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的清明节,是阳历四月四日。
上海早已恢复了过去的繁荣。
小刀会覆灭已经一年多了,但人们都还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况。那天是大年初一,枪声夹着爆竹声,分不清哪个是枪声,哪个是爆竹声。法国军参加了这次进攻,法国一面指责为小刀会提供物资补给的英、美不严守中立,一面又帮着清军封锁小刀会。这次战斗中,法国阵亡九人,负伤三十六人。之后,清军在城内进行了掠夺和屠杀。
“可怜呀!秀英……”每当回忆起那天的情景,新妹眼睛里总含着泪水。
小刀会的头领全都惨遭杀害,包括周立春的女儿秀英。小刀会在遭到封锁、极其困苦的时刻,仍对太平军的援救寄予希望。但是,太平天国已经顾不上小刀会了。太平天国的北伐军和北上援军面临困境,西面又同曾国藩的湘军打得异常激烈——太平军再次占领武昌,但不到四个月,又被清军夺回去;为了再夺武昌,太平军把全部力量都投入到西部战线。就在这段时间,小刀会覆灭了。
“都是因为闽粤之争,内部矛盾。若能齐心协力,小刀会还是可以维持下去的。”连理文道。
“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他们盼了又盼,太平军就是不来。”
“真快啊,已经一年多了,上海这么快就繁荣起来,真叫人难以相信,不知道该不该高兴。”理文望着窗外。
黄浦江上停着十几只帆船,全上海的人都知道,那是装鸦片的船。一般的商业活动都萎靡不振,唯有鸦片交易十分活跃。据哈利·维多调查,小刀会覆灭后的一年间,在上海卸货的鸦片超过三万箱。一箱重一担(六十公斤),共一千八百多吨。这是在上海交易的数量,广州也是鸦片交易中心,数量并不亚于上海。
哈利·维多发誓绝不插手鸦片贸易。
“所以我们在尽力帮他嘛。”新妹不觉看向了窗外。
外国商品除鸦片外,运到中国来也不大有人买。所谓外国对华贸易,基本方式就是出售鸦片,然后购买茶叶和生丝等。维多商会不插手鸦片,买卖茶叶和生丝。茶叶原是通过长江运进上海的,而现在长江变成了太平天国与清朝作战的战场。商人们害怕危险,停止了水路运输。上海的茶叶都是通过陆路运来的,量很少,很难弄到手,价格当然就贵了。但只要有货,价再高也会被一抢而空。连维材动员了“金顺记”的全部力量,控制陆路运输的茶叶,把它提供给维多商会。当然,陆路也不安全,曾国藩已进入南昌,湖南、江西的各个产茶地区都在打仗。
在这个时期,就连查顿一马地臣或颠地那样已变成大财阀的大商行,也弄不到一点茶叶。
“茶叶怎么都往维多那儿跑?”大商行的职员们又在维多仓库前守候了一天,记录进货的情况。
上海被清军夺回后第十九天,直隶东光连镇遭清军进攻,林凤祥被俘。
东光连镇靠着大运河,属直隶省,但挨近山东。林凤祥在镇里挖了个很深的洞藏起来。太平军喜欢儿童,给那些还不懂世道黑暗的儿童灌输天国的理想,会使他们变成坚定不移的太平军战士,所以不论暂时驻扎在什么地方,都要把儿童们集中起来进行训练。
僧格林沁把太平军训练的儿童团员捆绑起来,兼施拷打与甜言。
“靖胡侯负了重伤,待在洞里。”一个儿童招供了。
“什么靖胡侯,不准胡说!”审讯官大喝一声,但面露喜色。
据说,林凤祥身上一直备着毒药,他被俘获时,立即吞毒药自杀了。也有人说他被押送北京,处了磔刑。
“这是假的,北京谁也没有见到。”理文不相信。
