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小东门内,有家叫“斯文堂”的老书店。店主魏启刚年近八十,已经不怎么露面了。店堂后面的账房里,常有个高雅的中年妇女在桌前工作。
斯文堂的隔壁,就是金顺记。金顺记总店在厦门。鸦片战争前,它在上海设了分店。不过,当时店址在便于帆船装卸货物的河岸边。战后上海开放为对外贸易商埠,英国设了租界,上海金顺记也被划入租界内。
连维材把店面让给了英国人哈利·维多。维多毕业于马六甲英华学堂,会说中国话,曾在英国墨慈商会工作。连维材自己又在斯文堂隔壁开了金顺记新店。
斯文堂与金顺记表面各自营业,其实低下是一体的。斯文堂的出资人是连维材,魏启刚把店铺委托给了连维材。除经售中国古典书籍外,魏启刚还希望这书店今后能售卖外国的政治经济和科学技术类书籍,他二人很有共鸣。
上海金顺记负责人是温章。连维材从北京到上海,他打开刚刚由福州琉球馆转送来的三儿子哲文的信。
“我现在并不是在琉球写这封信。”
不是在琉球,那就说明在鹿儿岛。哲文毕竟是艺术家,在报告商业上的事情后,突然变了话题。
“日本很快也会闹腾起来了。”
哲文报告中提到,美国舰队司令佩里作为遣日使,携菲尔摩亚总统国书,率四艘军舰正开往日本。连维材早已知道了这一情况。对于在上海与对外贸易有关系的人来说,这已不是新闻。不仅如此,俄国远东舰队司令普察金也将同样率军舰去日本。
“外国对日本的活动,看来我们在上海的人比在日本的哲文还要清楚啊。”温章坐在连维材面前,他刚从维多商会回来。
二十多年前,温章被金顺记派往马六甲时认识了维多。当时维多还是学生。他们一起在阿美士德号船上待过,两人不只是商业买卖上的关系。维多把自己知道的事都告诉了温章。其实,长崎荷兰商馆在前年就已把佩里舰队要来日本的消息告诉了江户幕府,但幕府对外保密,显然,哲文也不知道这一内幕。所以在他和民众看来,美军是突然开来的。这次并不像以前那样只要求补给食品和水,而是携带总统国书,来迫使清朝开放门户的。
“是呀,不管怎么说,我们开放了门户,接收消息自然要快些。”温章有点偏袒哲文。
“要是换作理文,想来什么秘密的事都能探听出来。”
“哲文是画画的嘛。这种工作他不在行,但其他方面能发挥才华。”
“是呀,量才而用。还是把理文派到日本去吧。让哲文回上海,把斯文堂交给他,这可能是个好办法。”
“理文先生在拜上帝会里好不容易干到现在这程度,若不让他继续工作,恐怕有些事不好办。你怎么认为?”温章很少反对连维材,所以他偶尔反对一次,连维材也要很好重新地考虑考虑。
“这可是个难题啊!”
“根据理文先生讲的情况,南京那些人的前途只能说是成败参半。”
“也许四六开。”连维材伏在桌子上,两手合掌,仰视着天花板,小声道。
所谓南京那些人,是指太平天国;所谓前途,不外乎是说他们能不能拿下天下,对此,温章认为可能性是对半开,连维材则苛刻地认为是四六开。
屋子里,连、温二人正在商谈。而在楼上,理文也在听谭七报告。
谭七奉杨秀清命令,同上海会党联系。而洪秀全却命他调查上海会党里的鸦片交易。天王认为,小刀会若同鸦片交易有关系,那是绝对不能与之合作的。当然,杨秀清则主张无条件地联络。
“你是夹在夹板里啊。”理文道。
“我不好办呀!”谭七摇了摇头。
小刀会参与鸦片交易,是上海人的常识。
“天王和东王的心情,都是可以理解的。”理文不知道现在应该给谭七提什么样的建议。若是重视太平天国的理想,当然会认为同与鸦片交易有关系的团体合作会受到污染,甚至要加以拒绝。但是,若重视夺取天下这一现实的力量对比关系,当然应该尽可能同可以利用的武装集团保持密切联系。
“很难吧?”谭七搔着脑袋,“我实在想不出好办法,才跑来跟你商量。”
“先把你调查的情况同我了解的情况对照下,然后再考虑怎么办。”
“好。现在还只是调查了一些粗略的情况。”
“关于鸦片的问题,可以说,能让天王完全满意的人恐怕是不会有的。”
“湖南天地会人数虽多,派系也多,这对天国反而有利。”
“大量吸收小组织,可以进行教育,但在上海行不通,小刀会一开始就是个大组织。”
“确实不好对付,不过,就因为跟鸦片有关,就完全不予理睬吗?”
