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天王洪秀全进入南京。
经过近十天的准备,曾经弥漫全城的血腥味终于稀薄了些。每家大门上都贴着写有“顺”字的纸,表示这家里的人是天国的顺民。
城内到处张贴着黄纸和红纸。
黄纸带有龙凤图边,是天国的正式文告。这是以杨秀清名义出的,告谕士民要安于生业。其中有这样的句子:“天既生真主以域民,则民自宜倾心而向化。”“胡奴扰乱中国以来,暴虐我黎庶,残害我生灵。”“圣兵秋毫无犯,群黎毋庸震慑。”这文告用词庄重严肃,有浓厚的民族主义倾向。
相比之下,红纸上写的简短明了,像是口号,令人感到带有强烈的宗教宣传色彩,例如:“天王承天父、天兄之命,乃理世人,人人要识天父,归顺天王,同打江山,共享天福!”
翼王石达开是攻城的总指挥,最先进入南京。北王韦昌辉二月十七日才从仪凤门进城。石达开刚完成城内的扫荡,立即被叫回长江天王船上参加重要会议。天王乘坐巨型龙船,船首刻有龙头装饰,贴金箔,涂绚丽色彩,两舷各放十多门炮,威风凛凛,俨然帝王的御船。
如何处理南京,是会议的主要议题。
太平天国已经诞生,它的体制在永安大体制定,这以前,太平天国是个到处流动的王朝。定南京为都是杨秀清的意见。洪秀全自己愿作为太平天国的象征,不管实际统治工作,会议虽在他面前举行,但他不想发表意见。东王的意见可以说就是天国的意见。召开会议的目的是贯彻东王的意见,所以,根本没有征求其他人意见的气氛。会上除东王外,虽也有人积极发言,但一般都是附和东王。
龙船会议上,滔滔不绝地发表意见的,是典水匠唐正财。
唐正财虽是新手,要说对水军和江南的了解程度,却也无人能及。太平军若无水军,打南京是不可想象的,唐正财指挥了水军,所以他在军中地位立时变得极其显要,他的发言权当然也随之增强。
“应北伐,取河南,过黄河,陷北京……”也有人发表这样的意见,石达开就是其一。
自蓑衣渡大败,谁也没有预想到,仅仅十月之后,天国竟能以百万大军反克南京,石达开亲身体会到这种乘势前进的惊人力量。现在太平军正处势头之上,若乘势北伐,把整个中国收入手中,恐怕也并不困难。
“既然打起太平天国的旗帜,就应当推翻满洲妖人政府,这是我们的任务。”石达开在会上陈述了自己的意见。
唐正财反驳道:“北伐?您知道河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吗?那里人称中原,是中州,可那是个穷地方!我了解那里,若没有十分特殊的原因,谁也不愿到河南去做买卖。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地方。我们太平军之所以能够夺取金陵,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因为沿途经过的都是富饶的地方嘛,不用担心粮食,没有彻骨的寒冷……若要北伐,那就会碰到我们从未遇到的各种艰难困苦。与其这样,还不如巩固住这个富饶的江南地区。”
石达开明白,这也是杨秀清的意见,唐正财那充满自信的口气背后,定有强大的支持。唐正财眼睛不时地朝东王那边瞅着,他定是受了东王授意。石达开放弃北伐的念头。只要杨秀清有那种想法,怎么主张北伐,也通不过。
不一会儿,杨秀清下结论:“我们力量有限。皈依天父、天兄,确实给我们带来了很大力量,但我们必须要很好地考虑根本的力量。过黄河,粉碎北京妖人政府,在中华全土建立真正的天国,这无疑是我们的任务。正因如此,我觉得我们应当具有更大的力量。不是乘着势头的力量,而是自己要有能造势的力量。我希望从现在起就创造这种力量。因此就需要有据点。现在我们已获得了这个据点。”
