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没有春天的野兽

一 为太子而战

杨震倒了,樊丰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他自以为,江湖正统流派的士大夫们,再也不会有谁敢出来跟他单挑。

而像陈忠这种货色,他虽挂着儒士的名号,跟他们也不是同一战壕的。这种有理想但没骨气的东西,迟早会被他们招安,跑不掉的。所以,根本就不用担心他在背后搞什么小动作。

不过樊丰睡醒,还得继续干活。身在深宫里,总是有吃不完的饭,搞不完的阶级斗争。接下来,他还得替阎皇后搞掉一个人,不然留下祸患,将来大家都不好过。

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年纪虽小,但威力无穷,他的名字就叫刘保,时为刘祜太子。

说起来,刘保这孩子挺可怜的。

当初,其母李氏刚生下他时,就被阎皇后盯上了。阎皇后无子,她没有马皇后的胸襟,更没有窦皇后的心计,做事只管结果不管过程。所以,为了怕早生贵子的李氏将来抢了她饭碗,二话不说,直接就派人端了一杯鸩酒过去,把人家搞死了。

一晃好些年就过去了,她先是希望,接着是失望,最后变成了绝望。

她绝望的是,可怕的时间终于证明她没有生育能力。更绝望的还有,刘保一年年在长大。如果有一天小树长成了大树,想连根拔起,就有难度了。

所以她认为,必须在刘保成年之前,把他废掉。

当年窦皇后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也杀了人。问题是,她鸩占鹊巢,抢了人家的孩子来养,多少还有点情义。但是,阎皇后竟然连养的心情都没了,可见这女人脑袋是多么不够用。

阎皇后对刘保放弃了抚养权,这十年来抚养太子的任务,就落到了刘保的奶娘身上。奶娘,奶娘,有奶就是娘,时间久了,就变成了亲娘,刘祜对他奶娘的态度就是一个例证。

这样的话,麻烦就大了。

阎皇后将樊丰这帮跑腿的找来,商讨计策。他们讨论来讨论去,都一致认为,现在最危险的人,不是刘保,而是他的奶娘。

坏孩子都是大人教出来的,只要搞死奶娘,稳住还未谙世事的刘保,应该不是问题。

他们说完,就分工行事了。

没想到,就在这时,刘保的乳母自投罗网,撞到刀口上来了。事情是这样的,刘保惊病不安,到父亲刘祜的乳母王圣那里暂住。王圣是什么东西,刘保的乳母是知道的,待在这老女人身边,绝对不安全。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她给王圣提了个意见,说您老人家住的是新房,太子不应该久居,久居会犯了土禁,不如就先回去吧。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刘祜的乳母,就是刘保的半个奶奶。刘保的乳母可是半个母亲。这半个母亲跟那半个奶奶抢太子,理论上说那是找抽。

于是乎,王圣就联合樊丰等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刘祜那里告状。

具体告了什么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刘保的奶娘以及一个长期替刘保管伙食的,一同拉出去砍了。

砍完了以后,樊丰负责观察刘保,看太子有没有啥心情变化。

不观察不知道,樊丰竟然发现,刘保对奶娘的死愤愤不平,有点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架势。突然地,一股不祥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太子长大了。

樊丰急忙去找阎皇后汇报情况,阎皇后一听,心里一惊。

看来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不把刘保废掉,睡觉的时候都觉得头上悬着一把刀,这日子哪儿能过踏实呀。

三十六计,废为上策,就这么干了。

但是,要废掉刘保,还须得刘祜这个当爹的点头才行。但是怎么让刘祜答应这事,实在有点悬。

对于外人,你樊丰爱搞谁,反正都不是割自己身上的肉。可刘保毕竟是刘祜的亲生儿子,都是心上的一块肉呀。

所以,必须好好研究研究,想出一招好计才行。至于想什么好计,那就不是阎皇后的事了。她没那个脑袋,留给樊丰去折腾吧。

樊丰马上又回头找刘祜的乳母王圣。

刘祜是王圣看着长大的,孩子有几根筋,喂奶的奶娘心里多少是清楚的。还有孩子爱听什么,爱吃什么,爱玩什么,她可是了如指掌的。而且,刘祜这些年来,之所以有惊无险地渡过种种难关,乳母是出过力的。

由此推出,这个看惯了后宫争斗的乳母,她不是灭绝师太,但身上肯定有着灭绝师太的绝世武功,对付刘祜,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还记得刘祜的父亲刘庆,当初也是太子的他是怎么被废的吧。对手窦皇后指派他说他脑袋有病,是个神经病。刘炟竟然就从了,然后下诏,公开说太子刘庆是个神经病,没有理政能力,把他废了,换上刘肇。

有这个经典案例,作为学习教材,王圣女士就容易入手了。她就跑到刘祜那里常说太子坏话,说什么,没人知道,但我们可以猜。

我猜应该是这样的:樊丰向王圣传达了阎皇后的意思,说要废太子。王圣也发现了,这太子刘保向着他那半个母亲,跟自己这半个奶奶不搭调,留着也是个累赘,干吗受这个气,不如将计就计了。

由此,王圣在刘祜耳边吹,意思大约就是,我一大把年纪了,养大了老爹,老爹还对我好。现在好心收了太子,太子竟然都不向着她,只向着那死去的乳母。你说,这气不气人,再这样气人,我还能活吗?

就这样,经王圣这么一煽风,刘祜就来脾气了。他叫嚣着要废太子,给他点颜色瞧瞧。

刘祜不是喊喊过瘾的。

经过吃奶帮及身边一堆跑腿的不断鼓吹,他真要行动了。不过要废刘保,还得走一个程序,即开会讨论,汉朝诸部部长通过了才行。

开会就开吧,樊丰没意见,阎皇后也没意见,外戚耿宝更没意见。

他们一致认为,刘保被废已是板上钉钉。理由很简单,杨震死后,后继无人,也不见什么高官出来喊冤闹事,一切平静得很。所以,在他们看来,只要是皇帝首肯的事,汉朝那些拿来摆设的众卿,也会点头通过的。

事情果然会顺利进行吗?

