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是古都,但这地名却很新。
春秋时,这里属于吴国,战国时则属于楚国。
公元前四世纪,楚威王在此设金陵邑。当时还只是座小城。从风水上看,这里有王气,因此有了“龙湾埋金”的故事。所谓王气,就是说有可能会出现帝王。楚王在湖北王城郢,说东边有王气,就是说那里可能会出现另外的王——即造反的人。于是楚王根据术士建议,用古法埋金,稳住王气,以免它出来捣乱。埋有金子的陵,就是“金陵”。
秦始皇统一天下后,憎恶这块有王气的土地,担心只埋下金子作用不大,据说,他凿山引水,开辟了一条溪流,等于把金陵切为两半,于是地名就改为秣陵。到三国时代,吴王孙权在此定都,改名建业。他很有点气概,要在此建统一天下之大业。
其后晋将建业改为建康。唐以后称江宁。明太祖定都此地,称“应天府”。明成祖永乐帝十九年(1421年),迁都北京,应天府改为南京。清也以北京为都,满人和南京没有“亲缘”关系,因此此地又恢复了唐以后的名称——江宁。但人们已叫惯了南京,这名字便作为通称仍沿用了下来。
鸦片战争时签订的和约一般被称作“南京条约”,但在清朝的文献中,则写作“江宁条约”。六朝时代的南京,据说周围围绕着十公里长的城墙。秦始皇开山时引进的水,则被称作秦淮河,原在城外,现已在城内。夹河两岸,青楼林立,秦淮已成花街柳巷的代称。明洪武帝把这里当国都来营造,此地遂成为一座巨大的城市,仅内城城墙就约有五十公里长,外城城墙绵延达九十多公里,山河尽在城内,城墙高度因地而异,最高处有二十米,十分威严。
南京城山河交错,与在平地上造起的北京、长安不同,城内十分不规则。传统看法,一般将南面中央的门当作正门,也即聚宝门。但是,明代宫殿和政府机关所在地不是在城正北,而是大大地偏向城东,其出入口叫正阳门,顾名思义,正阳门成了南京城的正门。不过,清代南京已不是国都,聚宝门也可看作正门。雨花台正对着聚宝门。清朝被推翻后,聚宝门改名“中华门”,正阳门改称“光华门”。
太平军将大炮抬到报恩寺塔上,向城里开炮,清军也用炮回击。太阳落山后太平军撤退。太平军意在消耗清军炮弹,在江上作战,利用装泥土的船,在雨花台则用佛像。
聚宝门外可说是寺院区,除报恩寺外,还有碧峰寺、能仁寺、天界寺、西天寺、智德寺等许多寺院。有的寺院也像报恩寺那样,和尚带着主要佛像逃难走了,有的寺院佛像全部保留,尤其西天寺,那里以五百罗汉像闻名,这些罗汉像全部被留了下来。
和佛像不同,罗汉像有各种各样的姿势,很像真人,而且有五百个,是最好不过的可利用工具。夜间,太平军把它们间隔着摆在山坡上,用青草和稻草遮住一半身子,还准备了旗子等小道具,一切就绪后,稀稀落落地点起几只灯笼,灯笼过多,会显得不自然,而且也有被清军看破的危险。在适当微暗中,安排出一种令人感到是士兵散开埋伏着的情景。要诱使清军开炮,仅仅这样还不够,懦弱的军队在胆怯时才会开炮。要让清军感到这五百罗汉就要攻打过来,因此在雨花台山中,还有几十名士兵高声喊叫。
一听到呐喊声,城上清军就害怕地拉开了炮门。隆隆炮声响到黎明。到了早晨,用望远镜一看,城上才发觉是受了骗。太平军在等待全军到达,等待期间,敌人已消耗了不少弹药。水路先锋队打着青旗来到南京城下,全军到达、登岸、攻城,大约用了三天时间。太平军主力已在下关七里洲登陆。下关是南京港口,长江中船只在下关开船靠岸。在下关登岸,东边就可看到南京西城墙。
