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城与重创

李新妹回过头来,眼睛微红,有些湿润。她用目光向理文发问。理文默默地摇了摇头。

“到底还是发生了,凡事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啊!”李新妹自言自语,把脸转向了墙壁。“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了吗?”她心情郁闷,声音也软弱无力。理文勉强才能听见。“杨秀清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洪秀全不愿意下命令,求也求不动。”理文道。

全州城内,门窗紧闭,空气中流动着血腥的味道。

屠城。

这是杨秀清发出的命令:全州城中,不问男女老幼,一律杀无赦。

太平军不是正义之师吗?不是以“斩妖”为目标吗?自洪秀全病中升天以来,就常说要斩妖前进。站在清王朝政府一边、阻碍太平天国理想的人才是妖。但是,全州城的百姓也都是妖吗?

当然不是。

既然不是,现在所做的事不是违背了天父耶和华“不准乱杀兄弟姐妹”的教导吗?太平军当是正义之师,现在却干这非正义之事,李新妹很苦恼。连理文想说服领导们收回“屠城令”,可他找不到杨秀清。洪秀全也不愿改变杨秀清的命令,杨秀清以“天父下凡”为武器,他也不能不害怕。

“不跟着走了!……我想离开!”

“离开这里,去哪儿呢?虽自称太平天国,但毕竟还是凡界,而非天国呀。天国不过是最后争取的目标罢了。”理文想劝新妹,但他的话并没有力量。他自己就为全州的屠城而受到极大的震动。当他在街上看到老弱妇孺倒在血泊中的惨状,他也想仰天高呼。

新妹背冲着理文,右肩高高扬起,又摔落下来,突然扭转身子,正面对着理文。“坦白跟你说吧。”她的动作和语气都令人感到她已挣脱了某种东西。“我是因为你才待在太平军里。不过,看到现在这状况,有你我也不想留在这儿了。不行了,即使有你……”

连理文的胸中涌起一股激情。新妹现在是在坦白对自己的爱慕之情。理文也曾产生过接受这爱情的冲动。但当这两种感情刚要合到一起时,分别的时刻就到来了。也许正因为分别,两人的心反而能紧紧结合在一起吧。

新妹的脸扭歪了,马上就要哭出声来似的。

理文向前走了两步,把手放在新妹的双肩上。她扑进理文的怀中。

“我不希望看到你哭,你不应该是这样的。”说罢,理文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他感觉到自己的肩头湿了,新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着。

“我要离开太平军了。不过,不会走得太远。我总是在太平军附近的,而且要看着它。仔仔细细地看它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新妹一边抽泣,一边说着。

“要挺住!”理文摇动着新妹的身子。同样是参加太平天国的天地会女头目,苏三娘是由普通家庭主妇走上这条道路的。相比之下,李新妹生来就是这个行当里的人,她的母亲就是匪贼的首领。除了这个行当外,她没有在其他的环境中生活过,而她却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她曾想按太平军的方式来改组自己的匪贼组织,但遭到了失败。对全州屠城感到最痛心的是李新妹。在匪贼的世界,她应当对这种情景最为司空见惯了,可是她却是这样。

“谢谢你!”新妹感谢理文的鼓励。

“如果在附近,还会见上吧?”

“这就要看太平军会变成什么样子了。不过,我对参加太平军一点也不后悔,而是十分高兴。起码是有着你,能让你这么搂着我。”她的身子又在理文的怀中摇动起来。

全州位于桂林东北约一百三十公里处。兴安县城恰好位于这两座城市之间。太平军放弃对桂林的进攻之后,分为水陆两路北上,曾在兴安集合。但并没有发生战斗。兴安知县商昌弃城逃走了。数万大军朝这乡村潮水般涌来,小小县城自然不堪一击,抵抗也是白费。所以,商昌是聪明的。太平军在兴安只待了一天,他们要急忙赶路。只是按规矩,放火烧了妖人的知县衙门。

桂林方面知道太平军撤围朝东北转移后很是高兴,不过并没有立即追击。巡抚邹鸣鹤首先向北京派出急使,报告“已击退贼军”。一听说巡抚要派人去北京,许多人都争先恐后往他家里跑。贿赂已非什么秘密,战功最上等为殊功,其次分甲乙丙丁四种,例如丁需一百两银子。巡抚家一时门庭若市。来人基本都希望能在奏折中为自己记一笔功劳,巡抚自然一一满足,在给北京的奏折中附了长长的名单。

