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21年,秦王李世民在虎牢关之战中大胜,一战擒二王:既打败了占据河北的夏王窦建德,又消灭了占据河南的王世充,并在随后的洺水大战中,打败了窦建德的部下——归顺李唐又谋反的刘黑闼(虽然那次还是让刘黑闼逃跑了,但却为之后的太子李建成彻底消灭刘黑闼打下了基础)。
至此,夏、郑以及汉东全都在有李世民参与的战役中灰飞烟灭。而李唐王朝统一中国,成就千秋霸业也指日可待。
长安的唐高祖李渊长舒一口气。
为李唐统一立下了盖世奇功,最大功臣,无疑就是秦王李世民了。在那几场他指挥的重大战役中,尤其让人津津乐道的,就是那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虎牢关之战,将李世民推上了荣誉巅峰,朝野上下好声如潮。
之后,虽然刘黑闼是被太子李建成擒拿,并彻底消灭,但在长安百姓的心里,太子李建成只是捡了个便宜,而且还是捡了秦王李世民的便宜。
民心,似乎越来越倾向于秦王李世民。即便太子李建成和秦王李世民同时出现,百姓们也会将焦点和掌声送给秦王而忽略太子。
这,从公元622年,太子李建成剿灭刘黑闼胜利回京,没有得到预想中的万民欢呼就能看出。
那年,觉得已经高枕无忧的唐高祖李渊,为了表现与民同乐,特令太子李建成率众皇子去体察民情。在剿灭刘黑闼上立了功,太子李建成自觉在统一大业上,他和秦王李世民有着同样的功劳。
然而,百姓的表现似乎不是这样。
当时,体察民情时,按照身份地位,太子李建成走在最前面,依次是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等其他十多位皇子。可令太子李建成尴尬的是,当他走过行注目礼的民众面前时,民众并没表现出特别的兴奋,只是默默地看着他,有些甚至还早早将目光从他身上转移到了他的身后。
当秦王李世民经过时,民众骚动起来。
“秦王!秦王!”民众欢呼,声音此起彼伏。
面对民众的欢呼雀跃,李世民表现得理所当然,他微笑着挥手示意,像个真正的王者,丝毫不顾忌前面的哥哥以及后面的弟弟。
再有涵养的人,也无法忍受这种场景。太子李建成既尴尬又愤怒,他沉着脸,朝同样被“无视”的皇子们一挥手,率先离开,只留李世民被人群簇拥,欢呼。
那时的李世民二十四岁,英气勃发。
从那时起,太子李建成意识到这个弟弟对他地位的威胁;从那刻起,他们从兄弟变成了对手。
可惜,那时的唐高祖李渊并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不然,他不会给秦王李世民至高的荣誉,无上的地位。
当时的李世民,已经位列秦王(诸王中排第一),还被封为太尉(三公之首、武官之最)、尚书令(文官之首)、陕东道大行台。拥有如此多的官位、爵位,本已封无可封,无需再封,可架不住李渊对李世民收复河南、河北后的激动之情。为了激励士气,也为了体现秦王李世民对李唐的贡献,他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
这个封号,表面意思是:你是众多星辰中最亮的那一颗。实际意义则是:你是百官之首。
如果这只是名义,名声上的“利”,那么,李世民的秦王府一定不会强大到连太子和齐王联合起来都比不上的地步。
“天策上将”拥有“自置官属”权。
什么意思?就是李世民可自行为天策府招募、选拔人才,让这些人才成为天策府中的官员。
可唐高祖李渊还是觉得,如此职位、头衔、爵位,仍无法与秦王李世民为李唐所做出的贡献匹配。于是,他又加授李世民为司徒。
这样,在三公里,李世民就拥有二公位:太尉、司徒。
擅长在皇子中搞平衡的李渊,亲自打碎了这种平衡。
李世民在唐朝廷的身份,仅次于皇帝李渊、皇太子李建成。可若从实权上来看,他甚至已经超过了太子李建成。他的天策府,俨然成了一个小朝廷,里面汇集着文功武略均非比寻常的一群人……
外患已除,李唐内部却自此暗潮涌动……
“领司徒,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增邑二万户,仍开天策府,置官署”。
李世民在被封为天策上将后,朝中百官都来祝贺,他却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百官又是一阵惊叹。
“像秦王这么为人谦逊的人已经没有了!”
“秦王南征北战,历朝历代都无人可及!”
