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达开率大军离开天京,已有五年。
一八六二年,是同治元年,日本是孝明天皇的文久二年。咸丰帝只活了三十一岁,于前一年的阴历七月十七日在热河避暑山庄驾崩。皇后无嗣,故由懿贵妃叶赫那拉氏所生六岁的载淳继位,即同治皇帝。此后,咸丰帝的皇后称东太后,懿贵妃称西太后。延续至二十世纪初的“西太后时代”就此开始。
同治元年,是以人事变动开始的。新年当日,鉴于两江总督曾国藩为清朝不断立功,被授予协办大学士的称号。
太平天国方面,失去东南西北四王和翼王以后,此时已丢了门户镇江,靠着陈玉成和李秀成二人勉强支撑,才免于崩溃。
期间,由亚罗号事件引起的第二次鸦片战争爆发,清军遭受了巨大的损失。英法联军攻陷大沽,迫使清朝签订《天津条约》,缔结城下之盟。
英法联军逼近北京,清政府心惊胆战,但太平天国并未因此得到喘息的机会——曾国藩的湘军,一开始就没有依靠清政府。
湘军将士听到英法联军迫近京师的消息,反而精神振奋。当大沽被英法联军攻陷时,清军夺取了太平天国控制下的九江,太平天国的守卫官林启容以及一万七千多太平军全部战死。
此后的战斗,多为拼死一搏之战。
不到半年,李秀成三夺扬州,与陈玉成配合,在三河歼灭六千湘军,湘军主将李续宾战败自尽。太平天国西部战线最大的基地安庆解围。
一八五九年四月,洪仁玕来到天京。洪仁发和洪仁达声名狼藉,天王不得不将他们革职。洪秀全知道这位堂弟的才华,对洪仁玕抱了很大的期望。尽管两个哥哥已经失败,天王还是认为唯有亲人可以信赖。洪仁玕被封“干王”,总理天国政务。不久,陈玉成被封英王,李秀成被封忠王,太平天国从内讧的混乱中逐渐恢复过来。
一八六零年,太平军占领杭州和苏州,但没有拿下上海。洋人华尔在上海组建了洋枪队,他们拥有新式洋枪。洋枪队与一八五三年组建的外国志愿队性质不同。外国志愿对为守上海而标榜中立,洋枪队则明确地站在清朝一边,同太平军作战。对洋人来说,软弱的清政府更好对付。他们已通过条约获得了各种特权,为保特权不失,他们希望清朝能存续下去。
一八六零年八月,英法联军为了迫使清朝批准《天津条约》,再次进攻天津,并占领北京,火烧圆明园。清政府再次被迫签订丧权辱国的《北京条约》。
一八六一年二月,南下的英国舰队司令何伯由长江赴南京,同太平天国进行谈判,太平天国保证在年内不进攻上海,不干涉长江商业。但同年九月,太平天国失去安庆,天王追究责任,解除了洪仁玕和陈玉成的职务,再次起用两个亲哥哥,天国又陷入了混乱之中。
一八六二年一月,因保证期限已过,太平军准备进攻上海,但洋枪队阵地坚固,无法攻克。英法远征军这时齐集上海,英国舰队司令何伯、法国舰队司令卜罗德、英国陆军斯泰布利将军及米切尔将军,率第九十九团和炮兵从天津来到上海。
合肥出身的李鸿章仿效曾国藩,组建了淮军。合肥位于淮河之畔,淮军因此得名。
五月初,上海攻守战最为激烈,英国船只运送七千淮军到上海。洋枪队已被清政府承认,它虽由洋人成立,但有失业的中国人参加,并有菲律宾人当助手,进行洋式操练。所以带有半中国人部队的性质。华尔是美国人,曾因教唆英国水兵逃跑罪而被捕,由英方引渡给美国领事。美国领事必须对华尔进行审判,但华尔有一条退路,只要他放弃美国国籍,就可以不受美国领事的审判。华尔于是脱离了美国国籍,自称清国人,并娶了上海金融家杨坊的女儿为妻。他认为,既然在美国无出头之日,不如当清国将军,出人头地。江苏巡抚薛焕给华尔洋枪队送了一个“常胜军”的称号。不久,常胜军变成淮军的试验部队,并被吸收进淮军。
