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后来怎样了?”新妹一再催促谭七说下去。
谭七对新妹的反应之强烈感到不解。小刀会占领上海整整半年了,在这期间,谭七三次来往于南京与上海之间。他每到上海,都要把南京的情况告诉理文和新妹。新妹曾说过,凡太平天国的事,她一句也不愿听,但有些话题却仍使她入迷。现在南京的话题是女人之间的争斗。
为了打江山,自起义以来,太平军一直严格划分男营、女营。即使是夫妇,也须分居两营,凡有违者,不论地位多高,都要受严厉惩罚。占领南京后,男女仍分居,尽管上面一再跟大家说:“在夺取天下前要忍耐……”但有家属的人日益感到不满,领导人也不得不赶快采取了一些缓和措施。
女营的最高负责人是洪秀全的妹妹洪宣娇,她文武全才,有杰出的领导才能,始终稳固地占据着太平天国第一号妇女领袖的交椅。
但在夺取南京后,出现了一个名叫傅善祥的才女。只要给她一个题目,她即席便能写出一首长诗,且完全合乎韵、联、平、仄等诗文规则。太平天国少有文人墨客,在诗文方面,只有石达开勉强能与她匹敌。
傅善祥是南京名儒傅启征的女儿,父亲已去世,她身上继承了父亲的文人血统。她是通过太平天国第一次科举考试而登上历史舞台的。太平天国极力要打破各种旧制度,但定都南京后,天国也需要官吏,想来想去,选拔官吏也仍只想到科举。以前,科举只准男子参加考试,太平天国不同之处,也只是给女子参加考试的资格。
科考第一名称状元。天历十二月九日(阳历一月十三日),即洪秀全生日那天,天京科考出了两名状元,按照太平天国的规定,男女是分别考试的。傅善祥便是女状元,因此出了名,且她长得十分漂亮。傅善祥最初是洪宣娇的助手,任女营文书。后来杨秀清看上了她,也许因为杨秀清是文盲,他对女文人特别崇拜,选了傅善祥任东王府女侍史,从事秘书工作。天国实权已逐渐转移到东王手中,是以外边流传,坐女官头把交椅的可能已不是洪宣娇而是傅善祥了。
“大家都同情宣娇,她统率女营,经历广西到天京的长征,立下不朽功勋。傅善祥不就是脸蛋儿长得漂亮吗?”谭七道。
“她会写诗呀。把心里想到的事,写成通顺流畅的文章,这可了不起啊!”新妹跟诗文没有缘分,所以她对傅善祥有一种向往的心情。
“诗是能写,可这个一点也不会呀!宣娇本来不必要那么谦虚嘛!”谭七把手举到头上,做了个舞剑的姿态。要说舞剑,新妹也很有信心,但她还是觉得,要是会作诗,那该多么高兴啊!她在斯文堂里闻到书的气味,特别有这种感觉。
“长得漂亮的人占便宜呀!”新妹道。
谭七也竖起眉毛,噘着嘴巴:“漂亮是漂亮,光漂亮顶什么用!我还听说,傅善祥这女人偷偷抽这个哩!”谭七把右手拇指和小指伸直,其他三指屈起,这手势意味着抽鸦片。
“这可了不得!尽管有杨秀清,这件事也……”太平天国规定吸鸦片者要判处死刑。不管东王杨秀清怎样迷恋着傅善祥,恐怕也很难庇护一个明显触犯天国法律的人。
“东王是有点不讲理的,特别是最近好像越来越严重,说不定他会蛮干的。”谭七微微摇了摇头。
“这可麻烦了!”理文一直默默地听着。
理文跟新妹有所不同,他对太平天国寄予着希望,一般问题他都尽量往好的方面去想,但夺取南京后,不管怎样偏袒,他仍觉得有许多事情难以理解。例如,谭七的任务发生了变化,当然不是他自己变的,他是忠实的战士,遵照命令行动。理文最初以为谭七是来与占领上海的小刀会取得联系的,其实并非如此,谭七说让小刀会知道太平天国的人来到上海反而不妙。
小刀会一直想同太平天国取得联系,他们虽占领了上海城,其实兵力还不足五千,只能维持现状,因此很想投靠太平天国。但是,太平天国也很为难,因为精锐力量已经被调进北伐军中,没有余力向上海派遣援军,原本打算让镇江的罗大纲去援救上海,但向荣已逼近南京,镇江军必须要用于保卫国都。
尽管在反政府这一点上,二者是相通的,但小刀会占领上海后,在城内寺庙里烧香点烛,没有要捣毁偶像的意思,因此太平天国难以将小刀会看作拜上帝会的伙伴。总之,二者在其他方面差异太大。
那么,谭七究竟来上海干什么呢?他是来做买卖的。
南京刚落入太平天国手中时,商品流通突然中止,导致经济萧条,而这也是小刀会起义的原因之一。但不久后,某些商品活动又变得活跃起来,主要是生丝和绸缎,棉布虽然同属纤维制品,仍一蹶不振。
“这可是不好的兆头啊!”听到市场行情报告时,连维材道。
“为什么?”理文问父亲。
“只有奢侈品在活跃,这还不令人担忧吗!”