处死造反的人是要示众的,要公开执行,而北京来的情报中没有一件提到林凤祥。僧格林沁的奏报中说,林凤祥被带到他面前受审时已奄奄一息,因此赶忙在当地把他处死了。大官儿的报告不足信,因为他们必然要挖空心思使报告对自己有利。活捉了敌人比敌人已死功劳要大,活捉后又让敌人服毒自杀了,有可能要被追究监视不力之罪。因此,理文反而认为,服毒自杀的可能性很大。
自金田起义以来,常站在全军前头,与林凤祥同有猛将称号的李开芳,也于阳历五月三十一日,在冯家屯被俘。冯家屯是北伐军最后一个据点。李开芳确实被押送到北京,并在那里被处死,不少人亲眼看到过。这么一来,好像太平天国的形势日益恶化了。其实也并非完全如此。太平天国的重点在西征军身上,正当北伐军覆灭之时,秦日纲、韦志俊、陈玉成等将领又攻打武昌,第三次占领了它。
“是丕成呀!”新妹非常高兴。
陈玉成现在只有十七八岁,称他少年将军最恰当。陈玉成进一步占领了德安、云梦等湖北各县。到第二年三月,石达开已接连占领了江西瑞州府、临江府和吉安府。虽有损失与挫败,总的来说,西征军还处于优势。各路西征军以湘军为对手,不断取得辉煌的战果,这被看成是对北伐军失败的安慰。
向荣在南京郊外建立了一个军事基地,也就是江南大营。钦差大臣琦善在扬州郊外也建了军事基地,即江北大营。
江南、江北两个大营并没有积极向太平军发起进攻,只是让敌人感到压力。那里有许多士兵,储存了大量武器和粮食。这样的军事基地就在国都面前,太平军当然要设法把它们清除掉,但两座大营防守极其牢固。
太平军正在攻打江北大营,谭七将消息带到上海。
“丕成在镇江,一定参加了这次作战!”新妹道。
她心情复杂,聪明英俊的丕成在战争中立功,她当然高兴,但她又担心丕成会不会到太危险的地方去而送了命。
“江北大营将被摧毁,这是肯定的。不过……”谭七含糊其辞。
实际上,清明前一天,江北大营里的钦差大臣、江宁将军托明阿及前任直隶提督陈金绶等人经不起太平军的猛攻,已放弃基地,逃到了三汊河。指挥这次进攻江北大营的是秦日纲,他下面有陈玉成、李秀成等太平天国新将领。
谭七之所以含糊其辞,是因为辉煌战果的背后,天京内讧却愈演愈烈。
“糟糕的是天王总不露面,怎么劝都不听。”谭七摇了摇头,闭上眼睛。
“外面流传关于女人的许多事情,说是已经腐化了。也有人说,东王收罗美女献给天王,是东王的深谋远虑。”新妹道。
自杨秀清搞了“天父下凡”后,洪秀全就深居宫中,不出来露面。老百姓在底下悄悄议论,尤其那些从广西就一起共同战斗的拜上帝会老会员,更担心得不得了。清军猜测,天王可能已经死了,而上帝会会员则普遍猜测,天王是因为有太多的女人,只顾着享乐了。
“说不定还是真的呢……”新妹提出了自己作为女人的判断。
“这个嘛,确实是……”谭七脑中闪现出偶尔在天王府看到的那一个个美女的面孔。
“刚才说的谣言,也许不是从清军而是从东王那儿放出来的。”理文道。
“两方都有可能。”谭七比一般人看得深。
“若只是互相散布些流言,那倒也没有什么。只怕……”理文担心派系斗争。
外面流传着种种谣言,最主要的一点似乎是天王正在拉拢北王和翼王。
“都因为天王不露面,招来了这许多无谓的流言。”理文心里焦急。天王只要稍微到外面露露面,情况会好很多。
“可不是这么简单啊!”谭七胳膊肘撑在桌上,双手抱着脑袋,“最近天王向前线派去了许多密使。”
“派去前线?”
这确实不是简单的事。
天王的密使要到韦昌辉和石达开那儿去。流言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
“是的。这件事该不该跟东王说,我正拿不定主意!”
“东王还没有发觉吧?”