……
这样的或奉承或夸赞,李世民自拿下河北、河南后便听得有些腻了。对他来说,这些赞美都算不上什么,甚至对于他的父皇给他的封赏,他都表现得异常淡然,不过,有一件事他却是非常高兴的。这种高兴,他只能暂时放在心底。那就是,在他被封为天策上将的同时,他拥有了“自置官属”权。
若干年后,在他成为储君,进而坐上皇位后,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这个可以“自置官属”权的天策上将身份,他是否还能当上储君?皇帝?他的答案是,一定不会。
在还没有被封为天策上将之前,李世民时常陷入苦恼中的是:几场仗下来,那些降唐的猛将,以及投唐而来的文人志士,怎么才能只忠于自己?
李世民自和父亲去太原,便开始有意识地笼络天下英才,只是,那时候的他,是为了给李姓夺得天下笼络英才。而在建唐后,他便开始有意识地为自己的野心笼络英才了。
每打赢一场仗,每夺得一座城池,李世民最看重的,不是获得多少财物,而是得到多少英才。因此,那为新归附的文武官员登记造册的工作,也就交给了他最依赖的人,有时候甚至还要亲自出马。
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他必须保证,最威猛的武将,最有谋略的文官都在他的麾下。
这种做法维持了很长一段时间,也做得很隐秘,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拿下洛阳后,父亲让温大雅特意来洛阳,为新归附的官员登记造册时,李世民才发现,也许他的父亲——唐高祖李渊已经意识到点什么,或者有所觉察,已经在提防了。
不管父亲有没有意识到什么,察觉到点什么,李世民都很不开心。他加紧了对英才的笼络,并将此项任务交给了房玄龄和杜如晦。
对李世民而言,房玄龄和杜如晦最可信赖,也最有智慧,更慧眼识人。这二位一直不辱使命,即便是在皇上派来的温大雅面前,他们也能巧妙地将张公谨、刘师立、李君羡、田留安留在了秦王府。
在未被封天策上将之前,虽然猛将英才大多被他“弄”到了秦王府,可李世民一直担心,担心这些猛将英才会被父亲李渊以各种形式,各种原因从他的秦王府调出。在被封为天策上将后,拥有了“自置官属”权,他的这些担心,不复存在。
不用再偷偷摸摸,可以明目张胆,甚至肆无忌惮了。李世民第一时间将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人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告诉他们:凡有能力者,均推荐到天策府来。不管什么身份,不管何种来头。
“二郎这是要?”长孙无忌虽然心里明白,还是问。
“我要建我们自己的内阁!”李世民小声说,“影子内阁!”
李世民从那时起,开始暴露自己的野心……
天策上将就该有天策上将的配置,这配置包括住所。曾经的秦王府,承庆殿,已经不配住天策上将这样的人物了,必须有新的住所。这住所就是弘义宫。
弘义宫是李世民在收复并州后,李渊特意下旨为他建造的,想让他从洛阳胜利凯旋后搬进去。
弘义宫在安定坊内,位于宫城西面,在北墙光化门和景曜门之间,地势北高南低。李渊当初为李世民选择这样一块地方修建住所,就是知道李世民喜欢山水,因此,弘义宫不仅有山,还有水。
从承庆殿迁到弘义宫的那天,整个长安都轰动了。那天早朝时,李渊亲自将一块他亲笔所写,有着“天策府”三个金光闪闪大字的匾牌赐给了李世民,随即还启驾卤簿,令百官将此匾送往安定坊的弘义宫。
这么做,有“如朕亲临”之意。
如此规格,也只有对他秦王李世民了。李世民虽然心里乐得开了花,激动不已,却也跪地力辞,声称自己的所为绝对不配皇上给这种荣誉。这是李世民的聪明。父亲这么做,百官也看到了,足够了。他竭力推辞,也是为了给百官看。他知道在这种时候,越谦逊越好,干大事的人都知道,不到一定时候,招摇只会坏事。
果然,李世民的这一举动,再次为他赢得了好名声,也让李渊倍感欣慰。之后,送匾仪式改为简仗送匾牌。即便是简仗,派头也不小,光朝廷重官、侍从护卫、鼓乐旗盖、车骑扇辇、清道杂役等,差不多就有三千人。
三千人排成一百二十列,缓缓由太极宫向弘义宫前进。如此荣耀,千古难寻。终于,在围观民众的热烈迎送下,三千护送匾牌者到了弘义宫大门处,最后又在储君——李建成的主持下,将金匾立在了弘义宫大门上。
那天,阳光明媚,太阳照在金匾上,越发的闪亮。看着金光闪闪的“天策府”三个字,有三个人心情复杂。最高兴的当然是李世民,不过,再高兴再激动,他也极力掩饰;而那太子李建成呢,既羡慕又嫉妒,他也在极力掩饰;最不高兴,也最不满,甚至还心怀恨意的,当然是那齐王李元吉了。
“凭什么要给他这样的荣耀?他不就是运气好,碰到了笨蛋窦建德、蠢猪王世充才打了胜仗吗?哼!如果不是本王带兵围困洛阳,他怎么可能在虎牢关赢了窦建德?如果赢不了窦建德,那王世充还会投降吗?”