会的,绝对会的。包括刘祜在内,没有人相信决议会通不过。

但是,等到真正开会时,他们全都傻眼了。

开会这天,众多高官们都来了,会议由大将军耿宝主持。

插句话,杨震死后,最受益的是外戚耿宝。人生在世,来得快不如来得巧。刘祜母亲早死,一直由嫡母耿姬照顾,俩人感情特好。作为耿姬哥哥的耿宝,身为国舅是赶上好时候了,因为他参与弹劾杨震有功,刘祜任命他为大将军。

今天,这姓耿的开场白很强盗,一开口就提起了乳母夺太子之阴谋,说这事刘保脱不了干系。为了惩罚这个小朋友,要废掉他的太子位,给他长点记性。

耿宝话语刚落,有一个人马上站起来,叫道:“你就扯淡吧,要想废太子,首先过不了我这一关。”

满堂的人都被这声音震了,耿宝抬头一瞧,不得了。站起来喊反对的,是太仆来历。紧跟着,又有几个人站起来也投了反对票,这些人分别是太常桓焉、廷尉张皓。

显然,看他们那副架势,就是有备而来的。

耿宝猜得没错,他们都是有备而来的。这些人当中,准备得最充分的,首数来历。这个名唤来历的,到底有什么来历呢?

说起来他的来历还真不小。

来历,字伯珍,老妈是公主,明帝刘庄的女儿。祖上更牛,当初替刘秀打通陇西,灭了隗嚣的来歙,就是他的曾祖父。因为家世显赫,来历打小时就袭爵,真可谓是人家毕生奋斗的,他天生就有了,你说他牛不牛?

来歙的性格我们是知道的,给他一把剑,他就敢杀人。当初他代表刘秀跟隗嚣谈判时,气得当场就抽出剑来,要砍了人家。后来,隗嚣看他是刘秀的表哥,杀了他刘秀会更疯狂地报复自己,只好忍辱把他放了。

没想到,多年以后,来歙优秀的基因又遗传到曾孙来历身上来了。耿宝以为,杨震死后,谁也不敢出来跟他们单挑了,这个想法真是大错特错了。

事实上,来历一直就想好好跟他们斗一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在阎皇后的同党中,来历最厌恶的人,估计就是眼前的这个耿宝了。

他曾经跟平羌英雄虞诩说,耿宝身为国舅,享受过分的荣耀也就算了,竟然还不体恤国家忠良,跟一帮后宫宦官们混在一起陷害杨震。等着瞧吧,这种人肯定不得好死。

今天,就算不能让耿宝好死,至少也不能让他好脸色下朝。于是,来历吼完了一句,只见他接着又吼道:“太子才十岁,他怎么知道乳母要搞什么阴谋?你耿宝把这事算到太子身上,是不是太荒谬了?”

就好像是合唱团似的,来历这么一吼,太常桓焉和廷尉张皓等人就应和道:对,太荒谬了。

来历接着说道:“就算太子刘保知道这个事,可他未满十五岁,是个未成年人,有错误也不应该由他来承担。”

聪明的都听出来了,刘祜是刘保的法律监护人,刘保没有资格承担错误,那谁来承担?肯定就是当爹的啦。

娘的,开了半天会,竟然被绕到自己头上来了。

刘祜有点晕了。

会议开得很没劲,虎头蛇尾地结束了。会后,刘祜使出了最后的老招:你提你的意见,我做我的事。

最后他宣布,尽管大家反对意见很多,但我还是那句话——太子必废不可。

果然,散会后不久,皇宫就传出,太子刘保被废了,改封为济阴王,而且已经搬出太子宫,移到德阳殿西钟楼下面了。

为什么我总看不到汉朝的明天,原来这世界是黑的啊。

来历愤怒了。

现在的较量,不仅仅是你父子俩的问题了,既然你找我们开会,又不把我们当回事,以为我们就真的是摆设,随便被耍吗?

必须战斗,以正义的名义。我要以实践告诉你皇帝刘祜,士可以杀,不可以辱,面子与尊严,要定了。

涉及士大夫尊严的事,那当然不是来历一个人的事。团结的力量是强大的,很快地,来历就联合了一大帮人,这帮人有光禄勋、宗正、太中大夫等诸位高官,总共有十余人。

然后,来历带领他们浩浩荡荡地来到皇宫门前,异口同声地喊道:乳母犯罪,太子年少无知,不应该连坐,要求皇帝恢复刘保的太子资格。

玩大了。

这是刘秀开国以来的头一回,也是千年等一回的集体强悍地向皇帝呛声。多少年来,皇帝都是把他们当做替罪羊来看,他们早就受够了。

杜拉拉说,升职是要靠主动争取的,他们也一样,权力是要靠主动出击争取的,永远沉默,就永远只能当沉默的羔羊。

皇宫外面,士大夫们来势汹汹,着实把刘祜等人震住了。开会,开会,开出了麻烦制造会,这下子怎么收场?

耿宝、樊丰以及阎家等都围在刘祜周围,各个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头都大了,还是想不出办法来。

刘祜看着众人,众人也看着刘祜。

突然,刘祜明白了,杨震是三月死的,现在是九月,也就半年左右,他们就整出这么大的事。

表面上看,他们都是为太子争权力来的,实则是为自己争权来的,顺便把杨震的大仇报了。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要了解敌人的内情,问题就好办了。要报仇,就看你有没有那个实力了。

想到这儿,刘祜阴险地笑了。

他在邓太后面前,装了十五年的孙子,好不容易等到世纪大解放,腰板才硬起来,又要被你一帮文官威胁、挟持?人生苦短,去日苦多,我哪有时间再跟你们装孙子?