太平军进攻上海时激战不断,二月有高桥之战,四月两次战于七宝,五月战于太仓、嘉定,六月则大战青浦。高桥之战中,太平军大将吉庆元战死。七宝之战中,英舰队司令何伯负伤,法舰队司令卜罗德战死。太仓之战中,清知府李庆琛战死,英法联军防守嘉定,获悉太平军进攻的消息,不战而烧城逃走。青浦之战中,何伯在巴尔干号上亲自指挥,但抵挡不住,太平军夺回青浦,常胜军副队长法尔思德当了俘虏,三个月后,清军用武器弹药换回法尔思德。在上海附近的战斗,太平军打得都很不错。
上海金顺记的新房建成了。西玲四年前阔别上海去了美国,如今回到了上海,如星仍在美国学习。新房子设了宴,庆祝落成典礼和欢迎西玲归国。
连维材已经七十四岁了。连理文四十二岁,他从琉球绕道萨摩,从长崎登上英国船,在横滨英国商馆逗留了一些时候,比西玲晚一个星期回到上海。哲文在香港短期逗留,研究西洋画法,在那里和二哥承文一起来到上海。除在台湾的长子统文外,连家三兄弟齐集上海。
连维材的妻子阿婉数年前就已定居上海。“比起老窝,还是愿意住新窝啊!看来连家子孙和上海缘分深呀!”阿婉道,她对厦门好像没什么留恋,一切都很自然。
大家对西玲在美国的见闻很感兴趣。连家全家都是外国通,但对西玲的话还是很感兴趣,即使有失败的教训,她也依旧很开朗。
“太平天国还在啊……真能坚持啊!”西玲表面冷淡,其实心中对太平天国有着很深的感情。
新妹面色阴沉,她尽量不去关心太平天国的事。李秀成在上海附近英勇战斗的消息,几乎使她的心跃动起来,但她抑制了自己的感情。
丈夫理文非常了解她面色阴沉的原因。就在刚才,他们听到了陈玉成被杀的消息。这一年,陈玉成二十六岁。十二年前,新妹化装成农家妇女进入永安城与内应联络时,就是带着他一起去的。当年陈玉成装着要哭的声音至今还留在新妹的记忆里。
陈玉成由于丢失安庆受到降职处分后,心情焦躁。他在庐州被清军包围,冲出庐州去寿州,在那儿被捕。苗沛霖说寿州有许多粮食和壮丁,他上当了。苗沛霖既是土匪,又是团练头目,时人称为“练匪”。他脚跨两只船。安庆被清军夺回后,他估算了双方的力量,决定依附清朝。他想立一大功作为归顺之礼,这才设计引诱陈玉成。
陈玉成虽是天国首屈一指的猛将,但毕竟年纪轻,看不透苗沛霖。寿州是苗沛霖的地盘。在孤城庐州作战显然不利,陈玉成也急于移动。陈玉成当时可以暂回天京,如此,就不至于中计。
“他是不愿回天京,归根结底是天王不好……天王赏罚不明,任人唯亲,谁都会不高兴。若天京能像自己的家一样,那孩子肯定会回天京的。当初翼王若留在天京,太平天国就可以多调动二十万大军,这样小小的上海早就攻打下来了。”新妹想到这里,不觉紧攥着拳头。理文轻轻抚摸着她的拳头。
英王陈玉成在被捕十九天后,在河南延津被害。陈玉成一路大义凛然,人们称他死得壮烈,不愧是太平天国的首屈一指的英雄。每当听到这些事时,新妹都极其难受。
理文改换话题:“日本局势也很紧张,我回来时,国粹派不满愈来愈大。”
“凡是与外国的交往,他们都有种出自本能的反感吧?”连维材问。
“有很大的心理因素。不过,生活愈来愈苦,社会动荡不定。”
“物价上涨了吗?”
