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攻防战

向荣极为恼火,眼见四个总兵阵亡,他暗暗叫喊:“为什么不冲开一条血路活下来呀!”他并不是惋惜他们,他恼火的是自己无法向北京掩盖这次败仗了。若死的是小卒,怎么着都能在人数上做点手脚,可死的是总兵,就不好办了。在一场战斗中死了四个正二品高级将军,无论如何也无法瞒天过海了。如实汇报,就等于承认自己吃了败仗,打假报告又行不通,实在恼火!

清军溃败后,大部分残兵暂时撤退到永安城中。永安城已经夺回来了。若当初不追击,便不会遭到伏击,那便可以向北京报告说,“永安已夺回,匪徒正北窜。”

向荣的怒火也是针对乌兰泰的。清军分直属中央八旗营和汉族绿旗营,二者军官职称不同。乌兰泰是副都统,相当于绿旗营的总兵。向荣是提督,地位在他之上,但在当时的形势下,他却未能阻止乌兰泰冒进。

“这一点必须要写在奏折中,钦差大臣也是知道的……”向荣自言自语。他心里又是窝火,又是不放心,多次提笔,却又因手指发颤写不下去,只好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平复平复情绪。

幕僚们都看着他,不禁心生同情。

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屋子微微震动了一下。

“又来!”提督吐了一口唾沫。

太平军在城里埋了多处地雷,刚才的巨响,说明又有人触雷了。

江忠源已称病回乡。他不是正规军,行动较自由。临走时他说了句话:“这样的军队不能打仗!”听他的口气,是打算在湖南招募能打仗的军队。都统巴清德也称病没有露面,他倒确实患了疟疾,且病势汹涌,不久便死了。城池已夺回,这本应兴高采烈,清军却意气消沉。不时有联络员走进来,报告在大洞山遭受的损失,向荣当然更加不高兴。

“什么?五百多战死的士兵被剥了衣服?这些强盗!”向荣骂道。而当听到下一个报告时,他已经忍无可忍,竟将手里的茶杯摔在地上:“可恶!”

联络员报告说:遗弃在战场上的旗帜全不见了,肯定是太平军捡走的。

向荣尽管怒气冲天,但毕竟是职业军人,自然看出了太平军的意图——他们是想化装成清军。五百多套衣服,加上战旗,足够模仿一支清军部队。任何一座政府城池,都会开城迎接这支有着五百多高高打着清军旗帜、穿着清军士兵服的军队。他们不知道,跟在这五百多士兵后面的,将是数万太平军。

“桂林城!”向荣狠劲儿地踢了一脚地板上的茶杯碎片,大声喊道。桂林巡抚(省长)邹鸣鹤还没有接到大洞山战败的消息——向荣想把战败的事捂住,因而暂时封锁了一切消息。

“叫樵夫来!叫樵夫!要熟悉山路的人!熟悉去桂林的近道的人!”向荣命令幕僚。

桂林城墙高池坚,整个市区,包括其中的独秀峰,都为城墙所保护。但敌人若装成自己人而未被识破,这铜墙铁壁又有何用!桂林若被敌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去,向荣作为广西提督、本地军事最高负责人,恐怕就难逃一死。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向荣立即从自己的部队中挑出二十多名健壮敏捷的勇士,命令他们日夜兼程,务必赶在太平军之前到达桂林城,告诉守城将士太平军的阴谋。

大洞山惨败后,乌兰泰仍以悲壮的决心要去追赶太平军。他割开手腕,把血滴在酒缸里,把酒杯放在军队面前说:“喝的人就与我同生共死,他就是比我亲兄弟还亲的爱国志士。谁喝?”在这个屈辱战败的战场上,充满着悲壮气氛。战友的死使士兵们的心大为震动,这些幸存的人也是从鬼门关钻过来的。既已过了一次鬼门关,再过一次,也无所谓了。

“我喝!”

“我也喝!”

“让我喝三杯!”

“我一个人把它喝光!”