在南京西城门中,最北的是仪凤门。仪凤门依卢龙山而建,城内比城外地势要高得多。城内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外,对进攻一方十分不利。
阴历二月初三(阳历三月十二日),太平军全军到达。同一天,部分太平军进攻长江对岸的浦口,徐州游击冯景尼败逃,这一来,太平军进攻南京时,后侧不会遭到袭击。
太平军开始了他们所擅长的坑道战。
南京是天险,但有一个附加条件,即守城军要保住城外东郊的紫金山。紫金山当时称作钟山,从钟山可俯瞰南京城。紫金山脚下有明孝陵,是明太祖洪武皇帝的墓。清军并没有守紫金山之意。和雨花台不同,这是座大山,守卫这里需要相当多的兵力。清军兵力守城已然不足,若有守卫这样大山的兵力,恐怕早就调去守城了。
南京驻有满族江宁将军。因为被人们称作副都,所以满族军人和官吏比其他省城要多得多,他们和家属加在一起,据说有四万人。满族人从属八旗,所以也称旗人,他们几乎全都住在内城。内城旗人多,所以称“满城”。清代采取隔离的民族政策,差别化对待,因此各民族间难以和睦相处。
南京被认为是天险,然而只十三天就沦陷了,这固然有许多原因,而后世史学家一般都会举出一条,那就是“汉满不和”。
紫金山平静地躺卧在南京东边。理文独自在紫金山顶眺望了一阵儿南京城后,怀着沉重的心情,有气无力地下到山脚。新妹不愿见太平军里的人,待在孝陵附近一个老百姓家里。
谭七则已潜入城内,指挥谍报工作。
天空阴沉,暗云低垂,马上就要下雨似的。
新妹所待的民房窗户很小,光线暗淡。
“下雨了吗?”她问理文。
“还没有。不过看样子好像马上就要下了。”
“你还打算在这里待到南京陷落吗?”
“对,我想看到南京的最后结局……我还没有跟太平天国诀别嘛!”
“这是明摆着的结局,我真不理解你为何还要亲自证实一下。”
“我想好好整理下思绪。”
“可以不看讨厌的事,不看不是更好吗!”
“所以你可以不看嘛。在这儿等着吧。你先去上海也可以,我可以给你找个向导。”
“为什么非要看地狱呢?”
“我觉得我必须要看。”
“你热爱太平天国,最好还是就这么离开。不要再看到令人厌恶的现象,玷污你对天国的回忆。我不忍眼看着你纯洁的心灵受到创伤。”
“新妹,我希望你理解,如果我不在这里看看地狱,那可能将使我一辈子为此苦恼,由于我没有这种勇气。我一定要看一看。”
“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好像下雨了!”新妹把脸转向窗口,眼睛润湿。
“先去上海吗?”理文问。
“不,在这里等着。”
“是吗,等着吗?我想时间不会很长。”
“我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等着。”新妹闭上眼睛。
他们所说的“地狱”,是指太平军即将进行的残酷屠杀。
太平天国是宗教运动,同时也有着民族运动的一面。这一面色彩,在湖南至湖北很多天地会会党参加进来后,变得更加浓厚。天地会各团体毫无例外,都要“反清复明”。太平天国从没有考虑过要复兴明王朝,这王朝已在二百年前灭亡,它也不懂得要礼拜上帝。不过,太平天国确实强烈地要求改造社会。要改造社会,只有推翻现在体制才有可能,要打倒的对象就是清王朝。拜上帝会只在“灭满”上同天地会有着共同点。
