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外的军队之多,让城外的百姓大为吃惊。他们从未想到武昌会有这么多的军队,一定是全武昌的军队都开到城外来了。他们是官军,当然是遵照指挥官的命令在行动。
“出来!出来!”官兵们一边四处奔跑,一边喊叫着。
“要拆毁房子啦!要点火啦!快快出来!”
“中午之前要清除完毕!”
“只准拿贵重物品!”
武昌城外一片恐慌。当连理文和李新妹快到武昌城时,城外已混乱。
岳州失陷的消息已传到武昌。清军在长沙拥有大军,作战却十分艰苦。清军方面认为,其原因之一是没有在太平军到来之前清除城外民房。太平军确实是以长沙城外的民房为据点,向城内发起进攻的。
湖北巡抚常大淳人品不错,但遇事欠果断。由于没有军事负责人,他向朝廷请求:“将江南提督双福留在湖北协助防御。”
从双福来看,他是来湖北出差,在那里受委托管军事。他这人跟常大淳恰好相反,遇事很果断,但人品不怎么样。而他的果断,实际上是独断专行。
“长毛贼已逼近武昌,请务必留在本地指挥。”常大淳提出了要求。不,这已不是要求,是恳求。
“我了解,现在是国家非常时期,我愿为武昌尽力。不过,我希望能绝对听从我的指挥,有关军事的一切事情,必须将全权交给我。”双福提出条件,常大淳同意。
“为了不致成为敌人的据点,城外民房要统统拆除烧毁。”
“我们自己凑钱,筑土墙。召集壮丁,协助防御。”——居民哀求停止破坏住房。他们准备用土墙把城外民房集中的地区围起来,阻止敌人靠近。
“已经来不及了,没时间了!”双福摇了摇头,拒绝了居民的要求。
这是岳州失陷前的事。一获悉岳州失守的消息,他决定城内全军出动,清除城外民房。
“限本日下午放火烧毁!”——这是毫不留情的命令。
一场大混乱。孩子们哭叫,大人们心急火燎。那些准备反抗军队和官吏的人也完全绝望了。
“这些人就要失去家了!今天晚上他们将住在何处?有的人家还有病人,有的人家恐怕还有临产的女人吧!”新妹紧攥着拳头。
“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理文道。
“太平军不打过来,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呀。”
“不过,新妹,我想你也会明白,现状无论如何也是维持不下去的。”
到处尘烟滚滚,成群结队的士兵跑来跑去,他们手里拿着大槌、麻绳之类破坏民房的工具。现在已没闲工夫来慢慢拆毁民房了,他们计划在放火烧毁后就铲平一切。一阵尘烟消失后,新妹看到了一个熟识的面孔。
“那不是亚仙吗?”新妹打招呼道。
“啊,新妹,你也来啦!咱们努力干吧!……你也是进城的那一组吧?”亚仙还不知道新妹已脱离了太平军,她还以为新妹也和自己一样,是带着特殊任务潜入城里去的。
“不!”新妹摇了摇头。
“是吗……我是城内组的……以后再谈吧。要不快进城,城门就要封闭了。”亚仙是个三十来岁的妇女,长得胖墩墩的,皮肤黑一点,但五官端正。
“注意你的口音啊!”新妹道。
亚仙广西口音很重,新妹担心她进武昌城会出问题。亚仙似乎很焦急,连旁边的理文也未认出来。
“往前赶路吗?”理文问道。太平天国所许诺的“新世界”,新妹已不再相信了。她从理文那儿听到了上海正在产生一个与过去不同的世界,她希望能尽快看到。
“不必那么急嘛,汉阳还有熟人哩。”新妹答道。她希望快点看到上海,但她已觉察到理文的心情。