“当然。日本闭关锁国,长时自给自足。生活简朴,人们只生产自己消费的物品,而现在突然出现了大量收购,老的体系当然要混乱。拿茶叶来说,洋人把所有茶叶都买走了,茶叶价格猛涨。”
“这些商品价格涨了,但从整体来看,也只是极小局部的问题呀。”连维材道。
当时,欧美不只从日本购买本国消费的商品,他们还利用自己占优势的商船运输能力,在日本收购清国所需的物产,运到清国出售。俵物也是欧美商人收购的对象。幕府对俵物一贯采取保护政策,禁止国内食用,所以全部从长崎向清国出口。这些本就不是供国内消费的,即使价格猛涨,按理说也不会给百姓生活带来多大影响。
“物价是个完整的体系,某种商品价格上涨,其他商品也会跟着波动。”
“不错,市场被扰乱了啊。茶叶价格一上涨,运输茶叶的运费也会上涨,工钱也必然要提高,各方面都被扰乱了,问题就严重了。”
“日本已经向外国提出要求,希望延迟条约所保证的开放两港两市的日期。两港是指兵库和新溻,两市是指江户和大阪。理由是物价猛涨,人民生活困苦,对贸易不满的情绪高涨。这确实是重要原因,不过更重要的原因还是来自国粹主义,或者说排外的本能。”
“听说还有以新溻的沙洲多,船只抛锚困难为理由的。”
“不错。不过,幕府之所以要推延开放兵库港日期,最大原因还是因为它靠近京都。在京都朝廷周围,国粹主义特别强烈,对此共鸣的人最近突然都集中到了京都。在这问题上也进行了煽动。”
“不管怎么煽动,大势所趋啊。”这话既是针对日本,也是针对中国。
连理文在日本时,就已发生了和宫公主[1]下嫁将军家茂的事件。将军实质上是日本的君主,外国都称将军为“皇帝”或“大君”,但在国粹主义高潮中,名存实亡的天皇被大大突出出来。幕府终于不得不考虑所谓的“公武合体”,即要求天皇和幕府同心协力来处理问题。幕府把和宫迎往江户,而这又刺激了国粹派,排外浪潮进一步高涨。
连维材所说的潮流将要冲垮所有的国粹思想和排外运动。幕府也知道闭关锁国政策难以维持,准许了一向禁止的大船建造和航行,尽管目的是为了推延两港两市的开放日期,还是把竹内保德等人派往伦敦,并刊行了了解国外情况的《官版巴达维亚新闻》,接着又决定把榎本武扬等人派往荷兰留学。闭关锁国政策已一点一滴地逐步放松。
十多天前,日本千岁丸号到达上海。
“日本船此次究竟是什么目的?”承文问。
“说是为了贸易实习,姑且相信吧。”理文答。
尽管正在谈判延期开放港口和城市,但从世界大势看,幕府也知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他们早已预计到和外国通商很快就会日益盛行,照目前这样,将会永远被动,极其不利。要想积极开展同外国贸易,首先就必须要进行学习。幕府购买了英国帆船阿米斯泰斯号,改名为“千岁丸”。以长崎市政府审判官沼间平六郎为团长,包括幕府检察官垠立助七郎等官员及商人随从共五十一人的贸易实习团,乘千岁丸而来。
千岁丸到上海是阴历五月六日,阳历六月二日。这一天,忠王李秀成在松江附近击溃蒙得哥马利上校所率领的英军,缴获步枪四百支、弹药三十六箱。千岁丸上船员所留下的日记中记载,头天晚上西边火焰照红天空,第二天炮声轰隆。千岁丸号在激战期间到达上海,当时上海贸易的热闹情景并未因战火而消失。
长州藩高杉晋作以随从名义随团到了上海,他在《航海日录》中描写上海情况:“碇泊欧洲各国商船军舰数千艘,樯花林森,欲埋津口。陆上则各国商馆粉壁千尺,殆如城廓,其广大威严不可以笔纸描写也。”
“街头巷尾有种种议论。”承文道。
“都是胡说八道。”理文笑答。
所谓街巷议论,大多是说什么清政府为镇压太平天国,竟向日本乞援,千岁丸是来打头阵的。
“我去过宏记。”哲文道。
宏记是千岁丸上的人们所住的旅馆,中国人经营,是西式建筑,旅客多欧美人。千岁丸上装载的货物委托荷兰人处理,荷兰领事馆与宏记相邻不远。哲文会日本话,但他故意装作不懂,说是想卖画。“我们笔谈,有的人字写得很不错。听了听日本的情况,有的水分很大。”哲文在日本很久,了解情况。在他看,日本人笔谈祖国,多有夸张。哲文从盒中取出一叠笔谈的纸,道:“我想把它订成一册书。他们以为我不懂日语,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互相谈了许多事。我回来后,根据回忆,写了下来。这可是很有参考价值啊!”