两个性质不同的组织在共同推进一个事业时,当然要特别强调其共同点。太平天国常所说的“妖”,从广义来说,是指不拜上帝的人。但是,对于根本不知有上帝存在的人,是不能因为他们不拜上帝而加以惩罚的。一般所说的“妖”,是指对拜上帝的人加以敌视和镇压的人,即现在的统治政权——清朝政府。清政府的人,都是妖。
从最狭义来说,妖就是满人。太平天国的出发点就包含着“讨妖”,即“打倒满族”这种民族主义思想,在吸收天地会的过程中,这种思想变得更加激烈。官兵和官吏是妖方的人,必须要杀掉。
那么,满族非战斗人员,妇女、儿童、老人,该怎么对待呢?他们也统统是妖,是该杀的对象。起码,现在太平军中,气氛如此。
南京城中的三四万非战斗人员,都将被太平军杀掉。新妹和理文把这种屠杀情景称为“地狱”。新妹的心早已离开太平天国。理文热爱太平天国,自以为能理解它,但他不赞成战斗外的屠杀。他曾和新妹仔细谈论过,要改造社会,无可否认,各方势力中,太平天国是最大的一支。但是,太平天国现在所走的路并非改造社会的唯一途径。
“咱们去寻找吧!”新妹道。上海已有些现代社会萌芽,在那里,也许能找到条新出路。
“是上海啊!”理文低声道。
“对,咱们去上海吧!”两人在这点上,意见一致。只是理文想看到地狱后才走,而新妹认为已没有看的必要。对她来说,她不忍看到她所热爱的理文将因地狱而在心灵上受创伤,但她无法改变。理文现在所想的问题,新妹感到自己似乎是完全理解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必须要理解。
坑道战从下关静海寺开始。静海寺是仪凤门外一个大寺庙,坑道已从这寺庙地下在向前掘进。从城墙上看不到这种作业,问题是挖出来的泥土如何处理。静海寺大雄宝殿虽大,但很快被泥土塞满了。若城外突然出现一座土山,定会令人生疑。是以坑道战中最艰苦的工作,反而是处理泥土。
清军方面,根据以往经验,早已料到太平军会挖坑道。他们确信一定会挖,只是尚不清楚对方在哪儿里挖。若知道挖掘起点,警戒范围自然就会缩小。
太平军要尽量掩盖坑道。从静海寺掘进的坑道共有三条。若只爆破一个地方,突破口会太狭小。在主力军到达的第二天,太平军进攻了水西门和旱西门。其主要的目的是转移敌人对静海寺的注意。在南京城内,陆建瀛总算露了面,进入聚宝门的阵地。江宁将军祥厚在仪凤门军营中亲自指挥。清军很快就觉察到静海寺有可疑,尽管太平军夜间运土,且种种伪装,但人员进出频繁,还是引起了城中注目。
“他们定然在静海寺挖坑道!”祥厚判断。
一旦了解掘进方向,城里就可以往地下挖洞、灌水,以防地雷爆炸。清军的对策也像武昌等城市所做过的那样,叫盲人把耳朵贴在地上听动静。但对清军不利的是下雨了,而且下得很大,雨声妨碍了盲人敏锐的听觉。
谭七等人在城里的破坏活动越来越激烈。
而城外,太平军做了几百个真人般大小的纸人,让它们骑在马上,夜间朝南门奔驰。从聚宝门外到雨花台一带,驻有太平军大部队。现在还往那里增调大批兵力——城内看到城外的动向,做了如此推测。
