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计划李芳歆犹豫多时。
今日终于下定决心。
她要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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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腊月十八。
北齐历,嘉庆三年。
连着数月大雪,雾凇沆砀,积雪足有三尺深。好容易等到雪停,不少百姓出门采买置办存粮,街坊巷弄熙熙攘攘全是人。
直达皇城的日照大道上骏马嘶鸣,惊得寒鸦飞窜,枯树堆雪尽落。一辆油壁香车踏尘而来,外罩月华帷幔,所过之处雪飞风起。
马行至隆兴坊外,车上走下一女子,香色斗纹锦上添花大氅烈烈灌风,裙裳尾摆海棠花恣意绽放,如云吐雾,翩跹欲飞。
女子头戴帷帽看不清面容,搀扶她的几个媵人皆是柳亸花娇,引得路人纷纷侧目。侍卫们守在坊外,女子翩然入巷。
木氏糖水铺开在巷子尽头,僻静幽然。正门悬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牌匾,是先帝微服游历上京时亲笔御赐,铺子里的酒酿丸子还被提名为江洲“八珍玉食”榜第六。
李芳歆抬头仰望了许久。
她记得那时先帝带她溜出皇城,跑到这条巷子喝甜汤。回宫后她跟曦烨炫耀所见所闻,曦烨嘴上不以为意,却足足憋了三日没与她说话。
后来她再出宫,有好吃好玩的都会给曦烨带一份。直到先帝驾崩,曦烨登基,她从七公主晋升为北齐长公主。官家恩许她自拟封号,她大胆用了在李家时的闺名,“芳歆”。
一晃多年,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巷子周围是五米高的砖墙,冷风抚过青石斑驳的痕迹。墙头有藤蔓缘木而上,缠绕树间,披垂摇曳。
浓郁的香味令她入迷,“这个季节,谁家的紫藤开得这样好?”
“紫藤娇贵,除了咱们隆兴坊的大户梁国公府姜氏,再无别人能养了。”
糖水铺掌柜闻声而出,“姑娘,许久不见。”
帷帽下芳容面色淡淡,言辞听不出情绪,“姜家书香门第,有此雅兴不足为奇。可惜‘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百年世家也躲不过天命。”
“究竟是天命还是人为,不好说啊。”
掌柜朝铺子外头左右张望,小声道,“坊间都在传祁王案另有隐情!祁王是先皇八子中品性最温顺的,素以乐善好施名誉天下,当初平槐县洪水泛滥,他主动请缨前往赈灾,与灾民同吃同睡。如此至善之人,怎会罔顾百姓、贪污谋逆?”
李芳歆未有表态,媵人秋水却脸色骤变,脱口骂道,“官家下令禁谈此事,尔等刁民还敢乱嚼舌根,不怕衙门抓你治个诽谤罪嘛!”
掌柜吓道,“姑娘息怒,我也是听来往客人们胡说的。既有官家圣谕,往后我再不提了便是……”
李芳歆抬手示意他无妨,取出一枚雕花木笺,“掌柜的,劳烦照上面写的备全食材,另煮两碗酒酿丸子,五碟时令糕点。甜度按往日调配。”
“得嘞。姑娘前厅稍候。”
几枚金叶子落下,掌柜才算松了口气,帕子一甩往后厨去了。
秋水仍是闷闷的,“奴算是知道公主为何不把人请到宫里去了。这厨子嘴忒碎,进了宫,几颗脑袋也不够他掉的。”
李芳歆轻声笑道,“厨子好比手工匠人,研制菜式也需要灵感。倘若关在四方城内惶惶度日,便只能像官窑里的工匠烧出木讷呆板的瓷器。唯有当他们置身于尘世烟火,菜品才能生出灵魂。”
“如此说来,官窑出产的瓷器确实比不上抱月居的。”秋水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由生出万分感慨,
“当初公主与祁王殿下同在明夷书院丘师傅手下研习烧瓷技艺,后一起创办天下第一瓷偶坊‘抱月居’。可叹人心易变,终不似当年。”
李芳歆又沉默了。秋水识趣地闭上嘴,顺便在心底叹了口气——