七百多部下争先恐后地喝着缸里的酒。这些从广州带来的直属部队,长期在乌兰泰指挥之下,亦染上了他的习性,大多蛮干而勇猛。由于在大洞山受到了教训,这次他们态度变得谨慎起来,先派出侦察队。

与乌兰泰相反,向荣这次仅带了二十人,轻装快马,抄近道北上。果如他所料,太平军企图扮作清军去夺桂林。

太平军避开了可能与清军接触的行军路线。广西境内的清军几乎都去同太平军作战了。各要路虽也留了守军,但人很少,以往数百士兵的基地,现在只几十人。士兵一少,防守范围就要缩小。只要太平军能通过侦察了解清军的分布情况,就可以避开清军绕道而行。从永安至桂林约一百五十公里,其间荔浦、平乐、阳朔等县,都有守军。若乘大洞山胜利之劲头前进,这等小县城皆不足惧,但太平军选择绕道而行,是以北上路线曲曲折折,他们共走了十三天。太平军绕过马岭,来到阳朔县高田时,连理文被首脑们叫去。

“连先生,您打算继续跟我们一起行动吗?”洪秀全问道。

洪秀全自称天王以来,声音更加庄重,说话也变慢了。他说话本就慢,如今更慢了,有时简直叫人有点发急。

“当然。”连理文答道。

“其实,我们是想请您到香港或上海去一趟。”杨秀清在一旁道。他当东王以来,倒跟以前没什么变化。

“香港?上海?”

“我们在想什么、在争取什么,可以通过行动告诉我们的百姓,但洋人却不知道。”杨秀清的话连珠炮似的朝连理文打来。

“洋人?”理文插嘴问道。

“对。我们已建立了太平天国。前途如何姑且不说,现在它也是万国之一了,应当得到万国的理解。我们不能直接让他们看行动,所以就必须要向他们说明。早在永安城时,我们就讨论过这个问题。”

“您的意思是,要我向洋人说明?”

“不错。”杨秀清点了点头。

连理文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道:“要向洋人说明,就必须十分了解要说明的内容。我现在还不太了解,没有把握能说清楚。”

“竟至如此吗?”冯云山说罢,叹了一口气。理文在太平军中待了这么长时间,一向接近中枢,竟还说不了解情况,冯云山有点失望。

“我的意思是,我虽知道大体轮廓,但要向洋人说清楚,恐怕尚有难度。”

“那就没办法了。”杨秀清的语气干脆果断,他本就不那么积极。

冯云山似乎还有点不死心,大概最希望把对外宣传工作交给连理文的是冯云山吧。

“而况,我并不想离开。希望你们理解,我不能离开。”连理文总觉得现在的自己是在为某个事物的诞生做见证。究竟有诞生要什么,他还说不清楚,反正是一种新的社会、新的制度。他处在诞生这个事物的力量当中,他不想也不能离开。除了面前的最高领导人之外,一起同甘共苦的李新妹、苏三娘,还有罗大纲等人,也都为这股力量所俘获,相互结合在一起。

“就这样吧,”洪秀全用极缓慢的语调下结论似的说道,“就让仁玕一个人去想办法吧。”

洪秀全的族弟洪仁玕就这样被派去了香港。大概是对仁玕一个人去不放心,才想让连理文陪着。理文虽不想去,但对此却很是担心。洪仁玕当初并未随全家一同到金田,他在军中生活时间也不长,即便向洋人宣传太平天国,恐怕也会流于表面。

太平军前锋部队于二月二十八日近黄昏时到达桂林。兵力七万。在从永安到桂林这一百五十公里的路途中,太平军又增加了兵力。太平军每移动一次,人数都大大增加。一股强大的吸引力在起着作用。当然也有少数人脱离队伍。

向荣一行已在晌午到达了桂林,这半天之差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太好了!发贼们还未到,到底赶上了!”