“他们把重点放在南边,应当防备聚宝门、雨花台方面的敌人。”清军大体做了这判断,但没有最终定论,静海寺的动向令他们十分担心。祥厚和陆建瀛一向不睦。前面说过,祥厚曾和布政使祁宿藻联名向北京递送弹劾陆建瀛的奏文,所以二人是冤家对头,沟通起来当然不顺畅。
大概是上了纸人马队的当,西城清军已向南移动。西城有狮子山、卢龙山、清凉山等许多丘陵,对城外情况可以看得很远、很清楚。狮子山虽有炮台,但大概由于先前用了过多的炮弹,现在倒是非常节省。笨拙的清军无法在夜间移动,但又觉得必须要移动,犹豫不决,欲动又止。纸人马队起码乱了城内守军的情绪。三条坑道已挖到城墙脚下,预定二月十日早晨爆破。
二月十日清早,陆建瀛来到仪凤门会见祥厚,他主动来,这倒是难得。
“看情况贼已转到南边。我想昨夜情况你也看到了。大批马队已转移到我防守的聚宝门,还请增调兵力去聚宝门。”陆建瀛来访就是为了这事。
“我确实看到了。不过,静海寺也令人可疑,这边警备不能疏忽。究竟能调去多少援军,等我和幕僚们商量后再决定。”
“希望能尽可能多调一些人。”说罢,陆建瀛坐上四人轿,准备回去。那是乘绿呢大轿,总督的数十名卫队紧跟在轿子后面。
这一行人刚离开不久,地雷就爆炸了。城墙砖一下子飞上天空,又像雨水般落了下来。“砖雨”就是冲锋信号。
“前进!”太平军开始冲锋。
“不行!只听到两次爆炸声!等一等!”——当司令部发出这一指示,为时已晚。先头部队已爬上崩毁的城墙,向前冲锋了。
为尽量扩大突破口,坑道在半中间分成三条。在三条坑道里都放上地雷,使它们同时爆炸,起码能炸开一个十多米宽的突破口。耳朵尖的人听到两次爆炸声,其间隔极短,一般人则只听到一声。贵县出身的炸药专家鲁国进感到怀疑。突破口太窄,宽度只有两丈。换言之,有一颗地雷会延迟爆炸。
仪凤门外的太平军司令官是林凤祥。他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但愿是颗臭地雷!”他心里祈祷。
鲁国进和了解土营(工兵部队)情况的人也在祈祷。传令兵从静海寺跑到仪凤门的速度是有限的。如果导火线中途灭了,或是地雷本身有问题,那真是万幸。若只是推迟爆炸,那将造成一场大悲剧。
然而最终,发生了最坏的情况。第三颗地雷推迟爆炸,而当时太平军正向仪凤门蜂拥前进。
悲剧性的爆炸声惊天动地,把士兵们连同砖块一齐掀到半空。据清朝文献记载,因这次爆炸而死的太平军有五六百人或千余人。尽管他们常夸大敌人的损失,但这次太平军牺牲的人确实不少。
而清军慌忙后退,损失反而不大。用地雷爆破城墙,是太平军常用的作战方法,所以清军营房设在离城墙稍远的地方。这里的清军司令是总兵程三光。一度后退的清军这时又转身向前猛进。他们的目的是去割牺牲的太平军士兵的耳朵。根据敌人首级数来决定军功大小,这个老掉牙的古代论功行赏的办法,在这个时代仍然有效,只是首级太沉,带回来有困难,因此以耳朵代替。因为是被炸死的,很少有完整的尸体。清军只得到处寻找带有耳朵的尸体,他们那变了眼神、手握短刀、在尸体周围跑来跑去的样子,简直像地狱里的恶鬼。
意想不到的爆炸,竟让太平军也有点畏缩了。准备冲锋的部队,担心下面还有爆炸,也停在那儿待命。清兵就在这个时间来割耳朵。
“三颗地雷全部爆炸了。”鲁国进和技术负责人张贤仪做了保证。
太平军再次冲锋。因突破口已扩大一倍,割耳朵的清军也预计到太平军很快会再次进攻,他们在割耳朵时也手忙脚乱,慌慌张张。
“前进!冲锋!”
