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风前夕

无论之前有什么过错,富尔克至少是一个合格的国王。他面对的首要问题就是管理安条克。博希蒙德二世在前一年与土耳其的战斗中身亡,安条克公国从此没有了首领。作为耶路撒冷国王,富尔克有权成为这个北边国家的摄政,但是他明智地拒绝了。安条克对于十字军国家的重要性过高,不宜由耶路撒冷的国王来统治,而需要由某个统治者一心一意地管理。博希蒙德二世留下了一个9岁的女儿,所以富尔克指派了一个30多岁的新来贵族与她成婚。这个贵族名叫普瓦捷的雷蒙德,他会很快让十字军国家陷入混乱。

稳固北方之后,富尔克转向南部海岸的最后一个主要威胁。阿斯卡隆的堡垒仍然由法蒂玛王朝控制,由于它在海岸的卓越位置,这里可以随意登陆军队实施劫掠。王国放任这个安全漏洞——更不要说它对商业贸易的长期破坏——已经太久时间了。

不幸的是,富尔克没有足够的军队,无法迅速攻破城堡,而围困则更不现实。尽管耶路撒冷王国海岸线绵长,但它缺少舰队,因此无力阻止物资或增援抵达阿斯卡隆。然而,富尔克是个有耐心的人。如果不能从海上阻止对手,那他可以退而求其次。十字军在阿斯卡隆的陆路上建了一系列堡垒,使得想进出这里变得几乎不可能。法蒂玛王朝原本可以把军队派到耶路撒冷王国的中心地带,但在一系列城堡垒的守卫下,他们也只能困在城中。

最后为了防备守军突袭,富尔克把大部分城堡转交给了医院骑士团,如此一来,就能把十字军调去做其他事了。阿斯卡隆如今已经被孤立,需要埃及不断运送物资才能维持运转。它就像一个缓慢腐烂的水果一样,陷落只是时间问题了。

富尔克能想到这么一个办法,实在是王国之幸,因为其他地方正迫切地需要军队。阿勒颇传来了令人沮丧的消息。赞吉的长老和信众们正在鼓动人们发动新的圣战,把十字军全部赶下海。他们号召所有虔诚的穆斯林放下私怨,对异教徒发动战争。无论是欺骗、刺杀还是正面应战,为了胜利,只要必要,什么手段都可以采用。所有穆斯林要统一战线,直到最后一个基督教的入侵者屈膝跪下。

对赞吉而言,这种宣扬很大程度上是政治上的故作姿态。征服阿勒颇和摩苏尔,已经让他成了近东最强大的穆斯林领袖。但竞争对手近在咫尺,尤其是大马士革的埃米尔。如果赞吉可以把那座城市纳入掌控,实力就将远超卡布卡的巅峰时期。他试图把自己打造成信仰的捍卫者,为霸权做好准备。只有整个伊斯兰教世界在他的统治下联合起来,他才会去完成消灭基督徒的艰巨任务。

对十字军而言幸运的是,大马士革比赞吉预计的更难攻打。多次围攻之下,城市依然矗立,这无疑有损于赞吉的声望。不过到了1137年,大马士革已经岌岌可危,守军的战斗力明显下降,而赞吉的又一批大军已经开始了整备工作。此时,拜占庭恰到好处地入侵了阿勒颇,推迟了赞吉势在必得的进攻。得此喘息之机,绝望的埃米尔派出了信使,向富尔克乞求援助。

这次请求和富尔克的回应,标志着十字军国家出现了一个重大转变。到此刻为止,第一代十字军已经死去很久了。他们的儿子和孙子在东方长大,变得很不一样。在十字军国家的城市里,民族和宗教混杂,西方人永远是少数。欧洲的风俗和习惯已经与当地的传统杂糅在一起,或是渐渐为人们所淡忘。这些人只知道他们住在一个充满不确定的地方。正如一位编年史作者所写:“我们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出生之地……”当他们去欧洲旅行时,会发现尽管自身的血缘和头衔无可挑剔,但他们对西方人而言过于东方了,而对东方人而言却过于西方了。