向荣进城后,高高端起两个臂膀,然后猛地往下一放。样子好像故意做作,但他那安心的心情是丝毫没有夸张的。这一来,桂林便不易被敌人夺走了。即使最后失陷,责任也不会由他一人来负了。不过进城后,他感到失望。城内根本未做任何防御部署。桂林曾向朝廷报告说有团练民兵五万,显然是虚报的。“好吧,我来总指挥!”桂林城关系着他的生死。

太平军不知向荣已到城中。一切都在按预定计划进行。

夜晚,桂林城西南,文昌门外。清军旗帜摆了一大排。

一个身着华丽高级军官制服的彪形大汉,走到队列前面。

大汉高声喊道:“向大人回城!喂!给提督大人开门!有急事!赶快开门!”城里寂静无声。由于那大汉喊声太大,喊声停下后的沉默反令人觉得可怕。装作清军的太平军将士感到不安,均觉提督回城,城上应立马开门才是。

突然,枪声响起,箭如雨下。

“退!”一直在后方观察情况的杨秀清意识到计谋已被识破。

他早已准备好赚城失败后的对策——打包围战。太平天国有七万大军,而清军主力都在永安,又吃败仗,城内战斗人员自然不会太多。杨秀清认为,此时包围桂林,有胜利的把握。一阵枪声箭雨结束,只听城楼上有人大声喊道:“鼠辈们听着,你们不是说向荣大人吗?向荣大人早就在城中等着你们啦!你们那点伎俩,在穷乡僻壤可以骗人,在省城可行不通!”

太平军退了下来,在象鼻山和牯牛山构筑了阵地。这两座小山可以俯瞰桂林城内。应该说,向荣早来的这半天,对战局产生了巨大影响。半天时间,他已将城外破烂的民房烧得一干二净,城外粮仓里的粮食也早被三千团练全部搬进城中。

当太平军到达时,城外一无所有。

“闻到煳焦味时就应当发觉了!”杨秀清在象鼻山阵地上反省道。

城外民房并不密集,点火烧着后也不会延烧成一片,是以太平军赶到时,火已灭了。也许是天色昏暗,军中并无人发现异常。现在回想起来,很多人确实闻到了些煳焦味。太平军死了八人,伤了五十多人,这些伤亡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据说桂林在太古时是海底,这里有很多石灰岩奇峰。象鼻山就是奇峰之一。山边有个大洞,名水月洞。跨越山洞的那部分山,好似大象鼻子,故名象鼻山。佛教中,普贤菩萨是骑白象的,此处既名象鼻山,山顶自然要供奉普贤菩萨。明代时,这里建造了一座宝瓶形塔,人称普贤塔。普贤塔一、二层呈八角,上面是圆瓶形,顶上是圆形伞盖,镶有两个圆的九轮。在二层北面墙壁的青石上,则刻有南无普贤菩萨的线刻像。象鼻山并不大,但山上有唐宋时代石刻六十余处,是关心书法的文人常要到访的地方。普贤塔高十三米有余。太平军在离塔不远处安上了大炮,从这里可以炮击城内。

从象鼻山可以看到文昌桥边的牯牛山,那里也筑了炮台。漓江从山前流过——这是桂林城的护城河。当时,城墙一般是用砖砌成。桂林盛产石灰石,城墙也由石灰石砌成,坚固得很。

“好喝!”

连理文打起水月洞下象鼻潭里的水,此潭以水质好而闻名。当地盛产一种“三花酒”,若酿此酒,非要用这象鼻潭里的水不可。包围战要打多久,谁也不知道,所以太平军对粮食和弹药都节约着使用,唯独对水没有限制。尽管到处都有水,但士兵们仍天天在象鼻潭边排着长长的队伍。

这里有着生活的气息。在作战时也有浓厚的生活气息,可说是太平军的特点。

“理文,这可不行呀,好喝的水叫男兵们独占了。”李新妹站在理文身后说道。

“是呀。”理文回头看了看她。军中有妇女,生活气息更浓。但自创立女营以来,男女严格有别,虽丈夫、兄弟,也不准接近。男兵们在潭前排队,女兵便不能插进去。

“应当分上、下午轮流打水。”新妹道。

“应该这样。我们去提个建议吧。”