“我觉得还没有。若流言是东王放出来的,问题可就更严重了……”
“如果你去报告,将会产生什么结果,你想过吗?”理文问道。
“东王会马上去进攻天王府,或者又使用‘天父下凡’那一招。”
“你们不要说啦!”新妹高声叫起来。
“我不想报告东王,一点也不想。”谭七挺了挺胸。报告东王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小刀会有许多事叫人没法说啊!”理文道。
小刀会失败的最主要原因,就是帮派之争,而不是没有外援。
“东王的性格又是那个样子……”谭七说罢叹了口气。
理文一直在观察太平天国,他明白谭七叹气说的这句话有多大分量。洪秀全离开紫荆山,去广州释放冯云山,这就是失败的开端。拜上帝会失去教主及主要助手,权力从此为杨秀清所垄断。拜上帝会若是政治团体,杨秀清恐怕早已把它全部据为己有了。但它是个宗教团体,杨秀清在宗教问题上缺乏信心,或许正因如此,他才欢迎洪秀全和冯云山回来,而努力将自己插在他二人中间。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这样名位顺序的排列,以及冯云山阵亡这一出乎意外的事实,都曾大大震撼了太平天国。
不甘居他人之下——恐怕谁都如此,但杨秀清这种情绪更为强烈。杨秀清可以说已达到了骄横的顶点。天王根本不外出露面,东王也很少走出东王府,他们大概认为,权威人物就不应当让民众多看到自己的庐山真面。东王偶尔外出,就要带上上千名衣着华美的随行人员,比之诸侯,还要隆重,小题大做。
在金田村时,拜上帝会的领导人们寝食与共,彼此间有着超过骨肉的感情,遇事就聚到屋子里,各抒己见,共同协商。占领南京后,却变得四分五裂。天王府、东王府、北王府都有自己的办事机构,这样若不产生帮派,反而是奇迹呢。各帮派的核心都是该帮派主要人物的骨肉亲人,这些人来自广西偏僻山村,缺乏教养,狐假虎威,嚣张跋扈。
“我从这儿过,你竟敢坐着不动,你应站起来向我施礼!”杨秀清的老同叔(父亲的堂弟)冲秦日纲的马夫大声怒吼,那马夫立时被“鞭打二百”,并被押送到黄玉崑那里。
黄玉崑是桂平人,在衙门里走动过,为别人代写过诉讼状,所以有点法律知识,在老人中算有学问的。当年营救冯云山,他有一份功劳。另外,他的女儿是石达开的妻子。如今他官拜夏官正丞相,兼管天国司法。
“哦,已打了二百鞭子,这就行啦,不必再给什么惩罚了。”黄玉崑如此裁决。
老同叔大怒,跑到杨秀清面前道:“我把那马夫送到黄玉崑那儿,是要他再受惩罚,让他知道东王的威严。可是,黄玉崑不听,这不是瞧不起你吗!这事若放置不管,将关系到你的权威。要严惩不贷,这也是为你本人着想啊!”