那些在十字军国家成长起来的人会无望地发现四面都是人数远超己方的敌人。他们得出的结论和拜占庭人一样。穆斯林是永远的邻居,最好的策略就是让他们永远保持不和,一旦他们统一起来,所有的生存希望就要破灭了。因此,收到大马士革埃米尔的求救信后,富尔克的许多顾问都力促他伸出援手。

那些刚刚从欧洲过来的人对此类想法充满了厌恶。新来的移民和当地长大的人,在外交观点上存在着巨大的鸿沟。发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是为了从偷走圣地的伊斯兰教政权那里夺回它,而不是为了和穆斯林做交易。这些人是反对基督的,从小亚细亚到西班牙的基督教领土还被他们的军队占领着。这样的敌人需要与之奋力作战,直到他们被彻底打败为止。十字军的国王率军帮大马士革的穆斯林首领守城,实在是太过分了,那可是圣保罗成为基督徒的城市。

但富尔克很清楚王国当下的实力,明智地选择了驰援大马士革。由于富尔克反应很快,美索不达米亚的起义又分散了赞吉的注意力,这次战役很成功。不过,尽管十字军国家的当地人和他们借以补充人口的欧洲新来者之间分歧越来越大,但伊斯兰世界的分歧却在逐渐弥合。

到1137年,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可以阻碍赞吉的统治了。内部的不和已经暂时被压下,叛乱的领袖都遭到诛灭,顺从的人都各安其位。甚至连大马士革都被顺利地中立化,这里发生了宫廷政变,成立的临时政权对阿勒颇更加友好。如今,十字军国家已经没有了可以依赖的盟友,也没有了可供贿赂的捣乱领主。赞吉已经开始筹划大规模的进攻,要把这些异教徒赶出中东了。

赞吉的目标是叙利亚北部的十字军要塞巴阿邻(Baarin)。如果他能控制这里,就能阻止十字军的扩张,破坏十字军国家南北方的通信。富尔克国王别无选择,只能防守。两军在6月一个闷热的下午展开了交锋,结局十分惨烈。耶路撒冷王国的军队几乎被全部消灭,富尔克差点被俘虏。在要塞无条件投降,且有流言称十字军援军正在赶来的情况下,赞吉才放幸存者安全离开。

撤退的守军运气不错,因为赞吉并不总是这么仁慈。当年早些时候,在位于现今黎巴嫩的一个城堡,守军在赞吉答应保全他们性命的情况下投降了。在向《古兰经》发誓会放守军离开之后,赞吉收缴了守军的武器,活剥了首领,吊死了剩下的人。

无论保全性命的十字军有多么庆幸,也掩盖不了经此一役,耶路撒冷王国再也无力进攻的事实。在剩下的统治时间里,富尔克把重心放在了重整军队上,但他原来的劲头已经不复存在。北方的贵族们又开始了争吵,而富尔克尽管还不到50岁,却没有了约束他们的精神。接下来几年中,他试图让自己重新恢复活力。1143年,妻子梅丽桑德建议去阿卡度假,欣赏美丽的乡间景色。打猎时,国王的侍从惊起了一只兔子,富尔克骑马去追。突然,马失前蹄,把富尔克和背后的包都掀了下来。国王率先着地,随后沉重的马鞍狠狠砸到了他的头上,以致“他的脑浆从耳朵和鼻孔中涌出”。昏迷3天后,富尔克撒手人寰。

富尔克之死,让王国的控制权落到了妻子梅丽桑德和13岁的儿子鲍德温三世手上。尽管女王聪明而有能力,但王权的影响力已经衰退到了危险的地步。在十字军国家中,耶路撒冷王国的地位已经不再那么超然。富尔克统治的最后几年里,其他几个国家只是理论上还以耶路撒冷王国为尊。现在掌权的变成了女人和小孩,北方的贵族们几乎不可能再服从命令了。

远在阿勒颇的赞吉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一直关注着十字军国家的分歧,也很清楚十字军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脆弱。他正式发出了圣战的号召,埃米尔们在压力之下纷纷派出了自己的部队,大军开始向东北方向挺进。