刘祜有办法了。

刘祜把中常侍樊丰叫到跟前,信心十足地说道:“麻烦你走一趟,去皇宫门前,替我向他们传句话。”

刘祜把他想说的说了,樊丰听完转身出去了。他来到皇宫门前,见到了来历一帮人还在那里吆喝着。

两派相见,分外眼红。

樊丰轻蔑地扫了他们一眼,清了清嗓门,说道:“都听好了,皇帝要我告诉你们,他和太子的事,是他们父子俩的事。孩子是父亲身上的一块肉,而当爹的以大义废太子,为的是国家。而你们呢,来历竟然不识大体,纠集你们一帮人来闹事,为的是什么,你们自己心知肚明。”

仿佛一记降龙十八掌,樊丰轻轻一推,来历身边众多高手就失色了。

接着,只见樊丰面露杀气地说道:“不过皇帝又说了,他尊重言论自由,不准备追究你们的责任了。但是如果再无理取闹,那就不客气了,刑罚伺候!”

樊丰说得没错,他们想闹事,就是想为自己争点权力来的。可皇帝的话都撂出来了,要权把命留下,要官就回家睡觉去。

想到这里,汉朝众位高官心里都不禁打起了退堂鼓。

这时,将作大匠薛皓站出来,说道:“皇上的意思,我们听明白了。请您回去告诉他,我们听吩咐就是了。”

话语刚落,来历就跳了起来,指着薛皓骂道:“你这个没骨气的东西,人家一吓你就变成这样。大家是一起来的,我们都不怕,你怕什么?”

薛皓任来历责骂,半晌,还是退出了示威队伍。接着,有人又陆续走了,最后空荡荡的皇宫门前,就只剩下来历一个人了。

来历仿佛想明白了一件事,在权力场上,任何敌人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没勇气、没骨气。

多年之前的袁安以及刚刚死去的杨震,他们为什么死得那么悲壮?那是因为他们太孤独,没有真正跟他们团结到底、拼命到最后的粉丝团。

过去他们如此,今天他也是如此,这难道就是东汉王朝的宿命?如果是宿命,我也就认了。我要以我的身影告诉这个王朝,世界很黑暗,我却是那一只无畏的萤火虫,死也要点亮这世界的光明。

来历仍然坚守在皇宫鸿都门下,一连几天,示威不断。

刘祜火大了。

给你面子,你还不要,那就把他赶出去,看他还有没有面子。来人,把他拿下。

刘祜叫来人的时候,尚书令陈忠跑来了。皇帝不用吩咐,他也知道怎么做了。接着,他也拉起尚书秘书署的同事,一道弹劾来历。

这边一唱,刘祜马上就回应了,下诏罢免来历的官职,剥夺他的侯爵,还将来历所有当官的兄弟一道罢了。

刘祜觉得好像还不够狠,又下了一道诏——从此以后,不允许来历跟公主母亲见面。

刘祜就是要告诉来历:你要做举世无双的孤独者,我就成全你了。好出风头者,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没有官,没有爵,无依无靠,还断你亲情,就当你永远的孤独者去吧。

二 动物凶猛

太子保卫战,以来历失败中场告停。总结这场宫廷战役,是君子输给了小人,是弱势群体输给了来势凶猛的动物。

樊丰、耿宝、江京、阎显等等,看着这群小人,我们应该给他们挂一个什么招牌呢?我想,除了狼狈为奸,还有更合适的成语吗?

狼的本性我们是知道的,它是贪婪凶残的代名词。狈这种动物就有点特殊了。它很有大脑,比狼聪明,但是没有狼跑得快,捕食本领很差。原因是它前腿短,后腿长,跑不动。

这造物主还真奇了怪了,把一个完全可以完美地融于一种动物的特征,竟然要分成两半,给了两种动物。于是,为了生存需要,狼狈就成兄弟了。

狼对狈说,你给俺出主意,逮到猎物,咱一起分。狈说,要得嘛。于是,狈就成了狼背上的军师,如果狼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必背着它出来出谋划策。

及时行乐主义者刘祜身边的这帮人,哪些是狼,哪些是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最大的狼,恐怕就是阎显,别看他不显山不露水的,其实真正凶猛的动物,都是不需要嚣张的外表的。最大的狈,也可能就是樊丰了。从头到尾,都是他在忙活着出主意、搞阴谋。

樊丰可能在想,阎显是离不开我的,就像狼是离不了狈的。

道理倒是没错,但是阎显却不是这样想的,他认为,狼是离不开狈,但不一定离不开你樊丰这只狈。

看到没有,狼性毕露了,好戏就要开场了。

公元一二五年,二月十七日。

刘祜又待不住了,说这次换个地方玩,不去东边了,去南边。于是就在这天,刘祜以考察的名义出发去南方了。

三月一日。不好,天上出现了日食。

日食这玩意儿,我们认为很平常,古人认为很不平常,估计刘祜认为更不平常。两天后,他突然感觉身体不舒适了。

出门不挑个好时辰,悲剧了。

三月八日,一行人走到宛县,看刘祜病情不对,不走南方了,从宛县直接向北返回。两天后,抵达叶县(今河南省叶县西南旧县乡),这时,刘祜走不动了。

不是他不想走,而是他已经死了,死在轿子里头了。

皇帝死在出巡路上,这在汉朝历史上,是头一回。在秦汉史上,是第二回。第一回是秦始皇,这个第二,竟然让刘祜给攀上了。奋斗了一辈子,啥都没留下,却无意中争了个第二,对他来说,好像也不算太亏。