李元吉内心的嫉妒和愤恨,掩饰都掩饰不住。同样是藩王,同样是嫡系子,同样参加了攻打窦建德、王世充,为何李世民有如此荣耀,他李元吉就没有呢?太不公平了。
李元吉的不满,是从父亲李渊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时就开始的。这种不满在挂匾时被推到了极致。满面春风的李世民让他火冒三丈,恨不得上前将那金匾扯下来扔掉,狠狠踩上几脚。
“真不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封他什么天策上将,还给他修建这么豪华的天策府!”
李元吉的眼光看着弘义宫,看着弘义宫那金光闪闪的“天策府”三个字,嘴里嘀咕着自己的不满。他实在忍不住了,憋得快发疯了,他需要找个同谋。
于是,他走到太子李建成身边,小声说:“看看!看看!这派头,比你的东宫都大!他以为他是谁?他以为他是太子?”
李建成看了李元吉一眼,颇尴尬地一笑。他也想说“你以为你是谁?别忘了我才是太子”,可他不能说。他要把储君的高姿态展现给每个人看:封你天策上将又能怎么样?为你另建弘义宫又能怎么样?你不终究还在我之下!
当然,内心的这些话,他只能烂在肚子里的。他不能像李元吉一样,什么话都说。他说出的话是另一种意思:“四郎,切莫这么说,二郎为李唐大业做出了那么多的贡献,这是他应得的。”
“哼!难道你我就没有立功吗?”李元吉翻着白眼,看了李建成一眼,“打窦建德、王世充,我也去了!那刘黑闼最后不还是你擒拿的?怎么都成了他的功劳了?他……”
恶言恶语就像洪水,一决堤便控制不住了。声音也越来越响,李建成不得不打断了他的话。
“今天是高兴的日子!”李建成拍拍李元吉的肩,“别说这些话,咱们是亲兄弟,你应该为二郎高兴。”
“哼!今天是他高兴的日子,可不是我高兴的日子!”
李元吉说完,不满地看了李建成一眼,又重重瞪了满面红光、拱手迎百官入“天策府”的李世民一眼,嘴里又嘀咕了几句什么,气冲冲地找裴寂去了。
他知道,裴寂是他最好的倾诉对象,裴寂不会像太子李建成一样给他钉子碰,裴寂一定会耐心听他发泄,甚至还会给他出主意。
天策上将李世民的弘义宫装修讲究而大气。它的正殿叫“仁文厅”,宽敞明亮,正殿后有个花园,里面草木茂盛,花团锦簇;花园两边各有两个湖,一个叫“迎阳湖”,另一个叫“翠光湖”。两个湖里均有一座假山,池中的金鱼环绕假山而游,非常漂亮;湖后有三座山,山中有猿有鹿也有林,猿和鹿在山中随意地撒欢、奔跑、嬉戏。林中,百鸟齐鸣,或栖息树上,或翩飞空中,宛如到了密林深处。
一日,李世民和房玄龄在殿后的花园里散步时,环顾四周,感慨道:“每次来到这里,我都恍若回到了出生的地方。”
“俗话说,人杰地灵,大王当年在那么美的地方出生、成长,怎么能不卓绝?”房玄龄慢悠悠地说,“而如今,大王又拥有如此美丽之地……”
房玄龄稍停片刻,施礼道:“恭喜大王了!”
“哈哈哈……”李世民大笑道,“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此地吗?并非是它的美丽,而是它给了我一个独立的空间,一个能够和你们这些文学才俊说诗谈文……”
李世民也稍停片刻,小声道:“能聊天下,谈大事的地方!”
“大王有心!”房玄龄又一施礼道。
这是一番很有深意的对话,两个人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却都又不点破。
天策府有“自置官属”权,已经很让李世民高兴了,更让他高兴的是,在他提出设立天策府学士时,父亲竟然准奏了。李世民没有想到父亲会那么痛快地准奏。虽然提的时候,他有些小心翼翼,试试探探。可那时他已经下定决心,这个天策府学士,准奏就明设,不准奏就暗设,总之,他设定了。
这是他实现野心的重要一步,他的野心让他必须有谋士,越多越好。
李渊准奏的时候,不知道李世民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要不就是天下统一让他兴奋到发了昏,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连习惯性地征询裴寂意见都忘了。若征询了裴寂意见,想必李渊未必会那么痛快地答应。
因为天策府学士的设立,让李渊再也无法实施他的平衡术了。
天策府获准设立天策府学士,这,再次在长安引起轰动。士大夫们趋之若鹜,以被天策府选中而自豪,甚至还有人称之为“登瀛洲”。那么,那些登上了“瀛洲”的人又都有谁呢?