“明白了。”杨秀清答道。
在杨秀清看来,只有当所有人都跪伏在自己脚下时,天下才会属于自己。半年前,他利用天父下凡,企图杖打天王,但看到大家求情,他觉得夺权为时尚早。他早就考虑过利用传统“禅让”的方式,从洪秀全手中夺取天国元首的地位。但他并不打算慢慢等,他用了最大努力来提高自己的权威。杨秀清是实力的信奉者,认为一切都靠实力。拜上帝会也不过是一种实力,所以他才参加了。后来,被清军俘获的李秀成曾供述,杨秀清从不相信基督上帝。杨秀清一切的努力都用在了显示自己的实力上。现在有人要宽大处理对自己的老同叔无礼的人,对这种人,必须狠狠给他一槌,“东王可怕”的声音将会因此遍及太平天国,这样谁都要跪伏在自己面前。老同叔狂怒不已,但杨秀清的措施却绝非感情用事,他自有打算。
杨秀清命石达开逮捕黄玉崑——自己的岳父,他想考验一下诸王中据说最有人望的石达开。可是,黄玉崑愤慨地上书辞职,燕王秦日纲及实际处理行政事务的陈承熔,也都辞职表示抗议。东王已无后退的余地。
“干一下过火的事,然后再观察一下反应。”——杨秀清这样打算。
黄玉崑杖刑三百
秦日纲杖刑三百
陈承熔杖刑二百
马夫车裂
秦日纲是战功赫赫的元勋,刚刚被封为燕王。黄玉崑是卫天侯,陈承熔是兴国侯。连王侯也因对东王亲戚失礼而受严酷的惩罚,这确实是一个大震动。
整个天京,谁都不敢出一声大气。
杨秀清感到满足。没有抗议的声音,这对杨秀清来说,等于人们已跪伏在他的脚下。至于人们心中结上了什么疙瘩,他不管。跪下就是承认实力。能做到这样就很不错了,杨秀清从来就没对人心抱过指望。
黄玉崑被剥夺卫天侯的爵位,降为普通兵卒。过了一段时间,石达开提出要求:“想将黄玉崑录用为翼王府文书,望能得到同意。”
“行吧,想必已经知道我的厉害了。再说,年岁也大了。”
不久,黄玉崑恢复爵位,依旧掌管天国刑狱。
杨秀清让大家看到了自己的实力和威望,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不过,黄玉崑在复职的一段经过,杨秀清不知道。黄玉崑降为兵卒后,为地官又正丞相罗苾芬收留。两人交往甚密,罗苾芬一直担心好友会想不开。果然,羞怒的黄玉崑夜间逃跑了,差点投水自尽,幸好罗苾芬发现得早,才把他从水中救起来。罗苾芬隐瞒了这件事。据基督教教义,太平天国把自杀看作是大罪,若发现自杀未遂,就要处斩刑。
杨秀清这样的人是无法理解黄玉崑的“羞怒”的。杨秀清在广西时也受过辱,但他认为那是自己实力不济,被羞辱也怨不得别人。实力至上的人,怎么能理解常人被羞辱后的心理呢?
“两年过去了,那么聪明的东王,对这问题却一直没有意识到……”谭七道。
对茶叶进行挑选和分级,称为“选茶”。工作虽然单调,但是不能分心。据说能一边思考问题一边选茶的人,才算是老手。眼睛熟悉茶叶的形状,手条件反射似的把茶叶向左右两边拨开,只需眼、手动作,头脑自然没有加进来的必要。每当想休息下头脑,或想归纳下思想,得出某种结论时,连维材总是在自己面前放上一堆茶叶,然后开始选茶。
“在上海的时间越来越多啦!”连维材自言自语。
金顺记总店在福建厦门,但买卖的中心似乎已转移到了上海。他想尽可能让年轻人去挑重担子,自己退居二线。他今年六十八岁,快近古稀之年。在金顺记是否要改组的问题上,他感到犹豫。他虽尽力从一线上退下,但他仍是金顺记的核心,这个核心太强大了,尽管各地分店众多,只要他在,就可以统率这些分店,顺利运转。
“可我要是不在了呢……”他考虑起这个问题。
金顺记是按现行组织继续下去,还是让各个分店独立经营,他下不了决心。儿子们当中若有特别杰出、有领导力的人,维持现状未尝不可。可是,四个儿子性格各异,没有一个出类拔萃。若由长子继承,统文也许有统率能力,却粗枝大叶,连维材不放心。
“只有改组!”连维材停下选茶的手,自言自语。
可供参考的是外国的组织。中国不论多么大的商业组织,都不可能完全脱离所谓的家。拿广州十三行贸易家来说,最大的怡和行就属于伍姓家族,脱离伍家,就没有怡和行。但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就与特别家族没有关系。东印度公司曾是英国入侵东方的尖兵。现在在上海的英商,不论维多商会,还是查顿—马地臣、颠地或巴塔菲尔等更大的商行,虽都冠以个人名字,但并不像中国商行那样与家有着紧密联系。连维材长期与英国人做交易,知道他们商业组织中有一个重要因素——share(股份)。连维材在考虑这个问题时,中国还没有公认的译语。连维材会英语,他用原文来考虑“股份”的问题。每次谈判困难,英商便要提出:“一定要跟shareholder(股东)们商量……”
连维材找人请教过这个问题,自认为掌握了这方面的知识。
“这种组织很有意思!”他平常一直这么认为。金顺记不论是原封不动,还是分开,这种组织都应当研究,然后吸取其中积极的因素。在做决定前,必须要认真研究。
“就要到孙子的一代啦!”他的手指又开始动了起来,干透了的茶叶被揉成粉末,从他指缝落下。最大的孙子已经十五岁,是长子统文的儿子。
“比我小时候爱学习,成绩也很不错……”连维材想起统文来信中的这两句话。在念这封信时,连维材的妻子阿婉笑道:“要是不如统文成绩好可就糟了。很少有像他那样不爱学习的孩子。”
“让统文的孩子到英国去学习怎么样?”