“这虽是生活琐事,但我觉得很重要。”

“是这样。我也同意你的看法。”

“能把这座城拿下来就好啦!”李新妹凝神望着潭水对面的城墙说道。

太平军想以永安为据点,汇集响应造反的势力。但那山间小城,如何能引天下人注目,桂林乃是省会,素以美景闻名天下,太平军若拿下此城,情况便大不相同。

“新的世界就要诞生啦!”李新妹眼里闪耀着光辉。她虽在“土匪窝”中长大,却难得是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之前的失败并没有挫伤她的理想。

举兵起义已一年有余,太平军每日里风餐露宿,沙场鏖兵,一个个灰头土脸。可不知什么原因,在理文眼里,新妹越来越显得漂亮。

远处传来炮弹的爆炸声,牯牛山附近扬起了一股尘烟。桂林城已在太平军大炮射程之内,当然,太平军炮台此时也在清军大炮射程之内。不过,两军彼此储存的炮弹都不多,谁也不想在决战时断了弹药,是以双方炮击并不怎么活跃。

“我不太喜欢包围战,太沉闷了。”理文道。

“是呀。”李新妹点了点头,

“跟不露面的敌人打仗,确实没什么意思。看不到鼻子、眼睛,真有点儿……”

两人正在交谈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风中还夹杂着“敌人来啦!”的喊声。

“敌人?”李新妹踮起脚,朝城门看了看。桂林城门紧闭,并无动静。

“从永安追来的敌人!是敌方大将乌兰泰!”这喊声逐渐远了。

“乌兰泰追来了。”

“有勇无谋的家伙!”

“不过,跟他打仗倒不那么沉闷。刀对刀,枪对枪,很是痛快!”

到处都喧腾起来,远处近处都传来号令声。奇怪的是,在这紧迫状况下,理文突然瞌睡起来,尽管说战斗中也有生活,但是看来战斗已成为生活了。

理文打了个大哈欠。

“啊哟,打哈欠!嘻嘻嘻。”李新妹笑了起来。

在极其平凡的大头山与有着很多洞窟的山群白龙洞之间,架着一座将军桥,名字虽响亮,却只是座普通的桥。白龙洞是总称,在大大小小各个洞窟中,最大的洞窟是白龙洞,那里有白龙庙,洞下有一眼清泉,名白龙井,它的水质也极佳。除白龙洞外,此处还有玄岩洞、马皇洞和龙背洞等。太平军就驻在这些洞窟里,城外民房都烧光了,洞窟就成了最好的营房。白龙洞内有历代名士书法的石刻,明代的最多,但也有唐代李勃的诗碑。来自农村的太平军战士当然不会欣赏这些,但石刻的事还是在军中传开了。对石刻感兴趣的人虽少,也包括了翼王石达开。他在看过象鼻山石刻后,又绕到白龙洞里来了。

“嗯,有些字相当不错,跟如今的笔法很不一样。”石达开坦率地说出了他的感想。对于这位青年将军的文雅爱好,军中评价并不一致。有人认为他:“自以为有点学问,装腔作势!”也有人赞扬他:“翼王到底不是一般的军人,文武双全。”直属于他的将士当然大多无条件地崇拜他,他具有一种独特的、超凡的性格。正当石达开欣赏石刻时,有人报告,乌兰泰来袭。乌兰泰在桂林南门附近,他跑在先锋队前头。不冲锋,他不甘心。

石达开立即由文人变为武士。

“不准走出洞外!不能让敌人发现我们!”他一边下令,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了历史上的往事。他喜欢历史,他恐怕是太平天国中最熟悉历史的人。

他从当地老人那儿听说了白龙洞前将军桥的由来。当然,各人说法不一。有人说五代时后梁将军彭彦辉在此驻过兵,也有老人说北宋名将狄青在此驻过兵。彭彦辉这位五代将军在历史上几乎没什么名,狄青却是光耀史册的名将。

