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毕业那天,我对母亲说我要学医,我感到这对她是当头一棒,她看着我,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只说了一句;“孩子,请不要这样对待我!”
她就是不希望如此,无论如何。我告诉她争论没有用,我已下定决心,要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个优秀的医生,不管人们指控他干了什么。
母亲只是不想相信我。她悲伤、哭泣、自言自语,我一个字也听不明白,可我猜想无非就是那一套,我并不是真地想听她说什么。我知道其中的来龙去脉。我父亲,就因为他的职业,给全家带来了无尽的苦难。多年来这件事一直是争吵的焦点。
父亲的职业并不是灾难,他所做的以及为谁而做,也不成问题。当时我母亲并不反对,她年轻,对做一个年轻党卫军医生受人尊敬的妻子,大概并不介意。但是突然之间,情况大变,当这成了参加纳粹的罪行时,父亲一人要对全家的不幸负责,真是荒唐。我父亲那时是医生,是科学家和有献身精神的国社党党员。
母亲一直认为,他其实用不着为了实现自己的价值而自愿去达豪。但当时,她为他不必上前线而感到高兴。现在她却总是抱怨,说他如果只是一个普通医生,就不会给家里带来这么多痛苦。要不是他每件事都参与,每件事都有他的份儿,战后就不会有这些麻烦。我从早到晚,年复一年听到的就是这些,尤其是在他死去之后。我姐姐也住在这里时,她们俩一起抱怨。姐姐比我大十六岁,是战时出生的。她们真让我生气,竟想把一切责任都推到父亲身上,总是说要是他没那样做该多好,要是他这样做了该多好。父亲是六年前去世的,但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不得安宁——她们不让他安息。姐姐苏珊娜已是第三次结婚,这被认为全是他的错,因为他教育不得法,还因为他的历史,他没有为她树立好榜样。她们提到他只有不好的东西,我想这都是为了和他划清界限。我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他死了,她能和他划清什么界限?母亲生活拮据也是他的错,因为他没有留下足够的遗产,战后也没有一个体面的工作。我难以与人交往也是他的错,因为他从来对我漠不关心。我想,如果她们便秘,也会怪罪于他。
但他在世那会儿,她们从不抱怨,总是说爸爸这个,爸爸那个,不太累吧,不想休息休息吗?给爸爸拿报纸和拖鞋,喜欢喝这汤吗?今天不快活吗?每当他从办公室回家,苏珊娜都要拥抱他。母亲则吻他的脸,但双唇紧闭。我小时候,对他们的亲吻方式很吃惊,他们从未真正用嘴唇接吻。母亲拥抱我时,我感到恶心。她用紧闭的双唇压在我的面颊上,我能感到她上唇的汗毛蹭着我的皮肤。每当她抚摸我,我都会不寒而栗。
我们外出散步,父亲总是走在中间,母亲和姐姐一边一个,他们挽着臂,齐步向前,我则紧紧跟在后面。他们三人对我毫不在意。母亲和姐姐恨他,我却崇拜他,可他对我漠不关心,真是令人不可思议。每次他和我玩,都是在尽义务。我指给他看什么,他总看不见,就是盯着看也看不见。他不记得我的生日,几百次答应要和我玩或和我骑自行车,但从不兑现。
可我对他却如此崇敬,无论何时,只要有人想败坏他的名声,我都挺身保护他。我是他晚年生的孩子,因此是个多余的人。实际上在我1960年出生时,维系一个家庭所必须有的一切都已破坏殆尽。那时父亲五十六岁,母亲三十八岁。我姐姐生于1944年。我父母是在集中营认识的,当然他们不是那里的犯人。战争刚一开始,我父亲就因一条腿受伤而从前线返回。这条腿使他终生残疾。他不是在战场上受的伤,而是车祸所致。这里面不知有什么名堂。也许是他喝醉了。不管怎么说,他出院后就自愿去了达豪。这是他告诉我的。