他们是:杜如晦,府属大行台司勋郎中;房玄龄,记室、考功郎中;于志宁,从事郎中;苏世长,军咨祭酒;薛收,记室;褚亮、姚思廉,文学;陆德明、孔颖达,太学博士;李玄道,主簿;李守素,天策仓曹;虞世南,记室参军;蔡允恭、颜相时,参军事;许敬宗、薛元敬,著作佐郎、摄天策记室;盖文达,太学助教;苏勖,军咨典。
这些人也就成了历史上有名的天策府十八学士。
这些经过李世民精挑细选的精英,被李世民分为两班,隔日来弘义宫的仁文厅谈古论今,畅谈世事。对于谈论什么话题,李世民向来都不限制,随他们聊,他珍馐美味地供着。
这种氛围,是李世民想要的。每有空闲,他就会来到仁文厅,和学士们一起聊,每每聊到高兴处便不分昼夜。
他要在他们天南地北地聊天中,汲取他想要的东西。
这日,李世民与众学士又是一番畅谈,随后邀请大家去殿后的花园散步。一行人来到花园,那时,百花盛开,红的、黄的、绿的、粉的,煞是好看。百花在微风的吹拂下,花香四溢,令人陶醉。
众学士有仰头看蓝天白云的,也有低头看池中闲游的金鱼的,更有摇头晃脑,轻声吟诗的……
“此等仙景,若能长久保留就好了!”李世民突发感叹道。
众人附和,有感慨,也有遗憾。再美的景,都将是过往。
突然,房玄龄说:“其实若想将此等美景永远留下,倒也不难!”
“哦?何人有这种本事啊?”李世民开玩笑道,“莫非乔松兄能让天上的神仙下凡?”
众人一阵大笑。
房玄龄等大家笑完了,这才又说:“大王可否知道一个叫阎立本的?”
“阎立本?”李世民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是不是那个画画的?画什么像什么的画师?”
“正是!”房玄龄说。
众人这才明白房玄龄的意思,也都争相说起此人来。此人虽非仙人,却有着仙人的能力,能将美景留下。
这些文人学士,没有不知道阎立本的。阎立本的画能以假充真,所画植物不仅逼真,且带有香气;所画动物、人物,无不活灵活现。
阎立本在隋朝时就以丹青闻名全国,很多官家富人都曾请他为自己及家人画像。阎立本整天忙得不亦乐乎。李渊称帝后,朝廷里的衮冕大裘、腰舆伞扇,都是经过他描画后,再找绣娘绣上去的。
“如果这位画师能将这里的美景画下,大王也就能想什么时候看就能什么时候看了。”房玄龄又说。
“好主意啊!”李世民点头道。此时的他,想到的并不仅仅只是让阎立本画下这里的美景。他看着身旁的学士们,突然又说,“我要让他为你们画像!”
“什么?为我们画像?”众学士惊讶万分。
“是呀,我要让他为你们每个人都画一幅肖像,美景留下来不算什么,你们的画像留下来才有意义。”李世民说,“天策府十八学士,怎么能不传世呢?”
众学士既激动又兴奋,全都跪下来道谢。聪明如李世民,既知如何捕获猛将的心,也知如何捕获学士的心。对众学士来说,还有什么比留传后世更让他们看中的?
几天后,李世民便令人请来了阎立本,在天策府正殿的花园,阎立本为每位学士画了一幅肖像。半个多月后,十八学士的画像全都画出来了,个个生动万分,犹如真人立于画中。
“如此逼真的画像,不题几个字有点可惜!”有人说。
这又提醒了众学士,他们当即推举文才最为出众的褚亮根据每个人的特点,在十八学士的画像上,各写了十六字的赞语。
房玄龄:才兼藻翰思入机神当官励节奉上忘身。
杜如晦:建平文雅休有烈光怀忠履义身立名扬。
虞世南:德行淳备文为辞宗夙夜尽心志在忠益。
……
最后,众学士又推举书法最好的虞世南将每个人的赞语题在了每个人的画像下。于是,历史上有名的《十八学士写真图》便诞生了。
《十八学士写真图》让朝廷百官羡慕不已,都遗憾自己没能成为十八学士中的一员。相比天策府的热火朝天,冷冷清清的太子宫让李建成很不舒服,很想发火,但又不知道冲谁发。
李世民可不管这些,依然让他的天策府成为众人羡慕的地方。这天,房玄龄在李世民面前好几次都欲言又止,李世民问他有什么事,房玄龄说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乔松兄,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该说的?说吧!”李世民说。
“大王可否知道杜淹?”房玄龄问。
“杜淹?”李世民想了想,面露厌恶之色,“不就是对侄子很无情的那个人吗?提他干什么?”