“这是一股无法忽视的强大力量。我觉得不拿下上海,太平天国是不行的。”理文来到上海后,逐渐感到上海关系到太平天国的未来前途。太平天国是从穷乡僻壤的广西内地起家,它必须有一个对外的大窗口。若不很好地通通风,就容易腐烂枯萎,清新之风会给国家带来养分。不管从哪方面说,上海就是这通风的窗口。
“我也这么认为。”谭七第一次来上海,“若不拿下上海,前途就堪忧。但要想拿下上海,又不能不同小刀会发生关系。”
“小刀会是个兼容并包的大组织,里面并非没有派系。”
“是的,有不少像青巾会、百龙党之类的可怕组织。不过,不知什么原因,大家都团结在刘丽川下面。”
“那家伙其貌不扬,不知哪里来的魅力。听说他是个矮个子,三十多岁了,却长着一张孩子般的脸。”
“见见面还是必要的,东王要联系的事,可以暂时不提。”
“嗯,我觉得可以。”
用现在的话来说,刘丽川身上具有天生的领袖资质。他不是个威风凛凛的伟岸丈夫,可人们都推戴他当领袖。据谭七调查,刘丽川是广东香山人,在香港参加过三合会。三合会与其说是天地会一派,不如说更接近于它的别名。它是秘密组织,名称也带匿名性。据说,“三合会”这名称起源于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结合之意。
“反清复明”运动由郑成功所开创,根据地在台湾,组织采明太祖洪武皇帝帝号,称“洪门”。洪门逐渐受到当局注目,因而就避开这个名称,改为“三点会”。三点是三点水偏旁之意,暗示“洪”字。三合会也是洪门匿名组织之一,另外还有“哥老会”等。在清代,白莲教常在华北发起反政府运动,每次都遭镇压。但白莲教残党,除其宗教色彩外,在政治上还吸收了洪门观点,秘密结党,这就是“大刀会”。大刀会扩大到华中一带,称为“小刀会”。文献虽无详细记载,但据说它极富有战斗性。台湾、福建、广东等地的三合会众,来到上海后,自称小刀会,它和上面所说的小刀会不是同一组织。以前小刀会的勇敢斗争事迹到处流传,所以各地纷纷仿效,皆自称小刀会。据说福建、新加坡,都有这种组织。
上海辟为商港后,仅十年工夫,查顿—马地臣、颠地商会等外国大公司纷纷在上海建立商号,而其中的中国职工一般也都从香港随之来到上海。上海的当地人当时反而不熟悉对外贸易业务。不仅是为外国商馆所雇用的人,就连在香港、广州与外国商馆有过买卖关系的中国人,也大多迁居到上海。当时上海人口,一般认为,约有二三十万,据说其中广东人有八万,福建人有五万,两省人占了上海人口一半以上。
上海小刀会主要是广东、福建的三合会会员,人数当不在少数。
面色不太好——这是连理文见到刘丽川的第一个印象。他的样貌确实可以说像儿童,但令人担心的是,他面色发暗。看到这种面色,时人立马就会想到——啊,抽鸦片的!
“听人说不准要神像。”刘丽川说话的声音令人感到意外地亲切,他好像对太平天国很感兴趣。
“是的,这方面的纪律非常严。”
“耶稣教我从洋人那里听说过,并不是什么新东西,只是它能号召起这么多人,倒令人有点不解。”刘丽川在香港长期待过,对宗教问题很容易理解。他在香港跟外国商人做过砂糖交易,还可以说几句蹩脚的英文。
“我也有感到不解的事。”理文道,“像您这样温和厚道的人为何受那么多人的推戴呢?”