我们知道秦朝坏就坏在,秦始皇死得太突然,而且死得不是时候。可对刘祜来说,死在哪里都无所谓。他来到这世界,从来不是带着梦想的,而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一个男人溜进了一个女人的怀抱,从此就有了他。

给他带来生命的这个男人,却没有权力保护他,而是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前多半生被人折磨,后少半生则是反过来折磨别人去了。

就像鲁迅说的,人生就是看与被看,今天笑笑人家,明天被人家笑笑,如此而已。

现在,刘祜是没力笑了。该笑的则是樊丰、耿宝、阎显。

他们作为皇帝身边的重要人物,陪皇帝出来玩,这个消息要传出洛阳城,肯定要被士大夫们的口水淹死了。所以,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恐惧。

然而恐惧之后,则是莫名的兴奋。

这种兴奋,三百年前的赵高,早就体验过了。如果非给这种感觉加个词,那就是——刺激。兴奋的是,老的不去,新的不来,属于他的时代终于来临了。刺激的是,从头到尾,所有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朝着他们的思路走。

刘祜已经捞了个第二,樊丰这只最大的狈,也想捞个第二当个赵高式的人物。樊丰想当赵高没问题,但是没人想当李斯了。刘祜身边这帮人,都是一伙的。跟他们非一伙的人物,都在洛阳城。

于是,樊丰纠集他们这一伙人起来密谈,最后一致认为,如果公开发布皇帝的死讯,必将给他们带来巨大灾难。为了稳住洛阳城那边多事的士大夫,那就一不做,二不休,以赵高对待秦始皇的方式,假装刘祜还活着,就此返城。

当年,秦始皇死时,恰值秋天七月。说是秋天,其实跟夏天的天气没啥区别,热得很。高人赵高为了掩人耳目,怕秦始皇死尸臭味惊动了别人,就顺带了一车鲍鱼载行。

可能有人认为,赵高这招,樊丰肯定用上了。可是樊丰没用,不是他不想用,而是根本用不上。

前面说过了,刘祜死时是三月,在北方这地方,天气还不是很热,还有就是他们距离洛阳城也不远了。

这个不远的距离,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路,只用了四天。这四天里,每天派人按时送饭到轿里。

阴谋的力量,是很可怕的。三月十三日,刘祜的尸体被送回皇宫。

第二天,狠招出来了。

三月十四日,阎皇后派司徒前往皇家祭庙焚香叩拜。

当天晚上,刘祜的死讯就在皇宫里宣布了。同时宣布的还有,阎皇后临朝听政,老哥阎显当车骑将军,仪同三司。

仪同三司的意思,就是官位权力以及办公机构,比照三公。说得白了,就是干的不是三公的活,享受的却是汉朝三公的权力待遇。

还有,他们已经物色出皇帝的人选。这个人,就是济北王刘寿的儿子刘懿。眼尖的可能看出来了,这不是之前邓太后储备的,准备换掉刘祜的两个人选之一吗?

的确没错,正是他。当时最热门的人选,不是这家伙,而是另外一个叫刘翼的家伙。刘祜登基后,把平原王刘翼赶出了洛阳城,贬为都乡侯。他就从此闭门不出,与江湖绝缘了。

此时,刘祜的儿子刘保十一岁。不要说当皇帝,他连上殿哭父的机会都没有。刘保情不自禁,夜夜痛哭,连饭都吃不下,连宫廷里里外外,都没人看得下去了。

刘保是为父亲刘祜哭,也是为自己哭。

事实证明,他没有白哭,因为他这一场痛哭,感动了天,感动了地,还感动了潜伏在深宫里的另外一拨高手。

三月二十八日,刘懿顺利登基。

之后的数天里,汉朝三公也顺利地换水了,新上任的很听话,各就各位,一切安然无恙。

表面上看,洛阳城看上去很安静,其实它一点都不安静。一股莫名的骚动,正在迅速地酝酿,并准备发作。

前面说过,阎显和樊丰的合作,就是狼与狈的关系。没肉吃,或许吃不到肉的时候,狼是离不开狈的。可现在,天下最肥的肉,都在阎显一人之手,让他跟别人分,似乎说不过去了。

有肥肉光想着自己吃,踢开别人,这就是兽之本性了。于是权力野兽阎显就在想,我该怎么样才能独吞群小拿生命与智慧换来的这块大肥肉呢?

阎显想来想去,还是没有办法解决一个技术上的瓶颈——谋略。

他很缺谋略,就好像一头想长膘的猪很缺米糠一样。他又想来想去,终于认识到,仅靠自己那点伎俩还是不行的,必须引进人才。有了人才,自然就会有阴谋。

他立马召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宦官江京。

在阎显和耿宝的智囊集团中,樊丰是男一号,江京就是男二号。历史就像一部大戏,人太多,各人占的戏份太少。阎显想多占点戏份,抢耿宝等人的戏,江京也想把樊丰那一份抢来,两人不谋而合,同意携手合作,打造一场汉朝历史上绝无仅有的黑吃黑的黑帮火并大戏。

他们的目标有三:首先是国舅耿宝。刘祜都走了,他还不识抬举地搂着大将军之位不放,杀;其次是中常侍樊丰以及中郎将谢恽、侍中周广,他们都曾经是刘祜的大内高手,留着这批人放养在宫中,睡觉都不踏实,杀;最后是刘祜的奶娘王圣及其女儿伯荣,这些女人在后宫乱来,杀。

解决他们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答案是——一网打尽。

以什么名义把他们打掉呢?