“喂喂,让我看看。”承文把笔谈纸放在自己面前,一页页翻开。
“这个高杉晋作很有意思。五代才助也很不错。什么?这人是水手?”承文读罢,有点怀疑。
“说是水手,谁会信,是萨摩藩士。他们在谈话中暴露出来的。这些人中,有翻译周恒十郎和蔡善太郎,还有几个长崎商人。我真有点担心,说不定他们有人会认识我。”哲文道。他在长崎待过很长时间,在什么地方跟谁见过面,他忘了,别人却可能记得。正说时,谭七进来。他现在是李秀成的幕僚,继续负责情报,平常住在上海,若无其事,常出入金顺记。
“天国已决定从上海撤兵!”谭七开口。
“撤兵?”理文不觉站了起来。
谭七一动不动,看着理文,使劲儿点了点头。
“一日三诏啊!”谭七说到这里,顿觉万分遗憾,眼里涌出眼泪。
天京已被清军包围。天王向忠王发出命令,要他回军解围。上海差点就要拿下了,可是必须撤退。李秀成拿出全部力量攻打上海,若可能,他当然想拒绝命令。然而天王一天之内下了三道诏书,要他从上海撤兵,可见天王的决心与果断。
“不得不……”李秀成感叹。
幕僚们屏息敛声,静等。是不得不服从,还是不得不抗拒?
“回天京吧!”李秀成说罢快步离开。他当然觉察到了幕僚们的情绪。
“石达开的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理文叹气。
石达开脱离太平天国后,率大军在四川、贵州等地到处流动,被清军追击。石达开大概也想建立根据地,但清军猛攻,他做不到。“脱离就是失败!”石达开本人现在也许这么想。干部们也都这样认为。李秀成不能选择别人已经失败了的道路。天京是国都,即使打下上海,若天京丢掉,天国本身也就灭亡了。天京比上海重要得多。
“确实是这样。不过,天京是历代名城,经得住一两年的包围。清军包围天京才刚刚开始,对比一下,再使一把劲儿,上海也许就到手了。叫李秀成回防是天王的失策。”理文很激动,他说话从未用过这种语气。
“谁都会这么认为的。”哲文一旁附和,他比较冷静。
“天王已经不行了!”承文道。
“是他的两个哥哥把天王弄得不行了。”哲文道,“他们胆小如鼠,清军包围天京,一定吓得魂不附体,吵吵嚷嚷地喊叫要援军、援军!”
“天王不是现在不行,而是从来就不行。他不行,所以才用仁发、仁达。”新妹发表了严厉的意见。
“新妹,这你就说得过分了。”连维材很是平静,“天王若从来就不行,是谁打下了半壁江山呀?”
“大家的力量……”新妹脱口而出,但语气和缓多了。
“是谁把大家的力量聚集到一起来的呢?杨秀清吗?”
新妹摇了摇头。在太平天国中,她最讨厌杨秀清。
“韦昌辉吗?”