顺便谈一点后话。

后来北京的朝廷命钦差大臣重新调查了巡抚撑地的战功者名单。尽管赛尚阿是在桂林解围七天后进的桂林,并不了解战争实情,但他可以从各方获得消息。巡抚在报告中捏造的战功过于浮夸,所以要弄清真相并不困难。

赛尚阿据实向上做了报告,邹鸣鹤因此被革职。朝廷的大官儿们一般都是互相包庇的。为何这次钦差大臣调查得如此严呢?或者说,为何这次要据实相报呢?那是因为赛尚阿与邹鸣鹤不和。赛尚阿身为钦差大臣,彻底歼灭太平军是他的任务;而邹鸣鹤是广西巡抚,任务仅限于保卫广西,钦差大臣要求出兵追击,巡抚却一再推诿。

广西除了太平军,各地还有许多杂牌匪军,巡抚的理由是:“精兵猛将应留在省内自卫。”太平军已朝东北方向走了,大概要从广西去湖南。他们一进湖南,便同广西毫无关系了。若特意去追,省外作战,损兵折将,简直愚蠢透顶。邹鸣鹤站在巡抚立场上自然会这么考虑。赛尚阿对邹鸣鹤这种不合作态度十分恼火,这才在调查中“一丝不苟”。乌兰泰已经战死,提督向荣则称病不露面,追击工作一再拖延。

当万余清、刘长清等将领率七千士兵出桂林追赶时,已是数天之后。太平军不了解这些内幕。他们虽放出了密探,但接近不了清军上层,送回的消息大多是关于一般民众的情绪和动向。因而太平军根据常理推断,一心以为清军会立即从桂林赶来追击。他们在兴安只待了一天,就是担心敌人的追击。全州城若不抵抗,太平军本也不打算进攻,他们要行军赶路。全州虽比县城大些,有数万人口,但要据此城固守是极其困难的。

太平军首脑们脑子里尽想着长沙,觉得只要到了长沙就会有什么办法,所以途中尽量避免打仗,他们没那么多时间把沿途每一座城池都攻下来。若兴安知县闭城不出,太平军定会绕城而过的。不过,全州知州曹燮培却颇有气节,他没有像兴安知县那样弃城逃走,而是急忙召集了壮丁。恰在此时,都司(校级官)武昌显率援兵四百人从湖南南下,进入全州。武昌显同意了知州要他协助守城的请求,把兵带到城内。加上援军,城中正规军尚不满千,不过,他们的斗志十分高昂。太平军原本就没打算要打这小小的全州城,他们在城外西北郊柳山脚下从容行军,先头部队甚至都没正眼看过全州城。

全州城墙上安放了几门大炮,知州等官员及武昌显登上城墙,紧张地望着太平军。

“大概是绕城而过了。”

“咱们想决一胜负,这太遗憾了。”

“看来是害怕我们已做好了准备。”

他们交谈着,内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太平军人数多,队伍络绎不绝。不过只有极少数人骑在马上,绝大部分的人步行,不时还有轿子穿插而过。

“坐轿子的是匪贼重要的头目吧!”

“要是大将的话,咱们用枪炮把他干掉!”

“还不知道哩。从刚才的情况看,轿子相当多,上帝会里有老人、妇女、小孩,也许坐轿子的是这些人。”

突然,城上的谈话停住了。

一乘轿子正从城下通过。这轿子和前面的大不一样,是涂成黄色的大轿。轿前轿后有士兵列队步行,那显然是这乘轿子的警卫。

“这一定是个大头目!”不知是谁打破了沉默。

“咱们怎么办?”

曹燮培闭上了眼睛。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虽很有骨气,但作为一州长官,还是应当考虑全州居民的安全。若敌人来攻,他自会坚决抵抗,并做好等待桂林援兵的思想准备。不过此刻,他内心里还是祈求敌人绕城而过的。

“看他那威风劲头,说不定是洪秀全哩!”

“不是洪秀全就是杨秀清,据说这两人是贼军的首领。”

“杀了首领,那可是立了殊功啊!不,比殊功还大。”

知州现在真想把耳朵捂起来。他能眼看着敌人首领从眼前通过自己却无所作为吗?若能把敌人首领搞掉,太平军也许会就此溃散,这样,天下就会太平,但稍有差错,全州城想必就要生灵涂炭。作为一州之长,他到底该如何决断?