答案是——结党营私,大逆不道。

夏天,四月十一日,洛阳无事。

事实上,阎显和江京等人已经布置妥当,踩好点了。接下来,他们把黑名单公布,仅用数天,把以上三拨人全部成功逮捕。

耿宝自杀,樊丰和谢恽、周广下狱处死,刘祜的乳母王圣及其女儿伯荣,被永远赶出洛阳城,放逐于雁门。

仿佛只一夜之间,洛阳全变了模样。旧货全部下架,新货全是阎氏品牌产品:阎景任卫尉,阎耀任城门校尉,阎晏当执金吾。

三 黎明前的黑暗

或许阎显认为,他一战定乾坤,可谓是一本万利,这辈子吃都吃不完了。如果真是这样想的话,那他就太短视了。在权力的舞台上,只要没有落下帷幕,你永远不知道谁是笑到最后的人。

此时,对曾经的太子刘保来说,洛阳城就好像是遥远的梦,命运就像一缸尿,他只能流着眼泪无助地泡在尿缸里。

但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的眼泪没有白流,他的痛哭没有白号。前面说过,就在他痛不欲生的时候,潜伏在后宫的另一拨高手,横空拔剑,救他来了。

这是一拨从未在江湖中露脸的人。

公元一二五年,冬天,十月二十二日。

蜀地有一座山崩了。很明显,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果然不久,新任皇帝刘懿病了。不是一般的病,而是病得很重。

但是,阎显一点都不在意。

刘懿是个可怜的孩子。这孩子多大,谁也不知道,只有鬼知道。他的命运,就像埋在土里的花瓶,一出土就是个错误。一辈子被观赏,被玩弄,人家不小心摔碎了还不负责任。

阎显只顾自己,对皇帝的病不闻不问。这个天大的举动,被行走后宫的一个宦官发现了。我们现在可以公布他的名字了,他就是中常侍孙程。

在汉朝末年,后宫就像一块肥沃的土地,种豆得瓜,盛产各种权力怪胎。可对太子刘保来说,孙程与众不同,他是政统与道统的捍卫者。这种权力产品,多一样摆在市场上,汉朝就多一分希望。

他的希望,就是被孙程点燃的。

首先是,孙程秘密会见了济阴国谒者长兴渠。刘保被废掉太子后,被贬为济阴国国王,谒者长兴渠,就是他的人。孙程的话不多,他叫长兴渠捎句话给刘保,说:刘懿快死了,只要他一死,我们联手行动,除掉阎显和江京,整个洛阳城就是你的了。

当然,孙程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东方不败,也没有九阴真经,他必须团结更多的同志,与他一道开赌这场最具悬念的赌局。

十月二十七日,果然不出孙程所料,刘懿病逝了。

但阎显封锁了消息,理由是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代理人。所以他决定秘不发丧,一面命令各种亲王进京,一面紧闭宫门,用军队守门。

乍看上去,洛阳城密不透风,坚固得很。但是,阎显做梦都没想到,他的洛阳城之梦,竟然经不起一根稻草的重量。

十一月二日,西钟楼下,刘保住处。

这里正在举行一场秘密聚会,召集人是孙程,来自宫廷的各路高手,陆续到达。会议结束后,大家对天发誓,团结奋战,将刘保的事业进行到底。为此,他们每人各撕下一角衣襟,作为盟誓。

两天后,十一月四日。洛阳城地震了。

这是一场超级地震,汉朝有十六个郡和封国,都有震感。

孙程抬头望天,天意,这一切都是天意。此时的汉朝,太需要一场超强的政治地震,只有这样,才能把隐藏于地洞里的蛇鼠赶尽杀绝。

当夜,南宫正殿——崇德殿。在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孙程召集了所有人马,分配好任务,就迅速分头行动了。

黑暗很可怕,但只要黎明把它按住了,白天就出生了;阎显集团很恐怖,但只要把江京搞定了,刘保就有奔头了。这是孙程的想法,所以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直奔章台门。

此时,江京正带着一班人在禁宫门下值夜班。孙程率人赶到时,啥话都不说,直接把江京斩了。其余的见状,伏在地上一动不敢动,都同意拥护刘保。

于是,孙程率着一帮人,浩浩荡荡地来到西钟楼下,把刘保迎出来,准备登基称帝。

这一切来得太快了,仿佛是在做梦,让人都有点头晕。十一岁的刘保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终于确认这不是在做梦。

此时,尚书令及尚书仆射等人赶来了。队伍一下子就变得更加壮观了,一行人跟着刘保的御车,进入了南宫。

就在南宫里,他见到了汉朝文武百官。刘保再一次震惊了。

他惊讶的是,除了阎显集团外,汉朝各大门派,全部都支持他来了。

此时,阎显正在北宫和妹妹阎太后说事。

说着说着,外面就有消息传来,说不好了,南宫出事了。阎显听罢,心都悬到喉咙上来了。怎么办,江京死了,没人给他拿主意了,难道就这样完了吗?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走了江京,还有后来人。这时,只见有人很淡定地说道:“别怕,天无绝人之路,只要用心想想,办法还是有的。”

说这话的,是个小人物,名唤樊登,是皇宫里的小黄门。

他告诉阎显,如果以皇太后的名义颁发诏书,征召越骑校尉冯诗以及虎贲中郎将阎崇,率军驻守北宫北门,孙程他们想进来,门都没有。

小黄门樊登一语犹如拨云见日,让阎显看到了光明。然而一阵狂喜之后,阎显心里还是七上八下,举棋不定。

理由是,阎崇是自己人,不用召他都会来救人,问题是那个越骑校尉冯诗,他会听从阎家的征召吗?

阎显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的,除了阎家,从宫里到宫外,几乎无人不起来造反,冯诗凭什么要听他的?