半年来,公主仿佛变了个人。从前那般娇纵,如今却像个行将就木的老妪,寡言少语,往窗边一坐就是一整天。
一切都要追溯到嘉庆二年。
这年秋天,轰动京城的谋逆案以祁王狱中自尽,同党外戚梁国公府姜氏、广陵郡开国公府张氏满门抄斩为结局惨淡收场。
因祁王在民间风评极好,百姓纷纷为其喊冤。更有胆大者猜测,此案是官家为铲除异己残杀手足设计的圈套。
祁王是公主最尊敬的兄长,官家是公主嫡亲的弟弟。无论真相如何,对公主而言都是巨大打击。
那厢掌柜奉上果品,将几袋食材交由秋水收管。其中有两笼红木食盒,是他以特殊材质找工匠定制的,可保温现做鲜汤好几个时辰。
“仍是照例,这一笼未放糖的给姑娘,这一笼较甜腻给姑娘家中的幼弟。”
秋水接过食盒,心想,到底是一母同胞、血脉至亲,外头流言再甚,公主还是念着官家的。
官家喜欢隆兴坊的酒酿丸子,每逢出宫游玩,公主都会拐道来买,风雨无阻。
也不止清茶果品,诸如绝世佳酿、奇花瑶草、精巧机关……简直恨不得搜尽天下珍宝,呈奉御前。
外人都道公主擅邀圣宠,才能骄奢淫逸、权倾朝野。近身侍奉的秋水却心知肚明,公主是真心哄官家开心,为他缓解朝政压力。
官家对公主又何尝不是有求必应呢?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秋水不以为然。公主与官家自小相依为命,落魄时同衾而枕、相拥而眠,这份同甘共苦的情谊不是外人三言两语就能否决的。
李芳歆兀自拎过第二笼食盒登上马车。车驾沿日照大道折返皇城。
临行时,秋水道,“奴记着官家的玉清殿后头种着几株紫藤,公主若是喜欢,择日吩咐内侍省后苑勾当官在重华殿也种上。”
李芳歆拒绝,“玉清殿的不好。”
秋水以为是说品种不好,又道,“反正梁国公府查封了,干脆让人把他们家那棵藤树挪到宫里?”
“……不必了。”
李芳歆回眸望去,见藤花灿若云霞,婉转而绮丽,叹道,“古有诗云,‘惆怅春归留不得,紫藤花下渐黄昏。’紫藤本不该在隆冬开花,应是自知时日无多,才赶在败落前迎风盛放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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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璧香车驶入皇城,一行畅通无阻,无人敢拦。巷道寒风飕飕,宫墙下几簇殷红的腊梅迎寒绽开,芳香渗透在白雪里。
车内空间宽敞,李芳歆端坐于雪青灰长绒毯,案几上琉璃茶盏随着马车颠簸而颤动。
她的手心里,一颗珍珠大小的红药丸逐渐温热。
“岭南苗域秘产的蚀骨丸,世间仅此一枚。溶于水中,无色无味,顷刻之间腐蚀五脏六腑、血脉骨肉,令生者暴毙,死者化为齑粉。”
她手捧食盒,指尖毫无节奏地敲点着,眼底神色愈发黯淡无光。
当初官家赠她蚀骨丸时,怎么也想不到将来会被用在他自己身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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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传来暮鼓声,车过第二道宫门,换作步撵,一路行至皇城中央。玉清大殿外守着几排禁卫军,见来者仪仗,纹丝不动。
领头的男子披甲银装,眉眼不羁,姿色上乘,腰间长剑流光溢彩,格外招眼。
他打着哈欠上前,拱拱手,“官家有令,除禁中侍卫外任何人不准踏入玉清殿半步,违者斩立决。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请公主谅解。”
“卫小公爷,哦不,该称一声曹大人了。”