当太平军一发出喊声,割耳朵的清兵们就大声嚷嚷着:“到筹防局去!”四散逃跑。
筹防局就是“发赏机关”。拿耳朵去,就会发赏钱。赶快把割下的耳朵换成钱,他们一溜烟跑了。这不是逃跑,是到筹防局办事,要马上赶去,不信,可以看这耳朵!——这就是他们的理由。
当然是歪理。但那些家伙就这么公然逃跑了。
“不准逃!不准离开岗位!敌人人数很少!”程三光喊哑了嗓子。
冲进来的太平军确实不多。虽说已爆破,仪凤门附近的城墙已成为一片瓦砾堆,突破口已扩大到十来米宽,但必须要爬上去。冲进去需要时间,乘着人数少时把敌人打回去并不难。问题是愿不愿意打。
南京是大城,进了仪凤门,除军营外,并没有多少民房。这城门不过是外城。太平军要打下金川门和神策门,才能迎进城外的大军。
鼓楼东边有处地方叫十庙。陆建瀛一动不动地傻站在那儿。四个轿夫早就扔下轿子逃走了,毕竟活命最要紧!轿夫还好说,然而连总督卫队也逃光了!陆建瀛是带着公务来正式拜访江宁将军的,他身穿总督官服,作为正二品文官,官服胸前绣锦鸡。对于这种一眼就可以看出是大人物,太平军肯定会大举扑来。待在这种人物身边最危险。卫队也爱惜性命。
最后在陆建瀛身边的,只有两名武巡捕,其中一人和陆建瀛一块儿被杀死了。总督两眼失神,呆看着前方。一个好似太平军军官的汉子指着总督道:“是锦鸡!布政使已死,这家伙是总督!”
“是大妖!杀!”那军官拔出刀。
总督望着那亮光闪闪的利刃,也许是太恐怖了,他已丧失意识。北京已任命祥厚为钦差大臣,兼任商江总督。祥厚毕竟是武官,没有坐轿,而是骑马退避到后方去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当然要同各部队取得联系,并直接向他们下命令。由于他,满族所谓的旗兵从内城出动了。上元县县令刘同缨所招募五百志愿兵也拿起武器来迎战太平军。这些志愿兵反比正规官兵要顽强。
太平军为爬越那些小山般的瓦砾堆而感到苦恼,他们无法把大部队一下子投进去,弄不好,突击部队有孤立的危险。旗兵不断从内城来增援。在这状况下,要攻破金川门或神策门是不可能的。
“暂且退出城外!”据判断,林凤祥下了命令。
突击部队也认为这是上策。他们有条不紊地退了出去。这次突击部队人数不详,估计不过数千人,一旦孤立,会全军覆没。主动退走表明还可以随时冲进来,产生一种给城内清军威压的作用。突击部队退走后,堵塞突破口的工程主要由刘同缨招募的志愿兵来进行。
“我们把桂林围了一个月,长沙包围战也打得很长,南京才十来天,要看今后嘛。弹药、兵力跟以前相比,那是多得多了,不用担心!”杨秀清把领导人召集在一起,鼓舞士气。
“听说杀了钦差,这是一大战果。”东王做了这样的评价。
“太匆忙了,未能把尸体搬出来,这点有些遗憾。”突击部队军官道。他低垂脑袋,好似在表示歉意。
“胡说什么呀!不管时间多么充裕,也不要把钦差尸体搬出来。城里有一具主将尸体,妖军们情绪只会更低落。”东王道。
其实,清军情绪比东王所预想的,还要低落。
钦差大臣、总督死了!这确实给清军及居民带来极大震动。若太平军把尸体拖走,城内即使有一部分人知道总督死了,也会假说“行踪不明”,把真相掩盖起来。因为留下了陆建瀛的尸体,很多人亲眼看到了,所以到处都传开了尸体入殓的情况。
尤其是总督那些卫队们,他们一边逃,一边大声喊着:“总督叫贼杀死啦!”简直就像被太平军雇用的搅乱人心的宣传队。
谭七等所谓的“和尚间谍”也添油加醋地到处张扬:“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待在这种地方会被杀死的啊!不能杀生!不能杀生!逃吧!逃吧!守城门的施主会首先被杀死的!施主们,要爱惜宝贵的生命啊!……”和尚间谍还到处放火。守城门的军队逃跑的事,也是这些和尚间谍报告给城外太平军的。
自古以来,山东省的男子汉就以体格魁梧壮实而闻名,人们称他们为山东大汉。这些人最适合当兵。古代中国分九州,称作“禹贡九州”。其中山东半岛称作青州,青州兵和甘肃凉州兵,在中国是数一数二的强大军队。太平军攻打南京时,城里也驻扎着青州兵,守城主要靠着他们。能打仗的兵,性子也暴躁。青州兵同满人的旗兵打起了群架。
南京遭数十万太平军强敌包围,而城内五千旗兵和人数更少的青州兵却拿起武器互相争斗起来。双方都觉得每天都要碰面的对手比互不相识的太平军更为可恨,而原因不过是什么态度傲慢,或是互相争夺酒馆里的女人。这种琐碎小事上的对立竟酿成了流血争斗。
由此看来,南京城不陷落,反而是怪事。
西门已无人防守,并不是士兵怕死逃走,而是守卫那里的青州兵去支援同旗兵争斗的同伴,擅自脱离了岗位。和尚间谍探知西门已无守军,立刻向城外发出信号。没有了守军,太平军的几个轻装士兵轻易地用绳梯翻越城墙,从里面打开了城门,太平军一窝蜂冲了进来。三座城门打开后,太平军主力于二月十一日进城。北面和东面各个城门上的守军仍在防御城外的太平军,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太平军会从自己背后打进城来。
“太平军进来啦!”