这个结论也照顾了石达开等北伐派的面子。结论中提到了据点,在会议进展的过程中也改说成了“国都”。
“国都的名称带一个‘南’字,这不有点奇怪吗?”洪秀全在会上只提了这么一条像是意见的意见。
南京因此而改名为“天京”。这名字确实和太平天国的国都相称。
在洪秀全进城的前一天,杨秀清进入了南京。“为迎接天王做准备。”他这么说,别人也认为应该这么做。不过,杨秀清这人的性格是不会为这种形式付出全部力量的。他进入南京后,会见了韦昌辉和石达开,匆匆忙忙地商谈了第二天天王进城的事。说是商谈,其实只是说:“这事委托给你们,希望你们很好地安排。”全都委托两王去办,一杯茶的工夫就解决了。
杨秀清有更重要的事。他召集李开芳、林凤祥、罗大纲、吴如孝、曾立昌这些野战军司令,举行作战会议。不是北伐,是要巩固南京,要占领周围的重要城市。
首先是镇江。这个城市相当于南京的出入口,所以别名京口。还必须要控制隔长江与镇江相对的扬州。占领镇江和扬州,才能钳制长江,使南京万无一失。杨秀清在攻克南京前就已考虑了下一步这样作战,并向李开芳等将领传达了意图。这些将军在攻克南京时就开始做下一步的作战准备。
从这次作战方向来说,可以称为“东征”。
“新兵素质怎么样?”杨秀清问道。
“不像想象的那么糟,很有一些精神的小伙子。”李开芳答道。他有着一个威严的官职名——地官正丞相。
“为什么他们征募的那些兵都像是病人呀?”
“他们”指南京的清政府。守卫雨花台的清军都是半病之人。
“不是只征募那种人,而是只有那种人来应募。”
“是吗?”
“问题是征募的方式。”
太平军一占领南京,就关闭了所有城门,然后调查户口,把男女分开,每二十五人编为一牌。男的称新兄弟,女的称新姐妹。不愿编入兵营的准许回家,但这只是原则上的规定,病人和老人可以离开兵营,对健康的年轻人虽不强制,但事实上要离开兵营很困难。进了兵营,首先不必再为吃饭而操心。不过,太平天国虽男女平等,但在粮食配给上却有相当大差别。男子一天配给米一升,而女子只有三合。
南京已经失陷了!总督和将军很轻易就被杀掉了!清军一开始就不是对手!太平军军纪严明!南京的百姓为眼前所看到的事实激动不已。从太平军对待敌人毫不留情的态度中,他们感到必须要二者择其一,要么成为太平军的敌人,要么就跟着走。事实上,除了在自家大门上贴上写着“顺”字的纸外,并没有其他选择,而年轻人只能进兵营。清军录用的那些半病人,在太平军中只能做杂役。参军的都是身体健壮的人,懒散的人会受军纪处分,所以入伍的人精神紧绷,认真地接受训练,各个成了优秀的士兵。
杨秀清的计划是,用以新军为中心的部队去打镇江和扬州。
“准备得怎么样?”杨秀清道。
“随时可以出发。”李开芳立即回答。
“那么,今天就动身。”
“明白。”
因此,东征军在天王进城前一天就已经出发。
二月二十日,阳历三月二十九。杨秀清率北王韦昌辉和翼王石达开及其他主要干部,来长江龙船前迎接天王洪秀全。迎接人员中没有李开芳等人。
杨秀清身披大红袍,头戴豹皮帽,帽子上还插着漂亮的孔雀羽毛,极其华丽。洪秀全在龙船上看到杨秀清这副样子,觉得有点刺目。
“啊!还有这样一面呀!”洪秀全心想,突然感到有点可怕。洪秀全自认具有识人慧眼,唯独杨秀清身上总有些东西叫他捉摸不透。
“起驾!”杨秀清道。
这完全是农村小戏里的台词。他只在农村小戏台上见过宫廷的场面。