“确实。”
理文领会了父亲的担忧。奢侈商品在活跃,这说明有人在过着奢侈的生活,一般商品滞销,则意味着普通百姓的生活质量在下降。南京是丝绸产地,却出现了丝绸不足的现象,且并不是由于停产或减产。显而易见,太平天国上层在夺取南京后变得奢侈起来了,他们正逐渐脱离普通群众。
太平天国很快在南京设置了织营,继续从事丝绸织物的生产。南京有个绸缎商人,名叫吴蔚堂,这是他建议的,他也因此当上了织营长官,官名是织营总制。
天王、东王、北王竞相奢侈起来。天王最初把两江总督府当作天王府。总督府被烧后,又造起宏伟的宫殿。这宫殿是城中城,四周围以长达数公里的城墙,洪秀全居住的地方称金龙殿,所有门上都裱有黄色丝绸,可想而知,单这一项需要多少丝绸。杨秀清在这些方面绝不次于天王,他把织营置于自己管辖之下,但生产的丝绸仍满足不了需要。
谭七就是被派来采购丝绸的。
天王府的办事机构在府内东西两端,是庞大的三层建筑物,门外挂着红色、黄色丝绸,用于遮蔽阳光。风吹雨打,丝绸一个月就要更换新的。不用说,他们身上穿的当然也是绫罗绸缎,连其家属、亲戚也是。过去的南京总督生活也比他们俭朴得多。而天王和东王身边的人却说:“那些家伙是鞑虏奴隶,不过是一般官吏,我们是王,等级不同。”
南京居民们私下皱着眉头,窃窃议论:
“到底是山里出来的乡巴佬,奢靡起来没有底啦!”
“他们从没这么阔气过,衣服穿在他们身上别扭着呢,就像穿着乡村戏班里的戏服。”
乡村戏班里的衣裳!这话说得很妙。在太平天国领导人中,没有人了解宫廷。他们的宫廷知识都是从戏——乡村小戏里得来的。模仿戏装做衣裳,当然会遭到南京佬的嘲笑。奢侈无度是事实,但太平天国上层认为,奢侈是威严的资本,必须要向南京民众示威,不能露着一副穷相。他们自知自己出身低微,所以热心于装饰外表。
“这可糟了!”听了谭七的话,理文叹了一口气。
“记得曾听你谈过吴越故事,你说共患难易,同享乐难。听你谈时,我觉得这不可能,现在我才算明白,确实是这样啊!”谭七道。
越王勾践在名臣范蠡辅佐下,打败宿敌吴王夫差,越国成为南方霸者,迎来黄金时代,但范蠡不知为何却离开越国逃走了,这是公元前四七二年的事。范蠡当时的想法是:可以同忧患,难以共安乐。理文很久以前曾给谭七讲过这故事,谭七也从戏剧和说书中了解了吴越争霸,但他怎么也不理解范蠡离开越国而去的心理,艰苦时期已经过去,就要到享乐的时候了,为什么要逃走呢?现在,谭七才慢慢懂得其中的道理。
“东王和北王关系不太好吧?”理文问。
东王和北王本来性格就不合,在远征艰苦时期,彼此还能协力合作,但夺取南京、可以享乐后,二人间肯定会猜疑、嫉妒、闹纠纷。理文虽离开了南京,但他完全可以想象。
“不会好的。”谭七眨了眨眼,“他俩一向合不来,这次又纠缠进来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女人?”