理文相信太平天国即将打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他觉得“武昌是决定胜负的关键所在”。太平军未能攻克省城桂林、长沙,在武昌将受到真正考验。武昌同桂林、长沙有所不同,若攻不下武昌,那便无法前进了。要想如怒涛般进攻南京,就必须要利用长江,但拿不下武昌,就不可能利用长江。
理文大概想亲眼看看这个历史大转折——新妹这样想,因此她说暂时在这里待些时候也可以。
武汉三镇夹着长江,东岸有省城武昌,西岸有汉阳和汉口。汉阳与汉口又被汉水分隔在南北。这三座城市虽被江水隔开,但仍形成紧紧挨靠的形势。
太平军在岳州获得了吴三桂在一百七十年前储藏的大炮和弹药,把这些武器装到船上。那五千多只船则正好用来运载武器。
太平军分两路从岳州出发。右路军走陆路,一口气占领了沿途的蒲圻县,之后继续前进。蒲圻县知县周和祥以身殉职。右路军只有四千人,但都是选拔出来的强兵,带了大量马匹。左路军走水路,一直到汉阳未遇抵抗。主要干部都在左路军中。
武昌城里,清军兵力不过三千,还有民团千余。双福一味主张“坚守”。他解释自己的作战总方针说:“等待敌人疲劳,然后发起总攻。”军队一撤回城内,他就把武昌九座城门紧紧关闭。汉阳是府城,守军却只有三百。湖北按察使瑞元极力主张调一部分武昌守军去守汉阳。
“省城要布下坚守的阵地,没有一名多余的士兵可供他调。”双福掌握统帅权,在军事上绝不容他人插嘴。当时太平军的兵力,像滚雪球似的每时每刻都在增长,连他们的干部也无法掌握准确的人数,有人说五万,有人说八万,也有人说十万。其中包含许多妇女、儿童乃至老人,不少人是全家参加进来的。右路军只有四千,而左路军有数万,汉阳当然抵挡不住。
十一月十三日(阳历十二月二十三日),汉阳失陷。直到最后一刻,汉阳仍指望着对岸的援救,但终于未得到一兵一卒。汉阳知府董振铎、副将朱翰和参将长庆战死。
当时,太平军中将官级的官职是检点、指挥、将军和总制。进攻汉阳的是检点黄玉岜、指挥李开芳和林凤祥以及总制罗大纲。
太平军的原则是:官吏、官兵一个不留,百姓一个也不伤害。
在汉阳城北面的龟山上,典水匠唐正财对罗大纲等人说道:“大家运气好。武昌城像今年这样容易攻打,是少有的情况。”太平军已陆续在西岸登陆,准备马上攻打东岸武昌。这一年雨水少,长江里的水也少,到处可以看到江中旱洲。
“把船只排列起来当作浮桥,咱们马上动手干,水很少,很容易干。以对面黄鹤楼为目标,从龟山脚下把船只往前排。按长江水流来看,这个位置最恰当。”唐正财熟悉水情,搭浮桥的地点也是他指定的。
六天后,汉口失守。
武昌方面仍未派一兵一卒。
其实在汉阳失守前夕,清军总兵王锦绣和常禄所率领的第一路援军已到达武昌城外。这支援军出发时有三千多人,到达武昌时只剩一半。双福把这支部队也调入城内。他要打彻底的“坚守”战。按察使瑞元主张把友军留在城外,与城内呼应作战,但未被双福采纳。
太平军右路军从陆路抵达武昌城下时,左路军已轻易地攻克了汉阳。右路军在途中攻打蒲圻城耽搁了时间。清军第一路援军走的是近道,因而到得早,但被调进了城里。这样,晚一天到达的右路军就没有遇到交战对手,于是在洪山、纱帽山等要害地带布下阵势。
双福把城外民房夷为平地,但山头是无法夷平的。
太平军后路军到达武昌城外时,出现一种异常情况——附近好几万居民拥了过来。
“让我们参加太平军吧!”
不仅是年轻的小伙,连妇女也跑来了。
“听说太平军里有女营,女人可以当兵,我们干过庄稼活儿,体力壮,让我们进女营!”