李世民确实很讨厌杜淹。此人曾是王世充的吏部员外郎,也是杜如晦的叔父。不过,杜如晦对这个叔父曾恨之入骨。
杜如晦的父亲去世的早,家里的当权者自然成了杜淹。为了独霸杜家家产,杜淹不仅害死了杜如晦的哥哥,还将杜如晦的弟弟杜楚客赶出家门,差点饿死。
唐军拿下洛阳后,杜淹和单雄信一样,刚开始也被列在了被斩杀名单。不料杜楚客知道后却求哥哥杜如晦,让他求秦王放过叔父杜淹。杜如晦当时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弟弟的举动,一个害死哥哥,又差点害死自己的人,怎么还会为他求情?
杜如晦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弟弟,还说杜淹当初那么绝情,连自己的亲侄子都要害,这样的人没有良心可言,是狼子野心,不可留。何况杀不杀杜淹,并不是他能决定的,是秦王想要他的命。
“哥哥,当初他那么做是无情,可毕竟我们都是杜家人,大哥是被他死了,可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当初他害死了我们的哥哥,我们此时又要杀了他,那岂不是叔侄间要一辈子都自相残杀吗?他不仁,我们不能无义呀!如果一直这么冤冤相报,何时才是头?”杜楚客一边说一边抽泣,不停向杜如晦磕头。
杜如晦犹豫了,可一想到杜淹的无情,便把心一横说:“我是绝对不会求秦王放过他的。”
杜楚客一听,竟然撞墙自尽,幸而杜如晦拦得快,这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不得已,杜如晦只好说:“好!好!我答应你!答应你去求秦王!”
杜如晦答应弟弟,很大程度上是怕弟弟真的自杀。结果,李世民听了杜如晦说弟弟杜楚客为了帮“仇人”叔叔求情,撞墙自杀时,很是感动。
“想不到你有这样一位重情重义,以德报怨的弟弟。克明兄啊,我真为你有这样的弟弟高兴!以后一定要善待这个弟弟,你有如此弟弟,是你的福气!”
李世民饶了杜淹一命,当然是看在杜如晦兄弟俩的份上。对这个人,他还是很厌恶的,所以房玄龄再提他时,便皱起了眉。
“此人自来长安后便赋闲在家,偶然听说,他在探去东宫的路。”房玄龄说。
“哦?他想去东宫?”李世民冷笑一声道,“很好啊!让他去吧!这样的人,我府里不需要。”
“大王,这杜淹并非无能之辈,且有些歪才。这样的人,如果不被东宫用倒好,若被东宫用了,怕是对秦王您不利啊!”房玄龄又说。
“歪才?他有什么歪才?”李世民对此人,实在没有好印象。
“杜淹曾经很受王世充信任,并被王世充任命为吏部侍郎,如果没有些才能,怎么可能在王世充的百官中脱颖而出?当然,他的‘才能’想必也是些歪门邪道,但这些歪门邪道,有时候是很致命的。”房玄龄说。
“乔松兄什么意思?”李世民不解。
“此人若来我们府里,我们府里人才济济,他未必能翻得起什么浪,可若去了东宫,给太子出坏主意的话,对大王很不利。”房玄龄慢慢说,他看着李世民的表情。
李世民眉头皱得更紧了,房玄龄的话不无道理,不是有句话叫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吗?小人若得罪了,惹得麻烦更大。
“那……依乔松兄看,是让他进府?”李世民觉得太可笑了,用如此小人,岂不遭人嘲笑?
“臣是这么想的。让杜淹入府,不必重用,就当养他在此,避免他对大王使坏就行了!”房玄龄说。
“避免他使坏?”李世民苦笑,“确实是这样,只是……你不是说他想去东宫吗?东宫那边怎么说?”
李世民暂时不想因这个小人而闹得和太子不愉快,现在还不是和太子翻脸的时候。
“他是杜如晦的叔叔,太子还是有些顾虑的,并没有马上答应。”房玄龄说。
李世民想了想说:“好!那就按你说的办,府里什么位置空着,合适他的,你就让他去吧!”