听到这一声喊,北面和东面的守门部队全都逃进了满城。应当说这是自然的,他们的任务是防御敌人进攻,他们正在尽自己的职责。可是,别的地方发生溃决现象,他们若坚持在城楼上不动,就会被太平军这股洪流所冲走。北面和东面城门上也无人,太平军用同样办法打开了城门。外城已是太平军的天下,败残的清军全部逃进了满城。内城大多是旗人。太平军攻打内城时,呈现出一片民族复仇战争的景象。这情况大大背离了太平天国的理想,但是,谁也无法阻止这种现象的发生。
理性的呼吁恐怕不可能扑灭民族意识的烈火。
“鞑虏,报应到啦!二百年前的仇恨,马上要洗雪啦!”
“鞑虏从中原滚出去!”
“对,把鞑虏赶出去!”
“回到草原上去放羊吧,他们只配干这种活儿。”
“赶出去?没出息!不是赶出去,应该统统杀掉!”
“对,不给鞑虏留一个种,斩草除根,统统杀光!”外城的太平军将士们互相议论着。
南京城及周边属于江宁府,外城中的南边是江宁县,北边是上元县。
上元县令刘同缨亲自率军作战,二月十一日黎明,太平军大部队从三座城门源源不断地进入了外城。刘同缨知道这一情况后,在县衙门上用朱笔写了这样的话:“示贼:毋害我百姓,愿以身代。”
县衙前面有座升平桥,再往南就是灯红酒绿的秦淮妓女区。自南京被太平军包围后,管弦之音已从这一带消失,不再飘溢着脂粉香。
这花街柳巷的旁边,就是府学和贡院。想一想也真令人好笑。府学是府最高等的学校,贡院是文官考试的考场。省一级科举考试就是在这里进行的。书生们在县级初级考试中及格后,称作“秀才”;到这里来参加下一阶段考试,及格就称为“举人”,取得北京会试资格;会试及格,经殿试,才成为“进士”,这样就获得了特权阶层的身份,远大前程得到保证。省城都有贡院,一旦发生战争,一般都转用作兵营。这种建筑物一年中只使用几天,当然要转作他用。
从三座城门进来的太平军,从城内攻打其他各座城门。说是攻打,其实基本上没有战斗,守门的清军大多不战而逃了。聚宝门一被打开,在雨花台伺机行动的太平军径直通过大桥,进入城内。这桥叫聚宝桥,又名长干桥。从城门向北伸延的一条笔直的大街,通往上元县衙,路右边是贡院,左边是江宁县衙。外城的这条大马路,起名大功坊。
衙门里空无一人。江宁县令张行澍来到上元县衙。
“我来向你告别。”张行澍道。
“该来的日子已经到来了。”刘同缨答道。
“你已预料到了吗?”