“好主意!”连维材想到这里,站了起来。他这人一旦打定什么主意,马上就要付诸实行。他马上就给统文写信。至于留学地点,可以跟哈利·维多商量。
“对,如星也去……”
如星是西玲的女儿,和统文的儿子同年。也许如星也呼吸点外国空气为好,但关于如星的事,必须要说服西玲。西玲从北京回到上海后,去了趟香港,又回到上海。如星一直住在上海。
连维材走进西玲的房间。
“要不要让如星到外国去学习学习呀?我打算把统文的孩子送到英国去。”他单刀直入。
“是突然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吧?”事情太突然,连西玲也皱了眉。
“是的。”
“考虑到孩子的幸福吗?”
“那还用说吗!”
“那孩子的幸福凭灵机一动就能决定吗?”
“也有所谓的灵感嘛!”连维材应答沉着,看来不像临时想到而马上说出来的。
“明白了。您说的话不会有错。不过,我不愿她去英国!”
连维材默默地点头。
“如星去的地方,我也要去。”
“我早就想到你会这么说。”连维材苦笑。
“那么,可以吗?”
“当然可以。”
“不过,不会马上就走吧?”
“那当然,决定了留学的地方,还要进行各种联系。”
“那么,我在这期间要去干一件事。”
“一件事?在什么地方?”
“天京。”
“非去不可吗?”
“嗯,一定要去。天王密使已来到此处。”
“天王密使?”连维材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论什么事,只要关系到西玲,都会叫人大为吃惊。而且,她一旦打定主意,想叫她打消,几乎是不可能的。连维材毫无办法,只好笨拙地干笑几声。在杨秀清上面,只有一个深居天王府,不知在干什么的洪秀全,下面是北王韦昌辉。他必须要爬上去,同时踢开下面的人。杨秀清对洪秀全毫无警惕,他根本不承认洪秀全有什么实力。杨秀清自认对洪秀全很了解。能读会写,有基督教知识——杨秀清只在这两点上承认洪秀全比自己强。
“天王在编书,非常忙。”对于希望拜见天王的人,天王府女官们都以这样的借口拒绝。
天王确实每天都在执笔写东西。人们说他热衷于宗教著述,他本人也确实很认真。他真心相信,这样的著述问世,可以拯救很多人的灵魂。
“我喜欢天王的著作,希望能早日读到它。”杨秀清表面这么说,内心却非常瞧不起,他根本不认为宗教著作会有什么力量。杨秀清是文盲,他只喜欢叫别人念书给他听。历史书有时有点意思,其他书他没有兴趣。听枯燥无味的大文章,简直是种痛苦,写这种文章不是更加难受吗?聪明人绝不干这种傻事。
值得警惕的是他下面的人。除了韦昌辉,还有石达开和秦日纲。若他们当中有人聚集起巨大的势力来犯上,那将是很可怕的。杨秀清极力阻挠这些人积蓄力量。杨秀清最不信任的是韦昌辉。他跟韦昌辉从金田村时期以来就一直打交道,他深知这人跟自己在各方面都有很大差异。占领南京后,杨秀清掌握人事大权,任命韦昌辉担任首都军队司令官。把这危险人物派出去,说不定会在什么地方搞割据,或带军队打回来,要把他放在自己眼睛看得到的地方。石达开和秦日纲常率西征军在外,杨秀清已采取措施,不让他们的力量过于强大。