他们现在无家可归,对官吏官兵越发憎恨。
“我们要报仇!”有人振臂高呼。
太平军兵力猛增。清军烧毁了民房,却并未给太平军带来什么困难。太平军中有的是能工巧匠,很快就建起了堡垒,搭起了望楼。他们在城内枪炮射程达不到的地方建立了据点,准备同很快就要到来的清军援军作战。
向荣的援军比太平军右路军晚一天半到达武昌城外。汉阳已落入太平军手中,清军已无法进入长江西岸。联结长江两岸的浮桥,一个晚上就搭起来了。那是把岳州开来的五六千只船连接起来搭成的。长江上排满了船只,船只用铁索连接在一起,船上铺着木板,上面像平坦的大路一样,西岸的太平军可以自由地到东岸去。
在汉阳城西郊,有座以五百罗汉像闻名的寺院,名归元寺。太平军的老人对湖北不熟悉,但在湖南、湖北参加进来的人是知道归元寺的。
“归元寺是偶像的大本营,那儿有五百罗汉。”罗大纲带领部下来到归元寺。“啊,连先生!”他在归元寺门前看到了连理文。
“老罗,久违了!”连理文笑嘻嘻地打招呼。
此时,距蓑衣渡战役已过去半年多时间了。
“您的身体怎么样?”
“承蒙寺院盛意,让我在此慢慢疗养。”
“啊,是吗?”罗大纲流露出为难的神情。他准备马上就捣毁偶像,而战友——在太平天国中互称兄弟——却说这个寺院照顾了自己。
“您是来捣毁佛像的吧?”连理文问道。
“当地人告诉我,这寺院有五百罗汉。”
“外面有流言,说太平军要杀和尚,寺里的人都逃光了。我也劝过他们,说不会发生这种事的。可他们还是把看寺的任务交给我了。”
“我明白了。这一带还会有别的寺庙。我们先到别的地方去。”
同样是太平天国的兄弟,罗大纲是天地会出身,不像其他人那样对偶像怀有敌意。
“喝杯茶再走吧!”理文道。
“好呀,真的好久不见了。”罗大纲转身对领路来的湖北新兄弟道,“这位是金田村时期的老兄弟,战场上负了伤,现在在休养。我们好久未见了,想谈谈别后的情况。”
归元寺是名刹古寺,寺内却空无一人,连火工都逃跑了。
“您认为逃跑的人都是胆小鬼吗?”理文在院子里边走边问。
“也不能这么说。我要是他们的话,尽管知道那是谣言,也会逃难的,我不愿毫无意义地去送死。”
“这些人当中可能会有人要报仇的。”
“有可能。要是我的话,恐怕首先就会这么想。哈哈哈……”
两人走进大雄宝殿旁的一间小屋子。
“不要毁坏这五百罗汉。提起武汉三镇,谁都会联想起武昌黄鹤楼和归元寺这五百罗汉。要尊重天兄耶稣的教义,我是理解的,违背教义要受严厉惩罚,也是理所当然。不过,罗汉并非神像。”理文请罗大纲坐下。
“关于教义的事,不是我一人能决定的,天王还好说,东王怎么想就很难捉摸了……连先生,干脆您去说吧!”
“我感到暂时脱离太平军,反而会看得更清楚些,好的地方和不好的地方……上次全州屠城实在是一大憾事!”
“全州的事就不用再提了。”
“太平军今后一定要补偿在全州的过失。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也不要毁坏那五百尊罗汉像。另外,这座寺院也不能烧毁。”
“这座寺院照顾了连先生,我不想烧毁它。妖军在武昌城外放的火太多了,我们不能再放火了。再说,军队可住的地方也太少了。”
“我们依靠的是人心啊!失去了人心就失去了一切。”
“我说连先生,您的身体痊愈了吗?什么时候回太平军呀?”
“我想暂时在外面看一看。”
“要当监视人吗?”
“那倒没有这样的想法。”
“在外面看一看的事,希望您跟天王或东王说一说。”
“要说的事太多了,不等这次仗打完,天王、东王恐怕是不会听的。”
“就是说,一定要打胜喽,哈哈哈!我明白了,如果在这里打了败仗,谈论天下的问题也没有任何意义。天王和东王很快就要进入汉口,我这就要去汉口为他们准备府第。”
“我要去露一露面吧!……府第准备放在什么地方?”