石达开主观地认定这桥与狄青将军有关系。北宋皇祜五年(1053年),蛮贼侬智高陷广南二郡,朝廷授狄青二十万大军前往征讨。狄青平定蛮贼,行至桂林,于龙隐洞立“平蛮三将碑”,作为纪念。狄青将军行伍出身,常和部下同饥寒共劳苦,以信赏必罚、稳重勇猛闻名。石达开尊敬狄将军的为人。

“假定是狄将军,他将在这里怎样作战呢?”石达开从白龙洞向四周看了看。狄将军在此凯旋,不是在这儿作战,但石达开想借狄青将军的眼光来决定作战办法。首先要把士兵藏在洞窟里,不让敌人知道自己的力量,这是理所当然要采取的措施。

乌兰泰大军已从大头山直冲过来。

白龙洞在桂林南门外不到两公里的地方,形成一个地形复杂的山谷,当地人把这里笼统称为南溪。乌兰泰朝这里冲过来,大概是了解到这里太平军的力量最弱。太平军主力在以象鼻山和牯牛山的炮台为中心的地带,南溪恰好位于象鼻山与牯牛山之间,乌兰泰也许是想把两处炮台分割开。

“桥!”石达开在白龙洞中小声说道。“清军要进南溪,一定要过将军桥。”

若把桥破坏,清军便不可能进入南溪。要进的话,就必须下到山谷,这样就会遭到上面各个洞窟里的太平军的阻击。石达开正要下令破坏将军桥时,侦察兵又进来报告道:“妖军前头是乌兰泰!”石达开决定改变命令。

既然乌兰泰在最前面,那便应当在乌兰泰上桥时将桥破坏。

“炮!把炮拖出来!”在大洞山缴获的战利品中,有几门乌兰泰自广州运来的小型炮。体形小,移动轻便。两门小型炮迅速被搬到有利地点。

乌兰泰冲在先锋队前,大喊道:“要报大洞山之仇!洗雪我们的耻辱!”

“杀——!”咆哮般的狂吼声响应着,可是跑在最前面的只有三十来人。乌兰泰早就急不可待,手中的鞭子不觉使劲儿地挥打起来,战马飞快奔驰,步兵自然跟不上,便是骑兵,大多也被他甩在后面。

石达开把一根缠着红旗的竹竿伸出洞外,作为开炮信号。

“乌兰泰向将军桥跑过来啦!”石达开双手紧握着竹竿。乌兰泰眨眼间便会冲到将军桥,但石达开却已觉得等待时间太过漫长。“在狄将军的时代,还没有这样的炮呀!……”石达开心想,“若有的话,狄青一定也会这么作战的。”二十多年前,在新疆喀什追击回族叛徒张格尔时,乌兰泰就冲在队伍最前头。那时,他是个士兵。在征讨张格尔以后,乌兰泰再也没有什么实际作战的经验,他是个蠢家伙。他曾和部下共饮滴进自己鲜血的酒,这酒醉至此尚未醒。也许他是为自己这种洗雪耻辱的出战而自我陶醉了。

“等一等!等一等!太快了。等到后续部队跟上来!”他的侍从李登朝声嘶力竭地叫喊着,但乌兰泰似乎根本未听进耳里。李登朝虽是侍从,其实也是个六品千总,有着基本的军事常识。最高指挥官跑在最前头,少数先头部队与后续部队间又有很大距离,任谁也会懂得,这样的队形是多么的危险。

这时的乌兰泰,说好点是陶醉其中,说得坏一点,只怕早已精神错乱了。

李登朝大声阻止,乌兰泰反而加快了速度。

将军的马终于踏上了这将军桥。

“一……二……三!”石达开缓慢地数到三,猛地摇动了手中紧握的竹竿。

红旗呼呼地发出破风声响。两门炮几乎同时拉开了炮门。一发炮弹打偏了,炸裂了水边的岩石。另一发炮弹,掠过栏杆,击中了桥上的人马。乌兰泰的坐骑高高扬起前蹄,放声哀嘶,接着一下子横倒在桥板上。李登朝迅速跑过去,抱起乌兰泰,放在自己马上,掉转马头一溜烟逃走了,那三十来人的先头部队当然也紧跟在后面。那两门小型炮是日式的,从装弹到发射要很长时间。不然,这支先头部队必定插翅难逃。