例如,石达开驻在安庆,逐渐受到当地人的敬仰,杨秀清感到这很危险,于是把秦日纲派去接替他,石达开被叫回天京,将韦昌辉的一部分权力委交给他。令人感到有讽刺意味的是,杨秀清越是想扩张自己的威力,韦昌辉势力反而越强大。杨秀清为增加自己的威严,决定不直接受理从前线送来的大小报告。杨秀清很快要当上太平天国名副其实的帝王了,不能事无巨细,一一亲自处理,他决定仅受理下一级机关的重要报告。下一级机关就是北王府。规定,北王府先把前线报告加以研究,分清轻重等级,然后再送往东王府。
这确实可以表明东王府高居北王府之上,谁都看得很清楚。但是,北王府因此而掌握了所有实际事务。究竟什么样的报告要送到东王府去,完全由北王府决定。于是,谁都想巴结北王府,人们都向那里聚集,韦昌辉的势力增强了。把石达开叫回天京,让他承担韦昌辉在天京垄断的一半实际事务,其目的主要是抑制过于强大的北王府。西部战线出现了严重局面,若让北王韦昌辉继续待在天京不动窝,杨秀清感到有点说不过去。东王一度曾宣布让韦昌辉去湖北督战,但又以“未能获天王准许”为由,取消了这个决定。秦日纲在安庆扩军两千人,杨秀清对此很不满,决定让罗大纲去接替秦日纲,把秦日纲扩大的一部分军队编入东王府。
不久,杨秀清决定派韦昌辉去江西。
派出去征集军队不好,留在天京积蓄实力对杨秀清也是麻烦事,杨秀清按他自己的方式权衡利弊,结果还是决定将韦昌辉派出去。韦昌辉若待在天京,北王府有可能变成反杨秀清的大本营。前线上都要派人到天京来联系,杨秀清不愿让韦昌辉掌握这样要害的工作。不能把韦昌辉长期放在同前线将领经常保持联系的岗位上,派出去也许会扩大军队,但必须要同敌人作战。
曾国藩已在南昌建立了司令部。
杨秀清一向轻视洪秀全,认为他“干不出什么大事”。
“天王派出了密使!”在听到负责情报工作的部下这么报告时,他流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派到哪儿?是湖北还是江西?”湖北有石达开,江西有韦昌辉。
“不是,是上海。”
“什么?上海!”
“您还记得曾在桂平洗石庵里待过的那个名叫西玲的女人吗?”
“啊,她跟金顺记关系密切,是个混血儿,很漂亮。不过,她比我们要大得多呀!”
“可能是要她到天京来管理天王府后官。”
“哈哈哈!”杨秀清大笑起来。由于两年前的“天父下凡”,杨长妹、石汀兰、朱九妹等年长妇女都已离开了天王府。天王府后宫美女成群,大概是女人间的矛盾激化,洪秀全有点对付不了了。
“如果是那个西玲,论年岁也不小,又是旧相识,而且从她性格来看,也可以胜任管理女人的工作,解决她们间的矛盾。天王也真想出了这个好主意。哈哈哈……”
杨秀清一笑置之。
这时,在上海维多商会的一间屋子里,连维材抱着胳膊说道:“天王派密使的事,看来已经泄露了……”
“您是指向西玲派密使的事吗?那看起来好像是有意泄露出去的。”连理文道。
“这是苦肉计呀!为的是掩盖向江西和湖北派出密使……天京危险啦!”