“哦……”洪秀全苦笑。他发觉杨秀清的动作是在模仿他们曾一起看过的戏。洪秀全穿着一色黄衣服。他跟杨秀清不同,读书人通过书本了解宫廷,知道黄色是天子象征。他穿着黄色刺绣龙袍,脚下黄靴子,轿子也是黄的,轿顶上还带有仙鹤朝天装饰。一个目睹天王进京情况的文人写道,天王的帽子很像《长生殿》戏里唐玄宗戴的帽子。太平军在武昌弄到许多戏装,天王穿的正是这戏装,当然很像。
连理文离开南京,决定去上海前,路过扬州。新妹仅熟悉广东、广西,理文想让她看看长江流域一些著名的地方。金顺记大掌柜温翰,曾多次跟理文说起十几年前在扬州平山堂会见林则徐的事。不知为什么,扬州这城市总是吸引着理文的心。以前,他多次来过扬州,倒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好像被一条看不见的线拉着一样。
“那么好的地方吗?”新妹不了解其中原委,而理文总劝说她去。
“是个很安静的城市。芍花开得漂亮,只是现在还早一点。”
不过,扬州并不平静,听到太平军占领南京的消息,扬州的头脑早已溜之大吉。东征军分南北两路,从长江南岸直接东进的是南路军,亦称江南军,由罗大纲、吴如孝指挥,共四百只兵船;北路军即江北军,渡长江北岸,从陆路奔向扬州。
江南军的目标是镇江。
鸦片战争时,镇江曾被英军占领,英军实施了烧杀淫虐的暴行。镇江可以说是座活地狱。这种惨事不能再来第二次了。因而听说太平军逼近了,百分之八九十的镇江居民都逃出城去避难了,连官吏和军队也全部跑了。江南军兵不血刃占领了镇江。
对岸的扬州和镇江不同,鸦片战争时,扬州的富豪们募集巨款,献给英军,从而免遭进攻。人称这是“赎城金”。担任谈判的是个叫江寿民的书画古董商人。英军翻译莫利逊开口要价六十万,江寿民杀价,最后以半价成交。就这样,江寿民被当作扬州的恩人。但事实上,英国军队压根儿就没有进攻扬州的计划,英国人白白拿了三十万。听到太平军来了,人们的眼睛又转向江寿民,他能再救一次扬州吗?
关注江寿民的不只是扬州居民。谭七带了两名江南人突然出现在他的书画店里。谭七是广西人,江南话勉强能说,为慎重起见,他带了会广西话的江南人。
“哦……太平天国里也有通情达理的人呀。是吗?早就听过我的名字?”
江寿民情绪有些激动。他最重视名声。他建庙、修桥,捐款慈善,不过想博名。保护扬州居民免遭英军蹂躏,是他最大的名声。这次,从太平军刀下保住扬州,是他博名的机会。以前他跑去跟英军交涉,这次是太平军跑来找他,看来名声已越过山河,传到太平军耳中。
“要穿城而过。”江寿民作为出钱的条件,向太平军提出了这个要求。扬州不做任何抵抗,官吏、军队全都退出扬州,太平军可以不流血进城,但不能在城里停留,要全军继续前进。太平军走后,官军和官吏们再进来,向北京报告他们死守了城池。
这真是个绝妙的主意!
“绝对不能发生杀人、掠夺!”江寿民叮嘱了一句。
“太平军从未干过这类事,我们军纪严明,我想您也听说过。”谭七保证。
江寿民向清朝官员和太平军双方都赠送了巨款。钱当然不是他的,是从扬州富豪、巨商那儿募集来的。一方面,太平军要和和平平地进城,和和平平地退走。另一方面,退到城外的清军不得增援,不得进攻。江寿民在双方间奔走,达成这样的协议。他组织了一次假交战。
“有什么东西可以保证我们进城后,清军不包围进攻吗?”谭七问道。
“相信我。道光二十二年英国人打来时,靠的就是我的话。”江寿民滔滔不绝,谈起十一年前的往事。
“你的话怎么保证?又不能做人质。”
“那我就当人质吧,我江寿民来当人质……扬州没有人不知道我江寿民的名字,让我留在太平军里当人质吧!”江寿民挺着胸脯,猛地拍了下自己的小肚子。
“哦……你?清军如果发动进攻,我们可是会毫不犹豫地杀掉人质的。坚决遵守协议,但对违反协议的行为,也要严厉惩处,这是我们的原则。这样也行?”