将军桥桥板上,一摊鲜血。炮击大桥,是一瞬的事,但桥上的血相当多,太平军无法确定乌兰泰是否已死,不过,即便不死,也定是重伤。乌兰泰的确重伤,他被人抬到桂林城南三十多公里处的六塘。六塘乡镇太小,医疗条件差,很快,他就被转移到阳朔县城。

“我不后悔,我已尽力而为了。”在治疗期间,乌兰泰反复说着这两句话。

他早已决心以死来抵偿大洞山的惨败。朝廷决定给他处分,但他在得知这个消息前已经死掉了,炮弹粉碎了他的膝骨。北京在阴历三月初十才接到太平军永安脱逃,重创清军并包围桂林的消息。

三月十三日,朝廷命前湖南提督万余清出征广西。

三月十八日,两广总督徐广缙奉命率军赴桂林。

三月十九日,追究钦差大臣赛尚阿的责任,官降四级,并将乌兰泰和向荣“革职留任”,剥去官位官职,但命他二人继续指挥军队。这个决定是在乌兰泰死前一天做出的。二十天后,乌兰泰阵亡的消息传到北京,朝廷又决定“一切处分悉予开复”,恢复他生前名誉,赠遗族千两白银并赐“武壮”谥号,另外还给予世袭侍卫职的特别恩典。若不给战死者荣誉,不给遗族特别恩典,就会影响出征将士的士气。乌兰泰本就无嗣,朝廷只好从他宗族中选出一名嗣子,担任三等侍卫之职。乌兰泰的部队由贵州总兵秦定三接管。秦定三指挥的北路军早被太平军击溃,他并非是个有才能的将军。《清史稿》上把乌兰泰的忠勇列为诸将之冠,只因他与向荣不合,才未能成功。但一般人却都评价他为“愚忠愚勇之人”。他在广西战场上出现得比秦定三还要晚,对太平军的情况也不太了解。

桂林攻防战十分激烈。城内炮台虽在太平军射程之内,但那只不过是部分地区。从象鼻山可以炮击巡抚公署,但清军已把那儿搬空,撤退到后方,设了临时公署,炮击空房子,徒劳无功。

“要能打得更远一点就好了!”太平军将士们十分哀叹。

好不容易建立的炮台,很快也就几乎变成无用的废物。太平军曾寄希望于城里的内应,行永安城故事,但清军已吸取了教训。为防内应,桂林清军实行了恐怖政策。太平军确实事先派间谍潜入了桂林,但只不过邓小仔等十数人。清军贴出布告说,抓住贼间谍一人者,赏银一百两。此令一出,不知多少无辜的人因此遭杀害,平时对官府稍有违抗或被视为有嫌疑的人,都被抓去砍了头。

清军此时宁可错杀一百,也不放过一名间谍。有趣的是,桂林城中,向荣主张坚守,文官邹鸣鹤反而主张出战。巡抚虽是文官,但拥有称作“抚标”的直辖部队,他能对抚标下命令,包围战初期,邹鸣鹤曾命抚标出击,结果大败,三百江西兵阵亡。清军从此再也没有出击过。“粮食还很充足,只要坚守就没问题,长期战对发贼显然不利。”邹鸣鹤也不得不同意向荣的主张。他早已发出向湖南、广东求援的命令,援军很快就会到桂林。桂林附近的粮食基本上已吃光了,太平军根据以往经验,知道只要移动,兵员就会增加,若原地不动,就不会有发展。而且太平军的头目们都知道长期战对自己不利,从城里情况来看,里应外合已无可能。由于矿工出身的战士多,太平军也曾研究过挖坑道、爆破城墙、冲城等办法,但桂林城四周环河,这么做极其困难。