阎显想了半天,还是决定试一试。

没办法,火都要烧到眉毛了,只能把死马当活马医,赌一把了。想好后,他把越骑校尉冯诗叫到跟前,说道:“济阴王刘保即位,没有经过皇太后首肯,这是不合法的。现在,皇帝的印信还在我们这里,可以作为证明。”

阎显吞了吞口水,接着说道:“你想要封侯吗?”

冯诗爽快地答道:“当然想,做梦都在想。”

阎显说:“想封侯,那就请你效忠皇太后。捉到刘保,就封你万户侯,这个价钱可以吧?”

冯诗很愉快地答道:“很合理,没问题,我听您的就是了。”

阎显笑了,说道:“很好,那就请你赶紧率兵,替我先把北宫北门守住。”

“这个没问题,问题是……”冯诗看了阎显半晌,才说道,“您叫我来得太急,我带的兵太少了,不顶用。”

冯诗的意思很明白,要想守住北门,就必须让他回去带兵。阎显沉吟半晌,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现在可以回去增兵。”

阎显当然没有傻到掉牙,冯诗走后,他让樊登跟着一起去了。他想留个心眼,防止冯诗开溜。

事实上,当冯诗一走出大门时,他就应该后悔了。道理很简单,他威望不够,一句顶不了一万句,樊登也不是什么高手,要防止冯诗开溜,根本就没那个实力。

果然,冯诗一出门外,摇身一变,露出了狼牙。他拔剑而起,直接把樊登干掉,然后跳上马,奔回他的司令部,命令部队固守原地,没有他的命令,不得离开半步。

防火、防盗、防对手,阎显没有一样是拿得出手的。死亡是必然降临的节日,他要完蛋了。可有人要说,就是要完蛋了,也要拼了。

说这话的人,不是阎显,而是他的弟弟卫尉阎景。

此时,阎显率着他的部队,抵达盛德门。孙程闻风而起,命令尚书郭镇前往捉拿阎景。孙程心急了只顾吼,殊不知尚书郭镇正在害病,躺在床上都起不来了。但是他听到阎显要冲进来了,病一下子就好了,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率领值班的武士,出南止车门等候。

郭镇一到,阎显正好也赶到。两人相见,郭镇持节很客气地告诉对方,你不要闹了,下来跟我走吧。阎显一听,拔刀朝着郭镇咆哮起来:“滚蛋,别来跟老子玩这一套。”

阎显怒吼着朝郭镇砍来,说时迟,那时快,郭镇闪开了,迅速拔剑,一招好马也吃回头草,把阎显砍下马车。接着,郭镇带来的卫士,一下子就压上把他阎显拿住,马上送监狱,处死。

阎家大势已去。

十一月五日,刘保派人冲进北宫,夺回了皇帝印信。阎显及其所有兄弟,都一并被处死。阎太后被人赶出皇宫,住到了别的地方。

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了。洛阳城城门打开了,首都戒严解除。

终于结束了。

刘保望着天上那闪亮的光线,仿佛从黑暗里刚刚爬出来似的,怎么都觉得有一种炫目的感觉。

四 没有不挨刀的江湖

从某种角度上说,洛阳就是权力的果园,由阎太后和阎显代表的阎氏家族,就好像是一群野兽,冲进果园到处拱地,留下斑斑劣迹。

战斗的结果,就是人类战胜了野兽,好人打败了坏人,世界再一次恢复了和平。

世界是和平了,但刘保没法闲下来。众人打扫完现场,接着还要召开庆功大会。谁有功谁有过,大家都是看得清楚的。中常侍孙程、尚书郭镇等,都是汉朝功勋。

除了这些打前锋的,还有曾经为捍卫刘保权利而献身的,也要趁机表扬。这些人有被刘祜赶出洛阳城的来历,还有跟樊丰等浑蛋做不屈战斗而被蒙冤死去的关西孔夫子杨震。

事实上,刘祜死后,阎太后就已经召来历回城了,任他为将作大匠。刘保为表示他的感谢,给他挪了一个位,迁为卫尉,第二年又迁为车骑将军。

然而杨震死了,死人不能复生。刘保就召杨震的两个儿子进宫,拜他们为郎官,并送钱一百万。接着,还以三公礼仪重新给杨震弄了一个葬礼,刘保亲自前往祭祀。

不过,不是只有替刘保出力的孩子才有糖吃。在刘保看来,只要是好孩子,都应该有糖吃,比如眼前这个人,刘保就给他发了一颗大糖。这个人并不陌生,他曾经在江湖上呼过风,唤过雨,而又像天边那一缕白云似的,远离了江湖。

这个人,就是平羌英雄虞诩。

说起来真奇了怪了,这些年来,洛阳城很热闹,只要是有点本事的,都跑上舞台比试一下拳脚,可怎么就没看到虞大侠的身影呢?

这话说起来,虞大侠还真有一肚子苦水。他平羌立功后,本以为春风得意,高歌猛进,却突然一脚踩进了坑里,被免职了。

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虞大侠跟来历也算是好哥们儿,当来历为刘保在洛阳城冲锋陷阵时,他可是有心而无力啊,所以只能找张凳子,坐着看别人演戏了。

现在,刘保却告诉他,你看戏太久了,也该自己上来演一场了。

虞大侠这种人演什么角色最为合适呢?当然是猛人角色。事实上,如果谁要站在虞诩这个位置,想不当猛人都难。

他闲置多年,刘保叫他复出,一下子就拜他为司隶校尉。

这个官位,主要的任务,就是监察京师及地方官,手中还握着一千二百人组成的精锐部队。碰上这样的猛人,鬼神都要退避,何况是洛阳的各路好汉。

顺便交代一下,杨震和来历曾经的对手陈忠,也当过司隶校尉。可刘祜死后,陈忠一直过得很不爽。这主要是,他跟杨震和来历等人不是一伙,跟樊丰也凑不到一起,搞得自己很孤立。最后被阎氏外戚及宫中宦官联手,赶出洛阳,到地方任职,可还没出城,就死了。