“这事也有我的伙伴侯谦芳一份,说起来真叫人害臊,我真不愿谈这事。”
“哦,侯谦芳怎么啦?”
侯谦芳是杨秀清的密探,跟谭七等人合作,潜入南京,同天地会取得联系,调查清军的兵员配备及武器、粮食储存地点,做了许多工作,应该说,他在幕后为占领南京立下了功劳。
“这家伙跟我们不一样,他很有钱,因为要同天地会的人交往,他整天泡在秦淮。”
秦淮两岸妓楼林立。据谭七说,侯谦芳在那里跟一个名叫红鸾的妓女相好,红鸾在秦淮是数一数二的名妓。侯谦芳有足够的活动经费,可以嫖名妓女。
“真是令人羡慕的工作啊!”
“是呀,谁都羡慕。可是,这种工作东王只叫他去做,别人不行呀!因为他们有特殊的关系。他的妹妹是个美人儿,做了东王的妾,叫侯姬,相当有名啊!人们纷纷议论,说侯谦芳是沾了妹妹的光,才分得了好工作。”
“以后呢?”新妹插嘴道,她的语气好像很愤慨。她想起武昌九女。
“一拿下南京,北王就下令要秦淮第一名妓,于是下面就将红鸾给送上去了。侯谦芳懊恼极了,这家伙决定借助东王的力量,他跑去调唆说,有个美人叫红鸾,给要到北王府去了,这女人值得一看。”谭七已感觉到新妹在生气,说话时特别注意用词。
杨秀清在侯谦芳调唆下,派人到韦昌辉那儿道:“希望借一下名妓红鸾。”
韦昌辉顶了一句:“那把侯姬也借给我们用一用吧!”
这话激怒了东王。韦昌辉明白,杨秀清一旦发怒将会多么可怕,东王府里,士兵动员,并放出话来要袭击北王府。韦昌辉心里清楚,这绝不是一般的恫吓。
“那家伙会发疯的,太危险了!”韦昌辉咬牙强忍着。
北王府派出急使,送上红鸾,东王府这才解除紧急状态。
“红鸾去了东王府,再也没有回到北王府。”谭七道。
“事情肯定还不会完!”新妹道。她在听谭七谈话时,不觉攥紧了拳头。
理文只想叹气,但他拼命忍住了。他心想:金田举兵时的激情哪儿去了?忘了根本,天国只是幻梦一场啊!
争夺女人,争夺物品,丝绸供不应求。
“主要是人手不够,昼夜开工,还是赶不上,需要更多的人。”
吴蔚堂对所有来定货的人都是这么说的。天王府、东王府、北王府和翼王府的定货,吴蔚堂都只能给一半或七成。
“可以大批增加人手。”东王这么一说,吴蔚堂立即给织营增加了大批人员。
“城卫对采购盘查太严!”
吴蔚堂向东王这么一诉苦,杨秀清立即通知城卫:“凡持盖有织营总制公章文书者,可自由出入城门。”
吴蔚堂原是清朝官商。官商的工作可以说就是笼络人。他可以随意摆布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吏,毫无免疫力和经验的太平天国领导人更是由他任意操纵。吴蔚堂虽是一介商人,却是个大大的野心家。若在平时,他的野心是当个大富豪,执企业界之牛耳,但现在机会来了,他的野心远不止于此。拥护清朝制度的人感到太平军占领南京是一种灾难,吴蔚堂想把灾难变为福祉。他认为这些家伙不会长久的。过去人们认为,凡军队都要杀人放火、奸淫掠夺,而太平天国的军队却丝毫没有这些恶习,在一般老百姓之间,早就流传着他们是个近于奇迹的圣人君子集团,所以悄悄地对他们寄予着希望。但是,吴蔚堂当上织营总制后,看到了太平天国背后的阴暗面,或者说,他只看阴暗面。
最高领导人们竞尚奢侈,像细菌般逐渐腐蚀了下级,王府里负责筹办物资的人,为从织营获得更多绸缎,甚至向织营总制吴蔚堂行贿。物资筹办工作做得好,相当于是负责人立了功,就可以得到提拔。工作好不好,跟其他王府一比较就可以明白,所以不仅是上层,连下级之间的竞争也十分激烈。这是一种充满物质欲望的竞争,掺杂着阴谋诡计。这一切,吴蔚堂一清二楚。太平天国自身腐败,且为清军所包围,所以吴蔚堂认为,这个政权寿命不会长久。