“行!”江寿民斩钉截铁。
扬州居民,尤其是富裕阶层的人,几乎全都逃到城外去了。扬州人也听闻太平军纪律严明,但也传来其对敌人毫不留情的消息。有人还亲眼看到太平军把南京内城的满人——不问男女老幼,全当作妖人——斩尽杀绝。
不知“敌人”的范围究竟划到哪儿。若被错当作敌人,那就没命了。命只有一条!要保命,还是暂时躲避一下为好。许多人都跑到扬州城外,清军和官吏也同时撤到城外。拥挤的人群混乱不堪,他们的撤退并不太引人注目,当局也尽量不引起人们的注目,以后还要向上报告他们死守了扬州,公开逃跑可不行。
“理文先生,你打算怎么办?”谭七早已把情况了解得很清楚。
“出城去。”
“那就请便吧。”
“也许要关城门。我们是去上海的,只不过是从这里路过。”想快点去上海确是事实,不过,新妹不愿碰上以前太平军中的伙伴,这也是要离开扬州的原因之一。
“那么,你们先走吧。”
“先走?”理文反问了一句。从谭七的语气看,好像他随后也要去似的。
“是的。最迟不过几天,在那儿再见吧。”
理文和新妹离开了扬州,之后情况如何,他们没有亲眼看到。谭七在二月二十三日看到太平军和平进入扬州后,立即离开了扬州。
扬州自古是盐业中心,历代王朝都把盐当作专卖品,作为财政基础。所以在扬州的政府高级官员中,职位最高的,是从三品的两淮盐运司。这时恰好碰上盐运司更换,扬州有新旧两个盐运司,新盐运司刘良驹,旧盐运司但明伦。仅次于盐运司的大官儿是从四品的扬州府知府张廷瑞。
扬州管区相当大,包括扬州城。扬州城是它管辖的一个县,称江都县,知县陆武曾。这些官儿们都听了江寿民的话,老老实实地退出了扬州城。不仅如此,漕运总督杨殿邦接到太平军进军扬州报告后,率援军来到扬州城外,不过,他也决定默认由江寿民导演的假交战。本来这次假交战如不把这支援军牵连在内也就不会成立。杨殿邦是正二品官,比新旧盐运司的地位还要高,在形式上他成了这次假交战清军方面的负责人。
“怎么光进去不出来呀?这跟协议不一样呀!”杨殿邦以为上了当,命后方清军前进。
“跟协议不一样,这不是围城的架势吗!”李开芳也生气了。
“这不是空城计吗!”林凤祥表情严厉。
“你是怎么搞的?”
江寿民被拉了出来,挨了鞭子,还被带到城头上。不过,对清军来说,江寿民是无所谓的人物。太平军把他当作人质,应当说是个错误。怎么痛打他,清军也不会撤退一兵一卒。江寿民被监禁在贞善堂。江寿民这次没有当成扬州城的恩人,他绝望了,最后在贞善堂自缢而死。
太平军定都南京,这并不意味放弃北伐。像过去那样,作为一个流动王朝,全军向北京进军的计划,已被否决。不过,一部分兵力还是担负了北伐的任务。占领扬州的江北军,实际上就是北伐军。太平军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进入扬州,当然使城外清军焦急不安。占领镇江的江南军情况如何呢?这支江南军除了确保天京无碍,还要东进夺苏州、上海,控制浙江。不过,这时江南军没有从镇江往前走。钦差大臣向荣率万余名清军已绕到南京城东面,清军在这里构筑了进攻南京的基地。基地在明孝陵一带,后来被称为江南大营。
太平军城外的基地在紫金山。杨秀清看到这一情况,向镇江派出急使,要求回兵援救天京。江南军不仅不能东进,反而要向西回兵。罗大纲部分军队援救天京,自己带三千兵坚守镇江。另外,扬州和南京都有少数天主教徒,主要是法国神父在那一带传教。在太平军入城后,传说天主教徒遭到迫害,死了几十人。法国公使布尔布隆后来亲赴天京,做了详细调查,得出的结论是没有受迫害的事实。不过,受迫害的谣传也是有根据的。对江南的中国天主教徒来说,大概觉得太平天国的信仰有许多地方可疑。太平天国的人,对中国天主教徒摆出一副老大哥似的面孔,在信仰和礼拜上说三道四,当然不会引起好感。
“是法国人的信仰错了,应当改正的是他们。”太平天国的人们如此反驳。
“我们的宗教本该否定偶像,而教堂里却摆着什么圣像,荒谬!”