“已经决定天王住关帝庙,东王住万寿宫。”
“到底还是分别建立府第呀!”连理文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在夺取天下之前,太平天国磐石般的团结已在逐渐崩溃。
“军队已近十万,如不分开,很难控制。”罗大纲带着解释的口吻。他说归元寺里有老兄弟,答应对部下下令暂时不要毁坏归元寺。
“在这儿堆放弹药吧!”临回去时,罗大纲朝院子里四处瞅了瞅。
这里如能成为重要的场所,就会得到保护。罗大纲把归元寺当作弹药库,是想制造一个保护的借口。没有借口,他没有擅自做决定的权限。在以前历次战斗中,罗大纲可以说都是充当先锋,他是敢死队长,战功显赫。可是,直到攻克汉阳时,他才由总制提升为正将军,地位仍在检点、指挥之下。
太平军进入湖南和湖北以后,也有天地会系统的帮派头目参加,但在太平天国一直被看作是支系旁流。黄玉岜、李开芳、林凤祥等人,都是最早的拜上帝会会员,而且是广西人。洪秀全虽是花县人,但太平天国运动基本上是在广西进行的,主力当然是广西人。所以从出身地区来说,广西是主流,广东成了旁流。
罗大纲是广东揭阳人,从出身来说,他也不是主流。在上帝的下面,所有的人都是平等的兄弟姐妹。尽管这是上帝会的理想,但在内部,早就开始出现了等级差别。
“也够他为难的啊!”理文望着罗大纲的背影小声说道。
就知名度来说,归元寺不及黄鹤楼。
归元寺这个寺名就给人不太好的印象。所谓“归元”,即脱离生灭的世界、返归到真寂的本元,也就是“死”的意思。或许是这个原因,诗文中很少出现归元寺。
相比之下,黄鹤楼则多次在诗中被吟诵,最有名的,恐怕要推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吧:
故人西辞黄鹤楼,
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
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诗被收入《唐诗选》,自古以来被读书人所爱。
关于黄鹤楼的由来,据说是曾有仙人乘黄鹤在此游玩,而在民间,则长期流传着这样一个有趣的传说:
很久以前,这里有一家酒店,一个老头常不花钱跑来喝酒。这老头离开时,在酒店墙上画了只黄鹤,以表示对老板的感谢。只要人们一拍手,黄鹤就翩翩起舞,所以深受人们欢迎。这事太稀罕了,大批客人蜂拥而来。顾客源源不断,生意兴隆,酒店老板变成了大财主。十年后,那个老头又来到这里。他乘坐那只黄鹤而去。于是酒店老板在这里建造了一座楼,起名“黄鹤楼”。
这座可俯瞰长江的黄鹤楼,曾多次被烧毁。这时的黄鹤楼,是乾隆元年(1736年)湖广总督史贻直建造的。据文献记载,黄鹤楼呈圆形,共三层,高十八丈,约五十八米。重建之后仅一百多年,据说已做了多次整修。
城内有个不太高的山丘,名蛇山,黄鹤楼就建造在蛇山尽头面临长江的地方。看来这座建筑物并不是为了纪念飞往仙界的黄鹤,也不是为了给长江中乘船而去的行人送别,而是为了军事目的,当作瞭望台而建造的。双福就常登楼观察情况,汉阳汉口失守,尽在他眼中。
这时,双福已正式当上湖北提督,江南提督的职务已被解除。
“向荣的军队已来到城外,如打开城门,派兵出击,就可以夹击。”总兵常禄提议。
但双福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只回了一句:“不行!”