“咱们怎么办?”有人大声催促道。

知州知道太平军历次战斗的情况,这个集团有着旺盛的斗志,各地土匪根本无法与之相比。知州不懂得基督教,但他深知信仰的力量是可怕的,恐怕打死他们的首领,他们也不会溃散,没准反而会激怒他们大开杀戒。愤怒的军队是可怕的。若他们要猛袭全州城,那自己定然抵挡不住。知州脑子里浮现出一片血海尸山的惨状。

“应当让他们过去,他们可不是一般的军队。”知州心里已做出了决定,他站起身来,要幕僚传达他的决定:“暂不开炮。只要他们不进攻,我们绝不开炮!”

可是,话音被一声轰隆巨响掩盖。城上三门大炮,中间的那门不等命令就开了炮。柳山脚下的大路上,掀起了一股巨大尘烟。

“打中啦!”炮手喊叫。只见黑色的尘烟中有个黄色的东西。那是轿子的一部分。若命中了的话,轿子会被打成粉碎,现在轿子的一部分飞到了半空,说明这一炮只命中了一半。

太平军的行动从城墙上可以看得很清楚,人们都急急忙忙向这里跑来。

“打中了!可能是死了。放在门板上抬着走嘎……没死也必然重伤。不知道是洪秀全还是杨秀清?真想知道是什么人!”武昌显道。

“蠢材!”知州骂道。但他的骂声被叫喊声掩盖,没有人听见。

“慌成一团啦!”武昌显高兴地说道,“军队失了统帅,定会四散逃窜的。”

武昌显错了。太平军不仅没有四散逃窜,部队很快又返回来了。他们的行动看起来很慌乱,但那并不是逃跑,而是在做进攻全州城的准备。知州感觉到了太平军的愤怒。

“激怒敌人,他们已经发狂了!”知州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轿子里的人是太平天国的副军师、后军主将、南王冯云山,拜上帝会的实际组织者,为人敦厚稳重,在太平军中很有声望。

那一炮,冯云山负了致命的重伤。

杨秀清命全军为南王报仇,他盯视着全州城,眼里充满着憎恨。太平军开始进攻全州。这次作战跟以往不同,这是报仇雪恨的一仗。清军拼命地防守,既然打死了敌人首领,就一定会受到严厉的报复。他们早已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知州寄希望于桂林派来援军。只有坚持到援军到来,全州才能免遭敌人蹂躏。万余清、刘长清的七千人部队已经来了,但不是来援救全州的。他们虽在追击太平军,却一直跟太平军保持着适当间隔,若追得快,两军相遇,便要开战。

“快从广西滚出去吧!”刘长清只想将太平军赶出广西,之后的事,他便不想管了。当听到炮击冯云山的报告时,刘长清不觉大骂:“他妈的,疯啦!”

万余清此时打的,却是另外的算盘。“干得好!”听到报告,他便没头没脑地说了这么一句。万余清是湖南提督,太平军走出了刘长清的势力范围,却进入了万余清的领地。万余清统率湖南军务,他知道目前的湖南军备要迎战太平军还很不够。所以他希望能给湖南争取到有利的准备时间,太平军在全州城下待得越久,对他越有利。

全州攻防战打了十天。

“一定要在南王活着时把全州城拿下来!”杨秀清下了严厉的军令。

重伤的冯云山则躺在离中军大帐不远的一处民宅中。

“全州就放弃吧!快到湖南去!不用管我。要把太平天国的旗帜……早一天……在湖南……”冯云山反复说着这几句话。

“你现在的身体不比往常,什么也不要想,好好疗养!仗由我们来打,一切都由我们来办,你安心静养便是。”洪秀全对他的老盟友说道。洪秀全也知道进攻全州不过是白耽搁时间。但是,不惩罚那些使自己的盟友遭受苦难的人,他觉是于心不安。

杨秀清也不时来看望,说一些安慰的话。但他并不认为攻打全州是白白耽搁时间。他已决定屠城。太平军今后要走的路还很长,现在搞一次惨血腥的屠城,以警示沿途小城莫要再来捣蛋。因此,表面上看是耽搁,其实是加快了行军速度。杨秀清不是浪漫主义者,不会单纯为了复仇而干多余的傻事,他的每个决定背后必然都有着详细的打算。