“看看周围,恐怕不能不这样想吧。”
“你在县衙大门上用朱笔写了那几行字,你觉得那会有什么用吗?”
“我没有考虑什么效果,我是把自己的心情坦率地写下来。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无法言说的情况啊!人在将死时,还是想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的。”
“那么,我也回县衙门上写几个字吧。”张县令起身告别。
“已经没法坐轿子了,把敝县的马借给您吧,马可以不必还了。”
这时,县书办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贼军来到那边了……卢妃巷对面、武学那儿,贼军的旗子……”大概是嘴里发干吧,书办没有把最后一句话说完。武学是在上元县衙西边,离县衙很近。
“南边呢?”江宁县令问道。江宁县衙是在南边。
“听说聚宝门已被攻破了。”书办咽了一口唾沫,露出痛苦的表情。
“我要赶快走了。还请借匹马吧。”张行澍跨上衙门杂役备好的马,扬起鞭子,喊了声“再见!”
刘同缨也回喊了声:“再见!”
这两位县令,谁都明白不会再次见面了。张行澍没有回到县衙,刚刚跨上四象桥,就被从聚宝门涌过来的太平军包围了。
“啊!”张行澍大喊一声,身子从马上悬空跳进河中。他就这样殉难了。
这时,在上元县衙大门前,翼王石达开正在默读那几行朱字。他英俊的眉毛微微颤动。
“愿以身代,说得好!妖人中也有个别好官。这县令是好官,不准杀他!”
“那就把他带来吧。”翼王部下搜查了县衙,刘同缨待在最后面的房间里。
“请你跟我走一趟。”
“上哪儿去?”
“翼王就在这附近,他要召见上元县令,要我们好好地把你带去。”
“什么!翼王?翼王是什么人?未听说本朝有翼王,那个翼王是假的!”
“太不像话了!翼王石达开是太平天国的顶梁柱。”
“什么!贼子的顶梁柱?这根顶梁柱还是给我断了吧!”
“住口!走!”士兵从两边抓住刘同缨手腕,准备带他往外走。翼王交代他们要客气对待,所以抓得不太紧。刘同缨试了试对方落在两只手腕子上的力量,突然扭转身子,挣脱双手,迈步跑了。
“站住!”士兵在后面追。
刘同缨已转过衙门房屋拐角。这里是他熟悉的地方。县后有个龙王庙,龙王是水神,祭祀龙王的地方往往要凿一个水池。上元县衙后面庙里,也有一个以水深而闻名的池子。刘同缨就是朝那池子跑去的。
两个县令投水自尽。很多人亲眼看到他们的死。跟他们相比,江宁府知府魏亨达的死就不太清楚。他健康状况不佳,事实真相可能是在城破时被太平军俘获,七天后死去。但很少人看见过,直到很久后还传说他投降了,悄悄地逃回了故乡。
传说的事也因人而有幸与不幸。亲眼看到邹鸣鹤之死的人大概很多,他被太平军抓获,拖到大功坊街头,在众人环视之下斩首。回想最初,广西巡抚一职本来已任命兼任钦差大臣的林则徐担任。林则徐在上任的途中病死,于是北京任命年迈的周天爵接任。这个老头儿在广西跟谁都搞不好关系,给人们增添了麻烦,北京让邹鸣鹤来替换了他。
命运就是这么微妙。
武官方面,提督福珠洪阿从仪凤门赶往通济门支援,在那里同太平军遭遇,战死。总兵程三光和副将佛尔国春、沈鼎等人,在太平军第一次冲入城内时,在仪凤门战死。
在水西门外莫愁湖上,理文和新妹面对面坐在船上。他们准备明天离开南京。
“我不想看却偏让我看到了。鞑婆被赶到城外,活活地烧死了啊!有好几百人呀!不,还要多!”新妹看到了她不想看的地狱,心情好像反而平静了下来。
太平军对满族毫不留情。鞑婆是指满族妇女。就当时来说,在那个男尊女卑的时代,太平天国各种制度中都贯彻了男女平等的原则。可是,这个宗教团体,自称信奉基督教的太平天国,也无法抑制对异族的反感,这可能是想利用一般民众的反满情绪,来作为建立自己的政权的动力吧。
对满族的屠杀,惨不忍睹。
据曾国藩向北京的报告,在南京满城被杀的满族驻军及家属达三万余人。
“总有一天会受到报复的。天父、天兄的教导不会是这样的,是吧?”