太平军把船只排列起来搭成浮桥,这从黄鹤楼上也看得很清楚。
按察使瑞元建议:“浮桥一旦搭成,将对我们十分不利,应趁他们尚未搭成时发起进攻。”
但双福也只是一句:“不行!”他已经不想再解释原因了。
天下雨,或起雾,对清军有利,将领们认为这是好机会,要求出击,双福仍不准许。
“不行!”双福语气变得愈来愈粗暴了。
城外太平军士气高涨,数万居民把要害地区告诉了他们,他们在长虹桥、李家桥等处建造炮台,这些地点都是当地人帮他们选择的。不仅城外的地理,就是城里的情况,太平军也十分清楚;守军驻地,军粮所在,地形以及清军弱点等,太平军了如指掌。
向荣的军队已在武昌城外的东郊出现,在长虹桥一带布下阵地,十一月十七日,向荣本人也到达白木岭,但离武昌城还很远。向荣一心要打仗。立下战功,就可免于惩罚。他在人事关系上搞不好,各方都不如意。在援救武昌中,他是最高指挥官,跟辅佐都司(军队的官职、校官级)张国梁关系还不错。武昌城东有个很大的湖,名东湖,湖边有座洪山,太平军和向荣之间的战斗主要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向荣一边战斗,一边等待着后续援军到来。
“这小子到底在想什么!他不懂打仗吗!”向荣跟城内联系不上,气得多次咒骂双福。
“不懂打仗的鞑虏!”这本是太平军的语气,向荣竟也拿来用。当然,这话不能骂出口。双福是满族,参加过新疆远征军,担任河北和古州(贵州)总兵只有一年多,就被提升为提督。而向荣,当了五年总兵才升为提督,他对此一向是不满,怨恨。
十一月二十八日,围绕着洪山,双方展开了最大规模的战斗。从湖南来的援军已基本到齐。太平军右路军把沿途桥梁全部破坏,是以援军这才赶到。据清军密探报告说,武昌城下的太平军,大多是刚参加的未经训练的新兵。
向荣把全军分为十队,对洪山太平军阵地发起进攻。
武昌城九座城门紧闭,但说不定他们什么时候会打开城门出击——太平军在同向荣军作战时,总是有着这样的担心。而且新兵多也是事实,在岳州参加的战士只走了从岳州到武汉这一段路程,在武昌郊外参加的人连行军也没有经历过。
太平军不得不放弃了在洪山建立的十五个据点。面对清军进攻,那些未经训练的新兵一开始就乱了阵脚。太平军后退,清军跟在后面追。
“用那一手吧!”罗大纲命令幕僚。罗大纲在天地会时,多次同官军交手,早就掌握了对付清军的办法。当会匪逃跑时,经常用一种方法来避免清军的追击。那幕僚从罗大纲会匪时代就是他的部下,所以他只说了一声“那一手”,幕僚就明白了。
“前几天就准备好了,有三大车。”幕僚笑嘻嘻地答道。
“好呀。一车分三次使用吧。”
清军没有来攻罗大纲的堡垒。在暂时对峙期间,清军已摸清了太平军阵地哪里强、哪里弱。向荣当然是进攻太平军的薄弱阵地。罗大纲的部队里有不少人是干这一手的行家,不需指挥官下命令,他们早就做好了这种作战的准备。这种作战只是把绸缎、铜钱、少量的洋银,主要是墨西哥银圆、镀金的器具、华丽的衣服等东西撒在战场上。清军士兵争夺战利品当然比追击敌人更为热心。会匪常利用这一手而逃脱追击。东西如何撒,是有窍门儿的。不少人懂得这个窍门儿,有经验的人干起来很麻利。十来个人一组,把装载着这些“财宝”的车子推到准备撒的地方。各色绸缎要剪成适当的长短。撒在什么地方也是个窍门儿,必须要引人注目,所以常使用唱戏的服装。在舞台上看起来十分华丽的东西,放在地上也显得鲜艳夺目。
引诱敌人来拾也有窍门,迅速把东西撒完之后,就大声喊:“喂——!这里遍地是财宝呀!是长毛慌忙逃跑,丢在这儿的!喂——!快就是胜利!快就能成为财主!”清军果然停止了追击,争先恐后地来捡战利品。
最先捡财宝的是后尾部队,先头部队在追击。不过,有人只要跟先头部队一说:“后面的那些家伙吃了甜头啦!你们傻瓜!要是不信,回去看看。那些穷得像叫花子的家伙,一下子成了大财主啦!”他们定会乱成一团,掉转头就往回跑。群众的心理是可怕的。在这样的时候,即使军官挥舞着大刀喊道:“逃者斩首!”也不会起作用。弄不好,连军官也会被乱兵打死。别人在发财,自己留下来,才是傻瓜哩!