母亲是他一个同事的女儿。我不知道还能再告诉你什么,他从一开始就参加了国社党,那是1933年,他还是柏林的一个大学生。他们想阻止犹太人上大学,就把他们的身份证拿走。他总是对我讲这些。从医学院毕业后,他很快参加了党卫军。他常说医生们从一开始就效忠于党。有些传闻甚至说,官方报纸《人民观察家》就是由一些医生交给党的。他对战时自己从始至终发挥的作用很自豪。他最爱说的一句话是,医生应保护和延长人的生命。崇尚民族主义的医生就是这样,在需要时甚至可以牺牲他人的生命。他说,这就是一个有政治信仰的医生和一个没有政治信仰的医生的区别。
他认为“有选择”地给予帮助和工作是他的责任。他并不认为所有的生命都同样宝贵。他和有些人不一样,做党卫军的医生并不是为了飞黄腾达。毕竟,犹太人医生被驱逐后留下了足够的空缺。他看不起那些追逐名利的马屁精,他认为他们是这场运动悲惨结局的罪魁。
他总爱说,人的行为基本上都是一样的,区别只是有的行为是正义的,有的不是。比如一个士兵和一个杀人犯。两人同样杀人,但一个是光荣的,另一个则被处死。每当他说这些话时,我就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他不允许别人打断他或突然插话,也许他连我在听他讲话都没有意识到。他认为他是第三帝国的精英,是群众运动中一名个人主义者。在他眼中,德意志民族是一个有机体、一个整体,作为医生有责任捍卫这个机体,使它免遭疾病和灾难,去除有病的部位,并进行研究,使这一机体对未来有所准备。他不断重复这些话。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啊!为数百万人负责,是的,为整个德意志民族的未来负责。那时他还很年轻,几乎还没有我现在大。我问自己,我该如何表示?被委以如此重任——对于一个年轻的科学家来说,还能再要求什么?你对民族社会主义随便有什么看法,但从根本上讲,它是建立在医学的基本原理之上。诸如种族、民族、居住空间、种族卫生、种族保护以及种族哲学等概念是毫不含糊的。没有医生,任何新社会都不可能建立。这些结论基本上反映了我父亲的观点。
我自然不是新纳粹分子。我甚至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那些日子已一去不复返。希望恢复那些日子,肯定是愚蠢的。那将意味着,我也想看到再次失败。这个体系的失败不在于思想,而在于执行。嗯,或许也在于某些思想,但不是根本思想。每当我听到有人对纳粹时代不加区别地一味攻击,便要予以反驳。在学校时,我常常是唯一一个如此介入的人。我们有个历史老师,自称是坚定的反法西斯主义者。但他在战时不过是个孩子,如今法西斯主义不复存在,对他来说,反对法西斯并不难。这不会危及他的生命。开始时我在学校总是一言不发,心想,让他说去吧,我心里明白。但情况越来越糟。如果他说的是事实,那我们德意志就是一个罪犯加疯子的民族。我们现在知道事实并非如此。我们以前的敌人,现在已经成了我们最亲密的盟友。
有一次我们写作文,题目是《医师之职在民族社会主义罪行中的作用》。我心说,正中下怀。我不能让他们说父亲的坏话。我写了一篇捍卫医生的论文,用的论据都是从父亲那里听到的。你简直无法想象后来发生的事情,我被叫去见校长,我的父母也被叫去。他们吓唬我说,要开除我,要把我父母报告当局,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但是他们找不到论据反驳我,他们指责我是新纳粹分子。真是奇怪。几年前,你要不入党连邮差那份工作大概也找不到,而如今党员这个词被用来骂人了。后来他们用各种狡猾的问题引我上钩,问我是否同情土耳其人,是否参加了什么组织,是否在墙上画纳粹的“卐”。我决定一言不发,我做到了。我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当他们问我父亲是否在幕后指使时,我发火了。我有自己的头脑,我对他们说。然后又缄口不言。校长办公室照例给予训斥,这件事就这样算了。
一天晚上,父亲和我谈话,也许这是我一生中他唯一一次和我平静地说话,而且不是应付我。他两眼直视着我,我和他面面相觑。那是激动的时刻,可他没有对我发火。相反,他尽力向我解释,如今像我那样的观点是不能公开发表的。他批评我,但我却觉得他为我自豪。