新妹也摇了摇头。她也不喜欢北王韦昌辉,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憎恶。
“冯云山和萧朝贵早就死了。聚集大家的力量来攻取天京的,当时并无别人。李秀成当时职位还低,陈玉成还是个孩子。”连维材带着教诲的语气说道,“天王的功绩应当充分肯定,虽然他有缺点。你看问题、说话,不能感情用事。”
“能不能使万岁爷改变主意呢?”谭七望着连维材,那是求援的目光。
“你回去问问忠王攻克上海的日期,尽管短期内就可以攻下,但你问问他能不能向天王保证这一点。”连维材道。
“即使说保证,但是……”谭七没有说下去。从情况来看,太平军将士都有自信再鼓一把劲儿就可以拿下上海。所以很难做出确切保证。
“淮军和常胜军若仍是现在的状况……”谭七改变口气。他熟悉情报,认为敌人的力量不会永远是现状。他提出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假定。
“清军阵营中,李鸿章最有能耐,据我看,他的能力在曾国藩之上。认为淮军没有补充,那不恰当,恐怕谭七先生那儿也不断地收到有关淮军训练的情报吧。”连维材一字一句,说的缓慢,谭七无力地点着头。
“常胜军的华尔是美国流氓。不过,可不能小看这个家伙,华尔是专门挣赏金的,上海商人团体为夺回淞江悬赏三万两,所以他很拼命。他是工匠,他为自己工作。为了成功,他想雇用英国水兵,这才因教唆逃跑罪而被逮捕,这你们都知道。他热衷工作,所以可怕……不过,他们还起了个奇怪的名字,叫常胜军。据说这名字最初是薛焕起的,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
连维材曾给家人说明过“常胜军”这个名称。
七百多年前曾有过这个名称,契丹辽王朝统治北京时,一个名叫郭药师的渤海人组织了一个军团,名叫“常胜军”。这军团守卫燕京,宋军来攻时降了宋,女真来攻时又降了金,还做了先锋队,进攻宋都开封。他竟给这支洋人部队起了个反复无常的名字。华尔在做交易,他自告奋勇,打胜仗可以得更多的钱,他既然承包了这项工作,当然积极热心。对手是淮军和洋枪队,李秀成当然不会保证。
“如果是连老先生,您看该怎么办?”谭七问。
“若是我,会命令全军撤出天京,反扑上海。这样定能攻陷上海。若以上海为新都,在沿海建立统治圈,就可通商立国。不过,天王不这么想,这只不过是我的想象罢了。”连维材答道,他心里很清楚,太平天国快近尾声了。
“若我年轻二十岁……”二十年前,正是鸦片战争期间,连维材四十五岁,精力充沛,曾参与过不少活动。
“再有十个林公就好了!”
若能出现十个像林则徐那样,具有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且人品廉洁的高级官吏,中国还是有救的。现在连维材之所以没有积极活动,一方面固然是自己年事已高,另一方面他觉得,太平天国只不过是一个政权,不能代表中国,这个政权比清朝政府要好,但还不足以担负其整个国家。
太平天国销毁孔子的牌位和神像,杀死清朝官吏,看似否定封建制和封建身份,却又册封诸王、规定世袭,看似提倡男女平等,却又在武昌选妃——凡此种种,自相矛盾,连维材感到失望。
若太平天国会灭亡,其最大祸根恐怕源于天京内讧。太平天国一方面杀特权地主官僚,一方面在自己内部又产生新的特权阶级,根据等级冠以不同称呼,有些甚至比清政府还要烦琐。比如要避讳的字——清政府只避讳皇帝的名字,而太平天国要多得多。官员妻子的名称更是细致到令人记不住。拘泥于枝叶末节,非贤明政治家所为。
连维材只能袖手旁观,别无他法,尽管他觉得这么做有点无情。
一八六二年六月十九日,根据李秀成的命令,上海附近的太平军开始撤退。千岁丸当然还停在上海。高须藩士日比野辉宽在他的著作《赘胧录》中写道:“闻金陵危急,即将陷落。”太平军有进攻的力量,却不战而退。但这在人们眼中看来,好像是疲劳困惫,弹尽粮绝,不得不退。军心上,对清方极为有利。不仅李秀成被召回,在浙江指挥的侍王李世贤也接到了同样的命令,一齐退兵。李秀成在苏州召开了作战会议。会后,他频繁往来于天京苏州。他在苏州办公之处正是出名的“拙政园”。
上海和浙江两条战线上都留下了游击部队。从千岁丸上的记录中可以看出,在李秀成撤退后,双方仍有战斗。另外,华尔在浙江慈溪同太平军作战,身负重伤不治而亡。华尔被清政府授副将官衔,仅次于总兵,是从二品官,他留下遗产六万英镑,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这个享年三十七岁、水手出身的华尔,一生冒险,成了大财主。他的一生可以说充满了戏剧性。华尔死后,常胜军进行改组,削减了人员,英国正规军人戈登继任队长。洋枪队变成了正规军,成为淮军楷模。