“完啦!”向荣懊恼得咬牙切齿。他知道这是诡计。毕竟是身经百战的将军,懂得在这样的时刻该采取什么措施。
向荣放弃追击。除了撤退,没有别的办法。
“回来!返回来!回营!”向荣大声喊叫。
向荣回到司令部,亲自提笔写了给北京的报告:“攻夺洪山长毛贼营垒十五座。”四天后,向荣重整军容,命张国梁进攻东湖。
太平军同这支清军接战后,向左右闪开,避开战斗。清军已前进到离武昌城只有一公里半的地方,但这时下起了瓢泼大雨,淋湿了火药,无法进行有效的攻击,浑身湿透的士兵也疲惫不堪。
“唉!太遗憾了!”向荣把手放在额上,望着前方大雨中的城墙。若城内能出击,这可是重创敌军的好机会啊!
罗大纲在每次战斗中都要露面,这次却没有见到他。他已在承担另外任务了。攻打武昌已快二十天了。从太平军方面来说,必须要在这里取得决定性战果,一定要尽一切办法打进武昌城内。
挖坑道、装炸药的办法在长沙虽未成功,但仍被看作是唯一可行的措施。武昌城墙看来不如长沙城墙结实,当地人早就指出了武昌城的这个弱点。
“目标是文昌门!”文昌门是武昌城西南门。
罗大纲早已指挥煤矿工人出身的士兵,朝文昌门挖坑道。清军也早已研究了太平军的作战方法。他们也知道在湖南南部有许多煤矿工人参加了太平军。武昌城内早已考虑好了对抗坑道作战的办法。清军把武昌城内全部盲人都集中起来,命他们专听地下有无声音。他们的做法是,先在地上挖个深坑,然后把空坛子放进坑里,人们把耳朵紧贴在空洞状的物体上,声音听起来就特别清楚。盲人失了视觉,听觉反而更加发达。不过,武昌城内的这种做法早已被太平军觉察到了。罗大纲朝着文昌门的方向挖了三条坑道。正中间的一条是为了装炸药用的所谓主坑道。主坑道的两边间隔十多米的地方各挖一条坑道。其宽度比主坑道还要宽。挖主坑道的人要挑选技术高超、小心仔细的矿工,另外要让挖两侧坑道的人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如果有人在监听地下的声音,他们听到的将是两侧中的某一边的声音。十二月二日晚上,一个盲人在文昌门的北边大声地喊道:“是这里!是这里!这下面有声音,没错!就在这下面!”
他用食指戳着地面,一连声地喊着:“就在这下面!就在这下面!……”
“从这儿挖!赶快!一直挖到城墙脚下。”常大淳征集了四百名民夫。要他们从那里往下挖,然后又引壕沟里的水往里灌。这样,即使装上了炸药,炸药也会被水浸湿,失去效用。盐道林恩熙特别积极,他自己解囊,招募了八百名志愿军。“既然已知道长毛贼在挖坑道,何不打开文昌门出击呢!我请求让我出战。”林恩熙向提督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门不能开!”双福仍不准开城门。
主张出击的不仅是林恩熙和瑞元。巡抚的二儿子常予正回家探亲,他也要求带兵出城作战。双福还是不准,他的态度已顽固到不近人情的程度。副将春荣在黄鹤楼上喝得酩酊大醉,故意大声地嚷嚷道:“你们知道不知道?提督害怕的是什么?他以为一打开城门,咱们就会逃跑。哈哈哈!咱们都好像是懦夫、胆小鬼啦!咱们都在瞅着机会逃跑啊!你们说对不对?提督一定是在怀疑咱们。要不,为什么不出一兵一卒?呸!什么等待敌人疲劳!是咱们自己先精疲力竭啦!哈哈哈!上头给我们派来了这么个好提督,算是咱们晦气!”听到春荣嚷嚷的人,都半信半疑,心里想:说不定真是这样。
罗大纲的作战计划果然达到了目的。一条作为诱饵用的坑道已被发觉,并被灌进了水。但是主坑道平安无恙,已经掘进到紧挨着文昌门的城墙脚下。
具有强大爆炸力的炸药上已经安上了长长的导火线。不光是主坑道,另一条未被发觉的诱饵坑道也装上了炸药。