李芳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如今你在殿前司任殿前都副指挥使,你父亲卫国公统领三衙多年,曹家把禁卫军牢牢掌控在手中,真是好风光啊。”
曹瑀不卑不亢,“承蒙官家信任,曹家上下愿以肝脑涂地,守护官家与皇城。”
“好一个正气凛然的忠臣之将!”李芳歆欸道,“也不知当年是哪个百里闻名的花楼浪子,仗着亲爹是朝中重臣,整日拈花惹草、胡作非为……”
媵人们掩面窃笑。曹瑀绷不住了,眼里露出紧张的神情,“都是些陈年旧事,谁还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这么多姐姐妹妹们瞧着,公主快别取笑臣了。”
李芳歆也笑了。
张口闭口的“姐姐”“妹妹”,还是那个染遍京城娇花的混世魔王啊。
“本宫久病,半年未见官家,听闻官家每日下朝后便闭门不出,连侍奉的宫女太监都极少传召,本宫实在忧心。可否请曹大人通传,万求见官家一面。”
曹瑀犹豫半晌,才道,“目下高亓请来的巫祝正给官家驱邪,我父亲在旁守着,约莫还需半炷香时辰。”
“官家的病又犯了?”李芳歆皱眉。
官家自舞象之年起便有患了头疼的毛病,初是风寒潮雨天气偶犯,近年愈渐频繁。
“隔三差五闹一阵,非得见血才罢休,”曹瑀摁了摁太阳穴,苦恼道,“宫人们惧怕被提拔到玉清殿当值,干活都懈怠了。”
李芳歆拧眉不语。秋水忍不住纳罕,“那巫祝自称仙道神使,也无法根治官家的病吗?”
曹瑀连声呸道,“他算个□□毛的神使……”
大概自觉粗鄙,他尴尬地拍拍嘴,“高亓那厮,仗着巫祝之术能暂压官家病势,一介阉人几乎与臣父亲平起平坐!然而这么些年,眼见着官家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依臣看,高亓才是最大的邪祟!”
李芳歆默默听完这番义愤填膺的慷慨之词,唇畔浮起冰凉彻骨的笑意:“高亓是入内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又是昭元贵妃的兄长,官家自然偏宠他。曹大人御前奉职,还须谨言才是。”
“哼,一群献媚邀宠的鼠辈!”曹瑀嗤道。
这时,一个年轻的白脸宦官从殿内缓缓走出,身后侍卫七手八脚抬着几个担架,鲜血染红白布,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玉清殿内。
“赶紧抬走,别脏了贵人的眼儿。”白脸宦官拂尘一扫,福礼道,“奴才见过公主。”
李芳歆看也不看他,任由秋水搀扶下车。
宦官瞥见那笼红盒,习惯性掏出银针,“公主且慢。”
李芳歆顿了顿,“高先生连本宫也信不过了?”
高亓拱手,“公主卧榻半年,怕是不知玉清殿如今的规矩。”
“笑话,本宫长这么大还从没听人教过‘规矩’二字。甭说玉清殿,整个皇城的规矩本宫也可以不遵。先帝在世时如此,如今亦是!”
她骤然大笑,吓身旁秋水一跳。不过,总算是在她身上看到了曾经的影子。
高亓的脸色阴沉至极,斜眼见曹瑀双手环胸看戏般,嗓门尖起来,“曹大人就是这般看守殿门的?官家若有何差池,殿前司担待得起吗!”
曹瑀乐呵道,“我父亲在里头,能出嘛乱子?再说,连某些不三不四的外人都进去了,更何况官家的姐姐。”
高亓听出他的讥讽,咬咬牙终是一言不发。回眸望去,那翩然的身影已经踏入殿中。
云顶玉璧,琉璃朱瓦;流水潺潺,白雾氤氲。玉清殿宛若仙境阆苑,不失矜贵帝王之气。
李芳歆轻挥衣袖,殿门微微敞开。
风起帐舞,腥重的血味压抑得人喘不过气。端坐在龙座上的男子鹰眸微眯,一袭黑袍气势逼人。
他身旁立着一须眉老者,饱经风霜却雄风正盛,硬朗的八字眉不怒自威。正是卫国公曹卫明。
殿内看似只有两人,但李芳歆隐隐察觉四方应该藏着不少精兵,蹲在四方暗处窥伺着。
压抑凝重的环境令媵人们迈不开腿。李芳歆让她们侯在外头,独自进殿行礼。
“阿姐,为何站着离孤这么远?”东方曦烨突然开口,
“那些死人,是不是吓到阿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