在乌兰泰阵亡那天——三月二十日,杨秀清向干部们传达了最高方针:“十天内如攻不下桂林,大军便朝东北的兴安、全州转移。”有关军事的问题,大权早已掌握在杨秀清手中,洪秀全在作战方面已不作任何发言了。太平军先是用云梯攻城,但城上准备了沸油,云梯刚一接近,便遭沸油泼溅,失了效果。接着,太平军制造了比云梯更为稳定的“吕公车”。这是一种用竹子搭成的高高的望楼,其高度和城墙一样,下面安上车轮,数十名敢死队员站在这种吕公车上,由大批士兵把它推到城墙边。这种作战办法是从吕公车上跨到城墙上去。但是,这也失败了。城内守军向吕公车上浇油,放火把它烧毁了。吕公车是竹子做的,经不起火烧。另外,城内清军士气也有所提高,在城内昭忠祠的院子里,他们挖出了二十余门明代的大炮。昭忠祠是祭祀历代各战役中战死者的祠庙。二百年前埋下的三百年前的大炮,这时仍可使用,不得不说是件奇事。

“为国捐躯的将士们,死后仍要保卫国家!”向荣在昭忠祠里举行了庄严的仪式。各地清军正向桂林逼近。一度回到湖南的江忠源,也募集了湖南精兵,重回广西战场。吸收了乌兰泰部下的秦定三,一面同江忠源保持联系,一面开始对太平军侧翼施加压力。

阴历四月初一(阳历五月十九日),杨秀清下令全军转移。说是全军,其实最初只是通知了头目,因为清军如果知道太平军要撤围转移,一定会立即追击。要想拉开同追击军的距离,撤退得越秘密越好。数天前,太平军就已收集了大小船只,编好筏子。漓江两岸生长着许多凤尾竹,这种竹子长着成串的叶子,好像凤尾一样,覆盖着水面,恰好掩盖了船只和筏子。象鼻山与牯牛山炮台里的炮也被撤走了,两边只各留下一门炮和十名士兵。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时地对城里开炮,目的是装作太平军还在那儿进攻。太平军几天前也已扎好了许多稻草人,将它们放置在各个地方,迷惑守军。七万太平军于这天夜里分水陆两路离开了桂林。象鼻山前的漓江是条平静的河,静到简直叫人分不清它是否还在流动。

没有月色的夜晚。水路军溯漓江而上,陆路军从西面迂回而去。两军约在桂林东北六十公里的兴安县会聚。

“下面轮到长沙了。”杨秀清小声说道。

“说的话慢慢听不懂了。要是以为一切仍和以前一样,也许会失望的。”冯云山道。在广西作战期间,当地人都使用同种方言,那感觉就像亲人一样,你不求他,他也会把敌人情报给你送来。可是,今后就不可能是这样了。从兴安一过全州,就进入湖南境内。湖南人排外是有名的,恐怕不会像过去那样把太平军当亲人看待了。

“不,在受妖人政府欺侮这一点上,广西也好,湖南也罢,并没什么两样。关键是人心,要抓住人心!话语固然重要,但不是一切。”杨秀清充满了信心。

“焦亮不知怎么样了?”萧朝贵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自退出永安以来,谁也没提到过这个以诸葛孔明第二自居的焦亮。他自称是湖南天地会里的大人物。因而太平军中,很多人曾期待着他在湖南能起一番作用,但后来大家逐渐明白,他虽是天地会会员,却并非是什么大人物。

“这家伙拿了妖军的钱,企图搅乱我们,大概是被妖军救了吧。”冯云山道。

“不,听说他被妖军抓了,押送北京去了。”杨秀清获得的情报比谁都多,而且准确。

“妖军是能用时用,不能用时就扔,他也是够悲惨的啊!”冯云山摇了摇头。

离桂林城已相当远了。水上船队仍静静地前进着,不过,在船中谈话已没必要压低声音了。

“那人也没什么大用,一个无聊的家伙!”杨秀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