战后他不再当医生。几个朋友在制药厂为他谋了份差事,他做这个工作一直到死。他把专业也改了。有人问他是做什么的,他就说是搞研究的药剂师。我想他是耻于身为医生而不能行医。
我们一直住在柏林。我在那里上学。我盼着快点毕业,打算专修内科学。这是我最感兴趣的。我姐姐也住在柏林,她是教师。她以前结过两次婚,有一次甚至嫁给一个犹太人。她经历和尝试的那些事啊!而我完全不同。我们彼此已失去联系。我盼着有一天我不用再见到母亲或者她。
我们只在圣诞节见面。即使在这种时候,她也找碴儿攻击我。我已不再回击。进医学院不久,我就加入了一个致力于捍卫德意志精神的学生团体。我们想保留过去积极的东西,为未来做好准备,使我们再次为身为德国人而自豪。我们每周二开会。我们不是一个战斗性的学生组织,那对我们不合适。我们不想生活在博物馆里,也不想做博物馆馆长。我们所关心的,主要是建立一种新的民族特性,一个自豪的、不需要借助独裁、至少不要像民族社会主义那样的德意志民族。那时候,重要的是防止共产主义的影响,否则我们现在大概也是东方集团中的一员了。
可惜父亲很少谈起那些日子,他是个非常文静的人。那些年里,他很少和我们谈他在达豪的工作,只是偶尔谈起实验的事,以及如何对待狱中的犯人,还谈到数以千计的人死去和突然崩溃的事,这是集中营里谁也没有预料到的。
那么我在那时也会做出同样的事吗?我想会的。那是战争,每个人都很狂热。那场战争不仅是前线两军对垒,后方也在斗争。敌人不仅仅是俄国人或美国人,还有共产党、犹太人和吉卜赛人。这是不是很荒唐?每一个敌人,每一个敌对者都有点荒唐。一个人站在我的面前,一个看上去酷似我的人,突然之间,他成了我的敌人。
我要么相信,要么不相信。如果我相信,我就要接受有关敌人的概念:一个敌军士兵或一个敌对种族。这就是那会儿的思想。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们看问题的眼光会如此不同。为什么一个士兵多年来对着老百姓开枪,对着楼群扔手榴弹,沉船炸桥,杀害妇女儿童,竟然可以在战后被准许回家,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而我父亲则被认为是罪犯?两人都是受命杀人,各有各的方式。两人都相信自己做得对。
我已经告诉你,我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我可以想象这话令你不安。可我不想站在这里做一个背弃父亲的人。相反,我为他感到自豪。
多年来,他始终明白他可能被起诉,但是他并不害怕。我佩服他,可他对我却视而不见。那的确是他不好的一面。圣诞节那一幕幕景象,真可怕。他一连几小时和姐姐一起拆开她的礼物包,欣赏她试新衣戴项链。他喜欢她,对我则不闻不问。他从不对我发脾气,也从没打过我,只是对我不关心。这才让人觉得可怕。每次我和他说什么,都得反复说三四遍,他才有反应。为什么?我真是不明白。他恨自己的儿子,至少是对他漠不关心。
母亲总是对我说,我长得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战争快结束时,他逃到柏林。后来,当一切都了结后,他像其他人一样继续生活。
此时此刻,我不知该做什么。什么事都这么混乱。有时我谈起他,觉得他就像一个我只是听说过的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于是我对听说的事情进行判断,并不是我自己的印象。如果你今天问我他的模样,我还得看看照片才能想起来。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蓝色,我想,可也许是灰色。他很结实,不很高,有点儿胖,有点儿像我自己。我们不是美男子。我姐姐也不是十分迷人,也许就是为此,她和男人的关系才有这么多问题。我现在没有固定的女朋友,过去也从来没有。我过去和我父母朋友的女儿交朋友,但时间并不长。我觉得和现在的姑娘交朋友很困难。怎么说呢?她们引不起我的兴趣。或许我应该试着找个年纪大的。年轻的或年龄和我相仿的不理解我,她们感兴趣的事,我觉得没意思。我梦想有一个真正的伴侣,一个能和我同甘共苦的人。当然,政治上一致也很重要。但是我们团体里妇女极少,仅有的那几个已经有朋友了,不过我想终会有一个人来到我身边。世上女人多得很,我想我会找到一个的。
