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托车的机油,女生身上的香,还有旷野泥土的风。
孙哲平突然想起中学时后桌给他塞过一本《挪威的森林》,贱兮兮地和他说这是本小黄书。他光明正大地把书拿回家看,看了半天被充满长定语的日式中翻句搞得头昏脑涨,把书一丢倒头就睡。
梦里梦到第一页的一段话。
——“她将两只手搭在我肩上,从正面凝望着我的眼睛。在她的明眸深处,一洼浓黑的液体聚成一种奇妙的图形。这么一对美丽的眸子盯了我好久好久。然后她踮起脚,轻轻地将她的脸颊贴上我的。这动作棒透了,暖得教人感到胸口一阵紧缩。”
这动作一点都不棒,他时刻都要担心小骗子失去平衡车毁人亡。
但他胸口却一阵紧缩。
孙哲平后来不读书了,他就不是按部就班的那块料。他跑去中东旅游,来当电竞选手,随便什么,反正洒脱地很光棍,他活在世上没什么拘束,能撒野就撒野,撒不起了也不会问家里要钱,随便去哪打个工。可能给父母辈养老送终后,他会随便死在哪处攀岩的山峰,一马平川的高原,或者熬夜打游戏猝死也不一定,谁知道呢。他偶尔一次打网游的时候听别人聊起村上春树,把他人生的读书年代与叛逆年代连接起来,才知道那本书的书名来自披头士同名歌曲,但他其实只听过伍佰的。昆明冬天偶尔也是下过雪的,这种在下雪的街道踩过重重积雪冲进一辆的士,绿色老式桑塔纳里有股沉闷的烟味,司机一边问克哪点哦(云南方言:去哪里)一边扭开收音机,车窗蔓延上薄雾,电台主持人接完听众电话后播放的八零年代土味音乐,是他生活中为数不多与文艺的交汇处。
秦夏见孙哲平不动也不说话,干脆熄火,踢掉塑料拖鞋——那是孙哲平浴室的防滑拖,拖鞋原主人看见后眼不见心不烦地大晚上戴上墨镜,秦夏猜他是为了挡住他的白眼——摇摇晃晃地踩上了摩托。
她居高临下地弯腰,双手就要够到孙哲平的脖子。
孙哲平猛地抓住她的手,倒退一大步,半转过身深呼吸,想捂脸冷静一下,才想起来另一只手还扶着摩托。
靠,这个小骗子真是……
摩托车轮旁抵着孙哲平的一条腿,把手上握着他骨节分明的手。秦夏双手手腕都被孙哲平单手拢住,她饶有兴趣地看着孙哲平转头深呼吸,侧头时脖子青筋都暴起。
她真的很喜欢看别人被她捉弄后又不得不忍耐的样子。
她伸出手指戳戳孙哲平握着她的手背,眼看他更用力地捏紧了她:“孙哲平?”
“我不想明天再出席酒局了。”秦夏坏心眼地快节奏点着孙哲平的手背,看他想收手又不得不抓着她以防她捣乱的忍耐表情,“带我走吧,孙哲平。”
“……”小骗子整个人都要趴到他身上,他一放手就会摔倒,孙哲平恨自己为什么说不出狠话来,“你不能自己回杭州吗?”
“不想啊。”秦夏眼里倒映星星,嘴角笑得如天边一轮弯月,“我现在就想和你在一块儿。”
孙哲平:“……”
他命里该有此劫是吗?
他受不了,松了松右手,又立刻在秦夏要活动双手时把她握住:“你正常点。”
“我哪不正常了?”犯人束手就擒,偏偏还笑得肆无忌惮,“师父父?”
孙哲平认输:“我带你走还不行吗?”
“你先从摩托上下来。”他放松了点力道,浅薄的经验告诉他顺小骗子者昌,他所有的不幸都是从不满足小骗子需求开始的,哪怕只是非常离谱的一句名字不符合狂剑士,早知道他就应该当场改了落花狼藉这名,晦气,“坐飞机还是火车?”
秦夏扶着他的手在摩托上站稳,居高临下,突然笑了两声,答非所问:“孙哲平。”
“你要接住我哦。”
世界被按下慢动作,小骗子双腿下蹲,身体前倾,轻轻地撞进了他怀里。卷发在空中甩出一道弧线,给他点烟时箍住他的双臂再次揽上他的脖子。
“孙哲平。”她在他耳边笑,“你为什么不躲开啊?”
他丫的,孙哲平被迫搂住小骗子的背,眼睁睁地看着租来的摩托失去支撑倒在地上,在心里骂,他躲了啊,他都从昆明躲到北京了,就是躲不开啊。
夜晚北京的火车站客流量依旧可观,地上横七竖八放着行李箱和织布袋,上面或躺或坐着形形色色的人,倒也不是穷人,大多是生活中的普通人,也许是来北京求医,又或者是来谋生,即将短暂或是长久地离开,为了等第二天的早班车,舍不得住高昂的酒店,干脆在火车站将就一晚。秦夏回头看了几眼入口,早年的火车站总给她一种风雨沧桑感,她被孙哲平拉着往前走,却觉得自己身处人群中。
感觉到她脚步的放慢,孙哲平回头看她:“怎么?”