连维材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一封没写完的信,那是准备寄给台湾统文的信。清军江南大营溃灭的消息传到上海,是那年(1856年)阳历六月末。向荣负伤,逃到句容,接着退到丹阳。江南大营溃灭五十天后,阳历八月九日,向荣死在丹阳。
天京解围。严格地说,这不能称之为包围,太平天国的军队和人员一直可以自由出入天京,只能说,在天京紧旁边存在着清军强大的军事基地。江南大营防守极其坚固,这个基地与其说为了进攻,不如说是为了防守。江南大营的意义就在于它的存在,当然要把重点放在防守上。
“江南大营就设在南京城边,长毛贼因此而不能向各地派遣大军。”向荣向朝廷解释。
江南大营最终还是被太平军攻破了。太平天国举国参战。东王命令麾下军队从通济门出击,翼王石达开的军队分两路进击,夹击江南大营。燕王秦日纲进攻天京东边紫金山的清军阵地,李秀成和陈玉成也在其中。
有一个人因监督经陆路运送的茶叶,曾从南京附近经过。他把当时的情况告诉连维材:“那士气完全不一样。这一战,太平天国齐心协力,势要摧毁江南大营,那可一点不含糊啊!清军吊儿郎当,以为以前太平军不来进攻,是他们没能力进攻。”
“是呀,齐心协力很重要……”这人离开后,理文走了进来,“江南大营战斗开始前,她已进了天王府,样子很精神。”
“据说江南大营一战打得很漂亮。”
“是的,整个天京节日似的热闹非凡。据说清军大营里丢下无数大炮、火枪、弹药和粮食,人们都争着去看这些物资。”理文有他自己的情报来源。
“胜利会使人兴奋。天京现在大概是笼罩在这种兴奋的情绪之中吧。”
“简直有点得意扬扬啦!”
“在这之后,将会是松懈。”
“目前还没出现这样的状况,石达开立即奔赴武昌,韦昌辉在江西顶着,弄得南昌的曾国藩动弹不得。”
“不,一定会松懈的。情绪松懈是人之常情,否则那才是怪物哩。南京肯定有些人不在兴奋者的行列之内。”
“那一定是无法兴奋起来的人。”
“对……该做的事太多了。像江南大营之类的胜利无法使人兴奋起来。不知道天王和东王哪一方先下手?换一种有趣的说法,不知道哪一方轻率?”
“哪一方先下手好呢?”
“从我来说,还是希望天王先下手。不过,最好对哪一方也不偏袒。起码目前要这样。”
连维材眼睛注视着他面前的儿子的脸孔与耳朵之间的地方。在那后面的墙上,张贴着一张地图,是世界地图。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朝墙壁挪动脚步。
“这里是法国巴黎!”连维材把手指放在地图上。
“啊?”突然转变话题,连理文莫名其妙。
“去年在这儿举行了万国博览会。”
“这件事听说过。”
“哲文在来信中说,日本也参加了这次博览会,但不是以日本名义,而是江户幕府与萨摩岛津分别派代表参加的,据说谁都以为有两个日本。”
“那确实是……”理文难以推测父亲究竟想说什么。
“有两个日本,表明有内讧。这问题终究是要解决的,我们不应偏袒哪一方。”
“那当然。”
“对日本是这样,对天京的斗争也是如此。”
“日本在大海对面,天京在我国正中,可以说就在身边,这……”
“我的意思是说,若发生了不可避免的事,又跟我们没有特别的关系,应当静观为好。若有关系,那是另外的事。”
“是这样。”理文大概已明白了父亲的话。不是东王起来造反,迫使天王让位,就是天王先发制人,彻底消灭东王势力——上海对双方的动向是了解的。连维材把手指移到日本。
“日本正在发生巨大变化,而我们只能静观。”
他已了解前年在日本缔结的《日美和平亲善条约》的内容。哲文那封带插图的信,还告诉他,日本有个名叫吉田松阴的青年,企图偷渡美国,被幕府抓获。
“日本去年在长崎建立海军传习所,据说全国英才都聚集到这学堂里。”
“在长崎呀……”长崎是理文怀念的地方。他也走到墙壁前,跟父亲并肩站在那儿,凝神瞅着地图,那是一张英国绘制的地图。
“我国还没有这样的学堂。不仅没有学堂,像吉田那样,甘犯国禁也要到外国去的人又有几人呢!”连维材自言自语,并不期待回答。
“不是没有,而是不明白。首先必须要让人明白,我们必须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让大家明白……”理文兴奋地说道,他意识到需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