刘丽川少女似的抿嘴笑了笑:“我想是因为我帮助了别人。”
刘丽川初来上海,临时学了点医道,当了医生。据说,他开的方子很灵,病人蜂拥而来。他是到上海经商的,根本没想到要当医生,他给人家诊脉开方,一个钱也不收。免费诊疗、出钱不医,是他的招牌。
“是因为治好了许多人的病,而且还不收钱吗?”
“我若是医生,当然要收钱。但我不过是在香港租了医生家的房子住,耳濡目染,学了点医术,给人家看病。从情理上说,不应收钱。”
“原来如此。”
在这少有人懂情理的世上,他通情达理,自然受人爱戴。不过,他却是奇特的人,他的本行是经商,据说干得也不错。若说他一开始就瞅准了行医有效果,那应该说,他很懂策略。
“但是,在买卖上,一厘钱的利益我也是要争的。我跟温章先生就激烈地竞争过,您大概也听说了吧?”刘丽川说着,又腼腆地笑了笑。
这种笑也许也是他吸引人的魅力之一吧!理文心想。将来自广东、福建及当地的各色人等团结在一起,可不是简单的事。首先,不能让任何人产生恐惧心理,否则就不可能承担这样的工作。若是同乡,事还好办,要是对其他地方的人进行强制性领导,不仅会使对方心生恐惧,不信任,还会遭到抵制,保不住领导地位。
“您跟金顺记也有交易吗?”理文问。
“最近才开始。那是我的大主顾啊!”
事实上,刘丽川同意见理文,还是因为温章的介绍。他对太平天国的反应比对做买卖本身更为强烈。
谭七以随从名义跟来,他装出一副傻傻的样子,坐在一旁,仔细观察。
二人从刘丽川那儿回来后,在金顺记二楼房间里商谈了给南京的报告。李新妹也在场,但她对两个男人谈的事毫无兴趣。她到上海后,见了理文的父亲,她感觉太好了。尽管她跟理文有最亲密的关系,但她甚至感到待在连维材身边,心情更愉快些。
“这个人年轻时候是什么样子呀?理文跟他究竟有多少相似呢?”新妹在想这些事情,听不进理文与谭七的对话。
“刘丽川很有想与太平天国呼应的意思。”
“对于基督教的教义具有初步的认识。”
“抽鸦片,做鸦片买卖,这是肯定的。他本人认为,为了大批手下人能吃上饭,做鸦片买卖是没办法的事。与其饿死,干坏事也要活下去,这是他的人生观。”
“合作的事,应由小刀会方面提出来。”
“小刀会中有一部分人相当腐败,跟太平天国合作时,应把这部分人排除。这样做恐怕需要时间。在目前情况下,天国方面不要急于活动。”
“太平天国最近应当在上海与各外国代表接触。”连理文会英语,跟洋人接触的工作,他准备为太平天国助一臂之力。但新妹在这里,他便没跟谭七说。
“南京方面应当更好地了解上海,现在是了解外国的好机会。外国方面也在拼命探听太平天国的情况,希望你特别着重把这一点向南京传达。”理文向最近即将回南京的谭七表达了这样的希望。
英国正要上海领事馆的托马斯·泰勒·麦都思尽量向南京靠近,搜集太平天国的情报。麦都思的使命之一是,要证实太平天国所标榜的信仰是否真是基督教。理文已了解了这些情况,温章从维多那儿听来的消息及时而准确。
谭七去了南京。
洋人对太平天国的关心极其复杂。太平天国能打倒清朝政府并取而代之吗?若能,洋人因各种条约而获得的各种权益能够维持吗?最大宗的鸦片交易能继续进行吗?太平天国所信奉的、自称为基督教的宗教真实情况又如何?他们最想知道的是太平天国与清朝政权斗争的归趋,一切问题都由此派生。若清政权安然无恙,那么,根据条约所获得的权益及鸦片贸易等统统都不必担心。麦都思从上海经苏州、常州来到丹阳,又返回上海。他好像当了不足一周时间的侦察兵。他回到上海是阳历四月中旬,南京落入太平军的手中还不到一个月。
“太平天国所信奉的确实是基督教。”