“好的,臣明天就办!”房玄龄说,“兵曹参军还有个空位,大王觉得让杜淹去怎么样?”
李世民点点头,让房玄龄看着办。
房玄龄的这一招确实厉害,那一肚子坏水的杜淹,因到了秦王府,而彻底无法在秦王身上使坏了……
唐高祖李渊的儿子不少,总共二十二位。不过,和窦皇后所生的却只有四位:大郎李建成、二郎李世民、三郎李玄霸、四郎李元吉。其余的十八位皇子,均是与其他嫔妃所生。窦皇后去世时,李渊还没有坐上皇位,不过,即便窦氏去世,李渊依然把她当成唯一的皇后,并未另立他人。
李渊这么做,并非全是因为感情,而是不想看到更多的儿子加入到皇位竞争中。
依照皇位继承顺序,继承皇位的首先是嫡系子,唐高祖李渊与窦皇后的四个儿子——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也就成了当然的皇位继承者。不过,李玄霸很早就去世了,真正的皇位竞争者,也就在李建成、李世民、李元吉身上。
作为嫡系长子,李建成在李渊继位的当天便被立为太子,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继承人,接下来是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
三位顺位继承人中,第二顺位继承人秦王李世民的功劳及所获荣誉,根本是第三顺位继承人齐王李元吉所不能相比的,甚至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与第一顺位继承人太子李建成相比,却只有一步之遥,甚至可以说,他们之间的距离还在缩小……
这种现状的出现,难免不让人胡思乱想,特别是天策府成立后。
李世民的天策府既设有长史、司马、录事、记室、参军这样的军事参谋职位,又设有十八学士这样的智囊团。
一个只是立了无数战功的皇子,为何要设立这样的职位?到底想干什么?
三位顺位继承人中,两位都因这天策府的存在,有了猜忌。最先有猜忌心的是齐王李元吉,而对此忧心忡忡的则是太子李建成。
李世民在他的天策府里为十八学士画像,这样的消息传到李建成的耳朵里时,那储存在内心的嫉妒和酸楚,以及埋藏在心底的担忧,瞬间都涌了出来,怎么按都按不下去,一向脾气很好的他,烦了!怒了!整日待在书房,坐立不安。
太子妃见状,很为他担心,亲自端去茶水点心,却也遭到了他的谩骂和驱赶。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他一反常态的言行举止,吓坏了太子妃。太子妃只是怔怔地愣在那里,手足无措。她不知她做错了什么,前几日她送来茶水点心的时候,太子不是还很高兴吗?
“没有听到吗?滚出去!”李建成烦躁地挥着手,顺手把太子妃为他亲自端来的茶水掼到了地上。
太子妃既委屈又害怕,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太子如此生气。看着太子李建成焦躁地在书房踱来踱去,她无能为力,只能叹息一声,悄然退下。
书房里再次安静下来,然而,这段沉寂却并没让太子李建成的心平复下来,他越发烦躁。看到门口有人影在晃动,想进来又不敢进来,他大声问:“什么事?”
“太子殿下,韦大人求见!”
韦挺是李建成少时的朋友,以前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可自他入住东宫,韦挺便很少来了,此次来,想必一定有什么急事。正在气头上的李建成,并不想见任何人,就在他说“不见”后,又马上改成了“带他来书房!”
韦挺进书房后,李建成已经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了,可还是被韦挺看出了端倪,暗想,难道自己今天来得不凑巧?
“韦挺见过郎君(唐朝太子左右对太子的称呼)!”韦挺一边施礼,一边小声道,“本不该打扰郎君,只是确有急事,不得不来!”
“什么急事?”李建成没好气地说。
韦挺见李建成气不顺,不敢再亲热地称呼“郎君”。
“太子殿下可否知道一个叫史万宝的人?”他换了个称呼。
李建成没说话,好一会儿才说:“河南道行台民部尚书倒有个人叫这么个名字,发生什么事了?”
韦挺忙不迭地点头道:“太子殿下好记性,正是他。”
“问你何事?”李建成皱起了眉,他今天没心情听任何拐弯抹角的话,“有话直说!”
“韦挺听说,这史万宝对秦王有意见!”韦挺的声音低了很多,“还说想见太子殿下!”
“见本王?什么事?”
李建成对此人没有兴趣,有兴趣的是韦挺所说的,史万宝对秦王有意见。
“他说一定要面见太子殿下!”韦挺的语气放缓了很多,“还说一定对太子殿下有用!”
李建成沉思片刻道:“他现在在哪儿?”