各地发生了破坏天主教堂、捣坏圣像的事件。尽管解释说是错当作佛像、神像而捣坏的,可是,拜上帝会的人怎么会把背负十字架的圣像错看成是佛像呢!看来太平天国对法国人传布的天主教强烈反感。
布尔布隆的报告也指出,太平天国是一种新宗派,若这股势力统治了中国,它将不会允许天主教在这个国家存在。于是法国便采取了反太平天国的立场,极力拉拢其他各国,英国曾倾向于承认太平天国,也由于法国施加了压力而中止行动。
“简直像暴风骤雨一般!他们和疾风一起到北边去了。”
曾国藩已在长沙。
“暴风骤雨”并不是指太平军,而是左宗棠、江忠源等人。他们去援救武昌,当然是带军队去的,长沙的防守力量自然薄弱。太平军走了,但湖南可以说是天地会的巢穴,残留的串子会、红黑会、忠义堂、征义堂这些组织四下叛乱。湖南巡抚张亮基为补充兵力,决定把湘乡县团练召到长沙。
“我们是应召而来的。可是一旦离开湘乡,那笔费用就有点不好办了。”罗泽南在长沙会见了曾国藩。
罗泽南以前在湘乡办私塾,比曾国藩大三岁,像个夫子,很淳朴。他接到知县要求,立即以自己的弟子为核心组织了团练。长沙当局召来湘乡团练,但不愿出钱,理由是团练过去就没有官府补助。湘乡团练没有官府补助而能办起来,是因为有人援助,且团练里的都是当地人,衣食住可靠自家供给。现在离开家乡来到省城,当然和过去不一样了。
“能再想想办法吗?”曾国藩虽比罗泽南年轻,但他是同乡高官,罗泽南也要跑来跟他商量。
“让我考虑考虑。”曾国藩答道。
其实他已考虑过了。为什么会产生太平天国,而且各地都有集团响应叛乱呢?曾国藩也知道,根本原因是政治太糟,但还有另外问题。他认为是“法没有得到严守”。打起仗来逃跑了,反而说是打胜,逃跑了也不给予处罚,或处罚很轻,这样,坚持战斗的人就被人看作是傻瓜。太平军攻陷南京后,曾国藩曾给北京寄去一篇奏文,内容是“请行严刑峻法”,意思是说像过去那样运用温和法律不可能打开目前困难的局面,必须严刑峻法。
为了具体执行这篇奏文的精神,曾国藩早就有了要设立“审案局”的想法。最近他日夜都在考虑实行这一计划的具体办法。设立机构当然很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实行的人。它是一个衙门,但曾国藩自己就置身官场。衙门里的官,靠不住。审案局是为施行“严刑峻法”而新设的机关。
“一定要是崭新的机关,绝不能受污染。”曾国藩常自言自语,一想到审案局的事,这些话就自然脱口而出。
“对!他们有学问!”