当一个政权即将崩溃,若有人能加速它的崩溃,那就立了大功。吴蔚堂暗怀野心,想在打倒太平天国上立下功勋。他从杨秀清那儿获得了可以自由用人的权限。只要他在文书上盖上总制大印,其他机关就再也不能插手干涉。
太平天国的原则是男女平等,这看似对妇女有利,但有时其实对妇女反而更苛刻,例如,女人必须和男人一起劳动。贵族妇女不习惯劳动,从事体力活儿简直要她们的命。
“让你们家的女子到织营劳动吧,这样就可以不必挑土、挖沟了。”吴蔚堂去了南京第一流的名门家中这样劝说,对那些家族而言,这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事。
“要想让织营的人员录用放宽一些,得向东王府意思意思啊。”吴蔚堂点到为止。而事实上,大批金钱就这么落入了吴蔚堂的私囊。
“我这完全是助人啊。这是在走独木桥,我们彼此都要暂时忍耐。”吴蔚堂放低嗓门儿、意味深长地闭着一只眼睛道。等到太平天国垮台,他就可以说,他是冒着生命危险庇护了清廷的人。通过他的关系而被录用为织营职员、免除强制劳动的人,都跟清政府关系匪浅。
“你发了大财啦,也分点给我们穷光蛋吧。”
一天,有个人来找吴蔚堂,突然这么跟他说。
“啊,张先生!”吴蔚堂吃惊地睁大双眼。
这人名叫张继赓。他为抵抗太平军,曾指挥过团练。太平军占领南京后,他偷偷逃离了南京,现在又偷偷溜了回来。像他这样的人,一旦被太平天国发现,定会被处死。他是南京头面人物,吴蔚堂当然熟悉。他出身书香门第,好虚荣,爱修饰,喜欢与江湖人士交往。现在却是织营工人打扮,穿一身邋遢的衣服。这当然是有意为之。
“怎么样?你要告密吗?”张继赓道。
“说哪里话!我可是在等着张先生回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现在最需要像张先生这样的人了。”
“嗯,我打算做些事,只要有经费,可以干大事。”
“大事……我愿尽力协助。”
“怎么尽力?”
“不会比过去绸业公会给团练出的钱少。我愿协助。”
“是吗……”张继赓笑了起来。
在交谈过程中,他俩都感觉到彼此有着共同的思想。推翻太平天国可是大功一件,朝廷将会给多少奖赏啊!这是他们一致的看法。从此,吴蔚堂和张继赓之间的联系日益紧密。
“天王和东王在南京发生冲突,天王在暴乱中死了……”
上海一度流传着这样的谣言。尽管很快就被证实是谣言,但无风不起浪,这绝不是空穴来风。
风从何起?理文从谭七那儿听到了一些情况,心情很暗淡。
杨秀清从金田村时就有着要凌驾于洪秀全之上的野心。理文早就看得一清二楚。但是,在当时的情况下,从宗教创始人的神圣性来说,洪秀全占优势,杨秀清是想利用洪秀全的影响,扩大自己的势力,瞅准时机再来夺取领导权。占领南京时,实权基本上已落入杨秀清手中,剩下的只是最高职位的问题。实质上,杨秀清已具有这样的地位,但还不能公开登上宝座。
具有“天父下凡”、向人们传达耶和华旨意资格的,只有杨秀清。以前,太平天国用“天父下凡”来加强太平军团结,占领南京后,杨秀清想用这个武器来对付洪秀全。
事情开始时,似乎和女人问题纠缠在一起。洪秀全对待天王府中的女官态度大概有些问题,在男女平等原则上出现了矛盾。洪秀全把杨秀清父亲的妹妹杨长妹及石达开同族的石汀兰等上了年纪的妇女当用人使唤。但在这些妇女看来,洪秀全跟自己的侄儿同辈,这么可以把自己当用人使唤呢?
“我年纪大了,想歇歇了,可天王不许。他这人太顽固,我们一有什么想不到的地方,就会遭到训斥。”
杨秀清听了姑母的诉苦,心生一计,要整治一下天王。他的办法自然就是“天父下凡”。
历癸好三年(1853年)十一月二十日,阳历十二月二十四日,即圣诞节的前一天。洪秀全跪在地上。
天父耶和华斥责他道:“对女官要宽大!”“要注意对幼主的教育!”