“确实太过分了。满城里的人大概也知道打败了会统统被杀掉,所以妇女、儿童、老人都拼命奋战。太平军牺牲也不小。他们是踏着战友尸体打进去的。”
“这样会没完没了啊!”
“很多是自杀的。恐怕还没有过这么多人自杀的战争吧!鸦片战争时也没有这么多呀。”
“这也是必然吧。因为肯定要被杀死,所以才自杀嘛;反正要被杀死,还不如自己死掉好。我要是清朝官吏,我也会自杀。”
“像粥翁那样的人,本来可以不死的。可是……”
粥翁即汤贻汾,字雨生,有琴隐道人、山外山人等雅号。和方薰、奚冈、戴熙被誉为清代画坛四大家。
“年岁相当大了吧?”
“我记得是七十六岁。”
“不管怎么说,这么一个闲居的老头子总不该死吧。”
“不过,粥翁虽然已经退伍了,以前可是个有来头的将军啊!”
“谁也不会把他看作是军人。据说听到他的名字,谁都会想到墨梅。”
“是呀,提到粥翁,就想到墨梅,还有松柏……”
汤贻汾因祖先功绩,被录用为武官,在各地军队中当过高级军官,最后任浙江温州副将,所以是从二品武官。他曾用过“武功将军”落款,可能本人有着浓厚的军人意识。不过,一般人只把他看作是画家。淡雅——这是世人对他画的墨梅的评语。他武人出身,但山水画总叫人有不够有力的感觉,令人喜爱的还是他的梅和松柏。
“听说祥厚去跟他商量过事情,粥翁也谈了意见。”理文怎么也无法理解汤贻汾的死。
江宁将军去听取隐退军界老前辈的意见,这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可是,汤贻汾为什么非要为这种事而感到应负责任呢?虽说是要把官兵、官吏杀尽,也不能想象太平军会杀一个七十六岁的著名画家。人们只会痛心地认为:“不该死的人死了……”
祥厚也在满城血战中战死。据说是混战,无法辨认他的尸体。传说萧朝贵的儿子肖有和刺死了祥厚。这作为复仇故事也许会激动人心,但肖有和当时幼小,这说法根本不可信。
汤贻汾在城破那天换上了正式官服。二品武官大礼服胸前带着刺绣的狮子。七十六岁的老画家是作为军人而殉难的。据说还是让一个女儿陪他一块儿死的。从他年岁看,这女儿恐怕也是半老妇人了。这个女儿即使活下来,境遇也将十分可怜。他们是投身深池自尽的。
汤贻汾的儿子汤禄名也是有名的画家,当时也在南京,但没有死。汤禄名号乐民,当时五十一岁,据说是七十一岁时去世的。
汤贻汾不仅是画家,诗文也博得人们很高评价。他自杀前写过一首绝命诗。死后没几天,他的绝命诗已被人悄悄传抄,为人们所诵。
连理文敲着船帮。莫愁湖已洋溢着浓郁的春天气息。据说六朝时代,这湖边住着个名叫卢莫愁的美女,此湖因她得名。莫愁湖景色优美,难以想象,在这景色中却出现如此令人厌恶的流血惨状。然而这是事实。
“上海会发生什么事吧?”新妹点了点头,好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理文正面凝视着新妹的脸,敲着船帮,低声吟诵着粥翁汤贻汾的绝命诗:
死生终一瞬,忠义贯千秋。
骨肉非甘弃,儿孙好自谋。
故乡魂可到,绝笔泪难收。
藁葬无遗憾,平生积罪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