“他们”是指罗泽南团练里的人。
提起团练,大多是农村中那些自居有几分力气、讲义气的人,实际上跟流氓地痞差不多。罗泽南的团练却不是这样,他是把私塾直接变成为团练,私塾里有代替山长(校长)讲课的人,由这些人来担任军官。军官与士兵间是教与学的关系,这些军官都是罗泽南的弟子,绝对服从老师的命令。
“它若能成为真正的军队,那可说是崭新的军队。”曾国藩视察罗泽南的团练时,产生了这样的感想。实际上,这就是曾国藩所创“湘军”的原型。不过,对曾国藩来说,还有比创建军队更重要的工作,这工作也可说是创建新军的前提——那就是设立“审案局”。
“好,就这么办!”曾国藩下了决断。他立即去找罗泽南。
“我有一个设立审案局的设想,正在寻觅人才,因此想借用你团练里的骨干。”
“能得到你的赏识,我非常荣幸。不过,要是抽走了骨干,团练就不好办了。”罗泽南为这突如其来的事感到有点为难。曾国藩似乎是为调人而来,但罗泽南深知弟子们的性格,他们是由于师生结合而参加团练的,若非罗泽南来领导,他们恐怕不会听从别人指挥。
“不,还算是团练里的人,请他们到审案局里来工作,当然给饷钱,这么办是可以的。”
“那太好了,太感谢了。”这样一来,起码他们的生活可以得到保障。
“那么,你同意了吧?”
“如果可能,我有一点要求。”
从曾国藩来说,罗泽南是年长的同乡;而从罗泽南来说,曾国藩是同乡中出人头地的人物,从职位上来看,他简直是天上之人。所以两人都比较客气。
“想请你当团练的首领。”
“啊!我?”
“是的,如不这样,也许会发生麻烦的事情。”
“是吗?”曾国藩已了解对方的心情。
罗泽南团练的特点是指挥系统清楚,责任明确,这些正是清朝官军最欠缺的地方。但是,对于从不同指挥系统下来的指示或命令,就有不予理睬的危险。现在罗泽南是这支团练的头头。曾国藩是不属于这个系统的人,很有可能调动不了团练里的人。若把曾国藩摆在罗泽南上面,指挥系统就不会发生混乱了。
“审案局是干什么的呢?”罗泽南问道。
“杀人局。”
“啊?”
“是杀人的机构。干这种工作确实不太愉快,不过,若不下决心把坏家伙杀掉,国朝不能复兴。这是麻烦的工作,所以我希望由能够理解这一工作的意义、有知识的年轻人担任。”
“我明白了。”罗泽南表情严肃,深深地点了点头。
审判一般都是在府、县进行,重罪犯要转到省,而死刑的最后裁决,原则上要得到北京批准才能执行。曾国藩的“审案局”处人死刑,既不跟府、县、省商量,也不需得到北京的批准。曾国藩放出大批密探,奖励人们告密,想尽一切办法搜集情报。这一来就好像摘掉了遮眼布,以前不明白的事现在逐渐看得很清楚了。
广东、福建、台湾有很多秘密结社,组织很大。湖南结社虽多,但除天地会外,都是小帮小派。小帮派组织弱,往往成为秘密侦察和告密的牺牲品。
曾国藩亲自到审案局去审讯犯人。
“能从鱼塘口活着出来,比从地狱里爬出来还要难。”人们常常这么说。鱼塘口就是审案局的所在地。酷刑拷打在这里已成家常便饭,不到半年期间,不包括处死,仅死在狱中的,就有三十多人。据说被斩首和打死的人约为这个人数的五倍。
“为什么要留下来呀?”曾国藩很难得地亲自来审问一个名叫高永木的人。据说这个人是天地会的匪贼。天地会会员几乎全都参加了太平天国,现在应当是在南京城里。现在审案局逮捕和审问的都是串子会等小组织的成员。
高永木是天地会的贼,而且似乎一度去过南京,以后又悄悄地回到湖南。曾国藩对此很感兴趣。
“反正要命一条,悉听尊便!不过,你们的天下也快要完蛋了!”高永木正颜厉色。他已无任何活命希望。
“住口!”在一旁的审案局年轻官吏大喝一声。他是罗泽南的弟子之一。
“哦,叫我住口我就住口?你们问话,我能不答吗!”高永木回敬了几句。
“不行呀!”曾国藩看看高永木的脸,又看看年轻官吏的脸。
“不错,这家伙的嘴巴太……”年轻官吏缩着身子,表示歉意。他从旁大声插嘴,等于是把犯人的口给封住了。
“只要有这个芝麻大的官儿在这儿,我死也不会开口的。”——高永木好似要表达这样的意思,把嘴巴撇成“八”字形。他的脸上被拷打得满是血迹,双手缚在背后,上衣已被扒掉,浑身是瘀血青斑。审讯的官吏早已向曾国藩报告,说高永木是个无比顽强的家伙,关键事一句也不说。
这家伙是不会开口的,采取别的办法吧。曾国藩心想。“你退出去。”他厉声命令年轻的官吏,“我在审讯,不准插嘴!这么点事都不懂吗!出去反省反省!”