“清军软弱,各地清军基地的兵员也极少。”麦都思做了这样的报告。他不过是领事馆所属的翻译,只报告了自己的所见所闻。搜集和分析情报并下判断,是在上海的英国公使文翰的事。
在麦都思的报告中令人感兴趣的是,清军贴出的布告中有这样的话:
“英国人保证用军舰帮助进攻太平军。”
英国从未向清政府做过这样的保证。贴这种编造的布告,看来是为了稳定人心。但是,这一方面可以认为是利用长江沿岸居民觉得英国,尤其是英国军舰强大的思想,而另一方面也说明清朝失去了信心。清政府那样的军队不可能战胜太平军,这已成为一般的常识。正因为如此,清朝官吏在写布告时不得不使用这样的诡计。
“我去一趟,布告也有问题,应当消除误解。我代表大英帝国,我去最简便不过了。再说,太平天国确实是重大的问题,我要亲眼去看看。”文翰说罢,决定乘亥尔梅斯号军舰去南京。
舰长是菲休邦大校。麦都思作为翻译同行。文翰的南京之行,应该说并没有取得什么成果。太平天国处在建国热潮中,堂堂一个国家,有着从满族政权手中夺回国家的骄傲,也继承了历代中华思想传统,而且这个国家对西方外交惯例一无所知。文翰是代表大英帝国的公使,职业外交官,熟悉国际惯例,当然期待也能受太平天国按惯例给予的对待。
亥尔梅斯号四月二十七日到南京,菲休邦给太平天国呈上文书,表明他们不是来打仗,而是来商谈的。麦都思上了岸,从水西门入城,会见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
“英国是中立的!”由于清方贴出了卑劣布告,这一点必须澄清。
声明中立之后,提出了两个问题:
“太平天国的外交政策是什么?”
“是否打算向上海进军?”
太平天国还没有明确的外交政策,甚至什么是外交还不太清楚。北王和翼王只能就进攻上海的问题做了回答:“上海是中国土地,太平天国终究要成为那里的主人,当然要为此而努力。”
“英国公使文翰阁下是大英帝国的代表,希望能会见太平天国的最高首脑,请予以关照。”麦都思道。
“您说的最高首脑是?”北王问。
“当然是天王。”
“这……”北王含糊其辞,瞅了瞅翼王。翼王石达开歪了歪脑袋。
“不行吗?”麦都思说着熟练的中国语。他通晓中国的习惯,太平天国虽不过是地方政权,但它已宣称是国家,自称国家元首的洪秀全当然具有种种权威。
“我们明天用书面答复。”北王道。
“这个人可以负责外交,也许他适合干这种工作。”麦都思心想。他觉得北王和蔼可亲,而且话很多。翼王虽在座,但说话的主要是北王。也可能是有意避开现实问题,翼王选择的话题主要是宗教,尽管谈得还不怎么深,但已表现出他具有相当的知识。麦都思认为为人不圆滑就不适宜当外交官。
第二天,太平天国书面答复送到了亥尔梅斯号上。答复中说:“天王是各国真主,凡来朝见拜谒者,须遵照规定手续和礼节。”文翰拒绝接受这个书面答复。英国还没有承认太平天国,目前还承认清政府是中国的正统政府。在中国部分地区建立新政权,这个新政权的真实情况还不太清楚,他只不过是来视察一下而已。要会见洪秀全,也不过是出于一种想面试一下的心情。可是,对方的答复竟用命令口气要遵照规定的手续和礼节。文翰很不高兴,他拒绝接受书面答复,当太平天国使者沮丧地正要回去时,麦都思递给他一个用中文写的文件道:“请你们仔细读读这个文件,考虑一下我们英国在你们国家处于什么样的地位。”递交的文件是南京条约的中文抄本。
第二天,四月二十九日,太平天国的将领赖汉英来到亥尔梅斯号军舰上。
“看来昨天有些误会,十分遗憾。你们说英国不会偏袒任何一方,是否确实?”
“尽管昨天发生了些误会,但英国的政策不会因此改变,中立是英国不变的政策。”麦都思答道。
“用不着公使阁下予以确认吗?”