七千清军在万余清和刘长清已来到离全州城二十公里的地方,但他们不再前进。全州城西北的飞鸾桥已经被太平军破坏了,搭座临时的桥当然是没问题的,但没有两位将军的命令,谁也不敢动。全州城里不断有人来到位于鲁班桥的清军大帐求援,但万、刘二将不予理睬。

“全州多坚持一天,湖南就多一天准备,你们一定要坚持。”万余清道。

太平军怀着仇恨在攻城,守城的清军也感到愤恨。曹知州已想象到城池失陷后的惨状。城外的清军却按兵不动,知州因此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他打开尚未被包围的北门,任凭百姓逃走。

“想逃就逃吧!我将与城共存亡,但我不希望你们白白丧命。我们打死了敌人的首领,激怒了他们,不知会做出什么暴行,大家赶快逃难去吧。”数万居民从北门逃到城外,但也有不少人志愿与知州一起留在城内。一千名正规军当然不准逃跑。无处可逃者,老弱病残者,也留在了城内。

太平军在城外江西会馆建立了基地。这是江西同乡会的会馆,中国人乡土观念强,在一些稍大的城市都有这类会馆。会馆都附设有“义庄”。中国人希望死后能葬在故乡的墓地里,即使死在他乡,也要把遗骸送还故乡。义庄就是存放棺柩的地方。太平军在江西会馆地下挖了坑道。坑道是在建筑物里面挖的,城墙上根本不会注意到。挖坑道挖出的大量泥土,则被用来筑土台,在土台上搭起木架,当高台高过城墙时,就可俯瞰城内。坑道一直挖到了城墙下面,矿工们沿着坑道边再把坑道扩大,然后装进炸药。义庄里存放着一些尚未使用的棺材。矿工们把炸药装在棺材里,推进坑道,放在城墙脚下。

阳历四月十六日,攻城的第十天,坑道全部挖成,火药也已装好。高七米的一段城墙“轰”的一声,一下子被掀到了半空。冲锋队越过瓦砾堆,冲进城内,出其不意地袭击了守城门的清军,打开城门。随后,太平军浪涛般杀了进来。

大屠杀开始。

太平军本是个有信仰的集团,这时将士们却变得像猛兽一般。

“为南王报仇!”

杨秀清到城内各个地方去号召彻底报复。

洪秀全则带着失神的表情坐在司令部里。

连理文跑进司令部,要求撤回屠城令。

“这是已决定了的事,我也无法阻止。”天王的眼睛茫然若失。

“您是没看到城里的情况,才说这样的话的。恳求您到外面看看。”理文迫逼着洪秀全。

“我必须要留在这儿,我若再离开,有紧急情报送来,便没人处理了……而且……”洪秀全说到这里,便不说了。不过连理文似乎已知道了天王那些没说出口的话。

“而且……我也不想看外面的惨状!”天王肯定是要说这句话。理文只好回到新妹身边,他第一次跟新妹拥抱在一起。战争时期,不可能一切都那么完美纯洁。新妹一向生活在匪贼世界里,早已习惯了血腥场面,但她一直深信太平天国不会干出这等事情。她的理想幻灭了,这才萌生去意。连理文没有劝阻她,他知道,她不会听的。

屠城持续了三日。

全州城里火烟冲天,二十公里外的清军却按兵不动,破损的桥也仍未修复。曹燮培、全州参将杨映河以及偶经此地的都司武昌显都战死了。千名守军中只一百余人逃了出去,那个擅自开炮的炮手也在其中。清方文献说这次死了四千余人,有人说广西当局向上报告的死亡人数比实际少。假报告要夸大敌人的损失,缩小自己的伤亡。据当地传说,这次屠城丧生的人数过万。

四月十八日,太平军撤出全州城。城内一片废墟,余烬仍冒着轻烟,尸臭刺鼻。太平军虽获得了胜利,将士们的表情却暗淡无光。

“明白了吗!今后一个老百姓也不能杀,不仅不能杀,伤也不行,否则立即斩首!”杨秀清向将士们反复地说着这些话。他把一个宗教集团变成了野兽群,现在则又想使它恢复成一个听话的宗教集团。他并不重视信仰。但他知道,一支坚强的军队必然要有信仰。他需要坚强的军队。