“是!”年轻的官吏吓得面色苍白。
“看你这个狼狈相!活该!”高永木骂了起来。
审案局最里面的这间屋子里,已经没有其他人了。高永木被迫坐着。曾国藩从椅子上站起来,在高永木身边踱来踱去。
“我已没有什么要问你的了,你要说的事,我已知道,一切都预计到了,你可以不说了。”这是曾国藩的策略。一个人如果别人跟他说,你不用说了,反正我全知道了,他肯定会反驳的。曾国藩完全看透了高永木这个人的性格。
“你知道什么?装样子!我们宏大的计划,你怎会知道!否则你还能在这个地方悠闲自在吗!”高永木说罢,恰好曾国藩踱到他面前,他“呸”的一声朝曾国藩吐了口唾沫。
“我们的计划呀,可不像你们那样尽吓唬人。我们要和伙伴们携起手来,给你们来个天翻地覆!你不相信吗?我们的伙伴到处都有,什么地方都有!上海也有,厦门也有,还有……”高永木又吐了一口唾沫。
“那些到处乱窜的家伙,我们早已掌握,而且已采取了措施。”曾国藩考虑了如何才能激怒对手,选择了这样的话。
“不用吓唬人了!”
“可不是吓唬你!窜到上海的家伙,我们已知道。”
“什么?”高永木的脸色有点不一样,他大声地喊道,“骗人!那你说一说是谁!”
“是老虎、地老鼠,还是那个山猫阿银?啊,对了,是矮七。”曾国藩仅知道太平军中负责谍报工作人员的名字。他一个一个说出来,观察高永木的反应。说到矮七时,高永木流露出明显的反应。
“骗人!骗人!完全是骗人!”高永木大声乱嚷乱叫。他的声音很大,但话语已失去了控制,曾国藩已经听出了他的声音是在掩饰他内心的虚弱。
“让你的脑袋冷静冷静吧!”曾国藩拿起旁边洗脸盆里的手巾,硬是在高永木的脸上擦了一把,擦掉了沾在脸上的血。
“矮七到上海去联系小刀会,这件事我们早已知道。”曾国藩眨巴着眼睛,观察着高永木的脸色。
高永木嘴唇微微颤动,脸色“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洞庭湖与长江相连。长江水向东北流向武昌。离武昌约八十公里处有一个县,名嘉鱼县。嘉鱼县属湖北省,《三国演义》中著名的古战场赤壁,就在这个县内。有一个名叫熊开宇的匪贼,在那里叛乱,烧毁了县衙。
在湖北,身经百战的江忠源已被提拔为按察使。他也和曾国藩一样,一贯采取恐怖政策。他刚刚抓获了一个名叫刘立简的秘密结社的首领。
曾国藩派出急使,给江忠源送去了一封密信,要江忠源“注意上海会党动向,乞火急与现地当局联系”。
审案局可以把湖南、湖北的火扑灭。但是,若其他地方喷出火,蔓延开来就不可收拾了。通过对高永木的审讯,曾国藩了解到天地会正企图发动全国规模暴动。高永木则是受南京的派遣,准备在湖南发动叛乱,以响应各地暴动。据曾国藩的情报系统掌握的消息,在上海天地会系统的组织中最有实力的是“小刀会”。自上海开辟为商埠后,小刀会在上海势力日益扩大。
“火要是在上海烧起来,那可就危险了!”曾国藩感到焦急。