天父命令:“对其过错,罚杖四十!”
北王韦昌辉走上前去说道:“我愿代天王受杖!”
“不行!”——天父耶和华的话自杨秀清口中传出。
杨秀清觉察到现场的气氛,知道自己操之过急了。除了韦昌辉,想必还有许多人都愿意代天王受罚。他闹这一出“天父下凡”,本是为了降低天王的威信,但这样一来,说不定反而会加强人们对天王的皈依,且有损东王的权威。在场的几十名领导人无不为天王受难而难过,不消多时,他们就会流泪哭泣,若不能适可而止,必定会提高天王的威信。
因此,杨秀清不得不说:“今天格外开恩,日后务必谨慎。”
人们都为耶和华的宽恕而松了口气。杨秀清清晰地听到了气息声。这次事件的结果,杨秀清知道了洪秀全的威力,洪秀全也觉察到了杨秀清的攻击。
洪秀全下令让功臣家族的妇女休息,表面上事情告一段落,但领导人各个心知肚明,事情不会这样结束。
在这次事件后,杨秀清的弟弟杨辅清突然要求去安庆。西征军已从南京溯江而上,抵达安庆,指挥西征军的是翼王石达开。
好友问杨辅清:“你去安庆做什么吗?”
杨辅清朝四周瞅了瞅,回答道:“大难就要临头了!”他已痛切地感到哥哥的蛮横招致了强烈的反感。他担心受牵累,因而想离开南京。他选择投靠石达开,一是远离政治斗争的中心,二是他觉得石达开可以信赖。
“在天京简直叫人窒息,就让我待在这儿吧。”杨辅清在石达开面前深深低下了头。
“真的这么糟吗?”石达开在仔细琢磨着他跑来避难意味着什么。他极力抑制着,仍不禁流露出叹息之声。
连理文从谭七那儿听到南京的情况,向父亲报告后,问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很难啊!依靠翼王的力量,也许还有办法能防止悲惨结局。不过,这个人进了南京之后,好像也变了。”连维材抱着胳膊答道。
“要船!没有船,什么也干不了。要打仗,首先得有船。”曾国藩在湘潭和衡州设立造船厂,昼夜不停地造船。
湖北、湖南的船全都被太平军拿走了。可以说,由于这支船队,太平军才打下南京。北京派来的急使所带的命令,只是一味督促他赶快上阵。太平天国的北伐军已到达天津,李开芳、林凤祥等人所率领的太平军破了代替讷尔经额任钦差大臣的胜保的清军,杀了天津知县谢子澄,北京受到震撼,富豪们纷纷开始逃难。
西征军从安庆又往西进军,在田家镇、半壁山打败了江忠源,占领了汉口和汉阳,知府俞舜卿和知县刘鸿庚等战死。
在长江对岸的武昌城内,湖广总督吴文熔和湖北巡抚崇纶,在强敌兵临城下的情况下仍争吵不休。崇纶建议在城外建立基地,防御敌人。所谓到城外去,就是要弃城。过去有无数的清朝大官儿,就是借此机会逃跑的。总督早就看穿了巡抚的用心。
“我们要与城共存亡!”吴文熔将一把利刃扎在桌子上,厉声道,“城亡我们亡,城在我们在!我已做出决定,再有人说要出城,先让他尝尝这利刃!”崇纶一再抵制吴文熔的主张,认为只是闭城不出算不上是作战,现在他被吴文熔的强硬态度压了下去,但内心非常不满。吴文熔确有自以为是的一面,尽管说现在是战争时期,但拿着利刃,强制通过自己的意见,这态度恐怕还是不正确的。不过,若不这么做,武昌城只怕会轻易落入太平军手中。
不知什么原因,太平军解除了对武昌的包围,退出了已占领的汉口和汉阳,退到黄州。据说这是“为了等待援军”。若在武汉三镇等待援军,大概要为伸展得过长的补给线担心吧。不过,武昌清军首脑若弃城逃跑,太平军就会增添信心,也许会继续驻扎在那里。
“我们坚守了武昌,贼军害怕,所以后退了。”吴文熔这么认为。
而崇纶却态度强硬:“因为我们缩在城内不出来,失去了歼敌的机会。贼势已衰,到城外迎击,就可以把贼军击溃,可是我们没有这么做。”他本想逃跑,因为太平军撤退了,所以才说这样的大话。他不光是这么说,还写了奏文,说什么“一味坐守,失去歼敌良机”呈报到北京朝廷。吴文熔由云贵总督调任到此。他曾慨叹国军士气不振,多次弹劾满族武官无能。崇纶这次弹劾他,完全是一种报复。