冯云山目睹了全州城的陷落,但他没看到屠城的情景,杨秀清也不敢让他看到。从全州顺湘江舟行约五十公里,即进入湖南省。一路上,太平军获得了二百多艘船。太平军将士大多生于贫困的广西。他们对富饶的湖南一向怀有种羡慕、向往的心情。他们心中充满着期待。若可能,他们真想让这湘江水将屠城的回忆带到东洋大海去。

湘江从全州北流,进入湖南后改向东流。东流的湘江在永州附近与潇水汇合,又开始向北流。永州就是现在的零陵。太平军首先奔赴永州。全州、永州间,有一个渡口,名蓑衣渡。从它名称便可了解,这是个多雨的地带。不过,太平军从这里通过时已是阳历六月,春天的雨季早已过去。太平军从全州退出时,鲁班桥的清军目送着他们退走,清军根本就没想追击。

“他们不想打仗!”

“对,他们害怕,贪生怕死。”

“全州军比他们还勇敢点。”

“那些提督、总兵呀,官儿越大越怕死。”

“窝囊废!什么用也没有!”太平军咒骂着敌人。

鲁班桥的清军确实是窝囊废。

“呸!窝囊废!”

不能害怕敌人,但也不能过于轻视敌人。产生轻敌情绪,往往就会放松对敌人的警惕。在蓑衣渡,太平军知道了轻敌的后果,这一次,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太平军派出了专门的侦察队。十来只战船沿湘江而下,他们是冲锋队,同时,兼负着侦察任务。可是,这一点,他们却忘记了。兼负侦察与先锋这两项任务,本身就应当说是矛盾的。侦察员一接触到敌人,就应立即通知后面的部队,而对先锋队的要求则是能奋勇战斗。在蓑衣渡等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江忠源和他精锐的湖南志愿兵。蓑衣渡滩浅水急。江忠源收集了木材,在江上设下障碍物,大军埋伏在西岸。江忠源早就给桂林的和春送去了火急书信。信中说:“拟在蓑衣渡袭击太平军,但湘勇人数不多,西岸由我负责,望你们能派兵到东岸,这是夹击敌人的大好时机。”钦差大臣手下直辖的翼长,绥靖镇总兵和春,此时是对太平天国作战的实际策划和指挥者。

先锋队发现了堵塞江流的障碍物。

“敌人!肯定有敌人!”先锋队长大声喊道。既然江中有障碍物,附近必有伏兵。先锋队长已经意识到了,但他脑子里只想到自己是先锋队长,应当勇猛奋战,却忘了要通知后面的大军小心注意。这位队长把这些全都忘记了,不,不是忘记,他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时间还很充裕。在先锋队无法前进之后,有一段令人可怕的沉寂时间。湘勇虽早已在各处安好了炮,伏兵也做好了冲出的准备,江忠源却还想尽量拖延下时间,希望能把后面的太平军主力尽量引近一点,主力一旦听到炮声,说不定就会登岸,改变预定路线。先锋队已无法前进,而因大河湾阻挡,主力部队也看不到先锋队的情况。

“主力已过了观音杉!”侦察兵报告道。太平军一到观音杉,就再也退不回去了。不过,江忠源还慎重地等待了一会儿,见先锋队依然没什么动作,这才咳嗽了一声,站起身来,舞动手中的红旗。

一声巨响,第一炮正中先锋队长的船。人倒,帆折,船沉。第二炮、第三炮,江中掀起了水柱,水已泛红。太平军毫无办法,陷入了绝境。

“弃船登岸!”杨秀清冷静地下了命令。人们从船上跳进水中,朝岸边游去,但在那里遭到了步枪狙击,很多将士命丧当场。敌人依然没有露面。连理文和冯云山同在一只船上,重伤的人无法游水。

“干脆坐在船上冲到岸边去吧!”理文提议道。

“只有这么干了。”同船军官同意了理文的意见。

当南王轿子在岸上落地时,前方树林中突然发出一片呐喊声。

敌人露面了。

“不行!”连理文向周围看了看,船已搁浅了,往回走是不可能的。

“上东岸!上东岸!”远处的喊声传进了理文的耳朵里。是杨秀清。理文终于发现了战场上的不协调,杨秀清的喊声给了他启发。四散逃奔的太平军,有的游向东岸,有的登上西岸。但却只有西岸有炮声、枪声和呐喊声,东岸寂静异常,也许只有西岸有伏兵。

“是湘勇!人不多!”杨秀清不停地叫喊着,沉着,冷静。

“那支军队确实很强,不过人数不会太多。”理文明白了。

湘勇在永安损失很大,短短时间内,江忠源不可能招募很多的人。

“不要害怕!”理文向周围的将士们大声喊道,“敌人不多,东岸都没有人。炮弹大概也只是最初准备的那么几发,不会再开炮了!我们要沉着!”