上海是开放港口,有英法租界。美国在上海拥有租界,数年后它与英国租界合并,成为公共租界。那儿已形成一个复杂的社会。中国的对外贸易过去是在南方进行,上海一旦成为新的对外贸易中心后,熟悉贸易业务的南方人就络绎不绝地集中到上海。秘密结社也随着这些人一起进入上海并扎了根。那里有各种帮派,但它们潜藏在地下,什么时候成立的,首领是谁,大多不太清楚。小刀会只是最近才在帮伙组织中逐渐稍微有名起来。曾国藩一向对搜集情报的工作异常努力,所以知道这个组织。
谭七已到上海,但他也没有明确线索。他奉东王密令而来,但他心情沉重。在他出发前,天王曾把他叫去。那时南京已经打下来了,但洪秀全还在龙船上。在金田村时,洪秀全常直接把他叫去,但在攻打永安后,不知为什么,他们逐渐疏远了。不是由于谭七对天王敬而远之,而是因为洪秀全虽是首领,但他逐渐脱离了实际领导工作。谭七负责谍报,可以说他是从事最具体的实际工作,跟洪秀全的关系变得淡薄恐怕也是自然的。谭七听说天王叫他,一时还感到紧张,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听说你要去上海,是吗?”洪秀全也知道这事。
“是,在扬州办件事,然后就前往上海。”
“天地会在太平天国里干得很不错,纪律也好了,这是靠跟广西老兄弟在一起,受到了感化啊。看来今后是打算和上海的天地会联系了……他们对太平天国不了解,我对此感到担心。”洪秀全的话绕了一个大弯子。
联不联系最后不是应当由洪秀全决定的吗?虽然这个计划是杨秀清制订的,但这样重大的事,总不会不向天王报告吧?莫非天王脱离实际领导工作太久,对东王的决策感到无可奈何了?
“听说那些人大部分来自广东、福建、浙江,当地人好像很少。”谭七道。
“那是自然的,因为不久之前,那儿还是个小乡镇。这些姑且不说。他们不了解太平天国,不懂得拜上帝,恐怕连天父、天兄也没听说过。”
“不错。”
“以前很多人是被吸收到我军当中,受到感化后最终产生了信仰。而这次情况不同,他们在上海起义,会觉得我们只是在支援他们。我担心的是,他们不会和我们保持一致行动。我希望调查一下他们的真实情况。听说上海的会党中大多数人都抽鸦片。”
“哦?是这样吗?”谭七故意装作不知道,其实他也听说过直这件事。
“抽鸦片还算是好的,据说会党的头目还贩卖鸦片。这是不允许的。跟这样的人合作,我们就有受腐蚀的危险。我们很多人的信仰还很浅啊!”
“是的。”
“也可能是整个会党都在做邪恶的鸦片买卖。当然,这只是传说。不过假定真是如此,甘冒受腐蚀的危险而去同他们合作,那是不行的……我希望你好好给我查一查。”
“遵命。”谭七深感问题之严重。他接受了双重密令。在来上海前,他已了解到最大的小刀会同鸦片买卖有着密切关系,小刀会的头目是一个姓刘的人。问题是同他们的联系方式。
“应当同湖南天地会所介绍的人会面,还是去见连理文,征求他父亲的意见呢?”谭七来到上海县城,不觉叹了一口气。
吴淞江从他的脚下流过,这条河同黄浦江合流,注入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