北京命令他们立即追击。北京不了解战局,北伐军怒涛似的逼近北京,朝廷早已惊慌失措,他们首先考虑的是想利用南方战局来牵制北伐军。说得极端点,他们希望南方仗打得激烈些,不管输赢。
“我们正在全力建造兵船,很快就会组成水军。在水军建成前作战,显然不利。不能只看当前战局,要有长远眼光。”
曾国藩向北京送去报告,但北京只考虑当前的战局。江忠源因此丧命。
江忠源率楚勇(湖南志愿军)向东而来。太平军退出汉口、汉阳是咸丰三年(1853年)十月六日(阳历十一月六日),这之后不久,江忠源就进入武汉三镇,这就构成了“援救来迟”的罪名。
满族大官儿对汉族实权人物十分嫉妒。江忠源不过一介书生,一年内竟由知县升为巡抚。这种提升在清朝历史上恐怕没有先例。江忠源在朝中没有实力靠山,是蓑衣渡大捷,给江忠源带来史无前例的提升。可是,奇怪的是,按当时常识看,依靠关系的提升可以不遭异议,依靠实力提升反会被人猜忌。江忠源刚刚作为李嘉端的后任,被任命为安徽巡抚,但他因对武汉援救迟缓而受到“降级留任”的处分。当江忠源率领两千士兵,正要从汉口出发时,崇纶却跑来向他提要求:“武昌兵少,把你的兵留一半在这儿吧。”
“您说一半,是一千吗?”
“楚勇只有两千人吗?”
“是的,这两千人还是我苦心征集来的。”
“那就只好请你借给我一千兵了。”崇纶蛮不讲理。
江忠源仰首望着天空,心想:不管怎么说,都是为了打发贼!于是他点了点头。他希望尽快打仗,若在此拒绝崇纶的要求,就要拖延几天再出发。他的打算是,把一千兵留在武汉,再派弟弟江忠义去湖南,继续募兵来补充。
江忠源从汉口出发,到六安州时生病了,因此做了短暂的停留。进入临时省会庐州,是在十一月十日(阳历十二月十日)以后。安徽省的省会本来是在安庆,但那里被石达开的太平军占领了。
南京的天父下凡事件,是在江忠源进入庐州后发生的。这时,太平军已从扬州撤出,清朝钦差大臣琦善进入空城扬州。湖广总督吴文熔已进军黄州,崇纶向朝廷弹劾了他,他不得不出击。
“起码要等到水军组成。”曾国藩给吴文熔捎话。
但是,情势已不允许推延出击。吴文熔进军黄州是咸丰三年十二月九日,三天后,江忠源带病进入庐州。他们都意识到结果只有一死,因此这么做无异于自杀。
江忠源把一半兵力留在六安,也许是因为六安是要地,也许他是有意要保存楚勇。进入庐州府后,他绝望了,那里对太平军毫无防备。庐州知府胡元炜身材肥胖,似乎连走路都困难。江忠源因病而变得脾气暴躁,连胡元炜的肥胖也使得他很不高兴。
“无兵又无粮,这个城这么瘦,知府却这么胖,你是怎么长的这一身肥肉啊?”江忠源平常很幽默,但他对胡元炜说的这些话显然不是幽默。他的眼里流露出怒气。身体健康时,也许他还能努力忍住。此刻,他却已没气力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感情了。
江忠源尖刻的话深深刺进了胡元炜的心里。刚当上巡抚,就这般盛气凌人!胡元炜心里恼火,暗暗咒骂,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他当知府有几年了,而在一年前,江忠源还是个无官职的书生,两人等级差得远呢。
“不过是个靠战争发迹的家伙!”要是过去,胡元炜根本不把江忠源放在眼里,但现在却被人家劈头盖脸地训斥,心里自然懊恼气愤。
江忠源又突然检查了乡勇。一个姓刘的家伙说是指挥五百兵,账簿上也分明写着支给他五百人的粮饷,可是一点人数,却只有一百五十人。
“斩!这种违法行为必须处死!”江忠源病后,嗓门儿变得特别尖。
布政使刘裕珍大吃一惊,他赶忙劝解:“斩刑暂时推迟吧,贼军快要打来了!”