陈忠跟虞大侠明显不是一个档次。当年邓骘那么牛,小虞都敢冒头,羌人那么强悍,他照样把人家摆平了。何况现在,天下太平,手握利剑,他要监察中央和地方大官,那都是小菜一碟了。

果然不久,洛阳又发生地震了。

这次来的是政治地震。

虞大侠才上任数月,就将两个京城高官拉下马:一个是太傅冯石,一个是太尉刘熹。另外一个司徒姓李,也混不下去了,只好走人。赶走一批,他又把目标锁定了皇宫一帮宦官,弹劾数人,准备叫他们卷铺盖走人。

弹劾高官,以一当十,在汉朝四百年的官场上,屈指可数。而自东汉开国以来,这可是头一回。

跟多年前一样,虞诩仿佛以此举告诉天下,他不出道则罢,一出必定要制造轰动效应。

多年前邓骘被他搞得没脾气,多年后难道我们又要沦为虞诩剑下的败将吗?想到这里,有人害怕了。

这些人,就是新上任的汉朝三公:司徒朱伥、司空陶郭、太尉朱宠。

退一步说话,汉朝三公好像应该感谢虞诩,如果没有他在前面忙活弹劾,怎么有位置腾出来给他们呢?

错,大错特错。虞大侠能拿前面的人开刀,后面的也休想逃掉。如果他们想在高位上蹲久点,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姓虞的赶出洛阳。

果然是江湖险恶!

虞诩弹劾三公的理由是,结党营私,巴结权贵。

什么叫结党?人在官场,多交个朋友,多个朋友多条路有错吗?什么叫巴结?我都三公了还巴结,这话说出去有人信吗?过年过节的,互相串个门,贺个礼,也叫巴结?

总之,你虞诩想当独行侠,不能强求全天下的官僚,都像你那样独来独往。你虐待自己也就罢了,还以此要求约束同事,这叫咋回事?简直就是苛刻。

幸亏诸位都是读书人,如果再往下骂,变态之词就会蹦出来了。但是,现在骂是不顶事的,必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弹劾,将弹劾进行到底。

于是新任的汉朝三公,联合弹劾虞诩,也给他戴了一个罪名——盛夏之季,羁押无辜,伤害官民。

汉朝三公奏书一上,虞诩就跳起来了。

面对这样的弹劾词,姓虞的相当不满。他端过诸位高官的底,那是没错的,可三公怎么连老百姓都拿来说事了。请问他于何年何月何地,做过伤天害理,让百姓怨恨的事了?

如果要用事实回答,只有一句话——恶人先告状。

想到这里,虞诩气就大了。他敢在江湖冒头,就是准备挨刀的了。如果搞不过你,明着挨刀,只要他心里舒服,什么都认了,就像当年邓骘对他那样。但三公要倒打他一耙,那就只好撕破脸皮,斗到底了。

于是,虞诩也迅速上奏,告诉皇帝刘保:三公还好意思说我伤害无辜,真正伤害无辜的人,不是我,而是他们这帮职业官僚。试想想看,地方出事,州政府就推给郡,郡就推给县,一层层推卸责任,最后是谁吃亏?当然是老百姓。出了问题不求解决,三公还恶人先告状,要倒打我一耙,这算什么本事?如果他们这样诬蔑我,我只有对您尸谏了。

所谓尸谏,就是死谏。

看到了吧,你猛,他更猛。你们恶毒,他还不要命呢。刘保拿着奏书看着,越看越头晕,不知怎么办才好。

如果有经验的皇帝,对付这种高官说不清道不明的掐架行为,处理方法往往有二:一是押着奏书,谁都不睬,任他们闹去,闹完了自然会散。二是各打五十大板,各自散去。

但是,现在虞诩连尸谏的狠词都用上了,以上办法怎么可能灵光?这是一场不可能和的游戏,非赢即输,没有双赢。

既然这样,那谁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呢?

答案是——虞诩。

了解汉朝官场习性的都知道,三公联合上奏,无论给你安什么罪名,不死而伤,降职处理,都是很正常的事。但是,虞诩没被处理,反而是三公被刘保派人去调查他们的底细了。在一个貌似不能取胜的地方,偏偏全身而退,不能不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奇迹。

奇迹不仅是一次。虞诩乘胜追击,他把目标锁定了中常侍张防。虞诩上奏弹劾张防,说他卖权弄势,收钱当官托,还干涉司法公正。

奏书就像一个手雷,扔进了宫里。然而等了半天,却什么动静都没听到。虞诩奇怪了,只好接着扔,一口气扔上好多奏书,却没想到,还是没听到手雷的响声。

虞诩想了想,突然醒悟了过来。

不是他的手雷威力不足,而是宫里的水太深。要想把张防这条大鱼炸翻肚皮,只有使出狠招了。这个招式他前面说过的,就是——尸谏。

虞诩的确很郁闷。汉朝三公,都被他整得服服帖帖,竟然连个皇宫里的中常侍都搞不定。这话传出来,实在太让人震惊了。

但是,接下来,该轮到刘保震惊了。

虞诩再次上奏,只说了两件事:先帝刘祜信任樊丰,搞得皇宫鸡犬不宁,刘氏差点中断香火。现在你身边就藏着一个樊丰似的人物,如果再不反省,就等着灾祸降临了。这是其一。张防这样的小人,我不屑于跟他同朝为官,我现在就自己去蹲牢房,别把我搞成杨震第二就行了。