反悔了吗?
“有点冷。”火车站冷气总是很足,冷风从中央空调打下来,激起她的战栗,但她又觉得这种战栗是火车站大厅躺着的芸芸众生给她的,无论是梦里还是梦外,渺小的底层人群都是最真实又模糊的存在,她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也许是种悲悯,“孙哲平,我们也坐地上等吗?”
“不用。”孙哲平拉着她上二楼平行电梯,“去看看有没有还在营业的小吃店,买点东西一边吃一边等。”
孙哲平买了最近一班火车,凌晨三点二十的,就这也差点没买到软卧,前面好几个站都得站着。他以前曾经一时兴起,从网吧出来直奔昆明火车站,用兜里打游戏剩的一千多块钱买了单程去拉萨的车票,两千多公里有一半都是站着的,火车上的空调冬燥夏冻,夜里找个没人的硬座蜷一晚,能被骤降的气温生生冻醒。火车一路向拉萨,他看云贵高原没入横断山脉,深蓝星空覆盖皑皑雪山,乘客从清醒到沉睡,醒来后感受到高反,有宁愿挂吊瓶也要坚持的,也有半途离开的,众生百态,有趣是真有趣,累也是真的累。北京到昆明将近三千多公里的路,小骗子要是不吃点东西垫着,等会儿大概会直接歇菜。
他可不想背着小骗子找卧铺。
抱着也不行。
火车站二十四小时营业的KFC装修红红火火的,里面倒没多少人,空位很多,秦夏要了杯可乐和薯条,孙哲平点了汉堡。还没吃完秦夏就趴桌子上睡着了。
孙哲平眼疾手快,抢救下被她手肘推出去的可乐,拯救了自己的衣服:“……”
能不能趁她睡着把她扔回酒店?
张佳乐的半夜鬼来电打断了他的思考,孙哲平挑眉接通,放下汉堡离开座位走远了点:“喂?”
那边键盘声噼里啪啦的,还有荣耀独有的战斗特效音:“大孙大孙,快上线,抢野图boss了!”
“在外面,不方便。”
“你还在和联盟他们喝奶妈奶我一口!”
“没。”孙哲平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总不能说他带着狠狠坑了他们一把的小徒弟在火车站吃开封菜吧,“后天再打。”
“哦。”张佳乐一心二用,“那个叫gww还我青春的OT了OT了!控制一下输出啊大妹子!哎大孙说到哪了,哦,你后天回来啊?”
“差不多。”到昆明得晚上了,说到这儿孙哲平又在想带小骗子去哪住,家肯定是不能回的,那会让爷爷以为看到了孙家有后的希望,让母亲看到他出去一趟就带回一个姑娘,对小骗子印象也不会好——靠,他管他家对小骗子印象好不好,孙哲平你有什么毛病?谁知道小骗子要住多久,都住酒店当他冤大头呢?
“那我到时候去你家找你。”
“……我不住家里,住外面。”
张佳乐来也不错,能帮他分担小骗子的火力。他承认他对小骗子有那么一点好感,大晚上被针锋相对过的女生拜托教她骑摩托,她身上还穿着自己的衣服裤子和拖鞋,他没法儿说自己就不享受,但他想把关系控制在他有把握的范围内,他不想被小骗子牵着鼻子走。
“为啥?”张佳乐嗷的一声叫了,“又是一叶之秋!我靠秋木苏绕后了!兄弟姐妹们集火那个一叶之秋!”
“因为我有病。”孙哲平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听张佳乐在那没事人一样的实况转播,他就忍不住想他曾经也是半夜潇洒打荣耀的一员。
到底走错了哪一步,才导致他沦落到大半夜有床不睡,非要在北京的火车站吃KFC等火车的地步?
“啊——啊?你生病了?什么病不能住家里啊,北京又有非典了?”张佳乐还没注意到电话已经挂了,全身心都集中在网游里,“那你是不是要被隔离了?啧中草堂的人怎么回事啊血量这么稳,哪个奶妈在加血?看到了,都给我集火那个防风!”
孙哲平回去的时候,小骗子睡眼朦胧地在吃薯条,见他来了,还下意识把手里的那根塞给他。
“我不吃。”
“……”秦夏嚼吧嚼吧咽了下去,另一只手去拉孙哲平的衣袖,“孙哲平,你去哪儿了啊。”
这小骗子的手是一刻不拉着会死是吗?孙哲平有点烦,但不知道自己在烦什么,也许是不受控的心动,他抓住她的手放到桌上,不让她乱碰:“打电话去了。”
秦夏动了动手腕,轻易从他手掌下挣脱了出来:“你在生气?”
“没有。”
“为什么?”秦夏这回是真的不太懂,“因为我死乞白赖要和你回家吗?”
“……不是。”
小骗子好像很习惯把贬义词用在她自己身上,他不太喜欢她这样形容。
男人的心思好难猜,秦夏很快就放弃了,她擦干净嘴,想继续睡觉,又余光瞥见孙哲平还在看她,索性双手从他手臂下钻了过去,满意地获得了一个暖烘烘的抱抱:“孙哲平,我好困啊。”
这家伙!
