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7章 结庐在人境

徐景昌睡了一觉,起来就找人详细问了济南这段时日里发生的事,然后若有所思。

天色微黑,徐景昌去找到了方醒。

方醒正在写文章,见徐景昌来了也没停下,于是徐景昌就凑过去看了一眼。

然后……

“你疯了!”

——唐宋非亡于外敌,覆灭它们的乃是贪婪和承平日久的懈怠!

“……士绅的贪婪永无止境,他们对土地和奴隶的渴求几可毁天灭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府兵制乃是前唐所以兴盛之因,亡于兼并!”

“……前宋不遏兼并,士绅豪强贪婪,荆公一败,生机全无……”

“……及至我朝,初期土地尚多,百姓得以安居。如今兼并重来,流民四起……”

“……赋税乃一国之根本,太祖高皇帝允寒门学子减免赋税劳役,至今已成兼并利器……避税之法门,蔚为壮观!”

“……寒门,吾今观之,大明士绅俱是寒门,想必家中无隔夜之粮,于是巧取豪夺……”

徐景昌苦笑道:“那些读书人要和你拼命啊!”

方醒把毛笔搁下,叹息道:“我见过许多百姓,麻木!看到的都是麻木,定国公,你锦衣玉食,去看看吧,那些就是大明最重要的一部分人,他们麻木,我辈再努力有何用?”

徐景昌今天的投名状不错,所以方醒愿意给他分析一番。

“朝中想必是暗流涌动,大部官员都不会赞成免除士绅优待,不,是强烈反对,只是他们暂时在看着,就等着我这边出点差错,闹出大事,然后他们就会群起而攻之,就算是文皇帝再生,也要为之变色!”

暮色降临,书房里有些昏暗。

徐景昌看了一遍方醒写的文章,头痛的道:“那文皇帝在时你为何不动?哦!我知道了,你必然是知道文皇帝不肯贸然行事,所以一直等到了现在,可……当今陛下的威望……”

方醒把那张纸拿过来,叫了小刀进来,让他把文章送给王裳,然后让人送来饭菜,和徐景昌在书房喝酒。

徐景昌喝了几杯酒,突然拱手道:“德华,哥哥我佩服你!”

方醒摇摇头,吃了一片牛肉,觉得徐景昌的嘴也算刁,果然不错。

有人提着灯笼从外面走过,光影把外面一棵小树的枝叶映照在窗纸上,看着如鬼怪在张牙舞爪。

徐景昌看着窗纸外的影子渐渐暗淡,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祖父。

“文皇帝始终在盯着北方,那才是大明的大敌,所以他需要稳住大明内部……”

方醒看了徐景昌一眼,觉得这货以往一直在藏拙。

能说出这番话的人,自然不是蠢货,那么徐景昌以往表现出来的言行,多半是带着自污的性质。

徐家功勋太大,而且还一门两国公。

这样的国戚,若是再把手伸长些,帝王大抵就要睡不着了。

那么每一任帝王都要把徐景昌提溜出来威胁一番,这大抵是双方的默契吧。

徐景昌的眼中闪过回忆之色,笑道:“当今陛下信重你,所以你破釜沉舟来行此险事,若是事败,你大抵是要举家远遁了吧?”

方醒举杯相邀,两人喝了。

徐景昌见方醒不回答,就说道:“你想挡在陛下的身前,一力承担此事,就算是事败,陛下还能出来收拾残局,大明也不会陷入困境之中。只是那些士绅大抵是要越发的嚣张了。”

“你够意思!”

徐景昌举杯,感慨道:“一力担之!”

“你能代表勋戚?”

方醒把毛笔在笔洗里清洗干净,然后挂在笔架上。

徐景昌尴尬的道:“陛下的意思就是这个,只是你知道的,勋戚之间也得要利益,没有利益,那是随时都会翻脸的。”

看到他有些歉疚,方醒说道:“都是利益使然,我也是。”

徐景昌更尴尬了,方醒的利益是大明,而勋戚的利益是自己,这个一对比就高下立判,他觉得自己比方醒矮了一头。

“他们下面会怎么做?”

“怂恿那些投献的农户闹事。”

“他们目前还在观望着,想看看事情有没有转机。还有,他们更想看看这个政策推行到整个大明之后的反应,他们……”

方醒讥诮的道:“他们都喜欢让别人先动手。”

徐景昌心中一震,说道:“那……会很麻烦,那些农户闹事,只要有人点一把火,随时都会遍地烽烟。”

方醒指指门外,当先出了书房。

几天前的一场大雨把夜空洗的干干净净的,星宿闪烁,四处寂静。

深秋,百花凋零。

天气一冷,树上的鸟窝就多了些。

方醒站在树下,听着偶尔一声小鸟的呢喃,觉得万籁俱静不在于地方,而在于你的心。

“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可惜我却对佛道都不感兴趣。”

方醒摸着树干,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了树上的鸟儿入睡。

“我蛰伏这段时日,只是想看看,看看大明的各个阶层。”

鸟儿的呢喃停住了,方醒松开手,仰头看了看,然后退后几步。

“很累?”

徐景昌觉得方醒就像是一个孤独的战士,在向着一个庞然大物发动冲击。

方醒点点头,说道:“是有些累,不过我喜欢这样的日子,使命感在摧动着我不断前进,我想在我临死前,一定会为这一段日子感到骄傲。”

徐景昌突然感到了些许悲哀。

“他们不会轻易服输,你……慢慢来吧,要不然干脆用大军震慑,不服的都杀了!”

方醒摇摇头,知道这是徐景昌安慰自己的话。

“那得要杀多少人啊!现在可不是乱世如麻,杀光了,人都被杀怕了,到时候可以安稳一阵,可大明却再无……灵魂!”

“我不想看到一个只知道利益的大明,天下噤声又如何?杀光了那些人,百姓也怕了,由此皇帝就是个孤家寡人,百官如行尸走肉,百姓……我想那不是我心中的大明。”

“至少得有……连带的话,至少几百万人吧。”

徐景昌打个寒颤,觉得自己刚才的话太过信口开河。

真要在大明杀几百万人,那场面无人敢去想象。

方醒微笑道:“这不是大明的路,所以现在咱们要做的就是……”

“去和百姓解释?”

“不!”

方醒抬头看着苍穹,说道:“要让百姓知道,一税制将是未来大明必行的政策!”

徐景昌别过脸去,不自在的道:“你这是在掘根,连勋戚都得被影响,以后再想去兼并田地,怕是连我家都不成了。”

“天下与你,孰轻孰重?”

漫天星光下,方醒皱眉道:“小河水满,大河才能行船。”

徐景昌无所谓的道:“我家的钱财够多了。”

方醒无奈的道:“别把你这个想法交给子孙,丢人。”

徐景昌只是摇头,他是勋戚,子孙大抵很难得到重用,所以装个土豪倒也不错。

“你来的正好,我要马上回京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