各路太平军对天京外的清军进行了反包围。
李秀成号称调集了十三王的军队,说是有六十万大军,实际上最多不过十万人。雨花台的清军由曾国藩的弟弟曾国荃统领。曾国荃已担任江苏省布政使,江苏巡抚已换为李鸿章。
在雨花台激战中,清军副将朱桂林战死,曾国荃负伤。湘军作战十分顽强。时人评价这次激战是“二李二曾,互不相让。”二李指忠王李秀成和侍王李世贤,二曾指曾国荃和他弟弟曾贞干。
激战四十六天,太平军粮尽,衣服补给困难。阳历十一月末,天气渐冷,李秀成终于失去了信心,解除了对雨花台的包围,回到天京。天王革去了李秀成的爵位,命他渡江北进。天王的做法可谓薄情寡义,军心逐渐涣散了。
李秀成渡江后,天京没有给他们提供充分的补给,却冷酷地下了一道命令:“军粮在当地筹措!”当地连年战乱,农民都成了流民,不但筹不到军粮,甚至微少的军粮还要拿去救济饥饿的百姓。
一八六三年六月,李秀成被叫回天京。天王实在无法忍受两个哥哥的无能了。
一八六三年十二月,李秀成的基地苏州被清军夺走。
一八六四年三月,太平军失去了杭州。同年五月,常州也失陷了。
在苏中之战中,清军可谓不费吹灰之力。苏州被称为水都,水道四通八达,对外联络也全靠水路。清军的主力军是戈登的常胜军,淮军也参加了。戈登制订作战计划时,全力截断了水路。他首先集中进攻太平军炮台,接着打心理战。太平军将士早已失去斗志,心理战加速了他们的动摇。
程学启原是安徽农民,曾参加过太平军,后来在安庆降清。他熟悉安庆太平军内部的情况,因而受到李鸿章的重用,在攻陷安庆时立了大功,已被提升为参将。苏州太平军中,当然有他的同僚。他悄悄会见了康王汪安钧。
“现在太平天国里,不姓洪的人都出不了头。你大概也知道,李秀成要打仗,还得向洪秀全借十万军饷。本来是为太平天国而战,现在是为天王而战了。就算是这样,李秀成还得用自己的钱打仗,没钱就只好向天王借,还立了借据,到期不还就要处刑。天王这样的人,值得为他而死吗?不如像我这样选择投降,还可以升为正式官员。我归顺不到三年,你看,已是正三品参将了。”程学启说的基本是事实,因而很有说服力,“你就一点都没考虑过?”
“不是没考虑过……只是慕王谭绍光掌握了苏州的指挥权。那家伙很是顽固。”
“其他人呢?”
“其他人比较通情达理。平常大家转弯抹角地也谈……昨天伍贵文就说,这世上也不只有太平天国……”
“伍贵文!他不是比王吗!哼,什么王!简直可笑!郜永宽也有这个意思吧?他是什么王来着?”
“纳王。”
“简直叫人笑掉大牙!”
太平天国原来只有五王,现在却王位泛滥,起端是洪仁玕被封干王。洪仁玕没有参加起义,也没有立过军功,把这样的人封为王,有军功的人当然不满,于是又急忙把陈玉成封为英王,把李秀成封为忠王。从此,“王”如雨后春笋,如今已经数不清了。称王也没有多大实际利益,确如程学启所说,简直可笑,清朝正三品的官倒比什么比王、纳王更实在,更有分量。
“不可以把慕王干掉吗?”
“可以的。比王、纳王都会同意,宁王大概也不会有问题。”
“宁王是谁?”
“周文佳。”
“什么!他也当了王!”
“谈谈条件吧……”
策反正在进行。最后决定,汪安钧先干掉谭绍光,然后打开城门。清军方面也接受他们的归顺,会给他们和程学启投降时同样的待遇。
谭绍光在会议席上被汪安钧和天将汪有为二人刺死,另有比王伍贵文、宁王周文佳、纳王郜永宽、天将范起发、张大洲、汪怀武,共八人投降。苏州就这样轻易地落入清军手中。
“大人,那八人如何处置?”程学启问李鸿章。
“按老办法。那里面有对我们有用的人吗?”李鸿章显然不高兴。
“明白。”程学启露出有苦难言的表情。
这八个可怜的投降派就这样被杀了。
戈登的常胜军在苏州遭受的损失最大,戈登积极搞策反工作。他主张必须要遵守协议,因此对杀死降将的做法极其愤慨,同李鸿章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戈登与华尔不同,他出身苏格兰名门贵族,是陆军士官学校毕业的军人,他认为违背协议是可耻的行为。两月前,苏州太平军曾同意戈登在亲笔信中提出的要求,释放了美国人巴鸠文(华尔死后,一度指挥过常胜军)及其被拘留在苏州负伤的部下,戈登评价这是绅士风度。对方有绅士风度,而李鸿章口头答应宽赦,却把人杀了。
“无耻!”