孙哲平想拎她衣领把她拉起来,但力气小得只能拎起衣领:“趴桌子上睡。”
“太硬了。”秦夏笑,脱了鞋整个人缩到沙发上,头枕在他大腿,“借我靠会儿吧,孙哲平。”
……算了。
难道还能打她吗。
孙哲平只好放松下来,背靠沙发,抱着双臂小憩。
肯德基的光还是太亮了,他掏出墨镜想戴上,却摸了个空:“……”
他似有所觉地低头,看见宽大的墨镜遮住了小骗子大半张脸,鼻梁都要被压塌了,她嘴角还止不住地笑:“借我戴戴,好不好?”
“……”
算了,孙哲平深呼吸,面无表情地闭上眼睛。
突然他猛地出手,抓住悄悄往自己背后爬的两只手掌。
就跟掉线了似的,被他抓住后那两只手就卸了力,没骨头似的垂着。
孙哲平咬牙切齿地把手放回她身体两侧。
“嘿嘿。”她在笑。
……算了,孙哲平,他心平气和地劝自己。
杀人犯法的。
小骗子到了火车上倒没有再黏着他,她先是去卫生间花了半小时洗漱(孙哲平真的是震撼地眼看她从自己的沙滩裤里掏出酒店梳子、两只一次性牙刷和旅行装洗面奶,其中一只牙刷还分给他了。),然后去前面车厢转了几圈,最后一脸兴奋地跑回来朝他招手:“走走走,我找到空位了。”
“……”她没有再来拉他,这是好事,他跟上,连座的空位这么多,他不知道为什么她要选择人多的这个,他瞧小骗子三言两语地和空座周围的人打成一片,介绍他是她的朋友,还从坐过道的男人那借来一条毯子,往靠窗的座位一坐,掉线了似的靠窗秒睡。
……她为什么这么能睡?
孙哲平不理解,小骗子的一切都很难理解,他越过过道的乘客,往中间的位置坐下。
那个借她毯子的男人在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
“你女朋友啊?”那人问他。
怎么可能?
孙哲平没有回答,掉线的小骗子上线了:“不是哦。”
她把毯子分给他一半:“是纯洁的朋友关系!”
……
孙哲平感受到毯子下悄悄摸过来的手,都快气笑了。
真是好纯洁的朋友关系啊。
但他的手没有移开,秦夏被冷风吹凉的手很快摸到了热乎乎的手臂。
她抬起头,发现孙哲平也在看她。
他摊开的手掌或许是在等她,孙哲平也不知道。她的手指乖巧地找到指缝钻了进去,他下意识捏紧。
“孙哲平。”秦夏笑起来,“晚安哦。”
“一个小时后就可以看日出啦。”她指了指窗外,这是这节车厢唯一的靠窗空位,孙哲平恍然大悟。
他见过很多次昆明的日出,深蓝的卷云被远方地平线的橙色染红,飞鸟从大地与天空之间飞过,最后金色的日轮攀升而起,势均力敌的深蓝与橙黄褪去,一片碧蓝如洗中升起满目火红的太阳。
小骗子好像很期待。一个小时后差不多在河北附近,不在山间铁路其实很难看到日出,孙哲平没说什么:“到时候叫你。”
就算他想晚一点叫她,骗她说错过日出了,她也会自顾自定闹钟醒来吧?
会对他的想法嗤之以鼻,说什么就算看不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我也想看世界一瞬间变亮的样子啊,答应我的事情就要做到,别打着为我好的名义胡说八道之类的。
好烦。
好难弄。
麻烦死了。
为什么这么有主见?
不可以听话一点吗?
她定完闹钟,页面切出去发短信。
没想避讳孙哲平,她光明正大地和那个备注“苏沐秋”的人打情骂俏,她问那个人想她没有,那边问她什么时候回去。
就算要暧昧,为什么不能只选择一个人呢?
乖乖向他走来吧。
讨厌的小骗子。
作者有话要说:写后半张的时候,脑子里一直再循环张靓颖的画心,手上还在写他俩推拉暧昧,写孙哲平让张佳乐过来吸引火力,其实我已经脑补了一个很多年后,女主和其他人(可以代入张佳乐或者苏沐秋或者随便谁!)在一块儿了,孙哲平被邀请喝喜酒,他就坐在台下看两人说结婚誓言的番外。
司仪问新郎,新娘美不美。
很久以前,秦夏和他们一块儿玩的时候,也披过床单搞怪在那边唱《女儿情》,“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一边对他抛媚眼。
当时他冷酷地戴上了墨镜,不给回答,张佳乐怕她尴尬,就捧场说美美美,徒弟最美。
然后现在他轻轻回答说,美。
(BGM:目光似月色寂寞,就让你在别人怀里快乐。)
她在台上,在十年前,都没有听到。
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啊青春疼痛文学DNA又动了,赶紧给它摁回去。
我非常喜欢这章的开头和结尾!希望你们也能喜欢: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