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末,云府。
昨夜下了半宿的雨,天色将明时才堪堪止了。雨水将六月初刚冒出头的一丝暑气又压了回去,被打散的落花铺了满地。
紧接着,又被几双脚匆匆踩过,余香彻底融入了土里。
“二小姐可醒了?”
云府主母身边的掌事妈妈宋妈妈,站在已经打开的门前探了探头,见隔间的屏风已经收了起来,云舒璃正坐在梳妆台前,由丫鬟梳着头,便抬脚进了门。
听到声音,云舒璃放下手里的梳子,站起身走出里屋,朝着宋妈妈客气点头,“宋妈妈。”
以往踏入这一方小院子的次数屈指可数,且向来少有好脸色的宋妈妈,难得回了礼,从身后丫鬟的手上接过托盘,放到桌上。
托盘内是一套崭新的喜服,红的刺目。
“这是二小姐您三日后大婚要穿的喜服,您得空试试,若是有不合适的地方,好及时改。”
闻言,云舒璃身后的丫鬟率先红了眼眶,轻咬着唇看向自家主子。
云舒璃面上倒没什么波动,轻声应下了,“好,有劳宋妈妈。”
这不哭不闹的态度,引着宋妈妈抬头多看了这位二姑娘几眼,一看竟还有些移不开眼。
眼前人不过十五六的年纪,身上还穿着未来得及换的白色寝衣,露出的脸颊脖颈肤色胜雪,巴掌大的鹅蛋小脸,五官生的也是精致秀气,眼下一颗小小的泪痣,更是增添了一股说不出的意味。
这位二姑娘同她不得宠的姨娘,以往都是这府里最没存在感的存在,不曾想不知不觉间,竟已长的如此标致模样。
只是,可惜了。
宋妈妈只惋惜了一瞬,便又恢复了虚假的客气,“二姑娘客气,话已带到,奴才便回去复命了。”
送走了宋妈妈,云舒璃看着一旁大红的喜服,面上的笑意终究还是淡了下去。
三日后,便是她的大婚之日,这寻常女子最为期待和憧憬的日子,对云舒璃来说,却只是一场前途未卜的被动交易。
云舒璃偏头看了一眼近几日给她屋里新换的松木骨花鸟屏风,以及壁几上新添置的成色上乘的瓷瓶钟罄,带着淡淡嘲讽的扯了扯嘴角。
事到如今,表面功夫还做的这样好,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了这桩亲事背后的事实了似的。
云舒璃心里知道,以前世代皇商世家,又深受重用赏识,堆金积玉,富贵逼人的云家,到这一代,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云家如今的家主,也就是云舒璃的父亲云伯商如今只在户部挂了闲职,光靠那俸禄连吃穿都不够,更别说弥补亏空。
偏生里头的当家主子们还不清醒,等到内忧外债临到头了,才终于慌了神。最后为了万两银子,同尚书薛家结了亲事。
说是结亲,其实是为了薛家久病在床的老太太冲喜。否则,以云家的家世,就是再倒退几年到昌盛时期,也是不一定能攀得上的。
其实就算是为了冲喜,凭着薛家的家世,也不缺人家上赶着去,至于为什么最后落到云家头上,则是这亲事的另一位对象,薛家大公子薛沉。
这位薛家大公子听说从小身子不好,性冷,寡言,又极少露面,单这些倒也没什么,最重要是,据说薛家为了给他说亲,曾拿着八字去算了一卦,也不知是哪里传出的消息,说是有克妻之相。
父母辈的人都信这些,这样一来,那些原本有些心思的人家,都纷纷望而却步。
毕竟人家可是尚书府的公子,能攀上亲的,多少有点身份。同样,有身份的人家,更在意这些,庶女尚书府定不答应,嫡女自己也不舍得。
云伯商自然也一样,云府嫡小姐也就大夫人房里那一个,云伯商舍得,大夫人也不肯。
不过他到底多了一分商人的狡猾,以及比一般人低的底线。
庶女嫡女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换个娘不就成了。
“二小姐……”
一旁的丫鬟瑞儿见自家小姐出神的模样,心里一阵无力的抽疼,声音都带上了哽咽。
云舒璃回神,无奈一笑,转过身来轻点了一下瑞儿的额头,“别担心,我没事儿,过了这些天,我也早缓过来了。快过来替我梳头吧。”
坐回梳妆台前,云舒璃拿起梳子,轻梳着自己的发尾,不着痕迹的将眉间的阴郁压了下去。
云舒璃虽从小在这府里低调谨慎的长大,却并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相反还挺看的开。
她不过一个没有背景的庶女,以她那刻薄嫡母的性子,就算没有这桩婚事,八成也是要将她送给哪个比她还大一轮的官老爷当个小妾。
相比之下,这桩婚事对她来说,反倒也不算多差了。
况且,她也不是全无条件。
梳好头,换好衣裳,云舒璃并未在屋里用早饭,而是带着瑞儿,去了柳姨娘的院子。
嗯,现在也可以称作二夫人了。
云舒璃的亲生母亲在她八岁时便生病故去了,此后云舒璃便记在了柳姨娘名下,一直抚养到现在。
柳姨娘也是个可怜人。据说同样是因为样貌出众,被云伯商强抬进府的,彼时身上甚至已经有了婚约,可惜终究抵不过强权。