戈登对李鸿章的卑劣行为无法忍受。他连见李鸿章一面也感到厌恶,因此给李鸿章写了一封措辞激烈的信。信上说——
苏州受太平军统治三年,由于八名降将归顺,方才攻陷。任何人都应该遵守归顺协议,你却违背协议。你应退出苏州,辞去江苏巡抚职务,巡抚职务印章由我代为保管,等候北京朝廷对你的处置。否则,我将把常胜军所占领的城市全部还给太平军。……
戈登还把常胜军军官召集到一起,在他们面前发表谈话:“朝廷如不惩罚李鸿章,我常胜军准备脱离其指挥,接受英国提督统管。”
李鸿章没想到戈登会震怒。
“对方是大逆不道的叛乱分子,朝廷交与我全权,我自可以决定他们的死活!”李鸿章想,“枉我推举戈登当总兵……”总兵是将官,华尔曾受副将待遇,而总兵在副将之上。戈登才三十岁,比华尔年轻得多,他在英国军籍中只是少校。一个少校被推举为将官级总兵,不知感谢也就罢了,竟然还让我这江苏巡抚滚蛋!李鸿章简直无法理解。
常胜军先后攻陷福山、太仓、昆山。清军所控制的常熟,若无常胜军援救,恐怕早已为太平军攻陷。戈登已撤回昆山司令部,从他异常愤怒的情况来看,说不定真会把这些城市交给太平军,李鸿章不得不拼命安抚他。此后两个月,戈登在昆山按兵不动。李鸿章央求总税务司赫德,请他说服戈登。
“现在正同太平军作战,要惩办东部战线的最高司令官,从朝廷来说是办不到的。”
“民间正在流传常胜军要倒向太平天国的谣言。”
“李鸿章可能要改组常胜军。这样一来,我大英帝国将要大大丧失对清国的影响。”
赫德用这些话说服了戈登。赫德比戈登还年轻两岁,他后来担任清朝外交顾问,在外交谈判中发挥了不小的本事。他在人品上也确有吸引人的地方,加上他又说出“我大英帝国”之类的话,戈登不得不心回意转。
一八六四年二月二日,戈登会见李鸿章,提出同太平军作战的策略,建议从无锡进攻宜兴,以切断敌人的补给线,断绝浙江太平军同江苏太平军的联系。
一八六四年七月十九日,太平天国的天京失陷了。
这一天是同治三年阴历六月十六日,按太平天国历法,是甲子十四年六月六日。这一天,连理文待在长江中的英国商船上,谭七在他身边,把望远镜对准天京。
“不能让谭七也遭遇不测!”