“在宫外等着!”韦挺说。
“带他来书房吧!”李建成说,“对了!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韦挺答应一声,慢慢退去。
半个多小时后,史万宝来到了太子的书房,一见李建成便鞠躬下拜。经过了半个小时的调整,李建成将不好情绪隐去,又变得亲民起来。他让史万宝不要多礼,还让侍女送上了茶水点心。史万宝心想,这太子果然为人谦和,比那狂傲的秦王好多了。
李建成让随从、侍女和侍卫退下,书房里只剩他和韦挺、史万宝。三个人边喝茶边聊天,很是随意。几盅茶后,史万宝便发起了牢骚,说这些年大仗小仗,攻城拔寨,他史万宝和王君廊虽然不算首功,却也并非没有一点功劳,可回到长安后,秦王的功劳簿上凡是参加的人都有,唯独没有他们二人,想起来就窝火。
那次,李世民确实没有给史万宝和王君廊在功劳簿上留名,之所以不记功是觉得史万宝在虎牢关之战中,与夏军作战时,没战几个回合就撤了。而在一起合围洛阳时,史万宝又慢腾腾的,导致计划差点失败。至于王君廊呢,如果不是他当年无力守住洺水城,也不会有罗士信去换他,罗士信不换他,就不会丢了命。
不过,李世民虽然没有给他们记功,却也想到他们参与了,封史万宝做了河南道行台民部尚书,王君廊为彭公。当然,这些都是闲职。
王君廊还能安于现状。史万宝就不一样了,本就不爽,又见李世民的天策府热热闹闹,很想进去,未能实现,更加气愤。既然李世民的天策府不能进,那自己就去李世民“对手”那里。
李世民如今的“对手”是谁?当然是太子了。于是,史万宝去找韦挺,让韦挺给他引荐。
史万宝是什么人,太子李建成不是不知道,胆小如鼠,畏首畏尾,每逢大战,必临阵脱逃。这样的人,别说李世民没给他记功,就是他,也是不会给记功的。不过此时,李建成并没这么说,而是说:“这么说来,二郎确实委屈你们了!”
“秦王忘记我们的功劳倒是小事,可他不该把王世充宫里所获珍宝大部分私藏起来,不让朝廷知道。”史万宝说。
这史万宝也够大胆,这样的话都敢说。其实,他也知道这些话不能乱说,传到秦王府会掉脑袋的,可他知道,在太子李建成这里说很安全,不仅安全,还会得到好处。
李建成心里既惊又喜,此事齐王李元吉也和他说过,只是苦于没有证据。如果史万宝这里有证据,他近来的烦恼,不就解决了吗?李建成压抑住激动的心情,瞟了一眼韦挺,转而又对史万宝说:“史大人,此事非同小可,不可乱说!”
韦挺刚刚已经接到了太子的眼神暗示,忙插嘴道:“私藏战利品?你看到了?藏哪儿了?”
“这事怎么可能让我看到?藏在哪儿?也只有秦王和房玄龄、杜如晦知道吧!”史万宝白了韦挺一眼,心想,这事不明摆着吗?肯定不会让别人知道的。
“蠢货!”李建成在心里骂了史万宝一句。心想,没有证据,即便真有此事,又能怎样?
史万宝可不管李建成心里怎么想的,他端起茶盅,滋溜一声喝了口后,又说:“其实这也不算什么,只是,这秦王在天策府里,既揽猛将,又开文学馆的,还给什么十八学士画像,一定……一定有所……有所图谋……”
最后几句,史万宝说得也很磕巴,说完后看了看李建成。这些话恰恰击中了李建成的痛处,他的脸上慢慢有了愠色。史万宝心想,总算有反应了,心里很是高兴。
“不管封多少学士,这些人不还是朝廷的官员?可他为何要在他的天策府里封?还整天和这些人在一起,把这些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什么意思?不就是想让这些人为他一人所用吗?”史万宝继续说,“那秦王……”
史万宝的这些话里,有着深深的妒意。
李建成的心里又是一震,他很想听下去,甚至也想发几句牢骚,但理智告诉他,他不能。于是,他摆手制止住了史万宝继续说下去。
“二郎被父皇封为天策上将,是父皇的圣恩。且这些年,二郎一直在外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是大唐之福!切不可在外面乱说!”
