的声音,当一个人猛地挤进一个散兵坑里时,传来一声轻微的咕哝。然后又是第二个人爬过去并发出第二声咕哝。值潜听哨位人员正在陆续安全返回。

梅勒斯刚刚滑进自己的散兵坑,寂静的深夜就被来自他们下面丛林里的轻武器射击的咆哮声打破了。射击的火光照亮了飘荡的浓雾。

“布拉沃2,”电台里劈啪作响,“我是南希。他们发现了我们。我们正在回撤。”

在北越军7.62毫米武器的凶猛射击声中,不时地夹杂着海军陆战队更轻但射速更快的M-16步枪的射击声。

“南希,该死的,不要爬起来就跑。”古德温恳求他的潜听哨不要匆忙离开隐蔽处。“你会被打死的。保持冷静,杰克。我们会救你们出来。完毕。”

“我们回来了,伤疤,该死的。”电台里回答。然后射击声停止了。

话筒按键被按下了,听筒里出现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这是个不习惯使用电台的人——腔调里带着惊恐和孤独。

“嗯,古德温少尉,长官,”那个声音低声说,“你能听到我吗?”随着发话按键的松开,电台里发出了短暂的静电干扰声。

“妈的,杰克。柠檬和可乐(妈)。完毕。”

那个声音回答说: “我猜罗斯科已经死了。”那个小伙子按着送话键很长时间没有出声,不知道他是不是想阻止古德温的回答,“哦,耶稣,让我离开这里,少尉。”他松开了送话键。

“开始往回爬,好吗?把身体放低,开始往回爬。完毕。”

“可电台在罗斯科的背上。”

“别管该死的电台,把频道旋钮调乱。爬进他妈的草丛里,挖个洞在那里等着。我们会来接应你,不要担心。完毕。”

一阵漫长的沉默,然后话筒按键被再次按下。“我取不下来这个该死的电台。”那个声音绝望地低声说。

古德温的声音变成了命令的口气。“这是命令,杰克。改变频率,然后扔下那个该死的东西。他们不会包围你,因为那样他们就会打中自己人,所以赶紧往后爬,离开他们隐蔽起来。一旦他们跟我们正面交上火,他们就会以为你是跟我们在一起的,不会再去寻找落单的潜听哨。等天亮攻击结束后,我们就来接你。现在行动,该死的。完毕。”

这次还是没有回应。然后那个声音低声说:“少尉,请帮我离开这里。求求您,长官。”

杰克逊轻声呻吟了一下,然后小声说,“我们办不到,你这个婊子养的蠢货。赶紧往回爬吧。”

“求您了,伤疤少尉,请把我弄出去。”那个声音再次恳求说。

突然传来了3颗手榴弹的连续爆炸声,远处黑暗的丛林里现出了微弱的闪光。

“南希,南希,我是布拉沃2。如果你没事,就按话筒两次。”古德温一连重复喊了3次,然后放弃了。

全连等待着敌人的出现,但攻击一直没有开始。

“那个潜听哨救了我们的命。”梅勒斯在接下来的寂静中说。

“至少今晚是这样。”杰克逊回答。

他们都明白他们还活着是因为有两个人已经死了。当然,这也是连里为什么要派出潜听哨的原因。

沉寂持续了大约15分钟。然后,从他们周围的丛林里传来了轻微的低沉丁当声。那是正在挖掘工事的声音。

梅勒斯用电台呼叫古德温。“嘿,布拉沃2,你听到有人挖土的声音了吗?完毕。”

“你骗人吧,杰克。完毕。”

电台里传来了费奇的声音。“布拉沃3,我是布拉沃6。你们怎么样?完毕。”

肯德尔轻声回答:“还行。我们在下面2排几天前上来的那道山梁上。完毕。”

“妈的,杰克,”古德温插了进来,“我们被包围了。完毕。”

“你是个军事天才,伤疤。完毕。”费奇抱怨道。

“你得了多少个紫心勋章,杰克?那才是他妈的军事天才的标志。完毕。”

肯德尔闭上了眼睛,试图回忆他妻子的脸和身体的每一个细节。

梅勒斯开始默默祈祷,所以杰克逊并不能听见他在心里念叨。“亲爱的上帝,我知道我只是在遇到麻烦时才会祈祷,但是亲爱的上帝啊,让我离开这里吧,请让我离开这里吧。”他不停地祷告,脑子飞转,想要寻找一条逃生之路。他甚至想丢下伤员,丢下这个排,丢下一切,只想跑进丛林里去寻求保护。

他很可能即将死去,梅勒斯被这个令人无法抗拒和惊骇的想法给压倒了。就在这块肮脏的土地上,就是现在。生命才刚刚开始,很快就要结束的现实是如此令人感到可怕,如此令人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