“正因贼军马上就要来,必须要严厉惩罚。”
“把他处死,乡勇就不会听从命令,仗就无法打了。”刘裕珍拼命地哀求。
“仗无法打!”江忠源还想说,“仗早就无法打!”但他把下面的话咽进了肚子。温厚的刘裕珍也是怠慢战备的负责人之一。江忠源看了看他的脸,放弃了处死刘姓乡勇的念头。
事态已无法收拾,江忠源到达的第二天,庐州就进入战争状态,但不是跟太平军打。江忠源带来的湖南兵遭到当地乡勇的袭击,湖南兵又对乡勇进行了反击。城内居民于是家家关门闭户。
进攻庐州的太平军由护天侯胡以晃、曾天养、曾锦谦这些将军指挥,据清文献记载,其兵力为十万,这个数字可能有点夸大,实际上是三五万人。江忠源过度劳累,一直发着高烧,任何药都吃不下去。除了肉体上的疾病,精神上,他已处于躁郁状态。他挖苦讽刺胡元炜,大骂乡勇负责人,在别人看来,都是病态的发作。他取消了刘某死刑,改为监禁,但这事仍旧触怒了安徽乡勇,他们袭击了楚勇。
胡元炜遭到辱骂,心中也暗暗有了打算。满人入关已两百多年,该到改朝换代的时候了。中国的下一个主人若是太平天国,那恐怕还是早点跳槽为好,这样还可立下一功。于是,他决定献城投降。没有比这更大的礼了。他盘算着,最好是在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开城迎接,若等到被打败后再投降,就算不得什么功劳了。
挨骂那天夜里,胡元炜派心腹去城外同太平军接触,表示愿做内应。有内应在城内迎接敌人,城内又发生了激烈内讧,政府军失败是必然的。即使没有内应或内讧,庐州迟早也会失陷。而江忠源的狂躁加快了庐州的失陷。
太平军中的土营主要是矿工组成的,他们用地雷破坏了城门。十二月十六日,庐州城西门城墙崩开一个大豁口,太平军蜂拥而入。有胡元炜做内应,太平军知道哪里会继续抵抗,哪里会投降,战事很顺利。
当然,庐州并非孤立无援的,陕甘总督舒兴阿率兵一万五千,驻扎在庐州城外冈子集。江南提督和春也从徐州赶来援救。另外,在北京担任给事中的袁甲三,当时在安徽北部视察和监督团练,他也奉命援救庐州。袁甲三无子,过继同族袁保庆为养子,袁保庆亦无子,把侄儿袁世凯作为养子,袁甲三是袁世凯的祖父。
清援军都到了,但太平军兵力超过了援军。庐州失陷了。那一天雾很浓。
江忠源意识到末日来临,想用事先准备好的短刀自刎,但因病力衰,没有死成。
“这是干什么呀!我们还要准备东山再起啊!”一个楚勇从江忠源手中夺下短刀,背起浑身是血的江忠源拔腿就跑。这个楚勇年轻力壮,头也不回地往前奔跑。
“逃不掉了!”江忠源在年轻人背上大声喊叫,但年轻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听到。他知道他们是在朝金斗门跑。他在想如何从年轻人背上挣脱下来。他想起了前面有个池塘,好像叫关潭。靠近池塘时,他猛地在年轻人的脖梗子上咬了一口。
“啊哟!”