如果杨震在世,我想他老人家都会情不自禁夸虞诩一句:简直帅呆了。

虞诩这一举,的确很帅,但是代价很大。

张防听到人家弹劾他,立即跑到刘保面前哭哭啼啼,说虞诩无中生有,诬告自己,搞得他生不如死啊。

刘保还是个孩子,经不住张防这么一哭二闹三上吊,心马上就软了。只见他拍了拍张防的肩膀,说道:“中常侍,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刘保决定像保护自己一样,保护张防。他下了一道诏,说虞诩诬告张防,判处苦工,发交工程部服役。

假戏真做,拿命来拼,拼的却是这样的结果,虞诩怎么也想不通。

他不是想死吗?事实上现在想不死,门都没了。这时,张防派人去折磨虞诩,把他关进监狱,拷打了两天两夜,叫他认罪。

但是,虞诩咬紧牙关,一个罪字都没吐。

审判官都被他折腾得没脾气了,只好亮出底牌,说道:“老实告诉你,你今天认罪是死,不认罪也是死。你活着生不如死,不如自杀得了。这样你省事,我也省事,多好。”

虞诩心里冷笑一声,叫我自杀?自杀了,不就成了杨震第二了?

虞诩这样告诉审判官:“你别指望我自杀。如果我自杀了,他们就会认为我是畏罪自杀,没有那么便宜的事。我就是要活着,宁愿被你们押往刑场,砍下头颅也认了。”

猛不猛?很猛。

正是虞诩这种猛人性格,为自己的生命争取到了可贵的时间,让营救他的人及时赶到了。

前来拯救虞诩的,不是别人,而是浮阳侯。说起浮阳侯,谁也不知道,但是报上他的名字,谁都有记忆了。这个人,就是曾经的中常侍孙程,浮阳侯不过是他的新马甲罢了。

孙程这人功力如何,不说我们都知道的了。如果没有他,就没有刘保的今天。刘保成功登基,他以首功被封万户侯,当时跟孙程一起战斗的,有十九个同志,也全部被封侯。

所以,孙程要出来搭救虞诩,不是一个人来的,为此他还拉上起事时的几个兄弟,一道去见刘保。

孙程见到刘保后,废话不多,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是这样说的:“陛下当初跟我们一道起事的时候,特别痛恨奸人,今天登了基,当了皇帝,怎么就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呢?”

孙程来头不小,火力很足,说得刘保一愣一愣的,不明所以。

既然听不明白,那就慢慢听。孙程接着说道:“司隶校尉虞诩,为陛下尽忠尽职,竟然被捕。中常侍张防贪污受贿,陷害忠良,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这是什么道理?”

此时,张防就站在刘保背后。他听孙程一说,就像背上吹起一阵西北风,刮得直发凉,话都不敢哼。

很明显,他跟孙程不是一个档次的,只能任人家打掉牙自个儿往肚子里吞。

这时,孙程接着说道:“最近,羽林星座附近出现新星,这说明宫廷之中有奸人出现,请陛下立即逮捕张防,以化不祥天象。”

孙程嘴里尽管有请字,但他的口气里,根本就没有商量余地。

他说完,眼睛往上一瞄,锁住了刘保背后的张防,突然吼道:“混账,你看什么看,还不赶快滚下殿去。”

打狗要看主人,何况还是皇帝的狗,孙程这一喝,实在猛得很哪。张防被骂得无话可说,只好灰溜溜地走人了。

孙程又说道:“陛下,请您立即动手,不要留时间让姓张的去找阿母求情了。”

所谓阿母,就是刘保的奶娘。

刘保才十一岁,岁数小,场面也算见了不少,但这种事他第一次碰到,根本就不知道孙程和张防,哪一个更混账,或者说哪一个更靠谱。

犹豫了片刻,他说道:“这事我不能一个人做主,不如我把尚书贾朗叫来,问问他有什么意见。”

刘保真是人小鬼大,尚书贾朗跟中常侍张防是一条战线上的,叫他来问话,简直就是白问。

果然,贾朗来了以后,一开口就说道:“我可以作证,张防无罪,虞诩有罪。”

话说到这份上,双方好像扯平了。刘保只好装出很为难的样子,对孙程说道:“这样吧,您先回去,容我再想想,好吧?”

孙程一看,锐气像挫了半截。半路上杀出个贾朗,这是他想都没想到的。看来虞诩能不能获救,他也决定不了啦。他只好叹息一声,转身离去了。

孙程前脚刚走,又有人来见刘保了。这个人,就是宦官高梵。

别看这家伙面孔陌生,但功力不小。论级别,他跟张防一个样,都是中常侍。他一见到刘保,就说道:“我敢以性命担保,虞诩是冤枉的。”

高梵的出现,这才是刘保想不到的。事实上孙程也没想到,高梵不是他拉来的,而是虞诩的儿子纠结了一帮人,在半路上拦截要求帮忙的。

这事说来很夸张。在汉朝,权势官员出门,百姓是没有机会靠近的,更谈不上什么拦驾。但是这天,虞诩的儿子假装替父送丧,就逮到了一个好机会。汉朝是以孝治国,如果官员出门,遇见葬礼,办葬的人还可以靠路边前进。

虞诩的儿子带着一百号人,打着丧旗,浩浩荡荡地开路,中常侍高梵的车一出现,他们就饿虎扑食般扑上去,像火星撞地球般地磕头。他们没有白磕头,高梵就来找刘保了。

刘保认输了。他再也没有办法替张防打掩护了,只好马上下诏,当天就把张防赶出洛阳,流放边疆。

当然,张防不是一个人寂寞上路,陪他丢官免职的还有贾朗等六人,全部被刘保一锅端了。

这时,孙程又来了。

他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却装成很严肃的样子,对刘保说虞诩这牢不能白坐了,必须让他出来工作。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刘保只好又下诏,让虞诩先当郎官,不久又迁他为尚书仆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