谭七早就想回天京,但连维材出主意将他留在上海。
谭七最后来上海联系,是为了通知天王去世的消息。五十二岁的洪秀全已卧病在床二十天。天王府深宫后院,谭七进不去,他早听说天王得病,天王临死时的情况,他只是从医生那儿听到的——
“把那个东西拿来!”洪秀全对医生道。
他身体已极其衰弱,奇怪的是,声音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那个东西!”他催促,声音很清晰。
“那个东西”是指可使人没有痛苦地死去的毒药,医生因此犹豫不决。
“在那架子最上面的抽屉里,用红纸包着,上有金泥写的‘寿’字。给我拿来!”这回是对女官下令。
女官不知道“那个东西”是什么,只知道命令不能违抗。她毕恭毕敬地把“那个东西”盛在盘子里,放在病床旁一张小桌上。洪秀全先喝了一口水,对记录官道:“记下我的话,当作诏书告诉全天京的人。天国子民可以放心,朕马上要登上天堂,请求天父兄派遣天兵,卫我天京。”说罢,他喝下了红纸包里的药。
这是阳历六月一日的事。已经过去四十八天了。
“天兵最终没有下凡……”连理文抬头仰望天空,轰隆轰隆的爆炸声震耳欲聋。
“坑道已挖到太平门……”谭七眼睛已离开了望远镜。
太平门城墙被掀到半空中,他闭上了眼睛。
进攻天京的总司令官是曾国藩的弟弟、浙江巡抚曾国荃。他比哥哥性情暴烈,在攻打天京时一味蛮干,一天内折了陈万胜、王绍义、郭鹏程三个总兵,以及副将熊祖锡、两名参将、两名游击。高级军官尚且如此,更不用说战死的大批兵卒。
李鸿章借口部下极度疲劳,需要休养,没有参加天京作战。曾国藩多次寄函,催促李鸿章进攻。
“长兴和湖州尚未夺回,两地作战结束后,需整编军队,之后立即转向南京。”李鸿章为自己找借口。他并不害怕作战,但他了解曾国荃想要独占攻陷天京的功劳。南京已经打了两年,现在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如果李鸿章加入,曾国荃必然耿耿于怀,他可是恨不得伸开两臂把南京拢在自己怀里。李鸿章知道,自己若这个时候进兵,必然遭到痛恨。
曾国藩也没有动,他担心自己过于突出,会遭朝廷猜疑。
彭玉麟曾写过一封匿名信,说:“东南半壁无主,老师岂有意乎?”尽管没有署名,但从笔迹看,信是彭玉麟写的,他是在问曾国藩想不想独立称帝。彭玉麟参加湘军时,曾提出不在清廷出仕的条件。
外面已有流言,说攻陷南京后,曾国藩会率湘军北上,进京灭清,自己称帝。曾国藩也听说了这个流言。他知道功绩越大就越危险,所以把任务交给弟弟。但弟弟与自己同宗,功绩过大也不好,因此要求李鸿章攻打南京。李鸿章当然有自己的想法。不过,左宗棠在浙江,基本上扫清了太平军,他说不定会跑来攻打南京。
曾国荃心情焦急,不断猛攻。地下坑道好不容易挖到城墙脚下,装进了强力炸药,终于爆破成功了。城墙已被毁坏了五六十米,湘军将士朝破口猛冲。
“总算结束了!”谭七低声道。
“城内只有一万人吗?”
据说城内只有一万太平军,主力部队已开到城外同湘军作战,名为解围,实际上彼此已断了联络。
“真正能作战的只有半数。”谭七道。精锐部队早已外派。
“若忠王的建议被采纳,将会是怎样的局面?”
“我们很艰苦,对方也会不好受吧。”
李秀成曾建议全体人员撤离天京,同城外太平军取得联系,或寻找新都,或像金田村时期那样,做一个流动国家。忠王认为二者必择其一,但天王拒绝。太平天国已定都十一年,天王不愿放弃。
“那就要互相比韧劲、耐心。”
“也许我们能获胜。”
“人心向背,决定胜负。”
“那也会是我们获胜。”谭七立即道。
可天京已开始起火。天王府及其他主要建筑早已堆满柴火,准备烧毁。
“烧起来了!”理文手搭凉棚。他要向父亲报告天国灭亡的情况,几天后他必须要进天京——不,南京。
天京失陷后,据说太平军将士无一人投降,数千宫女全部自杀。
幼主洪天贵在忠王保护下连夜逃出天京。但李秀成被俘遇害,幼主在南昌也被杀死,终年十六岁。
洪仁玕、洪仁发、洪仁达,洪氏家族满门被杀。
侍王李世贤从福建逃往广东,在南方进行抵抗。直到一八六六年二月偕王谭体元被俘,南方的抵抗才结束。
江北太平军在遵王赖文光率领下,作为“捻军”继续进行反政府活动。最后的太平军是梁王张宗禹率领的西捻军,这支部队在黄河边上遭清军包围而溃灭,张宗禹下落不明。
那是一八六八年八月中旬的事。这一年,日本进行了王政复古,都城自京都迁至江户,改年号为“明治”。
[1] 仁孝天皇的第八个女儿、孝明天皇的妹妹,下嫁给将军德川家茂。丈夫死后,她出家为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