在给导火线点火前,士兵认真地检查了冲锋准备。第一队是五十名童子军,挑选的都是十四五岁的动作敏捷的少年。他们的任务是跳进突破口,爬上城墙,在那里挂起太平军的军旗。军旗是预先缠在少年们的肚子上的。跟在童子军后面的是由石达开指挥的冲锋队。第一队是五百人,从文昌门一直北上,分为两个小队,第一小队放火点燃黄鹤楼,第二小队打开平湖门。汉阳的太平军已待命准备渡过浮桥。黄鹤楼的火苗是向汉阳发出的信号。渡过浮桥的太平军将从已打开的平湖门冲入城内。
十二月四日,黎明,大雾弥漫。
太平军安装的地雷,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无数黑色的砖片飞向天空。
“看!一下子就炸开啦!”石达开跳了起来,大声喊着。
在攻打长沙时,城墙结实得叫太平军不止一次摇头叹气。他们预想,这次即使能炸开一个突破口,也不会太大,因此才计划首先派出身子矮小的童子军,可未曾想到这次城墙却这么不结实。由于在两处地方安装了地雷,所以一下子就把城墙崩开了八十来米宽的大豁口。
还有其他未想到的事情。城内的清军几乎没有抵抗。大雾帮助了清军的逃跑,他们急忙脱掉制服,混到老百姓当中。
“杀妖!”
太平军一边呐喊着,一边在武昌城内到处奔跑。城头上飘扬着太平军军旗。黄鹤楼上开始喷出火苗,其速度之快简直叫人难以相信。太平军大军发出震天动地的喊声,从对岸汉阳蜂拥着渡过浮桥,向武昌城内杀来。
“下面该同城外的向荣打仗啦!”杨秀清仰首望着烈焰腾腾的黄鹤楼,开心地说道。
常大淳自缢而死,他一家二十余人为他殉死,据说留下四个孩子。双福在文昌门边战死。他的妻子带着三个幼儿投水而死,另一个幼女在途中失散,幸免于死。布政使梁星源卧病在床,听到太平军打进城内的消息,起来穿好衣帽,写下遗书。这时太平军士兵跑了进来。
“遗书已写完,杀吧。”梁星源从容死去。
按察使瑞元亲自杀死了幼儿,命家里人自杀,最后自刎而死。
学政冯培元投井而死。
道员王寿同和太平军巷战,被砍死。
道员王东槐自缢。
武昌知府明善自缢,他一家被太平军杀绝。
总兵王锦绣在城头自刎。
总兵常禄在马上自刎。
副将春荣在交战中被砍死。
参将杨光普仅剩一骑,拼死奋战,力尽自刎。据说他的首级落地后,嘴里仍发出喊声。
“好样的!”太平军中发出赞叹之声。
道员林恩熙被太平军所缚,劝其投降,不从,被杀。他是广东海丰人,太平军中有不少同乡,大家十分惋惜。
理文和新妹把身子紧挨在一起,在归元寺内,久久地望着这场大火。高大的黄鹤楼看起来就好像披着件火焰衣裳,一道道细细的蓝色火焰在赤红的火焰上到处飞蹿,接近顶上的火焰不时变成黄色。
“佛门所说的劫火就是这样吧!”理文低声说道。
“劫火是什么?”
“据说在世界的末日,会发生大火,把一切都烧尽。把一切……”
“把所有的……”
“据说能烧掉三千大世界。”
“真的发生劫火,我也不害怕。我已不是一个人啦!”新妹眨了眨眼睛。
尽管离得很远,武昌的浓烟也似飘到了归元寺。理文感到嗓子有点发痛,他闭上眼睛,眼里浮现出武昌城中厮杀的惨景。
“据说过去仙人就是从那里乘黄鹤升天的。”
“啊,是吗?怪不得那楼顶上的火不时地变成黄颜色。”
理文不觉低声吟诵起唐朝诗人崔颢的《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空余的黄鹤楼消失了。它连烧了好几天,最后烧成一片瓦砾。[1]
[1] 黄鹤楼于1984年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