不,我并不害怕她们,不是因为这个。但是每当我看见那些追逐女人的年轻人,我宁可向后退,我姐姐的男朋友不断,她甚至把他们带回家过夜。她不知羞耻,但这对她也没什么好处。她和我一样孤独。我宁可等待。
我是有朋友的,我的同志们就是我的朋友。他们对我忠心耿耿,我们团结一致,互相支持,无论谁需要帮助,我们都会全力以赴,不怕惹麻烦。
两年前,我从家里搬出来住,我向父亲一位朋友的遗孀租了一个房间。她有一大套房子,独自生活。她还照料我,给我准备早餐、洗衣服。事实上,我在她那里得到很好的照顾,比在家里还好。她还喜欢谈论过去的事。她在战前就认识我父亲。我想她丈夫也是医生。从她那里,我了解到父亲年轻时的情形:他长得什么样,他是如何认识母亲的,以及他在战时的一些工作细节。她还告诉我,父亲在犯人中的名声也很好,他不是那种刽子手,也不是那种嗜杀成性的虐待狂。这些封号也太简单化了。甚至有人说,他还帮助一些犯人逃跑,可这也许只是谣传。
我的女房东有一个女儿,比我大一点儿。她住在另一个城市,每个月回来一次,看望她母亲。我可以告诉你这些时候发生了什么,但你必须保证不提姓名。我不是那种浪荡公子,可她每次回家都与我睡觉。她径直走进我的房间,躺在我的床上,干脆得很。我以前从未干过这种事。她母亲知道,但什么也不说。也许她希望我娶她女儿。我思前想后,但我害怕她是个放荡女郎。她是不是也和其他男人这样?我问自己。她如此不知羞耻,我不得不佩服她。她无拘无束,总是开怀大笑,兴高采烈。当我告诉她我的烦恼时,她只是笑。真奇怪,我的烦恼就不那么让人受不了了。
也许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新的精英。我确信时代将会改变,过去的某些方面必将重返。情况将会有所不同,但也不是目前这样。人们没有信条和领袖就不能生活,至少从长远看不能。新的领袖将是完全不同的。目标不是战争,也不是毁灭他人,而是无须用战争来保有的权力。生存绝不预示着他人的死亡,最高统治权应通过积极的征服来获得,而不应建立在暴力的基础之上。如今,要动员群众已非轻而易举之事。人们不那么轻信盲从了。对这样的人来说,他们只有在面对可以调动其反抗意识的敌人时,才能被鼓动起来,和平运动就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已做过认真研究。事实证明德国人仍然可以被动员起来,只要有适当的敌人。
我的朋友和我——我们大多是医生——已经做好准备。我们有时间。不像我们的父辈,我们不会让哪个老糊涂利用我们。作为医生,我们对于任何政治变革都责无旁贷。这个民族,作为一个活的实体,是需要医生的。如果必要,他们也可以杀人,但不是杀人取乐,而是出于必要。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正如一个医生可以通过摘除阑尾而拯救病人的生命,他也可以通过去割除肿瘤而挽救一个政治机体。生命的灭绝也可以构成他人生存的基础。这里涉及到个人信仰。我父亲在这方面可以作为一个典范。
我知道你是谁,我也能想象你现在对我有什么看法。但我是个诚实的人,不想假装。这点很重要。我父亲杀了人,这是千真万确的。也许他杀了有数百个犯人,这使他的良心受到谴责。他用人做实验,他没有帮助病人,他没有想办法降低集中营的死亡率。但不应忘记,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深深的信仰,而不是嗜杀成性。他不是一个堕落者,而是一个政治动物,无意间发现自己站错了队。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大概会作为一个颇受人敬重的教授而退休,而不是战后躲在一个搞研究的实验室里,当一名药剂师度过余生。
我不会有什么不同,但我会以另一种方式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