年轻人惊呼了一声,手臂一松,江忠源趁势跳了下来,使出最后的力气跑向关潭。这个池塘以水深而闻名。江忠源跃身跳入池塘,享年四十二岁。
布政使刘裕珍、仍留在安徽的前任布政使李本仁,以及候补知府陈源兖都死了,知县邹汉勋、胡子雝及副将松安、戴文兰等庐州首脑也全部战死,但殉职者名单中没有知府胡元炜。
庐州虽是府城,但实质上是省城。
从太平天国方面来说,已获悉北伐军战斗十分艰苦,需要建立一个支援北伐军的基地。太平军攻打庐州的将军是秋官又正丞相曾天养。他在攻占庐州后,返回黄州。当人们以为他仍留在某地时,他已出现在很远的地方了,因此,人们给曾天养起了“飞将军”的别名。他在出现于庐州之前,人们都知道他在江西攻下了景德镇。一说飞将军,人们会联想,他应是个英姿飒爽的年轻武将。其实曾天养在金田起义时已五十多岁,他在太平军中可称得上是老将。
黄州太平军总指挥是从武汉撤下来的石贞祥。他有一个威武庄严的头衔,叫“国宗提督军务”。他下面有韦俊、韦以德、石凤魁、石镇仑、黄再兴、林绍璋等干将,另外再加上飞将军曾天养,军队总数号称四万。
吴文熔因受崇纶弹劾,无法待在武昌,于阳历元旦进入堵城。堵城离黄州十公里,因地方狭小,无法容纳七千兵,吴文熔的军队不得不大部分野营。
曾国藩曾多次上书朝廷,建议在水军组成前,应延缓发起军事行动,在积蓄力量后,再给予一击,当然会很有力量。但朝廷根本没人能理解。
六十二岁的吴文熔只好冒严寒出阵。堵城十三座兵营看起来好像埋在雪里,有人就这样被冻死了。吴文熔意识到自己是难逃一死了。过去各种场面一幕一幕出现在他脑子里。他抬头仰望布满飞雪的天空,回顾了自己的一生。他回想起嘉庆二十四年(1819年)中进士时那光荣的日子,道光十八年(1838年)担任会试副考官考选天下英才的日子,曾国藩就是这一年中的进士。
“我来这世上走一遭,可为他人做过好事?难道过的只是空虚的官僚生活吗?”“对,我还是为琉球出过力的。”他当闽浙总督时,琉球中山尚育要求把以前每四年朝贡一次改为隔年朝贡,其理由之一是琉球缺乏药品,依靠朝贡获得清朝廷的赏赐,四年才补充一次药品不够用。事关人命,吴文熔热心地向朝廷做工作,隔年朝贡终于获得批准。另外,选拔四名琉球英才到北京国子监留学,这也是在他当闽浙总督时实现的。
“贼人不知何时包围了堵城,看来是从远处围上的,正在缩小包围圈。”幕僚把吴文熔从回忆中拉回到现实。
幕僚惊慌失措,吴文熔却从容不迫。他意识到死亡终于来了,只是不知道会怎样死去呢。
“下着雪,营外池塘还没有结冰吧?”吴文熔道,弄得幕僚一脸茫然。
四万太平军包围了七千清兵。吴文熔在乱军中投身营外水池自杀了。这是好几个人亲眼看到的,并且这样报告到了武昌,而武昌的崇纶却向北京朝廷报告道:“堵城国军中贼计溃灭,总督吴文熔下落不明。”石贞祥和曾天养等人所率领的太平军,在堵城消灭清军后,又占领了汉口和汉阳。
曾国藩终于行动了。水军已经组成,由于太匆忙,勉强只形成一个骨架,曾国藩对这支水军还很不满意。大致规模如下:
快蟹(快船)四十只
长龙船(大船)五十只
舢板船一百五十只
改造船(由民船改造成的兵船)一百二十只
辎重船(雇用的民船)一百余只
募集水勇五千余人,分为十营
陆军五千余人
湘军就这样诞生了,近代中国军阀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形成的。
据说,汉口、汉阳第三次失陷后的第九天,曾国藩曾下令湘军出动,由此拉开了太平军与湘军的决斗的序幕。
汉口和汉阳失陷后,武昌困守了半年,最后也失陷了。失陷的前一天,崇纶为了逃跑,声称自己“已被解职,召回北京”,事实上北京并没有发出这样的命令。
后来曾国藩给北京朝廷呈递了一份严厉的奏文,斥责崇纶“污人大节,始终妒害,诚不知其是何肚肠”、“不唯生前排挤,更复死后中伤”。
崇纶跑到陕西后生病了。在病床上,他听说了吴文熔“临阵捐躯,不亏大节”,入祀于京师的昭忠祠,也知道朝廷要抓自己。看来自己是难逃一死了。不过在押送北京之前,他病死在了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