“没这个必要。”麦都思非常坚决。他做了这样的推测:
看来现在太平天国的方针往往会因将领的性格、情绪而变化。
“见天王的事暂且不谈,要是见东王还是可以的。”赖汉英道。
“啊,那太好了,就请您赶快安排吧。”
“明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来迎接。”
“我们恭候。”
“不需要征求一下公使阁下的意见吗?”
“公使阁下就是为此而来的。他整天待在军舰上,随时都可以去。”
“那么明天见吧。”赖汉英说完就回去了。舰长菲休邦大校送了他一本英文圣经。
东王杨秀清和文翰公使预定在四月三十日会见,但是终于未能实现。
杨秀清是个现实主义者,无论是小刀还是英国佬,只要能成为太平天国力量,他都会利用。英国方面也知道洪秀全在太平天国中逐渐变成傀儡,因此见东王比见天王更能了解太平天国的情况。
双方都想见面却未能实现,问题在于仪式。当时建都天京不久,就实权来说,杨秀清已凌驾于天王之上,但名义上,他还在天王之下。他想利用同英国公使的会见来宣扬一下自己的威严。他提出的会见仪式就像是帝王在接见属国的使节。文翰一听仪式程序极不愉快。尽管太平天国自称是个国家,但英国并未承认,何况见的还不是这个组织的最高领导者,让公使下跪,当然无法接受。
“他们不懂道理,你看该怎么办?”文翰问麦都思。
“按他们的要求当然不成。要么说服他们改为对等会见,要么就回上海吧。”麦都思答道。
“看样子他们是不可能改的,还是不见了。你看怎么回应?”
“要么当面指出他们的错误,谴责他们无礼,然后直接回去,要么婉言拒绝,借口有些不便,无法会见。阁下怎么看?”
“后一种方式吧。”文翰到底是外交官,他考虑到了后果。
太平天国这个政权也许会统一中国。文翰对获得情报及自己的见闻还没有进行分析研究,仅凭感觉认为这种可能性有百分之五十。他印象最深的主要还不是太平军的强大,而是清军太弱。太平天国将来可能是必须要与之谈判各种国家问题的对手,现在粗声粗气吵闹起来,也许一时会痛快,但可能会给以后谈判带来不利。
“不过,我们应再次强调英国将严守中立的态度。”
“不错,要采取更有效的措施。真是遗憾啊。不过这次溯航长江来南京,还是有价值的。”
“是吗?我觉得是够惨的,军舰在江阴还搁浅了……”
“不,在我们的亥尔梅斯号停泊在下关期间,不知道有多少清朝人看到了它。在太平天国首领中,我们也领着赖汉英等许多人看了舰内,大英帝国军舰的威容一定会深深地刻印在他们的脑子里,这在将来会起很大的作用啊!”麦都思安慰公使。
“麦都思说的有道理。”菲休邦大校也在一旁插嘴,“那些家伙参观了舰内,眼睛里流露出畏惧的神色。不管他们嘴里怎么说,他们内心里是惧怕大英帝国的。使他们感到害怕,这次航行绝不是没有意义的。”
“但愿如此吧!”文翰露出了笑容。
第二天——五月一日,为了能让更多人看到英国军舰的威容,亥尔梅斯号又从南京向西溯航。天黑之后,亥尔梅斯号才改变航向回南京下关。在南京再没有其他的事了,第二天——五月二日,亥尔梅斯号向上海返航。
这天早晨,亥尔梅斯号已做好了返航准备,杨秀清却派人送来一封公函,他是想表明:会见因故流产了,哪怕是通过函件,也要听我说几句话。
公函中写道:
尔远人愿为藩属,天王欢乐,天父、天兄亦欢乐。既忠心归顺,是以降旨:尔头人(头目,即文翰公使)及众弟兄,可随意来天京,或效力,或通商,出入城门均不禁阻,以顺天意。另给圣书数种,欲求真道,可以诵习之。
通过麦都思的翻译,文翰一听这些话,不觉火上心头。他原打算通过委婉的外交手段,可看来还有必要用强烈言辞来应酬。文翰立即写了一封给东王及太平天国领导人的信,麦都思把它译成中文。信的大致意为:英国不是中国属国,如触犯其在中国所拥有的条约上的权利,英国臣民及财产受到侵犯,将立即采取十年前(指鸦片战争)那样的报复行动。他还进一步对报复行动做了具体说明,其中包括要占领南京和镇江等。
亥尔梅斯号在当天下午四时离开了南京。