史万宝急忙伸手扇自己的嘴巴,说自己多嘴。不过他知道,他的话,太子李建成听进去了。
三个人又是一通闲话,之后,史万宝和韦挺离开。等他们离开,李建成陷入到了沉思中。李世民在外征战这么多年,收罗人才、囤积珍宝,不可能没有其他用意,自己不能大意,
可自己又该怎么做呢?他不知道……
所谓鸡有鸡道,狗有狗道。
韦挺和史万宝频繁进出东宫,被那杜淹知道了。杜淹为了在自己的侄子,秦王李世民的大红人杜如晦面前表功,立刻当成重大消息告诉了杜如晦。
“你确定?”杜如晦头都没抬。对于这个叔父,他既不信任,也不愿意搭理。不过,他和房玄龄的意见一致,此人一定要放在眼前,盯着他,这样才能防止他干危害秦王的事。
“千真万确!那韦挺还曾找过我,想劝我去东宫,可我没有答应!”杜淹说,一副讨好的表情。
杜如晦虽然对这个叔父讨厌到极点,但他知道叔父没有撒谎。盯着杜淹的人早就告诉他了,说韦挺找过杜淹。
韦挺找过杜淹,且让他去东宫,杜淹还真拒绝了,他说自己的侄子深受秦王信任,自己即便去了东宫,太子也未必会信任他。杜淹确实聪明,他知道不管他和侄子杜如晦关系多么不好,别人都觉得他和侄子是一路的。因而,他即便去太子府,太子也会防着他,而到了秦王府就不一样了,除了秦王声望越来越大,有取代太子的趋势外,还因为在秦王府,别人不冲别的,就冲着他侄子杜如晦,也不敢轻看他。
既然安心留在秦王府,就不能闲着,闲着会被人忘了的。他要立功。
杜淹所说之事,杜如晦没敢不放心上,他很快就告诉了房玄龄。两个人一番推敲后,觉得事情不简单,有必要让秦王李世民知道,也便一起说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听后,并不显得意外,只是淡淡地说:“乔松兄和克明兄怎么看?”
李世民巧妙地将问题抛开了自己的左膀右臂。
“太子想必也在笼络各方人才,培养自己的势力!”杜如晦说。
李世民不易觉察地一笑,心想:“那他动手动得有些晚了!”
“李艺、李瑗、裴寂……”李世民慢慢说,“太子府还有谁?韦挺,他和大郎可是很久的朋友了,还有那什么史万宝……哼!这些人……”
李世民又是冷笑一声,继续说:“除了李艺和李瑗,其他的这几个,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杜如晦看了看房玄龄,两个人用眼神略略一交流后,都在心里说:“秦王太小看这些人了!”
“大王!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自大王收复洛阳,声望越来越大,甚至有超过太子之势。这难免会有很多闲言碎语出来,这样的话多了,传到皇上耳朵里,对大王不利啊!”房玄龄终于说。
他很早就想说这些话了,但又不想打击李世民。现在见他如此轻敌,也便说了出来。
“闲言碎语?什么闲言碎语?都在说什么?”李世民又是冷冷一笑,依然不以为然。
“说大王把谁都不看在眼里,就是太子都不看在眼里!”房玄龄说,“不知大王记不记得打洛阳时,我们在涧水边闲聊时说的话?当时臣说大王‘功高震主’,那些人最后就说,那‘主’是指太子。”
房玄龄这话一出口,李世民认真起来。
“那些人?哪些人?”他问,“咱们在涧水边闲聊的话,那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正是微臣担心的事。据臣和克明兄了解,从谁的嘴里最早说出来,已经查不清楚了,可这些话最后又从东宫和齐王府传出来不会错。”
房玄龄刚一说完,杜如晦又接着说:“上次大王迁居弘义宫,齐王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如今又传出这样的话来,看来太子和齐王与大王之间的罅隙已经慢慢呈现……大王不可不注意啊!”
李世民抚着下颚想了想,点了点头说:“二位言之有理,看来,我是有些……大意了!”
“东宫如今除了大王刚刚说的那几个人外,还有一个人,大王一定要特别留意!”杜如晦说。
“谁?”李世民忙问.他在想,还有哪个英才没被他弄到天策府?
“魏征!”杜如晦严肃道。
“这魏征可是个人才,可惜我们慢了一步,让他去了东宫!”房玄龄叹气道.他曾想将魏征拉进秦王府的,可惜还没行动,魏征便成了东宫的座上宾。
“更关键的是,皇上身边的裴寂,也是太子的人!”杜如晦又说。
……
这一夜,李世民彻夜难眠,皇位和权力,这个原本模糊的东西,在他被封为天策上将后,突然变得清晰起来,甚至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抓住。
已然这样,他没有理由在能抓住的时候,放开它,不去抓它。
不过,他也清楚地知道,一旦他决定伸手去抓,那么,他和哥哥,甚至还包括那个与自己貌合神离的弟弟,他们之间的兄弟情,也便荡然无存……
天策府、太子宫、齐王府的较量,即将开始……