云伯商年轻时因为是家中独子,又家底丰厚,是个典型的纨绔子弟,流连花丛,喜新厌旧。
新鲜劲儿一过,有名分的随意往后院一丢,没名分的,更是连姓甚名谁都不记得了。
柳姨娘和云舒璃的母亲也一样,很快就成了后院无人问津的两个妾室。
不过她们俩都不是自怨自艾的性子,没了争斗,倒也落个清静。
云舒璃的母亲早就对云伯商死了心,柳姨娘的心更是从不在他身上,两人的祖籍又都是江南,很快便成了知心好友。
柳姨娘没有孩子,便从心底将云舒璃也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至今她的额头上还有一道,为了救意外落水的云舒璃而留下的伤疤。
同样,云舒璃也从心底将柳姨娘当做了自己的第二个娘亲。
所以在云伯商提出将她转记在大夫人名下,好成了这桩亲事时,云舒璃知道反抗无用,索性抓住了这个机会,提出让云伯商抬了柳姨娘的位份。
云伯商这会儿还指着她牟利,自然不会不答应。
其实按云舒璃想的,最好直接抬了柳姨娘为平妻,这样她自然也是嫡出了。可转念一想,就算云伯商真答应了,大夫人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大夫人小动作多的很,柳姨娘性子弱,自然是斗不过大夫人的。
侧室也好,不扎眼,足够让柳姨娘安享后半辈子了。
柳氏的住处就在云舒璃的院子的旁边,云舒璃刚一进门的时候,便听到里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云舒璃眉间微皱,看向正从里屋出来的,柳氏的女使芸香。
芸香见云舒璃来了,松了口气般,福身行礼,小声道:“二姑娘快劝劝二夫人吧,二夫人这些日子夜里总睡不安稳,昨日又受了风寒,还不肯吃药,这……”
云舒璃默然,不用芸香说,她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了,把药给我,你先下去吧。”
“是。”
云舒璃端着药进了里间。
柳氏正靠坐在床上,掩唇轻咳。
柳氏的模样是典型的江南水乡出来的女子模样,纤细温柔,因受了风寒而发白的面色更显憔悴,微微泛肿的眼眶看着云舒璃心中揪着疼。
听见脚步声,柳氏还以为是芸香去而复返,皱眉摆了摆手。
“我不是说了我不想喝么,快端走吧。”
“二娘……”云舒璃无奈出声。
柳氏抬头,见是云舒璃,脸上的抗拒顿时转变为惊喜,“璃儿?你来了芸香这丫头怎么也不通传一声……”
“是我让她不要说的,免得二娘你又瞒着我……”
云舒璃端着药碗坐到床边,语气难免带上了担忧和嗔怪,“二娘都这么大的人了,别总让女儿担心,快把药喝了吧。”
柳氏向来拿云舒璃没办法,见云舒璃一副看着她喝的模样,又心暖又无奈,只好伸手接过药喝了下去。
云舒璃这才满意,替柳氏掖了掖被子。
“这才对,就算是为了璃儿,二娘也要好好照顾自己的身体才是。”
云舒璃如往常一般细细叮嘱,可她的语气越是平静,柳氏就越是心疼。
欲言又止几次,柳氏最终还是不死心地开了口:“这事儿,真的没有别的法子了么?”
云舒璃手下动作微微一顿。
柳氏握住云舒璃的手,“璃儿,若实在不行,你就找机会逃吧。这些年二娘多少也攒了些银钱,还有你娘留给你的一些首饰,带上这些跑得远远的,总够活上大半辈子的了。”
云舒璃的停顿只是一瞬,闻言,无奈地笑了起来,“二娘,你瞎说什么呢,我走了你怎么办?还有孟叔,他们怎么办?”
云舒璃低低道:“我在这世上在意的亲人本就不多,离开了你们,我一个人怎么过的下去。”
柳氏将要出口的话,因为这一句,止在了喉间,少顷,又低低的啜泣起来。
“我苦命的女儿,这可怎么是好……”
云舒璃往柳氏近前坐了坐,撒娇似的靠近柳氏怀里,轻声安慰:“二娘,别担心,外头的关于薛家公子的什么传言,毕竟也只是谣言而已,当不得真,我也不信这些。”
“纵然如此,这位薛公子与云家素来少有来往,样貌性格一概不知,又是为了冲喜才结的亲,这……”
“就算是为了冲喜,那也是明媒正娶过门的。”云舒璃道:“薛家毕竟是显贵之家,且除了这一桩,还并未出什么后宅不宁的闲话,想来只要我嫁过去安分守己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在云家这么多年都熬下来了,再难还能难的过在云家不成。
而且,其实那位薛家大公子,云舒璃倒也并非从未见过。
云舒璃忽地想起半个多月前,在尚贤楼二楼廊外,透过恰巧打开的雅间大门,无意瞥见的那一眼。
彼时云舒璃并不知道那时谁,只是正好路过,无意偏了一下头,便看到了坐在雅间里的男子。
坐在里面的男子眉目微敛,面貌极为英俊,惹得云舒璃不自觉多看了一眼。
不成想只这一眼的功夫,里头的人便忽地抬眼看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