太平天国接到文翰公使这封措辞严厉的复函后,派北王韦昌辉去安抚。韦昌辉承担这样的任务确实最合适,但当他到下关时,亥尔梅斯号已没了踪影。
第二天,亥尔梅斯号抵达镇江,麦都思登岸,会见了太平军镇江司令官罗大纲。亥尔梅斯号从上海开往南京时,曾在镇江引起过纠纷。上海道员兼江海关监督吴健章购买了美国、英国和葡萄牙船艇,令这些船艇跟在亥尔梅斯号后面,溯长江而上,其目的是攻击长江沿岸的太平军阵地,但采取的形式好像把亥尔梅斯号看成盾牌。罗大纲指挥下的镇江太平军当然炮击了这些清朝水军,在形式上看起来好像是炮击了亥尔梅斯号。亥尔梅斯号方面也知道其中原委,在返航途中,麦都思登岸,平静地与罗大纲进行谈判。
罗大纲对英国提出希望,要他们不要援助清军,停止鸦片贸易。英国方面要求保证今后不再炮击英国船只,罗大纲答应了这一要求。
五月五日,亥尔梅斯号结束了十三天航行,回到上海。
“这次航行谈不上满意,但并非徒劳。”文翰反复这么说,好像是在自己说服自己。
亥尔梅斯号回到上海时,约五百只兵船从南京缓缓顺长江东下。占领扬州的太平军开始北伐了,扬州与镇江间的江面上也停泊了许多太平军兵船,但数量还不够。
太平天国给北伐将领封了侯。李开芳为定胡侯,林凤祥为靖胡侯,吉文元为平胡侯。
从南京东去的兵船加上在扬州当地待命的兵船,约达千只,满载着北伐军将士。而这些兵船又向西朝南京方向开去。有些兵船从水路进入六合,有些部队在南京对面浦口登陆,朝西北方向前进。这样去打北京是绕道了,最短路线是从扬州直接北进。为什么不走这条路线呢?原因是有情报说,清朝大军正从那条路上南下。其实这个情报是在江浦监督黄河堤防工程的江苏按察使查文经故意散布的。
太平军方面有着杰出的军事侦探,不断刺探北方形势,可这次却完全上了查文经的当,不得不迂回北上。查文经并不是大嚷大叫地来散布所谓的北京大军南下的情报,而是不断强调这事是机密,人们在下面窃窃私语,偶然听到的太平军探子,自然信以为真。而且清军还下了密令,要池州、徐州方面的农家悄悄准备军粮。事情越是悄悄进行,越带有真实性。
为避开这支根本没有影子的大军,太平军才迂回朝西北方向进军。这样,不仅增加了将士们的疲劳,军需消耗也相当严重。北伐军最后惨败,从清朝方面来说,阻止太平天国北伐,功劳最大的人,恐怕就是查文经了。
北伐军不过是太平军一个分支,这和以前的太平军惊涛骇浪般全军进击的方式大不一样。这是它失败的最大原因。太平军打出广西后,完全是一个“流动王朝”,一切都是全军行动,攻陷武昌后,也没有在那里留下守军,而是全军杀奔南京。用一部分军队远征,这是第一次。王朝已定都天京,没必要再流动。太平军的军事行动在性质上已发生了变化。
阳历五月二十八日,北伐军攻陷滁州,杀了州知事,同时打下安徽凤阳府。这一天,上海道员再次雇用外国船只,攻打镇江,但战败了。
北伐军途经安徽、河南,各地大为震动,通过长江而与太平天国首都相连的下游各城市,尤其是上海,更是胆战心惊。
居留在上海的洋人也惊慌起来,他们急忙在租界里垒起沙袋,构筑防御工事。清政府在上海的最高官吏是道台吴健章。这里虽属江苏,但它是最近十年才发展起来的城市,省长官——巡抚常驻在苏州。上海不过是小县城,县知事地位比道员低得多,这里的一切工作都由吴健章负责。
“紧急筹备防御!”北京下达了严厉命令。
吴健章功名心切,积极行动起来。他一方面是政府的大官儿,同时也插手对外贸易。他把全家人都派往香港,从事各种买卖。小刀会的刘丽川也曾在香港帮他做过买卖。刘丽川擅长做砂糖买卖,常跟人道:“我让吴健章发了大财,他的砂糖买卖都是我经手帮办的。”作为大官来收罗钱财,也是吴健章的拿手好戏。他本人当过商人,深知商人弱点。
“长毛贼已夺取了南京,南京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想你们也听说了,商人们每天都被驱赶着去干力气活儿啊!那些家伙原来是广西的贫农和烧炭夫,所以憎恨商人。他们把额头上不流汗而能挣钱的人看成好像是罪犯。上海如果变成第二个南京,你们打算怎么办?”