赞吉这个目标是精心选择的。埃德萨伯国一直是十字军国家中最脆弱的一环。这里地处十字军国家的最东部,领土的三面都被充满敌意的穆斯林环绕。对赞吉来说更妙的是,埃德萨的领主约瑟林二世是一个自负而顽固的人,近来与唯一的基督教邻居安条克公国的普瓦捷的雷蒙德产生了激烈的矛盾。由于安条克公国明显强于埃德萨伯国,所以雷蒙德强迫约瑟林臣服于他。约瑟林二世决不容忍这种侮辱。两人在任何事务上都要互相干涉。安条克需要新的牧首,约瑟林就去支持另一个候选人;雷蒙德去进攻当地的一个埃米尔,约瑟林就与那个埃米尔签订了停战协约。

这两人的合作是灾难性的。1144年晚秋,约瑟林带着大部分军队离开了埃德萨,去支持他新拉拢的穆斯林盟友。出发不久,上气不接下气的信使就找到了他,告诉他伊斯兰教的大军正在攻城。赞吉选择了一个完美的入侵时机。

为了避免自己的有生力量被全部消灭,约瑟林没有冒险回援,而是让主教坚守城市,自己惊慌地向安条克求援。难以置信的是,雷蒙德拒绝帮忙。他为什么要帮助一个甚至连口头上都从未表达过一点儿敬意的封臣?在他看来,约瑟林只是在坐享其成罢了。这种令人震惊的狭隘决定了埃德萨的命运。约瑟林随后向耶路撒冷的梅丽桑德女王求援,但她离得太远了。等到援军出发的时候,埃德萨已经脆弱不堪。

主教尽了最大努力巩固城防,但是城墙上的人手太少,经验也不足,支撑不了太久。赞吉的弩炮不断轰击着城墙,工兵则在地下挖出了条条隧道。主教用尽各种办法,坚持了一个月,但城墙终于还是在圣诞节前一天崩塌了,穆斯林大军潮水一般涌了进来。

人们再也没有了抵抗的念头,只想逃跑。拥堵的街区成了死亡陷阱,数千人因为踩踏或挤压窒息而亡。另有数千人被赞吉的部队杀死。他们呈扇形散开,收割了所有逃得不够快的生命。主教徒劳地想要维持秩序,却成了刀下的第一批亡魂。最后,赞吉下令停止杀戮。他们就地解决了那些还在呻吟的伤者,把所有还活着的市民赶到了一起。第一个十字军国家的首都埃德萨,如今是赞吉的了。

事后来看,赞吉获得胜利在情理之中。他的资源和战斗经验都胜过对手,指挥能力也要强得多。另一方面,十字军愚蠢又不和,实力处于历史最低点。赞吉选择了一个恰当的进攻时机,造成了最大的伤害。城市几乎没有设防,领主与邻国交恶,耶路撒冷的统治者则是女人和小孩。唯一的意外是守军居然坚持了4周之久。

埃德萨的陷落让穆斯林难以置信地欢呼了起来。对他们来说,这几乎是一场奇迹般的胜利。尽管十字军战无不胜的光环已经淡去许久,但十字军国家在中东地区的存在依旧被视为难以撼动的事实。然而现在,赞吉已经证明并非如此。十字军国家也不是永存的。在法兰克人邻居的骚扰下长大的那一代穆斯林,如今也可以尽情畅想所有基督徒都被赶到海里的那一天了。

对基督徒来说,埃德萨的陷落是一场令人困惑、难以理解的灾难。甚至连雷蒙德也意识到自己的做法带来了毁灭性的后果。无论安条克亲王与约瑟林的争吵有多么激烈,埃德萨依旧为穆斯林大军的劫掠和入侵提供了缓冲机会。现在埃德萨没了,安条克将直接暴露于无情的进攻之下。

如今,十字军国家的命运已经掌握在了赞吉的手中,而他的目标清晰得令人胆寒。他在埃德萨的做法,给十字军国家的每一个东征者发出了信号。城破后的几天里,征服者放走了当地的百姓,却留下了“法兰克人”。男人和较为成熟的男孩被迫跪下,然后遭到了残忍的杀害,女人和剩下的孩子则被卖去当奴隶。赞吉的领土里,没有西方人的容身之地。

为了让所有人记得他的伟大胜利,赞吉把自己的旧头衔“阿塔贝格”换成了“国王”和“征服者”。圣战的号角已经吹响,是时候把十字军国家从地图上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