敌人好像对落进圈套的猎物有点不知所措。

理文正在考虑自己该怎么办,突然,南王的轿子横倒在他面前。他揭开轿帘喊了一声:“南王!”轿里没有应声,但传出了呻吟。

“还活着!”将士们也清醒过来,帮助理文把轿子放正。

“抱出来!”理文用命令的语气道。

“该怎么办呀?”

“把冲到岸上来的那块大木板给我找来!把南王放到木板上,一定要到东岸去。我们保护着南王游过去!”

东岸太平军此时终于镇静下来,开始对西岸的湘勇还击。

“对手和自己一样艰辛。”这是常识,也是真理。

江忠源向和春送去了“飞函”(火急公文),要求他向蓑衣渡东岸出兵。

可是,和春并没有派兵。

“指挥作战的不是别人,是我!”面对飞函,和春一边用鞭子敲桌子,一边大声喊道。向哪儿出兵,出不出兵,一切都要依他的意见来决定,他不能受别人指使。在和春看来,江忠源这个非正式军官,正在多管闲事。

“我们的兵力有限,怎么能把重兵调到那种地方去!”和春把鞭子扔到了墙脚。把兵力调到蓑衣渡东岸,若因此给予了太平军沉重打击,那功劳归谁呢?作战计划的制订者是谁?北京将怎样判断呢?和春在脑子里飞快地衡量了这些利害关系,到底没有派兵。

江忠源在蓑衣渡等了又等,仍不见桂林兵的影子。他的兵力很少,正考虑勉强分一些兵力到东岸去,太平军已经出现了。杨秀清是天才的军事家,一看伏兵进攻的情况,就明白了敌人的内情,所以他始终沉着冷静,一登上东岸,立即指挥对西岸敌人的进攻。不过,太平军在蓑衣渡的损失是很大的,可能是举兵以来所遭受的最大损失。

连理文拼命地划着水。四周不断掀起一股股大大小小的水柱,看来敌人的射击目标逐渐集中了,一股小水柱带着尖利的响声,在他的身边腾起来。

“再鼓一把劲儿!”江岸就在眼前了。他抬起头。飘扬的天王旗进入了他的眼帘,看来洪秀全也平安上岸了。他朝木板瞅了瞅,但他那个角度只看得到南王的脚。

晃动得太厉害,会不会影响南王的身体呀?理文担心起来。

他的记忆到这里就中断了,他只记得右肩上一阵剧痛。

之后,就是梦,奇怪的梦。

他在空中飞。人怎么能在空中飞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对!不是在空中飞,是在江里游水。可空中和江中大不一样呀!

星星闪烁。哪里会有这样怪的事呢?不是星星!那么是什么呢?是什么?

对!是水柱,是“噼啪噼啪”的水柱!

身子在空中飞,到处都是星星。江到哪儿去了呢?水柱呢?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他想喊,但出不了声音。他拼命想喊出声音。星空的一角好像慢慢地亮起来——但还是出不来声音。不过,慢慢亮起来,这可是好兆头。江水、水柱很快就会出现的吧!

对,再鼓一把劲儿,一定会出声音的。

“不要紧吧!”——这是女人的声音,熟悉的声音。

“果然是……”他苏醒了过来。

那是新妹的声音,理文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地方其实并不那么明亮,但却叫理文感到刺眼。

“啊呀!醒了吗?”一个女人在瞅着自己,他清楚地闻出了女人的气味。

“新妹!……”他说出了声音。

“啊呀!认出来了?认出我啦!……真的!在叫我哩!”新妹的声音颤抖着。另一个女人走了过来,但理文不知道她是谁。许许多多的回忆潮水般涌进他的脑子。“南王怎么样了?太平军?这儿是……?”他的声音微乎其微。

新妹把脸凑了过来。

“太平军三天前到南边去了。天王、东王、西王……还有北王都……”

理文体力恢复后,新妹才告诉他,南王在渡江时中弹死了。

“还跟着太平军去吗?”在理文醒过来两天后,新妹抚摸着他的额头。

“去!还跟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