叫吴健章这么一说,上海的富商们只好拿出钱来,他兼任江海关监督,是所谓经济官僚,在搜刮钱财上有着特殊才能。他把外国船连同船员一起租借过来,还购买了一部分船,船上装上炮,多次计划袭击太平天国占领的地区。前面已经说过,他让这些船跟在亥尔梅斯号的后面,攻击镇江,被打退了回来。雇用的兵船从镇江一回来,吴健章就把同乡李少卿叫了来。
李少卿是广东会馆董事长,一般称粤董。会馆是同乡们联谊的组织,但它甚至开办学校,经营墓地,所以并不是一般的同乡会。中国乡党意识强烈,这种组织具有很大的势力。尽管吴健章是上海地方长官,他把李少卿叫来也必须要以礼相待。
“北京已提到要我们办团练。政府雇外国船花了大量钱,我希望会馆能承担一部分团练任务。从目前情况看,人数还是可以凑齐的吧。”吴健章道。
所谓目前情况,是指上海正陷于经济萧条状态。由于太平军控制了南京,利用长江这条大河流的物资交易已完全断绝,溯长江而上准备运往内地的物资,积压在上海不能运出,而顺长江而下该运到上海的物资也无法运来。因此首先失业的是水手。会集在上海的大批水手,不是福建人就是广东人。
一般的买卖也停滞了,各行各业一片萧条,不断地解雇人员。萧条还波及农村,尤其悲惨的是栽种棉花的农民,他们只落得个债台高筑。因该运往内地的棉布在上海仓库里已堆积得顶住天花板,市价猛跌,纺织工厂停工,家庭副业的手工织布机也不再发出声音,棉花卖不出去。可是,田租和捐税仍无情地压在他们身上。从停工的织布厂里涌出来的只是失业者。
在那种情况下,只要说一声“给饭吃”,人们就会蜂拥向团练里奔来。
“明白了,马上去招人。”李少卿答道。
“这事就交给你了。要挑年轻力壮的。另外,跟小刀会有关的人不能要。”吴健章补充道。
“要征集大批年轻人,还得跟会党没有关系,这也太强人所难了!道台也明知这办不到……”李仙云到了连维材那儿,嘟囔地发起了牢骚。
他是福建兴安泉漳会馆董事长(闽董),在福建同乡中地位相当于李少卿。吴健章先叫了容易商谈的李少卿,后叫了这位福建代表。李仙云当然不能拒绝。在上海,说到年轻力壮的人,首先就会想到正在失业中的大批水手,可他们一般都以某种形式同会党保持着联系。船上工作是集体的,而且带有危险性,水手们当然拥有自己的组织,以寻求强有力的保护。他们最上头的组织就是三合会,在上海叫小刀会。
“那您打算怎么办呢?”连维材问他的这位同乡好友。
“跟小刀会完全没有关系的水中,是找不到的。只要不是地位很突出就可以吧,而且实际招募时,小刀会的头目也不会来的。”李仙云道。
“主要还不是上头,而是道员吴健章。”
“是呀,难就难在这儿呀。”
“他们俩是同村的,可……”
“他们俩”说的是吴健章和刘丽川。
“维材兄,您能不能去劝劝,让他们都各退一步。您的话,我想他们还是会听的。”
“不成。”连维材露出和蔼的笑容道,“这事比想象的要困难得多。不错,我去找他们,他们自然都会见的。可问题是,他们已经不是代表个人了。”
“不是代表个人?”
“他们各自下属一大帮人,凡事已无法自主行动了。若硬是要按个人意志行事,他们的地位就会保不住。因此,要推动吴健章,就必须推动整个官府,要推动刘丽川,就只能同整个小刀会打交道。”
吴健章和刘丽川是同乡,一起做过买卖,但两人的关系很糟。刘丽川之所以跑到上海来,是因为在香港做砂糖买卖失败,只好携款潜逃,因而被控告了。他想起了吴健章。可以说,吴健章发家,刘丽川功劳不小。因此,他才来上海投靠当官的同乡。
然而,吴健章却给刘丽川吃了个闭门羹。刘丽川到上海后,在同乡中到处散布,说吴健章之所以有今天的地位,都是沾他的光,是他帮吴健章发了财,这才有钱去运作官府,从而出人头地。吴健章听到这种话,不禁火冒三丈。在香港一起做生意时,两人都是事先约定分成的。在香港当砂糖掮客的人比比皆是,吴健章之所以雇刘丽川,是看在同乡的情谊上。因此,要说感谢,也应该是刘丽川感谢吴健章。
“砂糖买卖对我来说,不过是个很小的项目。何况,我要是交给别人,也许能干得更好。这家伙是昏头了吧?近日他肯定会来找我。他要是来了,就把他赶回去,不需要客气!”吴健章吩咐衙门里的门房。
时势是可怕的。吴健章若看在往日的情谊上,当时给刘丽川谋个差事,刘丽川也许就不会当小刀会的头目了。
吃了闭门羹的刘丽川勃然大怒,最后投靠了会党的伙伴,干起了行医看病之类的事,逐渐博得人们的好感。尽管他有点爱说大话,但总能叫人感到安心。当时上海需要一个能把各地会党团结到一起的人物,虽然野心勃勃的会党干部不乏其人,但他们总是有人反对。刘丽川之所以被推戴为上海小刀会领袖,只因为没有人反对而已。他免费给人看病,积累了些名望,人品也不错,就这样当上了小刀会领袖。
吴健章得知这一情况后很不痛快。之前,刘丽川在上海不过是个无名小卒,也就在僻静的小巷里嚷嚷:“我是吴健章的恩人!”现在,他可以在大街上到处宣传说什么自己是吴健章的恩人之类的话了。因此,吴健章开始把小刀会看成眼中钉。
官府本来就对会党没有什么好感,但会党是渗透到社会深层的组织,要是与其为敌,那就没完没了。聪明的官员都和会党头目搞好关系,暗中协作。吴健章也不例外。他和分散的小帮派头目都尽量保持良好的关系。但现在对方联合起来,刘丽川坐上了最高头目的交椅,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跟对方暗中合作了。
刘丽川和吴健章个人感情上的不和,已经发展到政府与小刀会之间政治上的对立。在这种情况下,即使能让两个当事人和解,下面的人也不会听从。
连维材指的正是这种情况。
“这事真不好办呀!”李仙云摇着脑袋,告辞回去了。
这时,小刀会头目正在刘丽川家中聚会。最近一段时期,政府对小刀会管制得特别严格,小刀会一些挣钱的场所,常遭到干涉,搞点小小的赌博,官吏也恶狠狠地跑来抓,头目们不得不考虑对付的办法。
“都是因为我跟那个忘恩负义的吴健章不和,给大家伙儿带来了麻烦。”刘丽川低头向头目们表示歉意。他赢得众望的秘密也许就在这种地方吧。
“说什么呀!咱们哥们儿同生共死。他们要动手,咱们也动手。今天就是来商量的,谁也没有怪你的意思。”年轻的头目潘可祥这么说。
“对!对!”大家都表示赞成。
他们商定了一个计划,即让与小刀会有关系的人打进团练。自然,那些过去同官府发生过摩擦的人,或者比较有名的人肯定是不行的。今天的聚会就是为了列出这个名单。
“这件事由我负责吧!”潘可祥道。
在小刀会的这次聚会上,充满着强烈的反政府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